摘要:贞元六年(790 年),福昌昌谷(今河南宜阳)的李氏庄园迎来了一个瘦弱的男婴。父亲李晋肃时任陕县县令,望着襁褓中哭声微弱的孩子,想起先祖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郑王李亮,如今家道中落,不禁长叹一声,为他取名 “贺”,字 “长吉”—— 盼他能如祥瑞的吉兆,为家族带来转
昌谷神童:在墨香与病骨中萌芽的诗才
贞元六年(790 年),福昌昌谷(今河南宜阳)的李氏庄园迎来了一个瘦弱的男婴。父亲李晋肃时任陕县县令,望着襁褓中哭声微弱的孩子,想起先祖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郑王李亮,如今家道中落,不禁长叹一声,为他取名 “贺”,字 “长吉”—— 盼他能如祥瑞的吉兆,为家族带来转机。可这孩子自幼便与病痛相伴,四岁时还走不稳路,冬日里常咳得蜷缩在母亲郑氏怀中,小脸憋得发紫,却总爱盯着窗纸上的冰花喃喃自语,说那是 “玉楼琼阁”,檐角还挂着水晶串成的铃铛。
李贺的童年,是在药香与墨香中度过的。母亲用桑皮纸给他糊了个小书桌,桌腿被垫高了三寸,好让他坐着舒服些。他便趴在上面涂涂画画,有时是山间的狐狸,有时是天上的流云,画到兴起,还会用毛笔蘸着清水在桌面上写些不成句的字词。七岁那年,他见家中老仆修剪桃树,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忽然指着落花说:“桃花乱落如红雨。” 正在书房读书的父亲听闻,惊得打翻了砚台,墨汁溅在《汉书》的封面上,他却顾不上擦拭,连忙将这句记在纸上,喃喃道:“这孩子怕是文曲星下凡,只是……” 话未说完便望着儿子苍白的小脸叹气,那声叹息里,有欣慰,更有担忧。
十岁时,李贺已能背诵《楚辞》全文,还常模仿屈原的句式写些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的句子。他随父亲到洛阳赴宴,席间有文人以 “高轩过” 为题赋诗,满座宾客苦思冥想之际,李贺却援笔立就。当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的句子传到韩愈耳中时,这位文坛领袖正端着酒杯,闻言猛地放下杯子,快步走到李贺面前,摸着他的头问:“你读过多少书?” 他小声答:“《汉书》读了三遍,最爱《李广传》。” 皇甫湜在一旁仔细端详着诗稿,忍不住赞叹:“此子若长成,必压倒元白。”
可命运的阴影早已笼罩。十二岁那年,父亲李晋肃病逝,家中顿时断了生计。李贺望着母亲变卖首饰换来的米粮,那袋糙米里还掺着不少沙子,他把自己关在柴房三天,出来时眼睛布满血丝,手里攥着一首《伤心行》:“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 母亲见了,抱着他泪如雨下:“长吉,咱不写诗了,保命要紧。” 他却摇头,将诗句工工整整抄在纸上,说:“娘,我不写,心里的苦更难受。” 那段日子,他常常在夜里被饿醒,便借着月光翻看父亲留下的旧书,书页上父亲的批注,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为了治病,母亲带他寻访嵩山道士。老道住在半山腰的茅屋里,门前种着几株药草。他为李贺诊脉后,眉头紧锁,叹道:“这孩子是文曲星犯了煞星,笔尖蘸的是心血啊。” 留下的药方里有一味 “紫河车”,母亲变卖了最后一件陪嫁的银钗才换来。李贺喝药时,总望着窗外的竹影发呆,说:“那竹子在哭呢,竹泪滴在地上,变成了墨。” 后来他写 “露压烟啼千万枝”,便是从此处得来的灵感。有次喝药时,他实在难以下咽,便问母亲:“娘,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吗?” 母亲强忍着泪水说:“会的,长吉若成了星星,一定是最亮的那颗。”
长安梦碎:在科场与流言中折翼的少年
贞元二十年(804 年),十五岁的李贺带着诗作赴长安求见韩愈。彼时韩愈任国子博士,正倡导古文运动,府邸门前车水马龙。李贺抱着自己的诗卷,在门房外等了整整三天,才得以进门。当韩愈看到诗中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的奇句时,拍案道:“此等气魄,哪像少年手笔!” 当即带他参加文人雅集。席间有人见他身形瘦弱,面色苍白,便笑他:“看长吉这模样,怕是握不住笔。” 李贺当即写下 “笔补造化天无功”,引得满座皆惊,先前嘲笑他的人,此刻羞愧得低下了头。
