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晚祷的钟声正从不远处的小教堂传来,穿过闷热的、被油烟和晚霞浸透的空气,抵达我们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纱窗。声音沉闷,像一颗石子投进粘稠的糖浆里。
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晚祷的钟声正从不远处的小教堂传来,穿过闷热的、被油烟和晚霞浸透的空气,抵达我们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纱窗。声音沉闷,像一颗石子投进粘稠的糖浆里。
我正在厨房里,帮我妈摘空心菜。水珠顺着碧绿的菜梗滑落,滴在我的指尖,冰凉的触感稍稍缓解了夏日的燥热。我妈的唠叨声是这闷热里唯一的背景音,和着抽油烟机低沉的轰鸣,像一首永不终结的催眠曲。她总是在说我哥,阿哲。说他今天又被哪个名牌大学的招生办老师请去吃饭了,说他的竞赛奖杯又没地方放了,说他应该报哪个专业,金融还是计算机,这真是一个甜蜜的烦恼。
我默默地听着,把摘好的菜梗码放整齐,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阿哲是这个家的太阳,光芒万丈,而我,大概是那颗恰好被他光芒完全覆盖的、不为人知的行星。我们习惯了这种宇宙秩序。
电话铃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尖锐,突兀,像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我妈的话头。
“谁啊,这个点打电话。”她擦了擦手,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走过去。客厅里的旧式电话机,米白色的塑料外壳已经微微泛黄,像一颗衰老的牙齿。
我继续摘着菜,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我听到我妈“喂”了一声,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抽油烟机还在嗡鸣,但我仿佛能听到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微弱而有礼的电流声。
“……啊?您说哪里?”我妈的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确认,好像对方说的是一门她从未听过的外语。
又是一阵沉默。我能想象出她紧锁的眉头,和脸上那种“你在说什么胡话”的经典表情。
“什么状元?省状元?”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是指甲划过黑板,“您搞错了吧!我们家阿哲……哦,他叫周思哲,是考得不错,但离状元还差得远呢!老师您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空心菜梗被我无意识地掐断了,碧绿的汁液渗出来,带着一股草木的腥气。
我知道,那个电话是找我的。
“什么?不叫周思哲?”我妈的声音里充满了全然的困惑,“那您找谁?……周……周思……什么?”
她把那个含糊的名字重复了一遍,然后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把头转向厨房,目光像两道探照灯,直直地打在我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惊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近乎荒谬的、难以置信的审视。
“您是说……周思存?”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水槽里的水还在细细地流着,空心菜的叶子漂浮在水面上,打着旋。我看到我妈的嘴唇在动,她在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抽油烟机的轰鸣,还有我自己那一声比一声响的心跳。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突然对着电话那头喊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嘶哑,“老师,您一定是搞错了!我们家这个孩子,她……她成绩很普通的!怎么可能是省状元?是不是同名同姓?对对对,您再查查,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她挂断电话,或者说是把电话“摔”回电话机座上。那一声巨响,让整个屋子都为之一振。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连抽油烟机都仿佛被这寂静扼住了喉咙,声音变得有气无力。
我爸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怎么了?吵吵嚷嚷的。”
我妈没看他,依旧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一个电话,说是清华招生办的。”
“清华?”我爸的眼睛亮了一下,“找阿哲的?这小子,不是说今天跟北大的老师吃饭去了吗?怎么清华也……”
“不是找阿哲的。”我妈打断他,声音干巴巴的,像一块被风干了的橘子皮。“是找她的。”
她的下巴朝我的方向扬了扬。
我爸的目光顺着她的指示落在我身上,和我妈的眼神如出一辙。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怀疑、以及一丝丝恼怒的复杂情绪。就好像我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一个上门推销劣质产品的骗子。
“找她?”我爸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仿佛这样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找她干什么?清华……也搞电话调研,关心普通学生吗?”
