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勺子插在碗里,接起手机,还没“喂”,那头有人先说了一句:“小宁,我是你大姑。”
前天傍晚,电话响在饭桌刚摆好的时候。
我把勺子插在碗里,接起手机,还没“喂”,那头有人先说了一句:“小宁,我是你大姑。”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父亲。
父亲把筷子放在搪瓷缸旁边,眼睛落在电视机角上,像在盯一条新闻字幕,却其实只是看着时间一点点走。
母亲小声提醒:“接吧,别怔着。”
电话那头的呼吸很细,像隔着多年的尘土穿过来。
“大姑,”我尽量让声音稳稳的,“您说。”
“明儿你方便不?”她说,“有个事儿,想麻烦你给你爸带个东西。”
她顿了顿,又说:“顺便,我想当面跟他,说个清楚话。”
我看着父亲,父亲不看我,只是把搪瓷缸往自己这边拉了半寸,那只缸白底蓝花,沿口掉了一块瓷,那是九四年一次搬家磕的。
“行,我明儿过去。”我说。
挂了之后,屋里短促地安静下来。
母亲拿起勺子,轻轻敲了敲碗沿,像给这顿饭敲了个鼓点。
父亲夹了一筷子土豆,嘴里“嗯”了一声,像回应谁,又像回应自己。
我知道,这个“嗯”里,有十几年的结。
我家住在城北老家属院,外墙是灰粉的,雨多了就露出砖来。
院门口有一棵老槐,夏天蝉叫,冬天挂硬硬的冰凌。
九十年代初,我小学放学回家,常看见母亲手背着手,一圈圈转看晾了一天的衣服,父亲把凤凰牌自行车的车座擦得亮亮的,像擦他自己的面子。
我们那代人的童年是从锅边的白汽里长出来的,饭桌不大,四个角都被磕出圆度。
父亲在汽车配件厂车间干车床,手上常有金属粉,回家就用搪瓷缸里的水洗,一洗水就灰了。
母亲在纺织厂挡车,后来厂子效益下来了,她就“休”了,去附近小学门口卖过烤地瓜,一冬天烤瓤甜得发腻。
大姑比父亲大三岁,年轻时在供销社,算盘噼里啪啦,账算得明明白白。
她穿蓝布褂也利索,夏天会把袖口改短,一根彩色线从领子里藏着,露出一点点,像她心里那点不肯老的花念头。
九二年往后,街上摆摊的人多起来,她办理停薪留职,出去做小买卖。
她先卖袜子,后来租了个门脸,做小百货,货架上摆得整整齐齐,一排肥皂,一排牙膏,拧开盖子就能闻到薄荷味,放在风里就是我们的“新鲜”。
那时他们姐弟的关系近。
过年,大姑会提前两天来家里,把饺子馅剁好,父亲不多话,但手脚麻利,擀皮的节奏稳,擀出来的皮子中间厚,边上薄,放桌上像一堆小月亮。
“老三,擀薄点,别像锣。”大姑笑,嘴角有个小小的酒窝。
父亲也笑,闷声回一句:“不厚不薄,刚刚好。”
后来开始变味,是在九七年那年。
那年单位分房,家属院后排新盖了两栋红砖楼,每户五十几平,两个房间,南北通透,夏天能对流起风,冬天暖气也给力,谁不惦记。
父亲干了多年,名额有戏,但要交“配套出资”,一时拿不齐。
母亲把家底翻了个遍,钱还差一截。
“跟大姐说说?”母亲在煤球炉上烧水,水开了,“突噜突噜”响,像在替她鼓劲儿。
父亲嘴硬:“算啥,欠亲戚不如欠银行。”
他又说:“欠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别扭。”
母亲看了我一眼,小声说:“那就看小宁将来住哪。”
这话对父亲是个小钩子。
第二天他还是去了大姑的店里。
那天碰着雨,大姑门口的塑料布帘挂着水珠,父亲站在帘子那边,衣服上湿了点点,样子又倔又局促。
屋里人多,算钱忙,父亲开口不利索,话没落到实处就被一阵顾客的“老板换个号”打断了。
大姑把零钱往抽屉一推,说:“老三,等我两天,这两天货到账紧,把这票子周转开,三天内给你。”
父亲听到的是“等我两天”,却没听全“账紧”。
他回来一路把凤凰车蹬得快,车铃没响,心里像有铃。
两天后,单位催交第一笔,父亲又去了。
这回大姑不在店里,店里一个年轻伙计,说“大姐去进货,下午回来”。
父亲第三次去,碰着大姑从三轮车上往下卸货,肩上的白毛巾满是灰。
大姑看见他,第一句话是:“老三,我这两天真周转不开,要不你先找别人借一手?”