在长安的日子里,李贺住在城西的一家小客栈里,房间狭小潮湿,墙角还长着青苔。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长安的街头巷尾观察生活,有时是曲江池边的歌女,有时是西市的商人,他都一一记在心里,成为写诗的素材。元和二年(807 年),李贺准备参加进士考试,却遭到流言中伤。因 “晋肃” 的 “晋” 与 “进士” 的 “进” 同音,有人上书说他应避父讳,不得应试。那些人在酒肆茶馆里散布谣言,说他 “不孝”“无德”,连客栈的老板都对他冷嘲热讽。
韩愈特意写《讳辩》为他辩护:“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可流言如刀,主考官最终不敢录取他。那天李贺从礼部衙门出来,长安的雪下得正紧,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瞬间融化成水,冰冷刺骨。他望着朱雀大街上匆匆而过的举子,他们脸上洋溢着中举的喜悦,而自己却像一只被遗弃的孤鸟,忽然咳出一口血,染红了雪地里的脚印,那抹红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眼。
他在客栈墙壁上写下《致酒行》:“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墨迹未干便被店家擦掉,店家一边擦一边说:“晦气,晦气,别影响了我的生意。” 他只能把诗句抄在锦囊里,背着它在长安街头游荡。见曲江池边新科进士宴饮,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他躲在柳树后流泪,写下 “花开不知人已去,年年斗绿与争红”,字里全是少年的悲愤与不甘。路过未央宫遗址时,他抚摸着残破的宫墙,仿佛能听见历史的回响,又写下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借神话传说抒发自己的郁闷。
落魄中,他结识了同样失意的诗人张籍。张籍因得罪权贵,也未能在官场得志。两人常在曲江池畔煮酒论诗,张籍见他咳得厉害,劝道:“长吉,诗是写不完的,先养好身子。” 他却从锦囊里掏出《雁门太守行》的草稿:“你看这‘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若我不写,谁记取边关将士的苦?” 张籍接过草稿,见纸页上有淡淡的血痕,忍不住红了眼眶,从怀里掏出一包刚买的蜜饯,说:“这是我托人从江南带来的,你尝尝,润润喉。”
离开长安那日,韩愈赶来送行,送他一方端砚说:“笔在,诗魂就在。” 李贺磕头谢恩,额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说:“韩公放心,昌谷的石头会记得我。” 马车驶离城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墙,那宫墙在雪中显得格外肃穆,他忽然咳出的血滴在砚台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像极了他诗中描写的 “血污游魂归不得”。后来他写 “衰兰送客咸阳道”,便是此刻心境的写照。
漂泊幕僚:在羁旅与诗囊里燃烧的生命
元和四年(809 年),李贺应潞州节度使郗士美之邀,赴山西担任幕僚。潞州的风沙比昌谷的秋风更烈,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他裹着单薄的棉袍,在军帐中记录军情,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闲暇时,他便骑着一匹瘦马遍历边塞,那匹马是郗士美送给他的,毛发杂乱,脚步蹒跚,却很温顺。见戍卒在烽火台下啃冻饼,饼硬得像石头,他们却吃得津津有味,他写下 “寒风又变为春柳,条条看即烟蒙蒙”,却在句末批注:“此句太暖,不似边地。”
在潞州,他常与老兵聊天,听他们讲安史之乱时的惨状。有个瞎眼的老兵,眼眶深陷,脸上布满皱纹,他说:“当年我在睢阳,见张巡将军吃树皮,骂贼时血溅三丈。城破那天,到处都是尸体,血流成河,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李贺便在油灯下写《雁门太守行》,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映着他苍白的脸,他把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写得字字带血,仿佛那些将士的呐喊就在耳边回响。郗士美见了叹道:“长吉的诗,是用命写的。”