“他说,”我妈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块里凿出来的,“她是今年的省状-元。”
“噗。”
我爸没忍住,笑了出来。那不是开心的笑,而是一种听到天方夜谭时,被逗乐的、充满嘲讽的笑。他摆了摆手,重新戴上老花镜,走回沙发上坐下,拿起报纸。
“现在的骗子,真是越来越没谱了。连这种话都编得出来。还清华招生办,他们怎么不说自己是联合国秘书处呢?”
我妈显然也认同这个判断。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她走回厨房,看了一眼我,那眼神里的荒谬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你也听到了吧这多可笑”的分享感。
“听到了吧?省状元。现在的骗子,真是什么都敢说。下次再有这种电话,直接挂了,别浪费时间。”她一边说,一边利落地把剩下的菜倒进水槽,“赶紧的,菜摘完了没?你哥快回来了,饿着他怎么办?”
我低下头,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那张脸,模糊,平静,看不出任何波澜。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默默地,将最后一根空心菜的梗,从叶子上,摘了下来。
我的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占满了全部空间。书桌是很多年前,我和阿哲一起用的那种双人书桌,后来他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有了自己独立的、带阳台的大房间,这张桌子就成了我一个人的领地。
桌子的右边,属于我的那一部分,总是很干净。几本课本,几支笔,一个白色的陶瓷笔筒。而左边,曾经属于阿哲的那一部分,则被我堆满了各种各样“不务正业”的东西。
一沓沓泛黄的旧书,是从二手书店淘来的。带着一股樟脑和旧时光混合的气味。有《史记》,有《资治通鉴》,还有一些线装的、字迹已经模糊的诗集。我喜欢在夜晚,拧开台灯,用指腹轻轻摩挲那些脆弱的书页,感受纸张的纹理,想象着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被怎样的人,在怎样的心境下翻阅过。
还有一个小小的砚台,一方墨块,几支大小不一的毛笔。我喜欢练字,不是为了参加什么比赛,只是单纯地喜欢那种感觉。墨在砚台里被缓缓研磨,从固态变成浓稠的液体,散发出一种清苦的香气。笔尖饱蘸墨汁,在宣纸上游走,或顿或挫,或急或缓。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我有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钥匙被我挂在脖子上,贴身放着,像一块护身符。
那通“诈骗电话”之后,家里的气氛又恢复了往常。我妈在厨房里忙碌,锅碗瓢盆的声音叮当作响。我爸在客厅看新闻,电视里的声音抑扬顿挫。没有人再提起“省状元”那三个字,仿佛那只是一个荒诞的插曲,一阵吹过水面的风,连涟漪都未曾留下。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我没有感到委屈,也没有感到愤怒。那是一种早已习惯了的平静。就像一块石头,沉在水底太久,已经忘记了被浪花拍打是什么感觉。
我拉开椅子坐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世说新语》。书页已经很旧了,边缘卷曲,带着好闻的油墨香。我随手翻开一页,是“雅量”篇。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
我看着这几行字,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样的画面。海风呼啸,白浪滔天,一叶扁舟在风浪中飘摇。所有人都面露惊惶,只有谢安,神色自若,还在悠然地吟诗。
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是洞悉了世事规律后的从容,还是天性使然的淡泊?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我和他,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相似。不是才情,不是地位,而是在风浪面前,选择沉默。
我的风浪,不在东山之外的大海上,而在这一方小小的屋檐下。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和阿哲在同一个班。有一次数学考试,我考了满分,他因为粗心,错了一道应用题,考了九十八分。老师在班上大力表扬了我,还把我的卷子作为范本,让同学们传阅。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学习上,明确地超过他。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放学回家,我把那张一百分的卷子拿给我妈看,期待着她的夸奖。我妈看了一眼,笑了笑,把卷-子放在一边。她的笑容很淡,就像蜻蜓点水。
然后她转向阿哲,阿哲正因为那两分之差而闷闷不乐。我妈把他拉到怀里,摸着他的头,柔声说:“没关系,阿哲,一次没考好而已。你比妹妹聪明,下次稍微认真一点,肯定能考回第一名。妈妈相信你。”
