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3年的北京,一间漏雨的平房里,84岁的李苦禅攥着狼毫笔,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残荷孤鹭》里的墨点还未干,他便垂了手。这人活了一辈子,笔杆比骨头硬,却被命运按在泥里碾:妻子跟着学生跑了,小儿子被情敌打死,逃难时用锅底灰护画,病床上还在磨墨。旁人说他“画
1983年的北京,一间漏雨的平房里,84岁的李苦禅攥着狼毫笔,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残荷孤鹭》里的墨点还未干,他便垂了手。这人活了一辈子,笔杆比骨头硬,却被命运按在泥里碾:妻子跟着学生跑了,小儿子被情敌打死,逃难时用锅底灰护画,病床上还在磨墨。旁人说他“画鹰画得狠”,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笔都是咬着牙画的,墨里混着泪,纸背浸着血。
李苦禅走那天,没穿寿衣。儿子李杭抱来一摞画,都是父亲藏了半辈子的鹰——有1937年藏在夹墙里的“反勾鹰”,有1942年用血混墨画的“无名鹰”,还有那幅磨了三年的《铁骨苍鹰》。他轻轻把画铺在父亲身上,画卷裹着骨,倒比棺木更合身。
病床边堆着半米厚的废稿,是他住院时画的。1962年查出肺结核那天,医生攥着诊断书叹气:“得静养,笔不能沾了。”他却笑,枯瘦的手拍着桌:“笔若停,命就断了。”护士见他夜里偷偷画,要收走笔墨,他急得直咳,指着纸上的鹰说:“你看这眼,得有光——光没了,画就死了。”
晚年的他早不说话了。北京美协四回请他当副主席,信都堆在窗台上,最后一回他只写了张字条:“画不救名,名不救画。”有人上门求画,他闭门不见;学生来拜师,他摆摆手推了——年轻时在艺专教画,他能把学生骂哭,说“先磨眼再磨笔”,老了却连话都懒得多说。李杭知道,父亲不是冷,是疼得久了,话都沉在心里,只剩画笔还能喘气。
最后那幅《残荷孤鹭》,李杭守在旁边看他画。一笔荷叶斜斜扫出去,像断了的骨;两笔墨点落在纸底,是鹭的脚。没画头,没画翅,就这三笔,他放下笔,看着儿子轻轻说:“该走了。”李杭后来总想起那幅画——哪是画荷鹭?是父亲自己:一辈子像残荷似的立着,最后成了孤鹭,终于能歇了。
李苦禅总说,他这辈子最暖的日子,是刚娶凌嵋琳那几年。1928年在北京,他在齐白石门下见着她——齐老先生的女弟子,年轻,眼睛亮,工笔画得细。他那时还穷,教画挣的钱全买了纸墨,她却不恼,嫁过来后守着两个儿子过活,偶尔帮他理画稿时,会笑着说:“你画的鹰太凶,改画荷吧,软和。”
可穷日子磨人。他早出晚归去艺专教课,回家时总见她对着空米缸发愣。1930年他收了个叫张若谷的学生,周正,嘴甜,常来家里“帮忙整理画稿”。凌嵋琳总留他吃饭,说“学生娃可怜”。李苦禅起初没当回事——他信她,也信自己的学生。直到有天傍晚,他提前回家,推开门看见张若谷正抱着小儿子李京哄,凌嵋琳坐在旁边织毛衣,见他进来,眼皮都没抬,只淡淡说:“孩子闹,他哄得好。”
1934年春,《申报》上登了条公告,他拿着报纸的手直抖——张若谷和凌嵋琳说要“自由结合”,连句招呼都没打,连离婚手续都没办。邻居追过来递给他一封信,是凌嵋琳留的,就七个字:“我已改嫁,不复归。”
更狠的是,她带走了两个儿子。
李苦禅把自己关在屋里,抽了三天烟。烟蒂堆成小山时,湖南传来消息:小儿子李京死了。说是张若谷打了孩子,伤口感染,在小镇卫生所没救回来。他没哭,也没骂,只是蹲在地上,用手指抠着砖缝里的烟末,抠出血了都没察觉。后来他千里迢迢追到湖南,总算把大儿子李杭抢了回来,送进南洋中学。那孩子被吓傻了,半年不说话,13岁时偷偷写日记,本子上只有一句:“我母亲是叛徒,我弟弟是牺牲品。”
有人说凌嵋琳后来跳楼了,有人说她回了广州,终身没再嫁。李苦禅从没问过。学生后来好奇,小心翼翼提起来,他只盯着案上的画纸,沉沉说一句:“画,要沉住气。”——话是说给学生听的,更是说给自己的:日子碎了,笔不能碎。
他原叫李英杰,1899年生在山东高唐县的破落书香门第。父亲是教书匠,早早就没了,他跟着母亲过活,蹲在田埂上用树枝画蜻蜓时,就知道自己这辈子离不了画。1919年,他揣着十块大洋进京,揣着的还有半卷画——没地方住,就挤在东郊民巷的慈音寺,吃寺里的施粥,白天去北洋法政学堂旁听,晚上拉洋车挣饭钱。