父亲当场脸就拉下来,话没出口就掉进喉咙里。
“算了。”他丢下这两个字,掉头走。
雨停了,地上泥印还湿,他把泥印踩碎。
回到家,父亲没说借的事,只把单位的票据往箱子里一揣,嘴里说了句:“房子先不弄。”
母亲愣了,叹一口气,抻了抻围裙角,说:“唉,认命。”
她又补了一句:“总能再等。”
我那会儿懂的不多,只觉得家里空气重了些。
那年我们没分上房,住在老楼里又过了几年。
等我们终于攒齐钱,房源紧,排到我们时只剩下一楼背阴的房子,冬天地凉,夏天蚊子勤。
父亲心里一直有个坎,他觉得大姐没顾上弟弟。
大姑心里也有个坎,她觉得弟弟不体谅做买卖的艰难。
话没对上,误会就像隔着塑料布帘,看见对面模糊的人影,却听不清对方的喘气。
来往慢慢淡了。
大姑逢年过节还送点东西,父亲接了也不多话。
真正厉害,是某年中秋,我们去她家吃饭,席上有人提起当年分房的事,大姑叹了一句:“那会儿真难,账一压就是一堆。”
她又说:“我也怕别人胡乱说。”
父亲以为她在解释,也以为她在给自己留台阶,他的脸上那条青筋跳了一下,他放下筷子,起身去阳台站着,夜里风透过纱窗,吹得窗帘轻轻动。
从那之后,姊弟两个便只剩下红白事的寒喧。
这些年,我心里也不舒服。
一边觉得父亲太执拗,一边又知道他执拗里有他一辈子的面子。
他常说:“人这一辈子,不能欠情,欠情最难还。”
母亲则常常劝一句:“亲人啊,再怎么别扭,抬头还是要见的。”
她又说:“人活一口气,气也要消一消。”
前天那通电话来了,像谁轻轻在门外敲窗。
第二天,我骑电动车去了大姑那条老街。
街面修过,路比以前平整,店面也翻新。
大姑不在原来的小百货了,换到了拐角一间铺子,玻璃门后摆着几盆绿萝,墙上贴着“诚信经营,明码标价”。
她看见我,笑,笑里有岁月把人脸抚平的那种和缓。
“你爸呢?”她问。
“在家。”我说,“他还没松口。”
“我猜到了。”她点点头,转身从柜台下抱出一个布包,棉布系得紧紧的,角落有油渍,是老布。
“这是你爸当年给我留的。”她把布包放在台面上,说,“你先别急着打开,回去给他。”
我把布包接在手里,手里沉了一下,这重量不光是布包,还像压着一些被忘记的部分。
“大姑。”我说,“您还是和他当面说吧。”
她沉吟一会儿,说:“下午我去你家。”
我回家的时候,天阴着,太阳像隔着一层纱。
父亲在阳台给绿萝浇水,绿萝叶子油亮,像刚刚上过油的皮鞋。
我把布包放在茶几上,父亲看了一眼,嘴角往下收了一下。
“你拿的啥?”他问。
“大姑给你的。”我说。
他用方言轻轻嘀咕了一句:“又整啥幺蛾子?”这话不重,但带着北方人的嘴硬。
母亲从厨房探头,说:“先看看再说,别上来就杠。”
父亲走过来,用指腹抹了一下布包上的油渍,像在抹过往里的哪道痕。
他没打开,坐回去看电视。
电视里正播粮价消息,主持人的嗓音紧凑。
到了下午,大姑来了。
她站在门口,先在门垫上用鞋底蹭了两下,像把多年积的泥甩在门外。
“进来坐。”母亲让座,端了一杯热水,用的还是搪瓷缸。
大姑接了,笑:“还用这缸呢?”