她甚至都没问我,那道难题我是怎么解出来的。
阿哲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
从那天起,我好像就明白了一件事。
在这个家里,阿哲的光芒,是不允许被遮挡的。我的优秀,如果会让他黯然失色,那么这种优秀,就是一种错误。
于是,我开始学着“收敛”。
考试的时候,我会有意无意地空着几道题,或者故意写错几个步骤。我的分数,总是在中上游徘徊,不拔尖,也不落后。刚刚好,好到让老师觉得我“还算努力”,又不会好到让我爸妈觉得“需要特别关注”。
我把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了如何让自己显得“平庸”这件事上。
这就像一场漫长的、只有我一个演员的默剧。我给自己画上了普通的妆容,穿上了不起眼的戏服,在舞台的角落里,扮演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板。
没有人知道,在台下,在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藏着我真正的剧本。
那里面有我所有的草稿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竞赛题的解题思路。有我写的古文随笔,用小楷工工整整地誊抄在信纸上。还有我偷偷参加的几次线上知识竞赛的获奖证书,匿名的,只有一串代码和邮箱地址。
我沉浸在这个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里,自得其乐。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高考结束,我拿到一个不好不坏的分数,去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然后找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平庸地度过一生。
我从未想过要打破这种平衡。
可是,那通电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它不由分说地,将我从舞台的角落,猛地推到了聚光灯下。
我听到楼下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是阿哲回来了。紧接着是我妈热情洋溢的声音。
“阿哲回来啦!今天跟老师聊得怎么样?累不累?快洗手吃饭,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我合上书,把它放回原位。然后,我拿出那串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抽屉里,静静地躺着我的准考证。
以及,一张被我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高考估分表。
上面的每一个科目,每一道题的得分,我都用红笔仔细标注过。而在最下方,总分那一栏,我用黑色的水笔,写下了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与刚才电话里那个人说的,一分不差。
晚饭的气氛有些诡异。
阿哲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像往常一样,坐在主位上,眉飞色舞地讲着今天和北大招生老师见面的趣事。讲老师如何风趣幽默,讲北大的校园有多么古朴典雅,讲他未来的学长学姐是多么的优秀。
我爸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插一句嘴,问一些关于专业和就业前景的问题。我妈则不停地往阿哲碗里夹菜,排骨、虾仁、青菜……很快,他的碗里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多吃点,多吃点,脑力劳动最辛苦了。”她笑得满脸褶子,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而我,坐在桌子的另一角,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白米饭。没有人给我夹菜,也没有人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这很正常,我已经习惯了。
只是今天,我碗里的米饭,好像格外地难以下咽。每一粒米,都像一颗小小的石子,硌着我的喉咙。
“对了,阿哲,”我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用一种讲笑话的语气说道,“你猜今天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下午有个骗子打电话到家里来,说是清华招生办的。”
阿哲一愣,筷子停在半空中。“清华?他们也找我了?我没接到电话啊。”
“不是找你。”我妈看了一眼我,那眼神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是找你妹妹的。”
“找她?”阿哲也顺着我妈的目光看向我,脸上写满了和我爸妈同款的困惑。
“可不是嘛!”我妈的声调扬了起来,仿佛在讲述一个年度最佳笑话,“那个骗子说,你妹妹,是今年的……省状元!”
