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子里的人都管我叫”老八”。不是排行第八,是因为我家祖传卖豆腐,早些年我摆摊总爱吆喝”豆腐嘞,八分钱一块”,久而久之,大伙就叫我老八了。
村子里的人都管我叫”老八”。不是排行第八,是因为我家祖传卖豆腐,早些年我摆摊总爱吆喝”豆腐嘞,八分钱一块”,久而久之,大伙就叫我老八了。
王寡妇的事,我算是看得最全的那个。
她家那块地方,正好在我每天出门卖豆腐必经的路上。说来也怪,我早上四点就得起来磨豆子,推着车出门时天还黑着,却总能看见王寡妇家里亮着的煤油灯。
村里人都叫她王寡妇,其实她有名字的,叫王兰芬。四十出头,长得瘦瘦小小的,眉眼倒是生得挺好。平常扎个马尾,背影看着像个姑娘。
她家条件不好,十几年前她男人得了重病,卖了家里几亩薄田去县医院看,没等住进去人就没了。留下个儿子,才六七岁的样子。
这么些年,王寡妇就靠着缝缝补补、做些零工拉扯孩子。我有时候会匀她几块豆腐,她总说”老八,不用了”,但还是会接过去,然后把几枚硬币塞我手里:“按价给”。
有一回我推着车经过,看见她家门口蹲着个陌生男人。
男人四十来岁,穿着打着补丁的蓝色工装,一条腿不自然地伸着,裤腿空荡荡的。他正低头抽烟,烟灰掉在裤子上也不管。
我就停下来问:“找人呐?”
他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很亮,说:“等兰芬回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有人喊王寡妇的名字。
后来村里就传开了,说王寡妇要嫁人了,嫁给个瘸子,还是外村的。
李婆子是村里出了名的长舌妇,在村头王槐树下嗑瓜子,对着围过来的几个女人啧啧道:“那男的叫孙有志,听说是做木匠的,三年前出了工伤,腿给锯掉了。”
“倒是拿了点赔偿,不过早花光了。如今就靠着一把破刨子,给人修修桌椅板凳。”
有人问:“那也太不值了吧?咱们村单身的不少,留个寡妇不容易,怎么就看上个没腿的?”
李婆子压低声音:“听说是孙有志答应娶了王寡妇,就一起供她儿子上学,那孩子不是考上县重点高中了嘛。”
有人就笑:“那感情好,找了个接盘的,还能帮着出钱。”
这事我没敢跟王寡妇提,心想她要嫁人是好事,就算对方是个瘸子,能有个伴儿也比一个人强。
结婚那天很简单,就摆了三桌,还是在自家院子里。我去的时候,孙有志穿着件发白的蓝色衬衫,一只西裤口袋鼓鼓的,塞了喜糖。
他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却一直坐着不起身。我后来才知道,他的假肢不太合适,长时间戴着会疼,所以只在重要场合才用。
王寡妇倒是收拾得干净利索,穿了件大红的上衣,头发也新烫过,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她儿子小强站在一旁,个子已经蹿高了,脸上表情不冷不热的。
婚礼就这么简单地办了,没有司仪,没有鞭炮,就是几个老邻居帮着张罗了一下。
但闲话是免不了的。
“瘸子配寡妇,倒也般配。”
“这日子能过多久还两说呢。”
“要我说,肯定是冲着儿子上学钱去的。”
日子还得过。婚后,孙有志就在村口租了个小铺子,修修家具什么的,有时候也接点小活,做个椅子桌子。
手艺是真不错,但生意不太好。这年头谁还修家具啊,坏了就买新的,方便。
王寡妇还是出去做零工,有时候是在镇上帮人打扫卫生,有时候是去附近农家乐帮忙洗碗。
倒是他们小日子过得挺安稳,虽然不富裕,但看得出来两个人商量着过日子,谁也不嫌弃谁。
有次下大雨,我推着车经过他们家,看见孙有志站在门口,拄着拐杖,举着把大黑伞等着。过了会儿,王寡妇骑着自行车回来了,浑身淋得跟落汤鸡似的。
孙有志撑着伞一瘸一拐地迎上去,把伞往她头上罩。王寡妇却先去扶他:“地滑,你小心点。”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慢慢走进屋去。
我放慢了脚步,心想这才叫日子。
转眼就是两年多。村里人的闲话也少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谁还记得谁家的陈芝麻烂谷子。
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几辆黑色轿车,车牌都是政府的。
车在王寡妇家门口停下,下来好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还有摄像机。最后一个下车的,村支书老远就迎上去,弯着腰:“县长好!县长好!”
那县长四十岁出头,戴着副眼镜,表情严肃。
整个村子的人都炸开了锅,纷纷出来看热闹。县长亲自来咱们这穷乡僻壤干啥?还专门去王寡妇家?
大家议论纷纷,我也推着豆腐车凑了过去。
屋里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只听见王寡妇压低的声音和县长沉稳的说话声。约莫半小时后,县长和随行人员出来了,王寡妇和孙有志站在门口送。
县长握着孙有志的手,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村道上清晰可闻:“孙师傅,这么多年真是委屈您了。”
然后转向王寡妇,鞠了个躬:“阿姨对不起,代表政府,我来迟了。”
这话一出,村里人全懵了。县长给王寡妇道歉?这是什么情况?