“趁手。”母亲也笑。
父亲坐在靠窗的木椅上,手搭在膝盖上,没起身,也没避开,只抬眼看她。
多年不见,姐弟彼此都像缩了水,但眼睛还是那样,一个沉,一个亮。
大姑开口,不绕圈:“老三,我那年对不住你。”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要听我解释也行,不听也行。”
她把布包推向父亲,说:“东西我交给小宁了,那是你当年留给我的。”
父亲皱了一下眉:“我留了什么?”
大姑把布包打开,里面露出一本旧账本,一张皱折的借条,还有一只小收音机,熊猫牌,黑壳,右上角斑驳。
收音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我们家的。
小时候晚饭后,父亲常把它调到新闻节目,声音不大,像怕惊扰谁。
“这收音机咋在你那儿?”父亲问,话里的硬像掉了半边角。
大姑指着借条,说:“九七年你来找我,我账转不开,你说‘算了’,走了。”
她又说:“第二天你又回来,放下这收音机,说‘大姐,值不了几钱,你先拿着过渡,三天后我来拿钱,不叫你吃亏’,留了这个小条。”
她把借条递过来,借条上写着“收某某某收音机一台,折价一百二十元,三日内回赎”,字是父亲的,端正里带着急促。
“那天我去进货。”大姑说,“回头叫伙计给你单位带话,结果他记差了单位名。”
她叹气,说:“我再去找你,没碰着你,你再来,我又赶上忙。”
她看着父亲,说:“我想着,等你回赎,干干净净,不让人说闲话。”
她又说:“谁知道你没再来。”
屋里安静下来。
外头风吹过阳台,绿萝的叶子晃了一下,光点在墙面上移动。
父亲把收音机翻过来,电池盖还在,上面粘着一层旧胶带。
他用手指抠了一下胶带,胶带边缘起了毛。
“我怎么不太记得了……”他喃喃。
“你那时候心里有火。”大姑轻轻说。
她又说:“你觉得我不管你,可我那时真怕把关系弄脏。”
她看了看我,又看父亲:“你要面子,我也要面子,面子多了,就遮住了脸。”
父亲没说话。
他把收音机贴在耳边,像能从关着的喇叭里听到什么。
我把账本翻到第七页,夹着那张存根,旁边还有许多熟悉的小条目:买蜂花香皂,两块五;买鞋油,三块;借邻居家粮票五斤;给同事家送苹果两斤。
每一条都像从我们家厨房里飘出来的香气,有盐,有油,有日子的味道。
我忽然有些鼻酸。
大姑把借条推到父亲面前,说:“我一直留着,想着等你什么时候想通,或者什么时候想想我,拿回来。”
她又说:“你不来,我不扔。”
母亲端来一盘切好的苹果,说:“来,吃苹果。”
她笑着补了一句:“甜口。”
父亲把借条拿在手里,纸边已经软了,他的手也软了。
他咳了一声,用方言低低地说:“嗨,都是一家人,咋扯这么长。”
那一声“嗨”,有悔意,也有如释重负的味道。
屋里有了笑声。
笑声刚开了个头,又被一种沉稳的安静压住,那安静不是尴尬,是事情落地后的踏实。
“你这收音机。”母亲笑,“快二十年了,还能响不?”