她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爸也跟着呵呵地笑。
饭桌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只有阿哲,没有笑。
他脸上的困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他仔-细地看着我,那目光,不像爸妈那样充满了荒谬和不信,而是带着一种……探究。
我们虽然是兄妹,但其实并不亲近。他活在鲜花和掌声里,我活在书本和墨香里。我们的世界,像两条平行线,很少有交集。他对我最深的印象,大概还停留在“成绩普通”“性格内向”这八个字上。
可是,他比爸妈更了解,有时候,表象之下,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因为他自己,也并非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永远轻松,永远自信。
我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
那一刻,饭桌上的笑声仿佛都离我们远去了。空气中,只有我们兄妹二人之间,无声的对视。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妈,你确定……是骗子吗?”他轻声问,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我妈的笑声戛然而止。“不是骗子是什么?你妹妹几斤几两,我们还不知道吗?她要是能考上省状元,那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
这句话说得又快又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武断。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不疼,但很麻。
我低下头,继续扒饭。
“可是……”阿哲还想说什么。
“可是什么可是!”我爸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发出一声脆响,“吃饭!别听那些有的没的!现在的骗子,就是抓住了一些家长望子成龙的心态,什么都敢编!阿哲你考得已经很好了,我们全家都为你骄傲。至于其他的,就当个笑话听听,别往心里去。”
他的话,像是一道圣旨,给这件事定了性。
阿哲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低下头,默默地吃着碗里堆成山的菜。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我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她试图重新点燃刚才的热烈气氛,又开始问阿-哲关于北大的事。但阿哲的回应,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他时不时地,会用眼角的余光,瞥我一眼。
那顿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的。
我只记得,当我放下碗筷,说“我吃饱了”的时候,我爸妈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还在阿哲身上。
我转身离开饭桌,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背后,是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世界。
门内,是我一个人的,孤岛。
我没有开灯。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流淌进来,洒在我的书桌上。那些旧书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夏夜的风,带着一股潮湿的,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像一条璀璨的星河。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停电。家里点起了蜡烛。我和阿哲坐在桌子前写作业。烛光摇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墙上,像两个巨人。
那天晚上,阿哲的作业很难,他愁眉苦脸地算不出来。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很快就想到了解题方法。我小声地告诉他,他将信将疑地照着我的思路写下去,结果豁然开朗。
他写完作业,高兴地跑去给我妈看。我妈摸着他的头,夸他“真聪明”。
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看着那跳动的烛火。我觉得自己,就像那根蜡烛。燃烧自己,照亮了他。而当他沐浴在光明和赞美中时,没有人会记得,那光明,最初是从何而来的。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黑暗。
可是,当那束突如其来的、名为“省状元”的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时,我才发现,我的眼睛,原来还是会渴望光明的。
“咚咚咚。”
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我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谁?”
“是我。”
是阿哲的声音。
我打开门,阿哲站在门口。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那种优等生特有的、略带疏离的微笑。他的表情很严肃,甚至可以说,有些凝重。
“我能进来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侧身让他进来。
他走进我的房间,这是他时隔多年,第一次踏足这个曾经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空间。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了一圈。当他看到书桌上那些线装书和文房四宝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你……喜欢这些?”他指了指那些旧书。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没有再追问,而是拉开椅子,在我书桌前坐下。那个位置,曾经是他的专属座位。他坐下后,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他开口。
“下午的电话,”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门外的人听到,“是真的,对不对?”
他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怀疑,只有一种寻求确认的执着。
我点了点头。
很轻,但很坚定。
阿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释然,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如释重负。
“我就知道。”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我就知道。”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瞒着所有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你的成绩……一直都很好,对不对?你只是在故意隐藏。”
这又是一个肯定句。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该如何回答?
难道我要告诉他,因为我不想抢走你的光芒?因为我不想看到爸妈为了安慰你而忽略我?因为我不想成为那个让家庭失衡的“不和谐因素”?
这些话说出来,太矫情,也太伤人。
见我沉默,阿哲自嘲地笑了笑。“是因为我,对吗?”
我猛地抬起头。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是最棒的。爸妈,老师,亲戚朋友……他们把所有的期望都压在我身上。我必须是第一名,我必须拿各种奖项,我必须考上最好的大学。我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沿着那条唯一的、正确的轨道,不停地往前跑。”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不敢停下来,也不敢犯错。因为一旦我慢下来,或者走错了,回头看到的,就是他们失望的眼神。那种眼神,比任何批评都让我难受。”
“我有时候,真的很累。”
“我甚至会嫉妒你。”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愣住了。
嫉妒我?嫉妒我的平庸?嫉妒我的不起眼?嫉妒我被所有人忽略?