可边塞的苦寒让他的病情加重。一次随军队出巡,走到一处峡谷时,狂风大作,沙石飞扬,他咳得从马上跌下来,幸好被身边的士兵扶住。被救回营中时,锦囊里的诗稿已被血浸透,那些墨迹与血痕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字,哪是血。他挣扎着将血污的诗句重抄一遍,说:“不能让它们脏了。” 病中,他梦见自己乘赤龙上天,见天帝在白玉楼设宴,楼前的柱子上刻着 “天荒地老” 四个大字,醒来后写下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笔力却已大不如前,字迹有些颤抖。
元和六年(811 年),母亲派人来接他回家。来人带来了母亲亲手做的棉衣,棉衣里还缝着几片艾草,说是能驱寒。离开潞州时,老兵们送他一把胡人弯刀,刀鞘上镶嵌着几颗小小的宝石,说:“长吉,这刀能辟邪。” 他却把刀换成了一叠麻纸,说:“我要用它写尽边关事。” 归途经过黄河,船行至中流,他望着奔腾的河水,想起了屈原,写下《金铜仙人辞汉歌》,其中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句,被后来的杜牧评为 “奇绝无对”。船家是个老妇人,见他咳嗽不止,便给他端来一碗热姜汤,说:“后生,喝了暖暖身子,这黄河的水,性子烈,可也养人。”
回到昌谷,李贺的日子更加清贫。家中的茅屋漏雨,他便用茅草勉强修补一下。他常常拖着病体到野外采风,见田埂上有弃婴的骸骨,小小的骨头在风中显得格外凄凉,他便用石块掩埋,写下 “野坟敲石火,残照读书萤”;见农家少女采桑,手指被桑树枝划破,渗出血珠,他便蹲在桑树下看半日,写 “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母亲见他锦囊越来越鼓,人却越来越瘦,颧骨都凸了出来,便偷偷将他的诗稿藏起来,想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可他发现后,便趴在地上用树枝写,直到咳得再也握不住树枝,咳出的血滴在泥土里,长出了一株小小的野草。
有次他病得厉害,高烧不退,胡话连篇。表兄沈亚之来看他,见他枕边堆着《楚辞》,书页都被翻得卷了边,便读 “乘舲船余上沅” 给他听,他忽然睁开眼说:“我昨夜梦到屈原了,他穿着芰荷做的衣服,站在云端上,说我诗里的鬼太多。” 沈亚之泪落如雨:“长吉,你该多写些明月春风。” 他却笑了,笑得咳了起来,咳出的血染红了枕巾,像一朵朵盛开的红梅,他说:“明月春风谁不会写?我偏要写那些没人敢写的 —— 秋坟鬼唱,恨血千年。”
诗鬼绝唱:在幻觉与残烛下凝固的绝响
元和八年(813 年),李贺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却迎来了创作的爆发。他自知时日无多,把所有精力都倾注在诗中。春夜见流萤,提着灯笼在草丛中追逐,萤火虫的光芒在黑暗中闪烁,像无数个小小的灵魂,他写道:“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秋夜闻鬼哭,那哭声凄厉哀怨,仿佛有诉不尽的委屈,他写下:“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些诗句奇诡幽暗,被时人称为 “诗鬼语”,连白居易见了都叹:“长吉诗如鬼斧神工,非人间语。”
他的创作方式异于常人。每日清晨便骑驴出门,让小僮背个锦囊跟随,那小僮是邻居家的孩子,因家里贫困,常来给李贺帮忙。李贺想到佳句便写下投入囊中,黄昏归家后再整理成篇。母亲见他锦囊沉重,总会心疼地说:“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 有次整理诗稿到深夜,油灯的油快烧完了,他忽然指着窗外说:“娘,你看那月宫里的桂树倒了,吴刚在树下哭呢。” 郑氏连忙熄灯,说:“长吉累了,该睡了。” 可他却还在喃喃自语,说要把这景象写下来。
那年冬天,他咳得无法下床,连呼吸都很困难,却执意要写《苦昼短》。小僮研墨时手抖得厉害,墨汁溅到了桌上,他说:“别怕,我教你。” 便握着小僮的手写下:“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写完便昏了过去,醒来后笑着说:“这句子,够喝一壶了。” 他的笑容很虚弱,却带着一丝满足。母亲在一旁偷偷抹泪,心里既骄傲又难过。