父亲把电池盖打开,里面竟还有两节旧电池。
他把旧电池抠出来,埋头在抽屉里翻了半天,翻出两节新的装上。
收音机“咔嗒”一声,指针动了,噪声“沙沙”。
他慢慢调,手指微微颤着,像在调他和姐姐之间的那条波段。
“各位听众,下午好——”一段干净的声音冒出来,是地方台。
母亲笑:“哎呀,还挺皮实。”
大姑也笑,眼里有水光,却不往下掉。
父亲把收音机放在桌上,抬眼看大姑,说:“那年……我脾气不好。”
这句话,花了他许多力气。
大姑摆了摆手,说:“过去了。”
父亲又说:“过去的事,得知道怎么过去。”
他说着指了指借条:“这借条,撕了?”
大姑摇头,说:“不撕。”
她又说:“留着,提醒人怎么说话,提醒遇事先稳一稳。”
父亲点点头,把借条又放回账本里,说:“也对,留着。”
那天晚上,我们一道吃了饭。
菜不多,家常四五样:地三鲜,醋溜白菜,红烧带鱼,蒜蓉生菜,再加一道母亲拿手的粉蒸肉,热气腾起来,像把冷空气一点点顶出窗外。
大姑吃到一半,说:“老三,你还记得小时候娘打你那回?”
父亲愣了一下,笑,说:“我哪次不得挨打?”
大姑说:“那次你偷吃半块月饼,娘打你手心。”
她笑着补了一句:“剩下那半块我塞你衣兜里,你晚上才敢掏出来吃。”
父亲也笑,笑到后来有些乱,用纸擦了擦鼻子,说:“辣椒呛的。”
吃完,大姑起身帮忙收碗,熟练地把碗盘摞得稳稳的。
母亲说:“你别忙,坐着。”
大姑说:“坐着更难办。”
这话既像玩笑,又像从多年的生意场上带回来的诀窍。
临走,大姑把收音机推回给父亲,说:“拿回家。”
父亲犹豫了一下,收了。
门口风有点凉。
大姑站在门外,说:“有空来店里坐坐。”
她又说:“我给你留了个位置,门口那把藤椅,坐着落地,还暖和。”
父亲“嗯”了一声,像把很远处的一个回应,慢慢地送回来。
她走了,脚步不快,背影比来的时候轻一些。
那晚,父亲把收音机放在饭桌旁。
吃饭就不看电视了,他把音量调小,让主持人的声音像在旁边陪着。
我看着那张借条,想把它夹在透明封套里,又想想,还是没。
它该回到那本账本里,跟蜂花香皂、鞋油和苹果待在一起,那才是它的地方。
之后几天,父亲跟我去了大姑店里。
门口藤椅果然在,椅面有一处旧裂,用透明胶粘过,坐上去不硌人。
父亲坐下,大姑给他倒水,水杯是个玻璃杯,上面印着“诚信是金”。
父亲端起来,找了半天杯沿的缺口,找不到,他笑,说:“这杯子新。”
大姑说:“杯子新,心也得常擦。”
他们不说旧事,谈最近的菜价,谈小区旁边新开的早市,谈哪家粉条筋道。
话不多,话与话之间留空隙,空隙里有风,有当年没说完的话慢慢散去。
有一次,父亲看着货架上的牙膏,说:“以前买‘中华’,两块五,舍不得多挤。”
他笑了一下,又说:“现在一排牙膏,看花眼。”
大姑说:“看花眼,挑不出坏的就行。”
他们说话像在摆弄收音机的旋钮,都在找一个能听清彼此的频道。
转眼到了初冬。
我们小区里换了新暖气,屋里暖和,窗玻璃上不像以前那样涂着霜花。
父亲把收音机放在窗台下,位子正好,阳光照到它黑壳上,发着淡淡的光。
有一天,大姑提了两袋苹果来,红彤彤的,放在门口垫子上,对我说:“我不进了,你们吃。”
我看她身上的呢子大衣,旧得发亮,但扣子擦得亮亮。
我说:“进来一会儿。”
她摆摆手,说:“等你爸走到我店里那段路不喘了,我再进来坐。”
她说的是实话,父亲有点气短,走远了就歇口气。
我看着她下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
冬至那天,母亲包韭黄猪肉馅饺子。
父亲擀皮,擀得稳,像当年。
他忽然说:“明天给大姐送一盘去,趁热。”
母亲“好咧”,用方言应了一句:“这就叫日子走正道。”
我笑,说:“对,啥叫正道?饺子趁热。”
父亲也笑,说:“饺子凉了也能吃,只是没那么香。”
他停了一下,又说:“人也是。”
他是说我们这些年,冷了又热,热了再冷,直到找回热度。
过年,我们去大姑店里贴春联。
春联是父亲写的,毛笔是他从老抽屉里翻出来的,墨汁还是那瓶“英雄”,瓶口有墨皮。
他慢慢写,“人和年丰”,“家和事顺”。
字写得不齐,却厚实。
贴上去的时候,风把纸角掀起来,父亲用手掌抚了两下,纸就服帖了。
大姑看着上联,笑,说:“这字像你,磕磕绊绊。”
父亲说:“磕过才知道哪儿要抹平。”
那天客人多,店里有个小姑娘跟她奶奶来买铅笔,小姑娘看见收音机,问:“这是什么?”