这太荒谬了。
“我嫉妒你的自由。”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可以看自己想看的书,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不用背负任何人的期望。你可以活得像你自己。而我,活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
月光下,我看到他的眼角,似乎有微光在闪动。
我从来不知道,那个永远自信、永远骄傲的哥哥,内心深处,竟然藏着这样的疲惫和脆弱。我们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他活在光亮的那一面,承受着光的灼热;我活在阴暗的那一面,忍受着影的冰冷。我们都以为对方过得比自己好。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重新变得坚定,“这一次,你不能再让了。”
“什么?”
“省状元,是你应得的。是你凭自己的本事考来的。你不需要再为了任何人,把它藏起来。”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明天,清华和北大的招生老师,肯定还会再来。到时候,你必须亲口告诉他们,告诉爸妈,那个人,就是你。”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习惯了退让,习惯了沉默。让我站到聚光灯下,亲手揭开自己隐藏了多年的秘密,我……我做不到。
“我害怕。”我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你怕什么?”
“我怕……爸妈会不高兴。我怕他们觉得,我骗了他们这么多年。”
“他们会的。”阿哲的回答,冷静得近乎残酷,“他们会震惊,会生气,会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但是,那又怎样?”
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手心很温暖,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一股安定的力量。
“思存,你已经为我们,为这个家,退让了太多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从现在开始,你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这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也不是爸妈的。”
“去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荣誉,赞美,还有……他们欠了你这么多年的,一句‘你也很棒’。”
我的眼眶,突然就热了。
积攒了这么多年的,那些被我用理智和淡漠强行压下去的,委屈、不甘、渴望……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口,汹涌而出。
我不是石头,我只是习惯了把自己伪装成石头。
我不是不渴望阳光,我只是害怕被阳光灼伤。
阿哲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肩膀上的那只手,给了我最坚实的支持。
许久之后,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我看到他眼中的自己,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眼神,已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破土而出的,决绝。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家里的气氛,却比昨天更加凝重。我爸妈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他们大概是觉得,昨天那个“诈骗电话”,虽然荒谬,但终究像一根刺,扎在了他们心里,让他们开始对自己坚信不疑的世界,产生了一丝动摇。
阿哲也一反常态地沉默。他只是安静地吃饭,然后对我说:“我今天不去学校了,在家陪你。”
我妈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们就像在等待一场审判。
上午十点左右,门铃响了。
不是昨天那种突兀的电话铃声,而是沉稳的、礼貌的“叮咚”声。
我妈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和我爸对视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不安。
“我去开。”阿哲站起身,平静地说。
他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戴着眼镜,穿着得体的白衬衫,气质文雅。他们看到阿哲,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
“你好,同学。我们是清华大学招生组的老师。”为首的男老师开口说道,声音温和而清晰,“我们昨天来过电话。请问,周思存同学在家吗?”
他们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客厅里,却像惊雷一样清晰。
我爸“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妈也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他们的目光,越过阿哲的肩膀,直直地射向我。
这一次,那目光里,不再是单纯的荒谬和不信,而是多了一丝……恐慌。
阿哲侧过身,让开一条路。他回头看着我,用眼神鼓励我。
我深吸一口气,从沙发的角落里,站了起来。
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门口。
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不真实。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听到我妈倒吸冷气的声音,和我爸粗重的呼吸声。
我站在了那两位老师面前。
他们看到我,愣了一下。大概是我的样子,和他们想象中的“省状元”,相去甚远。我穿着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便扎在脑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好。”女老师最先反应过来,她对我笑了笑,笑容很温暖,“你就是周思存同学吧?”
