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墙上贴的可乐广告早就褪了色,跟门前那棵老槐树一样,见证了村里几代人的成长。老板姓刘,大家都叫他刘二,因为他是刘家老二。他对自己的名字挺讲究,说是叫”刘光明”,但户口本上写的是”刘广明”,这个字的差别,他能跟你讲上半小时。
洪福村的小卖部大概有四十多年历史了,从我小时候开始,它就在那个转角处。
墙上贴的可乐广告早就褪了色,跟门前那棵老槐树一样,见证了村里几代人的成长。老板姓刘,大家都叫他刘二,因为他是刘家老二。他对自己的名字挺讲究,说是叫”刘光明”,但户口本上写的是”刘广明”,这个字的差别,他能跟你讲上半小时。
“广是宽广的广,不是光明的光!”多少年来,他重复这句话已经成了习惯,就像他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开门,晚上八点半准时关门一样。
小卖部门口放着两张破旧的塑料凳,一张是红色的,一张是蓝色的。红色那张少了一条腿,用几块砖头垫着。蓝色那张倒是完好,但坐久了屁股会疼。村里人不爱坐蓝的,宁可坐那张摇摇晃晃的红凳子,没人知道为什么。
刘二不高,也不矮,就是村里最普通的那种身材。他有一双被太阳晒得发皱的手,指甲总是剪得很短,手背上有几个棕色的老年斑。他左手小指少了一节,据说是年轻时被机器轧的,但他从不提这事。
小卖部不大,也就十来平方,货架上的东西却很齐全。方便面、火腿肠、啤酒、香烟、瓜子、针线、老花镜、农药、电池、老式的日历、过时的报纸……甚至还有早就停产的雪花膏和永久牌肥皂,不知道放了多少年,包装都蒙了灰。刘二每次拿抹布擦货架,总是避开这些”老古董”,好像它们有什么特殊意义似的。
刘二很少笑,但也不板着脸。他对每个进店的人都会点头,不管认不认识。不多话,问啥答啥,从不主动闲聊。除了一件事——记账。
“要记账不?”这是他对每个买东西的村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那个账本是我记事起就有的,厚厚的一本,皮制封面,因为翻得太多,边角都卷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数字,有的已经泛黄,有的还很新。村里人买东西,经常是没带够钱,或者干脆没带钱,就让刘二记账。
“刘二,记着,下次来还。” “行,记上了。”
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自己来买东西,也是因为没带够钱让刘二记了账。回家后,我爷爷知道了,硬是拉着我再走了一里多地,把那五毛钱还上了。
“咱们乡下人,最重要的就是诚信二字,一分钱也不能欠。”爷爷严肃地对我说。
但我后来才知道,爷爷的名字就在那个账本的第三页,欠了二两烟丝,折合现在的钱大概七块,一直没还。每次我提起这事,爷爷就岔开话题。
村里谁欠了多少钱,刘二从不催,也不提醒。他会在你每次来买东西时,随口问一句:“老账要不要一起算了?”大多数时候,村民们会说:“下次吧,手头紧。”然后刘二就点点头,不再多说。
后来我问过刘二:“你就不怕那些钱要不回来?” 他摸着那个陈旧的账本,看了我一眼:“人在债在。”
就这么简单,四个字,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小卖部旁边有条小路直通村后的菜地。每天下午四点左右,刘二会把店门上的铃铛摘下来,挂在凳子上,然后沿着小路去菜地。他种了几棵辣椒和一小块葱。葱总是长得特别茂盛,比村里其他人家的都好。刘二的老伴早年因病去世了,他一个人生活,不喜欢去别人家吃饭,就靠着小卖部和那点菜地过日子。
有一年夏天,村里闹蝗虫,几乎家家户户的菜都遭了殃。只有刘二的葱地安然无恙。村里人好奇,跑去问他用了什么农药。刘二挠挠头:“没用啥特别的,就是淘米水。”
真的只是淘米水吗?没人知道。就像没人知道为什么他的账本上,有些人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小圈,有些人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小叉。
“那些圈和叉是什么意思?”我高中放假回乡时曾经问过他。 刘二愣了一下,然后把账本合上:“记错了,画了个记号。”
我后来上了大学,离开了村子,每年春节才回来一次。刘二的小卖部依然在那个转角处,只是招牌更旧了,字迹都快看不清了。
2018年春节,我回村过年,照例去小卖部买烟。刘二还是那样,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捧着一个旧收音机,听着过时的新闻。他看到我,点点头:“城里娃回来了。”然后递给我一包烟,说:“记得戒烟,对身体不好。”
那个春节,村里通网了,年轻人都在玩手机。我给刘二看淘宝和拼多多,他戴着一副起雾的老花镜,歪着头看了半天,说:“太复杂了,学不会。”然后又问:“要记账不?”