大姑说:“小收音机,老朋友。”
小姑娘戳戳,说:“能放歌吗?”
父亲把旋钮一拧,正巧放到了一首老歌,旋律朴素。
小姑娘听了两句,笑,说:“不如手机。”
我们都笑,无意里,谁都没有觉得被时代落下,因为每个人手里都握着自己的东西,该响的响,该安静的安静。
春天来了,槐树抽芽。
我偶尔翻那本账本,账本里新夹了一页纸,是我写的,写着“二零二四年,送苹果两斤,收饺子一盘,收音机响”。
这不是账,是记日子的方法,让心有个地方落笔。
清明前,天气潮。
父亲在阳台擦收音机,用一块旧手绢,角上绣着一个字,是“福”。
那是母亲年轻时的绣法,针脚密。
父亲边擦边说:“这玩意儿,陪了咱多少顿饭?”
我说:“不少。”
他笑,说:“有它,桌上不冷。”
他又说:“人啊,别一下子把话说满。”
这话像是说给我的,也像是说给他自己。
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去老家看望姥姥的老邻居。
老邻居八十出头,见着父亲,拍着他胳膊,说:“你小时候追你姐跑得欢,绕那棵槐树一圈又一圈。”
父亲笑,说:“那时腿脚利索。”
大姑接过话:“现在心里也该利索。”
她说完,轻轻看父亲一眼,像过了一道小小的桥。
回来的路上,父亲骑在我的电动车后座。
风从脸边刮过去,他忽然拍了拍我肩,说:“找个日子,我给大姐把柜子修修。”
我回头看他,他眼睛里有亮亮的东西,不是泪,是认真。
我说:“好。”
第二天,父亲带上工具箱去了大姑的店里。
那工具箱是铁皮的,绿漆掉了半边,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
他蹲在门口,一点点把柜门的合页卸下,重新打眼上螺丝。
太阳斜着照在他背上,他背微微弓着,像一座小山。
大姑在旁边递螺丝,递螺丝刀,手里捏着一块抹布,随时把木屑抹掉。
附近的邻居走过,打招呼:“又自己搞?”