那天晚上,村子里炸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镇上的喇叭广播了一条消息,说是”二十年前林场非法采伐案”有了新进展,当年被错误指控的技术员孙有志被平反,将获得国家赔偿和工作安置。
这消息一出,我才想起来前几天在县电视台看到的一则新闻,说是二十年前的一起重大林场采伐贪腐案有了新进展,几个真正的主犯被抓获归案。
原来孙有志不是因为工伤截肢,而是二十年前作为林场技术员,发现有人盗伐国有林木,举报后反被诬陷参与其中。在监狱里被牢头打断了腿,出狱后无处申冤,流落到这里。
这些年,他一直在默默收集证据,王寡妇知道后全力支持他,甚至拿出给儿子上大学的钱帮他四处奔走。
消息传开后,村里人都不敢再议论了,谁也没想到当初他们笑话的瘸子竟然是个英雄,而王寡妇更是看人有多准。
那天晚上,我特意多做了些豆腐,天不亮就推着车去了王寡妇家。
她正在院子里浇菜,见我来了,笑着打招呼:“老八,这么早?”
我把豆腐递给她:“兰芬,这是送你的。”
她愣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叫她名字。
我说:“你们的事,我听说了。当初大家不懂事,说了些闲话,你别放在心上。”
王寡妇笑了笑:“过去的事了,咱村里人不就这样,嘴上没个把门的,心里还是热乎的。”
屋里,孙有志坐在门槛上擦拐杖,听见我们说话,抬头笑了笑,眼里透着从容。
那天阳光很好,照在他们家新漆的大门上,门板是红色的,有点刺眼。
一个月后,孙有志一家搬去了县城。听说政府给他安排了工作,还补发了二十年的工资和赔偿金。
临走那天,孙有志拄着拐杖,挨家挨户给村里人送喜糖。到了我家,他递给我一个精致的盒子:“老八,这是进口的巧克力,听说你闺女爱吃。”
我有些不好意思:“有志啊,以后别计较当初那些闲话。”
他笑着摇摇头:“我和兰芬都明白,人这辈子,总得熬过一段又苦又臭的日子,才配得上后面的甜。”
我帮他把东西搬上车,王寡妇——现在应该叫孙师母了——隔着车窗对我说:“老八,以后去县城记得来找我们,我还馋你家的豆腐呢。”
车子启动了,渐渐远去,扬起一路黄土。
我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的尘土,心想,这日子啊,真是说不准的。谁能想到一个瘸子和一个寡妇,会走出这么一条路来。
日子还是要过,我第二天一早照常起来磨豆子。推着车出门的时候,发现少了点什么。
王寡妇家的煤油灯,不再亮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孙有志在县城当上了林业局的顾问,负责旧案清查。王寡妇的儿子小强考上了大学,村里人提起这事,再也不敢嚼舌根了。
李婆子有一回还给我说:“你说这人啊,眼光得多毒辣才能看出孙有志是个有出息的。”
我笑笑没接话,心想,那不叫眼光毒辣,那叫心里明亮。
又过了两年,我也搬去了县城,开了家豆腐坊。生意还行,主要是孙有志介绍了不少客人。
有一天,孙有志拄着拐杖来我店里,坐下喝了碗豆腐脑,突然问我:“老八,你知道当初兰芬为什么嫁给我吗?”
我摇摇头。
他笑了:“她说她第一次见我时,我在修她家那个破桌子,用刨子刨得很认真。她说一个人连对桌子都这么认真的,对生活肯定是用心的。”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当时她已经知道我的事了,我本来只是想租个地方栖身,没想过要连累她。是她主动提的,说可以帮我,但是条件是要我帮她儿子上学。”
我给他添了碗豆腐脑:“这不挺好的吗?”
孙有志看着碗里的豆腐脑,轻声说:“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为了儿子才嫁给我的,后来才明白,她是看穿了我,知道我不会放弃申冤,所以才来帮我,还拿儿子做借口。”
我想起了当初下雨天,王寡妇和孙有志在雨中相视而笑的画面。
孙有志喝完豆腐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这是我们家新地址,搬到城南的小区了。有空带嫂子孩子来玩。”
我接过纸条,上面还有一行字:兰芬怀孕了,是个女孩。
看着孙有志拄着拐杖离开的背影,我突然想起村里人当初的那些闲言碎语。
村口的那棵老槐树还在,李婆子应该还在树下嗑着瓜子讲着谁家的闲话。但王寡妇和孙有志,早已经走出了那片阴影,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人这一辈子啊,得看穿,也得看远。
我收起纸条,开始准备明天的豆子。四十多年了,这手艺没变,变的是人,是事,是心境。
又想起孙有志那句话:“人这辈子,总得熬过一段又苦又臭的日子,才配得上后面的甜。”
外面,春天的阳光正好,照在门口的石板上,温暖又明亮。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