我点了点头。
我的喉咙很干,发不出声音。
“我们是来跟你确认一下高考志愿的。”男老师接着说,“你的分数,是本省的理科最高分。我们清华大学,非常欢迎你这样的优秀学生。我们为你准备了最好的专业,任你挑选。比如我们的人工智能学堂班,也就是大家常说的‘姚班’,还有我们的……”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知道,靴子,终于落地了。
那个我隐藏了多年的秘密,那个被我锁在抽屉里的、真正的我,就这样,被赤裸裸地,摊开在了所有人面前。
“老师,”一个嘶哑的声音,打断了招生老师的话。
是我妈。
她脸色煞白地走过来,挡在我面前,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但她要保护的,却不是我。
“老师,这里面一定有误会。”她陪着笑脸,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状元……状元怎么可能是她呢?你们是不是把她和我儿子的成绩搞混了?我儿子叫周思哲,他也考得很好,你们看……”
她说着,就要去拿阿哲的成绩单。
那场面,尴尬得让人窒息。
两位招生老师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们面面相觑,显然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自己的孩子考了状元,父母却拼命否认。
“这位家长,”男老师清了清嗓子,试图解释,“我们确认过很多遍了,考号,姓名,身份证号,都完全一致。省状元,就是您的女儿,周思存同学。这一点,是绝对不会错的。”
“不可能!”我妈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平时考试,连班级前十都进不去!她怎么可能考状元!你们是骗子!你们肯定是和我儿子竞争的那些学校派来的骗子!想用这种方法,把我们搞糊涂,然后抢走我儿子!”
她的想象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我爸也走过来,拉住我妈,但他的脸上,同样写满了不信任。“老师,这事……确实有点太突然了。我们能不能……再确认一下?”
看着他们俩那副如临大敌、仿佛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荒诞感。
我一直以为,他们不关注我,只是因为阿哲太优秀。现在我才明白,在他们心里,早已给我定下了一个“平庸”的标签。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平庸,甚至于,他们需要我的平庸,来反衬阿哲的优秀。
我的突然“崛起”,打破了他们内心的秩序,让他们感到了恐慌和失控。
“够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不是我,是阿哲。
他走到我妈面前,拿开了她指着招生老师的手。
“妈,别再说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决绝,“状元,就是妹妹。不是我。”
“阿哲,你……”我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他才是那个叛徒。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请问,这里是周思存同学的家吗?”
一个同样温和,但略显急切的声音传来。
我们回头望去,只见又有两位老师,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们胸前别着的,是北京大学的校徽。
“我们是北大招生办的!”为首的老师看到屋子里的情景,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挤了进来,“周思存同学!恭喜你!我们代表北京大学,诚挚地邀请你……”
清华的老师见状,也急了,立刻上前一步:“同学,你先别急着做决定!我们清华的条件是最好的!”
“我们北大的元培学院,才是真正的通识教育!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的潜能!”
“我们清华有人工智能领域的泰斗姚期智院士!”
“我们北大有最深厚的人文底蕴!”
……
两位来自中国最高学府的招生老师,就在我们家狭小的客厅里,像菜市场抢购大白菜的小贩一样,争得面红耳赤。
而这场争夺战的中心,是我。
那个一直被忽略,一直被当做背景板的我。
我看着眼前这无比戏剧性的一幕,又看了看旁边已经完全石化、世界观正在崩塌重建的爸妈。
我突然,很想笑。
于是,我真的笑了出来。
不是微笑,不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畅快的大笑。
我的笑声,清脆,响亮,回荡在整个客厅里。
所有人都被我的笑声镇住了。争吵的老师停了下来,目瞪口呆的爸妈也看了过来,连阿哲,都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我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走到我爸妈面前,看着他们那两张写满了震惊和茫然的脸。
我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
“爸,妈。”
“那个所谓的‘骗子’,说的没错。”
“我,周思存,就是今年的,省状元。”
那一天,我们家成为了整栋楼,乃至整个小区的焦点。
清华和北大的招生车,就停在我们家楼下,车身上醒目的校名,像两块巨大的金字招牌,吸引了所有路人的目光。邻居们纷纷探出头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老周家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学习好吗?叫什么……阿哲?”
“是啊,听说早就被北大预定了。怎么清华也来了?”
“不对不对,我刚才听到了,好像是他们家那个女儿!”
“女儿?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小姑娘?她不是成绩很一般吗?”