元和九年(814 年),李贺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把沈亚之召到床前,托付整理诗稿。他从枕下摸出一个锦囊,锦囊的布都已磨破,里面是未完成的《金铜仙人辞汉歌》续篇,字迹已模糊不清,有些地方还被泪水浸湿过。他喘着气说:“铜人…… 泪…… 要写尽…… 汉家…… 兴衰……” 沈亚之泣不成声,点头应下,他紧紧握着李贺的手,那手冰冷而瘦弱,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
临终前三天,他忽然精神好转,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他让母亲扶他坐起,靠在床头,说要为昌谷写首诗。他望着窗外熟悉的山峦,山上的草木已染上秋霜,缓缓吟道:“昌谷五月稻,青粒溅泥涂。晚英值穷节,绿润含朱光。”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指着空中说:“天帝…… 来召我…… 白玉楼…… 要我写诗……” 母亲抱着他,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在母亲的怀里,渐渐没了呼吸。
元和九年八月,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诗人在昌谷病逝。沈亚之整理他的诗稿,得二百三十三首,编成《昌谷集》。其中《雁门太守行》《金铜仙人辞汉歌》等篇,字字如淬火的精钢,闪耀着奇诡的光芒。韩愈为诗集作序,说:“长吉诗如电火惊雷,虽暂明而永照。” 下葬那天,昌谷的百姓都来送行,有他曾经帮助过的农夫,有他教过写诗的孩童,他们手里拿着白花,默默地跟在灵柩后面,送这位诗人最后一程。
千年回响:在诗史与传说中不朽的鬼才
李贺死后,他的诗歌渐渐流传开来。杜牧读罢《昌谷集》,写下《李长吉歌诗序》,称其诗 “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他还在序中描述自己读李贺诗时的感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这番话,将李贺诗歌的奇诡瑰丽、气象万千刻画得入木三分,仿佛让人透过文字,看到了那个在病榻上呕心沥血的青年,如何用生命编织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诗境。
明清之际,李贺的诗名日盛。徐渭评其诗 “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将李贺诗歌的情感张力描绘得淋漓尽致。王夫之在《唐诗评选》中说:“长吉于乐语中藏哀响,千古独绝。” 他尤其赞赏《雁门太守行》,称其 “取境甚高,造句甚古,非唐人所及”。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让黛玉教香菱学诗时提及 “李长吉之怪”,可见其影响已深入市井民间。
近代以来,李贺的诗歌更是受到学界的高度关注。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将李贺与拜伦、雪莱等浪漫主义诗人相提并论,说他 “其思奇诡,其文瑰丽,虽获罪于时,而精神不灭”。闻一多则在《唐诗杂论》中称李贺为 “诗中的鬼才,鬼中的诗人”,认为他 “用生命的余烬,点燃了诗歌的荒原”。
如今,昌谷的李贺故里仍保留着他当年吟诗的 “呕血台”,台上的石板据说常映出淡红的墨迹,仿佛是他未干的心血。每当秋夜,当地人说能听见少年的咳嗽声与吟诗声交织在一起,如泣如诉。而当我们翻开《李长吉歌诗》,读到 “黑云压城城欲摧” 的雄浑,“衰兰送客咸阳道” 的悲凉,“秋坟鬼唱鲍家诗” 的奇诡,依然能感受到那颗年轻而炽热的心脏,在诗歌中永恒跳动。
这个被病痛折磨了一生的诗人,用生命最后的火焰,照亮了中国诗歌中最幽暗奇绝的角落。他证明了:真正的天才从不在乎生命的长度,只在意是否在短暂的时光里,燃尽所有的光与热,为世界留下独一无二的印记。正如他在《致酒行》中所写:“少年心事当拿云”—— 那份不甘平庸的傲气,早已越过千年岁月,仍在激励着每个逐梦的灵魂。而他那些 “笔补造化” 的诗句,也终将在历史的长河中,继续发出幽咽而璀璨的光芒,照亮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
来源:笑眼杂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