寺里住了十几个逃难的,他画画时总把冷馒头藏在袖子里,等夜深了啃。冬天地砖冰得像铁,他裹着破棉被,一边抖一边画,墨都冻在纸上。有个河南同乡笑他傻:“放着活路不干,偏啃这冷笔头,该叫你‘苦禅’!”他听了,咧开嘴笑——苦禅,苦里修禅,这名好,一用就是一辈子。
1922年徐悲鸿办“画法研究会”,他扒着门旁听,被徐先生看见画的素描——用洋车车单反面画的,肌肉结构却准得很。徐先生留他旁听,他才算摸着了画的门。可他总惦记着国画,每周都往琉璃厂跑,站在齐白石的兰竹画前,能立一个时辰不动。
1923年夏天,齐白石在湖广会馆卖画,他揣着十张自己画的兰花闯进去。穿的中山装洗得发白,鞋是旧布缝的,手心里全是汗。齐白石翻了两张画,突然抬头看他:“有心气,也有骨头。”第二天,他就磕了头拜师——齐白石收了不少徒弟,却只把他留作入室弟子。
后来他搬去老师家隔壁住,白天画竹子,晚上帮老师磨墨。齐白石看着他的画笑:“学我而不似我,夺我心。”1928年,他的《风竹图》登上《京报画刊》,签名就写“李苦禅”,没堂号,没题诗。有人说他不懂规矩,他只说:“画要沉,诗是浮的。”
1929年北京艺专招国画讲师,他去考。考官问他学历,他梗着脖子说:“我没文凭,只有老师。”等画挂出来,十张里他排第一。站在讲台上他比谁都凶:不让学生临摹,拿戒尺敲着画案说“先把眼睛磨利”;有学生画得敷衍,他当场把画撕了。有人说他太狠,他却红着眼骂:“纸上得来终觉浅!你们以为画是玩的?是命!”
1937年7月,北平陷了。日本兵进城那天,满街哭喊声,有人拖家带口逃,有人揣着细软去投靠。李苦禅守着西四北大街17号的破屋不动,李杭拉着他的衣角怕得直抖,他摸着儿子的头说:“别怕,爹手里不是刀,但一笔,也能杀人。”
那年秋天,邻居家被抄了——就因墙上挂了“民族”二字的横幅。李苦禅把案上的题字纸全烧了,从此画画只落墨,不落款。但他没停笔,反而画得更勤了,专画鹰。以前他画的鹰嘴朝右,爪子向外,如今鹰嘴向左勾着,爪子蜷在腹下。同行来看了摇头:“苦禅这是画糊涂了?构图都错了。”他只笑,不解释——只有他知道,鹰嘴对的是东,那是敌寇来的方向;爪子向内攥着,是憋着一口气。
他画了一百五十幅这样的“反勾鹰”,不卖,不送,全用牛皮纸裹了,藏进屋后的夹墙。每幅画的竹骨里都藏着东西:有的藏着“七月七”,有的藏着“北平”,有的藏着遇难学生的名字——墨是明的,血是暗的。
1938年初,有个戴礼帽的人夜里敲他的门,是军统的地下联络员:“要一幅画,送重庆,接头用。”他没多问,从夹墙里抽出《雪夜孤鹰图》——那幅鹰缩在雪地里,眼却亮得像火。后来他才知道,这幅画转了五手,最后到了戴笠手里。也从那天起,他被日本宪兵列进了“文特名单”。
两次搜家,一次在午夜,一次在清晨。第二次最险:宪兵踹开门时,他正画到鹰的眼睛。他抄起未干的画就往炊锅里塞,点火烧饭。油烟呛得他直咳,宪兵翻遍了屋,只踢翻了米缸,骂骂咧咧走了。人一走,他从锅底扒出画,纸边燎焦了,鹰的眼睛却还好。他蘸着锅底的墨灰在画角写:“此画不可卖。”
1940年他逃去济南,躲在朋友的中医铺楼上。白天帮着配药,晚上就着油灯画。那会儿逃难的学生涌过来,围着他要学画。他不收学费,顿顿给学生喝稀粥,有人问他图啥,他搅着锅里的粥说:“我教他们不是画,是认命——命苦,但不能认怂。”
1942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有三个学生冻饿死在铺子里。他摸着学生僵了的手,没哭。夜里关了门,他蘸着自己指头上的血混在墨里,在墙上画了只鹰,题款写“为无名死者”。那鹰的翅膀是破的,却还立着——就像那些没熬过冬天的学生,也像他自己。
李苦禅的葬礼没请多少人。李杭把那些裹着父亲的画一张张展开,挂在院子里——风一吹,一百五十只鹰像是活了,个个勾着嘴,攥着爪,眼里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有人说他这辈子太苦:妻子叛了,儿子死了,逃难时差点没活下来,到老了住漏雨的屋。可他自己从没说过苦。教学生时他总说:“画要像人,站得住。”后来才明白,他哪是教画?是教自己——哪怕被命运按在泥里,脊梁也得挺着。
他不是最有名的画家,没留下多少热闹的故事,只留下一堆带着墨香和血味的画。可风一吹,那些画里的鹰还在叫,那些藏在竹骨里的名字还在响——就像他从没走,还守在那间破屋里,握着笔,等着天亮。
这世间苦有千万种,他选了最沉的那种:把苦嚼碎了咽进肚子,再从笔管里吐出来,一笔一笔,画成了骨头。
来源:开心一笑一点号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