“谁知道呢?这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这些议论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我们家小小的客厅。
我爸妈,像两个提线木偶,僵硬地坐在沙发上。他们的表情,在震惊、茫然、不知所措之间,来回切换。他们一会儿看看清华的老师,一会儿看看北大的老师,一会儿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那是一种,自己养了几十年的母鸡,突然下了一颗金蛋的,魔幻感。
最终,还是阿哲,以一种超乎他年龄的沉稳,掌控了局面。他礼貌地请两位招生老师先坐下喝茶,然后把我爸妈拉到房间里,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他在里面跟他们说了什么。我只听到,一开始,是我妈压抑的、激动的声音,似乎在质问着什么。然后,是我爸的叹气声。再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而我,被清华和北大的老师,夹在中间,接受着他们“甜蜜”的轰炸。
“思存同学,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吗?喜欢什么专业?”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是亚洲最大的单体图书馆,藏书千万册,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们有最好的院士资源,你可以选择任何一位教授当你的导师。”
我看着他们热切的脸,听着他们描绘的美好蓝图,感觉自己像是在梦里。
这一切,本该是属于阿哲的。往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他坐在这里,自信满满地和这些老师们交谈,而我,只是在厨房里,默默地洗着水果。
现在,主角换成了我。
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我的心里,很平静。
就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虽然还有余波未平,但深处,已经恢复了宁静。
过了很久,房间的门开了。
阿哲先走了出来。他对我点了点头。
然后,是我爸妈。
他们的脸色,还是很苍白,但眼神,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恐慌和抗拒。他们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妈走到我面前,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
最终,她只是伸出手,颤抖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那是一个,我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温柔的触碰。
“孩子……”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这些年……你……是不是很辛苦?”
我的眼泪,再一次,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多年了。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辛苦吗?
日复一日地扮演一个平庸的自己,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赞扬和关注,都给了另一个人。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面对那些难题,独自品尝解出答案后的喜悦。这种孤独,当然是辛苦的。
但是,当我在那些旧书里,在笔墨的香气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和宁静时,那种纯粹的快乐,又足以抵消所有的辛苦。
所以,我说不清。
我爸也走了过来。他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爸妈……不好。”他说。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积压的,委屈的,不平的,怨怼的情绪,都像被阳光照耀的冰雪一样,瞬间消融了。
我不需要他们的道歉。
我只需要他们的看见。
现在,他们终于,看见我了。
最终,我选择了清华。
不是因为他们的“姚班”有多么厉害,也不是因为他们的条件有多么优越。只是因为,第一个打电话给我,第一个试图将我从角落里拉出来的,是他们。
这像一种奇妙的缘分。
北大的老师虽然遗憾,但也很有风度地向我表示了祝贺。
送走两拨招生老师后,家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我妈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比上次给阿哲庆祝的,还要丰盛。
饭桌上,她不停地给我夹菜,我的碗,第一次,被堆成了小山。
“思存,多吃点,看你瘦的。”
“思存,这个鱼很新鲜,补脑子的。”
“思存,你想吃什么,跟妈说,妈明天就去给你买。”
她的热情,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爸也一反常态地健谈。他不停地问我关于清华的事,问我想报什么专业,问我未来的打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名为“骄傲”的光芒。
而阿哲,则坐在我对面,安静地微笑着。他时不时地看我一眼,眼神里,是真诚的,为我高兴的喜悦。
我们一家人,第一次,这样和谐地,坐在一起吃饭。
饭后,我妈抢着去洗碗,不让我插手。我爸则泡了一壶好茶,说是珍藏了很久,专门等阿哲金榜题名时才喝的,现在,要为我提前打开。
我坐在沙发上,喝着那清香四溢的茶,看着他们在厨房和客厅里忙碌的身影,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别人家庭的客人。
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书桌上,多了一盏新的护眼台灯,还有一个崭新的、符合人体工学的靠垫。是我妈刚才悄悄放进来的。
我拉开椅子坐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那些旧书。
我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月光。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敲响了。
是我妈。
她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书桌上。
“思存,”她在我身边坐下,欲言又止。
“妈,您想说什么?”我轻声问。
“我……”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我就是想问问……你……恨我们吗?”