大姑笑,说:“能自己动手,就不麻烦人。”
父亲咧嘴笑,没多话。
这场面,安稳,像旧日的院子里,小孩子搬小板凳看大人修东西。
傍晚,柜门合上了,开合顺滑。
大姑说:“行,稳。”
父亲用方言说:“中,中。”
他又说:“啥事儿稳了,心才稳。”
他们相对一笑。
那天回家,父亲一路没说话,到了楼下,他突然对我说:“其实那年,怪我没把话说明白。”
他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团看不见的雾。
我没插话。
有些认错,不需旁白。
夏天到了,槐花开。
母亲用槐花蒸了槐花米饭,掰开来一股清香,我给大姑拎了一碗过去。
她端着碗说:“这味儿,小时候的。”
她舀一口,点头,说:“香,喂人心。”
她抬眼说:“小宁,你爸这些年也不容易。”
我说:“您也不容易。”
她笑,说:“容易的日子也有,站在阳光里那会儿容易。”
她又说:“不容易的,也过来了。”
我看着她手背上的青筋,细细密密,像一张旧网。
那天我们说了许多散碎的事。
她说某家老顾客孙子上学了,她给孩子送了一支笔。
她说隔壁的铺子换了老板,新老板干事厚道,街坊都愿意去。
这些小事,像小钉子,把她的日子钉得结结实实。
中秋前夕,父亲把收音机擦得亮亮。
他说:“等会儿听一段评书,吃月饼。”
母亲笑,说:“先吃饭,再评书。”
我看着桌上的月饼,五仁的,外壳金黄。
父亲掰了一个,递给我一半,说:“别像小时候,藏着掖着。”
我接过,想起大姑讲过的那半块月饼,心里暖。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收音机上,像给它披了一件薄薄的银纱。
我们吃过饭,坐在窗边,收音机里传来一段评书,讲的是“人活一世,知错能改,难能可贵”。
父亲“嗯”了一声。
那“嗯”,像是对过去的一次回应,对将来的一次叮嘱。
国庆那几天,街上挂满小旗,小区新栽的桂花开了。
大姑来我们家串门,带了一盒桂花糕。
她站在门口,先在门垫上蹭两脚,像旧习惯。
母亲把桂花糕切开,一块块摆在盘子里。
父亲给她倒水,还是搪瓷缸。
她笑,说:“这缸子,我认得它的缺口。”
她把杯口转到另一边,喝了一口,微微眯眼,说:“温度正好。”
那天我们没有谈那年的事。
谈的是今天的晴好,谈的是明天可能的风。
有时候,放下不靠宣告,靠一桌子饭和一杯温水。
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一些。
天一冷,家属院里又有人烧蜂窝煤,空气里飘着熟悉的味道。
我们家还是用暖气,屋里暖和。
父亲把那本账本从柜子里拿出来,翻了一页,又一页。
我看见他把新的一页上写上了两行字:“腊月初八,送桂花糕一盒,收橘子六个。”
他的字稳了许多。
他放下笔,说:“写下来,踏实。”
我说:“嗯,踏实。”
腊月二十三,小年。
母亲炸了丸子,热油冒泡,丸子在锅里翻滚,咬一口外脆里嫩。
我装了一盒,拎去大姑那边。
她没在店里,是她的老伙计看店,说:“大姐回家熬糖稀。”
我坐在藤椅上等了一会儿。
街上有风,吹得玻璃门轻轻响。
大姑回来的时候,脸上冒着汗,手里提着一袋麦芽糖。
她看见我,笑,说:“你来得巧。”
她把糖稀放在柜台上,打开袋子,香味一股脑儿蹿出来。
我说:“给你送丸子,趁热。”
她接过去,揭起盖子,热气熏上她的脸,她眯了眯眼,说:“这热气,像过节的气。”
我们一起吃了几个。
她忽然说:“小宁,你爸写字板还留着不?”
