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概是睡梦中去的,也算是没受罪。发现他的是送牛奶的小王,老张头家门大敞着,人就那么坐在藤椅上,手里还拿着把剪刀和半截红纸,像是打算剪窗花,就那么睡过去了。
老张头走了。
大概是睡梦中去的,也算是没受罪。发现他的是送牛奶的小王,老张头家门大敞着,人就那么坐在藤椅上,手里还拿着把剪刀和半截红纸,像是打算剪窗花,就那么睡过去了。
我是在村口买烟的时候听说的。
“啊,死了?”我愣了一下,顺手往口袋里摸烟,发现那盒烟还是前天老张头给我的。
“可不,八十多了,活够本了。”卖烟的老板娘往嘴里扔了颗瓜子,嗑得特别响,“说来也怪,这么多年一个人,家里倒是干净得很,连个老鼠屎都找不着。”
我和老张头算不上特别熟,去年退休回村养老,偶尔经过他家门口,他总会招呼我进去喝杯茶,说是没见过当大学老师的,想讨教几个字怎么写。每次我去,他都特意掸了椅子,还会从柜子里翻出一盒好烟,一支一支地递给我。
“您咋不自己抽啊?”我问过。
“这不是给客人准备的。”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自己卷的就够了,一辈子习惯了,改不了了。”
村支书找到我,说老张头生前提过,让我帮着处理他的遗物。
“就您一个读书人,他信得过。”村支书的大拇指泛黄,应该也是个老烟枪,“他那破房子村里准备收回去,做个小广场,钱已经打到他侄子卡上了,就等着清空。”
我有点犹豫,毕竟和老人也就半年交情,但转念一想,一辈子孤身一人,这份托付也算是一种认可。
“行,我抽空去。”
老张头的房子不大,两间平房,一个小院子。屋子里只有基本家具,老式木柜、八仙桌、一张单人床,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山水画,看不出什么名堂。
我先从桌子开始收拾。桌面上散落着几张红纸,剪了一半的窗花,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桌子右边放着个搪瓷缸子,里面泡着几根枸杞,水已经冷了,漂着一层浮皮。
抽屉里倒是整齐,各种小物件分门别类:一卷线绳、几个回形针、半块橡皮,还有一叠发黄的火车票,1980年到1995年不等,都是从我们县城到省城的。
“这是干啥去了这么多趟?”我自言自语着,随手把票放进了准备的纸箱。
床头柜里只有一本线装的医书,夹着几张手写的偏方,字迹倒是工整,看得出是用心写的。
“治风湿腿疼:桑叶30克,红花10克,甘草…”
老一辈人就是这样,有个小毛病也不爱去医院,宁愿自己琢磨着治。
小木桌底下有个大纸箱,我打开一看,全是老物件:缺了嘴的搪瓷杯、褪了色的布书包、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小汽车,还有一个旧相机,胶卷仓已经打开,空空的。
清理到快中午的时候,忽然听见院门响了一下。
“谁啊?”我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
我走出去看,院子里只有一只花猫,正踮着脚尖走过院子,看见我出来,“喵”了一声就窜到墙头跑了。
天色不早了,我决定先回家吃饭,下午再来继续。锁门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吹落了门框上的一张纸条,我捡起来,发现是张村医院的复诊单,日期是上个月,写着”肺部阴影待查”。
下午回来的时候,看见村支书的儿子小李骑着电动车经过,车后座上载着他爹。
“老师,您真够意思,老张头生前没少提您。”村支书隔着老远就喊。
“举手之劳。”我笑着回应,“他留了不少东西,有些像是纪念品,不知道…”
“都扔了吧,那破烂有啥用。”村支书的话很直接,他儿子赶紧打圆场。
“爸,您别这么说,人家老张头一辈子的心血呢。”
“就是,要不是拆迁,谁稀罕他那破房子。”村支书吐了口痰,拍拍儿子肩膀,“行了走吧,老师您看着办,实在不行就找辆三轮车,拉垃圾场去。”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不舒服。人这一辈子,到头来就剩下”破烂”两个字,也怪凄凉的。
继续清理的时候,我着重检查了那个老木柜。柜子上挂着一把铜锁,但没锁上,我拉开柜门,里面的东西出乎我的意料——全是照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几个鞋盒里。
最上面一张是黑白的,背面写着”1966年秋”,照片上是个年轻小伙,穿着白衬衫,站在一棵大树下,眼神清澈,笑得腼腆。
翻看其他照片,我渐渐明白了什么。这些照片记录了几乎整个村子过去50年的变化:村里第一台拖拉机的下地仪式;大队长家生了双胞胎,抱在怀里的合影;村口修路,几个壮劳力光着膀子抡大锤的场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出发时全村人的送别仪式…
每张照片背后都写着详细的时间、人物和事件。让我惊讶的是,老张头很少出现在这些照片中,大概都是他掌镜。
“他拍了整个村子的历史啊…”我不禁感叹。
柜子底层放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挺沉。我翻遍了屋子也没找到钥匙,正犹豫着要不要撬开,忽然想起老张头总是摸一摸床头的枕头。我掀开枕头,果然找到一把小钥匙,用红线系着。
铁盒子里放着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年份,从1965年一直到2024年,几乎是一年一本。我随手翻开一本:
“1982年5月15日,晴。村长家二儿子高考落榜,一家人哭作一团。晚上去安慰,带了自家种的几个西红柿。村长没好脸色,媳妇倒是收下了,临走时悄悄塞给我两个鸡蛋。”
“1982年8月3日,多云。李家三婶与隔壁张屠户有染,被撞见在河边草丛中,全村传得沸沸扬扬。李家男人装作不知,仍按时回家吃饭。我给他拍了张照片,他问为什么,我说赶上了好光线。”
我愣住了。这哪是什么日记,简直是村里几十年的秘密档案!我接着往下翻:
“1990年3月18日,阴。村支书家中起火,损失惨重。传言是放高利贷的报复,但我看到村支书儿子半夜提着煤油回家。我什么也没说,第二天给他们送去自己的棉被和米。”
每一页都是村里人不为人知的故事,有些是八卦传闻,有些却是惊人的秘密。我随手又翻开另一本:
“2003年2月5日,雪。村西头王家闺女终于考上了大学,全家高兴得不行。只有我知道那孩子其实是她妈和教书先生的,王老实多半也心里清楚,但从没说过。那孩子确实聪明,随了她亲爹。昨天偷偷送了五百块钱给她,就说是学校助学金。”
我深吸一口气,忽然发现自己的照片也在里面:
“2024年3月21日,多云。新来的退休老师今天又来喝茶,带了点心,很懂礼数。聊起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的事,他叹气说’留不住的’。他不知道村里哪些地方埋着多少故事,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了。他看起来是个好人,也许我该…”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像是写到一半就没了下文。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我赶紧合上笔记本。
“老师,忙著呢?”是村支书的儿子小李,手里提着两瓶啤酒,“天热,给您解解渴。”
“谢谢。”我接过啤酒,犹豫了一下,“小李啊,我想问问,老张头平时在村里…什么样?”