我愣住了。
“这些年,我们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阿哲身上,忽略了你。我们一直以为……你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你会这么优秀。我们甚至……在你最高光的时候,还在怀疑你,否认你。”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我们……是不是很差劲的父母?”
我看着她鬓边不知何时生出的白发,看着她眼角深刻的皱纹,心里,一阵酸楚。
我怎么会恨他们呢?
他们只是用自己以为正确的方式,来爱着自己的孩子。只是这份爱,给得有些偏颇,有些笨拙。
他们不是不爱我,他们只是……看不见我。
“妈,”我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双因为常年做家务而变得粗糙的手,“我不恨你们。”
“我只是……有时候会觉得有点孤单。”
“对不起,孩子,真的对不起。”她反手握住我的手,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那天晚上,我和我妈聊了很久很久。
我第一次,向她敞开了我的世界。我告诉她,我为什么喜欢读那些枯燥的史书,为什么喜欢练那些没人欣赏的书法。我告诉她,我在那些匿名的知识竞赛中获奖时的喜悦。我告诉她,我独立解出一道世界级数学难题时的兴奋。
她听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仿佛想把这十几年错过的,我的所有成长,都在这一个晚上,全部补回来。
最后,我拿出那把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我把里面那些写满了演算过程的草稿纸,那些誊抄工整的随笔,那些匿名的获奖证书,一一拿给她看。
她一张一张地,仔-细地看着,抚摸着,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我的女儿……”她看着我,泪流满面,却又笑了出来,“我的女儿,原来……这么厉害。”
那一刻,我感觉,我心里最后的一点点阴霾,也彻底散去了。
我不再是那个活在阴影里的,不起眼的周思存。
我就是我。
是爸妈的女儿,是阿哲的妹妹。
也是那个,靠自己的努力,考上省状元的,周思存。
后来,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亲戚朋友的电话,被打爆了。道贺的,取经的,套近乎的,络绎不绝。我爸妈,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后来的从容应对,最后,甚至开始享受这种“甜蜜的烦恼”。
他们逢人便说:“是啊是啊,我们家思存,从小就爱看书,特别省心。”
他们说得那么自然,那么骄傲,仿佛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没有去戳破。
我知道,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他们心中多年的亏欠。
阿哲最终去了北大。我们将在同一个城市,不同的校园里,开始我们全新的生活。
他变得比以前开朗了很多。卸下了“唯一希望”的重担,他终于可以去追求一些自己真正喜欢,但以前没有时间去做的事情。他报名了吉他社,还加入了学校的登山队。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前所未有的亲近。我们会一起讨论未来的专业方向,会一起规划假期的旅行。他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活在光环里的哥哥,而是变成了一个可以分享心事、可以互相扶持的,真正的家人。
开学前,我整理房间。
那些曾经被我视若珍宝的旧书,被我仔-细地擦拭干净,放进了行李箱。那些练字用的文房四宝,也被我小心地包裹起来。
它们将陪着我,去往一个新的世界。
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我已经把它清空了。里面的所有东西,我都交给了我妈,让她替我保管。
钥匙,还挂在我的脖子上。但它不再是一把锁住秘密的钥匙,而是一把,开启新生的钥匙。
临走的那天,我爸妈和阿哲,一起送我到火车站。
我妈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要我注意身体,要我好好吃饭,要我跟同学搞好关系。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又红了。
我爸站在一旁,默默地帮我提着行李,一言不发。但在我转身准备进站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思存,”他叫住我。
我回过头。
“到了那边,别怕。”他看着我,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坚定,“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家里……有我们呢。”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走过检票口,回头望去。
他们三个人,还站在原地,向我挥着手。
阳光下,他们的身影,是我心中,最温暖的,家的形状。
我突然想起,那通改变了我一生的电话打来时,窗外传来的,晚祷的钟声。
那时候,我觉得它沉闷,粘稠。
而现在,当我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样的钟声。
这一次,它不再沉闷。
它悠扬,清越,像一首序曲。
一首,属于我的,人生的序曲。
而这首序曲的名字,叫做——
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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