我说:“留着。”
她说:“等过了年,让他给我写‘诚信’俩字。”
她笑,说:“挂柜台上,天天提醒自己。”
我心里一动。
我说:“好,这两天我就让他磨墨。”
回家路上,天色暗下来,街灯一盏盏亮起。
我拎着空盒子,心里觉得,这一路的灯,像一面一面的小旗,替人挑亮了路。
除夕那天,家里忙得脚不沾地。
母亲洗菜切菜,父亲择葱剁蒜,我负责端盘子。
电视里放着热闹的节目,收音机里却播着天气预报。
主持人说:“明天多云,西北风二到三级,气温缓慢回升。”
父亲“嗯”了一声。
他又说:“明天把‘诚信’写了,送大姐去。”
第二天一早,他铺开毛边纸,磨墨,蘸笔,写了两个字。
字不匀,却有骨力。
墨未干,他就端着纸,站在阳台上吹风。
阳光照在纸上,墨色润亮。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行。”
中午,我们一起把字送去了。
大姑接过字,笑,笑得像回到了年轻时候。
她找来一只旧相框,把字夹进去,挂在柜台后,正中。
她退后两步,看一眼,说:“就该在这儿。”
她又说:“看着它,心里稳。”
店里来了一位老顾客,抬眼看见那两个字,点点头,说:“好。”
我们站在一旁,心里像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住了,安。
年后,城市的风换了方向。
街上店铺开门的声音,像一串接一串的旋律。
父亲有时一个人过去,在藤椅上坐一会儿。
他看着门外的行人,看着天上的云。
大姑端水给他,递一包瓜子。
他们不说太多话,只在必要的时候说必要的句子。
我偶尔过去,站一会儿,看他们两个在一起,不急不缓。
有一次,大姑从柜台下面翻出一摞旧相片。
她拿着给我们看。
相片里有四五十年前的院子,土路,木门,院里一只鸡,墙角一只破瓷盆。
有一张是父亲和大姑一起站在槐树下,父亲穿着蓝棉袄,大姑扎着辫子,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牙。
照片边缘已经卷起来,像时间把它卷着,卷着又放开。
父亲看了很久。
他说:“这树还在,老了。”
大姑说:“咱也在,稳了。”
他们又笑。
这笑,轻,稳,像新修的路,过车不颠。
我把那张照片用手机拍了下来。
我想印出来,放进我们家的相框。
我还想在相框后写一行字:“一九九×年槐树下。”
我想让这行字提醒我,提醒将来的孩子,家是什么。
后来,大姑给我发过一条短信,说:“小宁,帮我给你爸说一声,我翻出了他小时候的一张奖状,改天给他送去。”
我回:“好。”
短信发出,屏幕亮了一下,像有人在远处点了一盏小灯。
我没跟父亲说。
我想等她亲自拿来,亲自说。
有些话,还是要当面说,才算真正放下。
一天傍晚,西边的天红了一片。
我去楼下取快递,远远看见大姑慢慢走过来,怀里夹着一个旧牛皮纸筒。
她抬眼看见我,笑,说:“正好碰上。”
我们一起上楼。
父亲在屋里调收音机,指针在刻度之间滑来滑去,发出“沙沙”的细响。
大姑把牛皮纸筒递给父亲,说:“你看。”
父亲打开,慢慢抽出那张奖状。
奖状的边框花纹是老式的红绿相间,正中写着“学习标兵”,落款是某某小学,一九七×年。
父亲用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名字,像抚过一段旧时光。
他长出一口气,说:“这玩意儿,哪儿找出来的?”
大姑笑,说:“柜子底,压着一叠报纸。”
她补了一句:“我不舍得扔。”
父亲点点头,说:“你这人,认东西。”
他顿了一下,说:“认人也认。”
大姑笑,说:“那当然,认家。”
母亲把热水端来,放在桌角,蒸汽在光里一层一层往上走。
父亲把奖状摊在桌上,压平,用一本旧词典按住四角。
他坐下,听收音机,手却不自觉地在奖状边上轻轻拍了拍,像拍一只乖巧的小兽。
我看着这桌上的几样东西,搪瓷缸,收音机,账本,奖状,突然觉得它们之间有一种看不见的线,互相拴着,拴着我们一家人一呼一吸的日子。
我在心里说了一句:“稳。”
之后的日子,过得实在。
父亲偶尔提起那年的分房,不再紧绷。
他说:“人啊,记得多,心就重了。”
他说:“该记的记,不该记的,放下。”
母亲笑,说:“放下是本事。”
大姑在店里的“诚信”两字,渐渐被阳光晒得温润。
有一天,一个年轻人进来买东西,抬眼看见那两个字,问:“这字谁写的?”