小李拉开啤酒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才回答:“老张头啊,怪人一个。话不多,但哪家有困难他都会去帮忙,从不图回报。”他停顿了一下,“不过他什么都知道,村里有啥事瞒不过他,但他从不嚼舌根。”
“他…一辈子没成家?”
“听我爹说,年轻时谈过一个,是镇上医院的护士,后来不知道为啥就黄了。”小李仰头又灌了口啤酒,“再后来,好像就没听说过他再找过。有人说他是个…”小李做了个暧昧的手势。
我点点头,没接话茬,心想照片中那个笑得腼腆的年轻人,怎么就孤独了一辈子呢?
“对了,我爹让我来问问,这里清理得咋样了?”小李话锋一转。
“差不多了,主要是些老物件,我想…”我顿了顿,看向那个装满笔记本的铁盒子,“我想拿一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留着,也算纪念老人家。”
“您看得上这些破烂?”小李有些诧异,但随即笑了,“也行,反正明天就要动工了,您看上啥就拿啥吧。就是,我爹说了,别拿太多,车子装不下。”
小李离开后,我一口气喝完了那瓶啤酒,脑子里乱糟糟的。
晚上我辗转反侧,想着那些笔记本里的秘密。那是整个村子的底牌,是几十年来所有人隐藏的真相。如果公开,不知会掀起多大风波;但如果销毁,又好像辜负了老张头一生的记录。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电动车来到老张头家,发现门口已经停了辆小型挖掘机,几个工人站在一旁抽烟。
“哎,您就是来收拾东西的吧?”一个工人冲我喊,“快点啊,我们九点就要开工了。”
我点点头,匆匆走进屋内。昨天整理好的箱子已经放在院子中央,只剩下那个装满秘密的铁盒子还在柜子底层。
我蹲下身,看着那个盒子,犹豫了很久。最终,我拿出了所有笔记本,把它们码放整齐,然后掏出打火机。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猫叫。抬头一看,那只昨天见过的花猫正趴在窗台上,歪着头看我,像是在问:你要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老张头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活着的意义,就是见证。”
当时我以为他在说大道理,现在想来,也许他说的就是这个。
我灭了打火机,把笔记本重新装回铁盒。铁盒太重,我只好把自己带来的背包掏空,把笔记本一本一本装进去。
一个月后,老张头的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广场,中间竖着个凉亭,村民们早晚都会来这里乘凉聊天。
我在家里研究那些笔记本,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老张头不只是记录了秘密,更记录了人性——他看到了所有的丑陋与美好,但从不评判,只是静静记录下来。
有天晚上,我梦见老张头坐在他家的藤椅上,手里拿着剪刀和红纸,正慢慢地剪着窗花。
“您这是要贴春联吗?”我问。
他笑着摇摇头:“不是,我这是在剪时间。”
“时间能剪吗?”
“能啊,”他举起一张剪好的窗花,“你看,这不就是一段时间的模样吗?”
我醒来后,决定做点什么。找了个老式相机,开始学着老张头的样子,记录村里的点点滴滴。
今天是老张头去世三个月的日子,我特意去了墓地,带了他生前最爱抽的烟。
回来路上,碰到村支书和几个村干部,他们正商量着给小广场起个名字。
“就叫’张记广场’吧,”我插嘴道,“纪念老张头。”
村支书皱了皱眉:“起啥名字不行,非得用他的?”
我笑笑不说话,心想:您不知道,这村子里一半以上的故事,都和您有关系呢。
是夜,我把老张头最后一本日记又拿出来看,发现他最后那段没写完的话下面,还贴着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他和一个年轻女子,背后写着”1967年,与小芳在省城”。
女子很漂亮,笑得眉眼弯弯,和老张头十指相扣,看起来很幸福。
我翻到日记前面几页,找到了相关记录:
“2024年1月18日,下雪。收到小芳的来信,她说终于退休了,问我还在老地方吗。五十多年了,她终于还是记得我。回信告诉她,一直在,一直等。不知道她看到我这老样子,会不会失望。”
这一页的边缘,有一滴已经干涸的水渍,不知是泪还是别的什么。
我合上日记本,想起老张头教我写”等”字时说的话:“这字看似简单,却最难写好,上边一个’文’字,下边一个’寸’字,是说等待需要文化和耐心。”
窗外,月光洒在小广场上,几个孩子还在追逐打闹。
我拿起相机,按下快门。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