大姑说:“我弟。”
年轻人点头,说:“写得有劲。”
他又说:“看着心里踏实。”
大姑笑,说:“那就好。”
她收钱找钱,动作利落。
我在旁边看着,心里很静。
我想起小时候大姑打算盘的样子,噼里啪啦。
我想起父亲在车床边的样子,袖口一卷,刀头一亮。
我也想起我自己,站在这年代里,手里拿着手机,却越来越喜欢那些会“沙沙”响的东西。
我知道这些喜好不是逆时代,而是拾回心里的秤砣。
日子到了夏末。
一场雨把空气洗得清亮。
槐树叶子被冲得发亮,路面上有散碎的光。
我在阳台晾衣服,父亲在桌前写字。
他练了几页“稳”字,又写了几遍“和”。
他写完,叹了口气,说:“写字像做人。”
他看着我,说:“先把笔按住,再提起。”
我点头。
心里忽然觉得,过去那些拧巴的时刻,都在慢慢往下沉,沉到河底,变成石头,石头托得起水,水就平了。
中秋之后,我们去看望了几位老邻居。
她们说起当年家属院里的趣事,说起谁家门口晾的被子被雨淋湿,谁家孩子在院里打弹球。
父亲说:“转眼都过去了。”
大姑说:“好在都记着。”
她又说:“记着的,不只是人,是那份心气。”
回来的路上,风里有桂花香。
父亲突然说:“哪天我们把老家的那棵槐树再去看看。”
大姑“行”了一声,干脆。
又过了几天,我们真的去了。
老家的院子已经翻修,砖墙新,门也换了。
槐树还在,树干更粗,树皮裂得更深,像一张皱巴巴却有故事的脸。
父亲把手放在树皮上,静静站了一会儿。
大姑也把手放上去,两只手隔着树皮,像隔着许多年的事,彼此靠近。
我站在旁边,忽然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潮,一层一层涌上来。
路边有人走过,回头看了一眼,笑着说:“这树,老得有福气。”
我们也笑。
我们都知道,不是树有福气,是人有耐心。
我们从树下回到街上,去了一家老店吃面。
面还是那种宽面,浇头是炸酱,香得正好。
父亲夹一筷子,吹一吹,说:“烫,慢点。”
大姑说:“慢,稳,香。”
我们谁都没有提起那年的雨天,那扇塑料布帘,那句“算了”。
所有的话,都已经被日子说过了。
晚上回到家,收音机里播天气预报。
主持人说:“明天多云转晴,东南风,气温平稳。”
父亲“嗯”了一声。
他把收音机音量调小,放在桌角。
他看着我,说:“人要走走亲戚,别让路荒了。”
我点头。
我说:“记住了。”
他笑,说:“记住就行。”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许多年的路,从这“嗯”里,重新连上了。
窗外的风静下来,绿萝叶子轻轻摆一下,像向我们点头。
那本账本,安稳地躺在抽屉里。
借条夹在第七页。
收音机在桌上轻轻发着热。
搪瓷缸沿口的缺口还在,像一只不合时宜的小月牙。
它们都在,它们互相看着,彼此证实。
我把灯关小了一格。
屋子里的影子就温和了一层。
我听到父亲的呼吸平稳,母亲在厨房里刷碗发出细细的响,大姑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越走越轻。
我忽然觉得,这就是答案。
答案不喧哗,不夸张,像一盏小灯,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刚刚好。
第二天清早,阳光照在窗台。
我给收音机擦了一遍,又给搪瓷缸换了开水。
我把账本拿出来,翻到最后一页,写上了一行字。
我写:“今日无事。”
我写完,又在下面加了一句。
我写:“很好。”
收音机里,音乐起。
父亲在阳台浇花。
母亲在厨房煮粥。
我坐在桌边,笔在指间打了一个小小的圈。
电话忽然响了一声。
我拿起来,是大姑发来的消息。
她说:“今天早市的韭黄新鲜。”
她又说:“我给你爸留了一把。”
我回:“知道了。”
我加了一句:“谢谢。”
我放下电话,笑了。
我知道父亲听见了,但他没有转身。
他只说了一句:“嗯。”
那“嗯”,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回来,落在我们的桌上,安安生生。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