我笑了,从口袋里掏出钱:“不记了,现在就付。”
刘二摇摇头:“你爷爷的那笔账,什么时候还?” 我愣住了:“爷爷的账?他都走了十多年了。” “人虽走了,账还在。”刘二翻开那本旧账本,找到了我爷爷的名字。
那一页已经发黄,字迹有些模糊,但清清楚楚写着:“王老三,二两烟丝,七块”。旁边画了个小叉。
“这个叉是什么意思?”我又问。 刘二沉默了一会儿:“难还的意思。”
我掏出十块钱:“那我替爷爷还了吧。” 刘二摆摆手:“不急,等你想起来再说。” “想起什么?” “你爷爷欠这个钱的原因。”
我没再问下去。因为我确实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欠这笔钱,而且爷爷生前从未提起过。
去年冬天,我接到村长的电话,说刘二病了,住在县医院。我连夜赶回去看他。
医院的走廊很冷,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刘二躺在病床上,比我记忆中又小了一圈。病床边的柜子上放着他那个老旧的账本,还有一包拆开的香烟,里面只剩两根。
“你来了。”刘二看到我,挣扎着要坐起来。 “躺着吧,别动。”我按住他的肩膀,然后搬了张凳子坐下。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器滴答的声音。外面走廊上偶尔有护士经过,拖鞋啪嗒啪嗒的响。刘二的病床对面窗户外面,能看到一棵光秃秃的树,几只乌鸦停在上面,不时发出难听的叫声。
“你爷爷那笔账,想起来了吗?”刘二突然问。 我摇摇头:“没有,我回去翻了爷爷的日记,也没找到相关的记载。” 刘二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真心笑。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账本:“你翻翻看,第十七页。”
我拿起账本,翻到第十七页。那一页记录的是1993年的账目,我出生那年。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我看到了我父亲的名字:“王建国,产妇营养费,二百元”。旁边画了个圈。
“这是……” “你出生那年,你爸没钱买营养品给你妈。你爷爷来找我借了二百,但他嫌借得少,没好意思说是给你妈买营养品,就说是买烟。”刘二喘了口气,“后来你爸还了这二百,但你爷爷不知道,还以为欠着我的钱,所以每次见我都不好意思。”
我握紧了账本,突然明白了爷爷为什么总是回避这个话题。爷爷是个要面子的人,借钱在他看来是件丢人的事。
“那个圈是什么意思?”我又问。 “肯定能还的意思。”刘二的声音很轻,“你爸是个讲信用的人,所以我画了个圈。”
“那其他人呢?账本上那么多名字,那么多钱,你就不怕要不回来?” 刘二摇摇头:“不怕。这么多年了,村里人谁家有困难,谁家条件好,我都记在心里。有些人欠的钱,我知道他们这辈子都还不上,也不指望他们还了。”
然后他指了指账本:“这不是账,是情。”
三天后,刘二走了。他没有子女,按照他的遗愿,村里人把他葬在了小卖部后面的那块菜地里,就是种葱的地方。
葬礼那天,天阴沉沉的,好像随时会下雨。村里的人几乎都来了,大家站在菜地周围,神情复杂。没有人哭,也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吹过葱地的沙沙声。
村长捧着那本旧账本,站在刘二的坟前,宣读他的遗嘱:“我走后,账本上的所有欠款一律作废。小卖部归村集体所有,收入用于帮助村里有困难的人。”
话音刚落,突然有人哭了起来。是李大爷,村里开拖拉机的。他七十多岁了,弯着腰,手里捧着一沓钱,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坟前。
“刘二,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啊!我欠你的钱还没还呢!”李大爷跪在地上,把钱放在坟前,“一万两千三百四十五,一分不少,我数了好几遍。”
大家都愣住了。李大爷在村里出了名的穷,住在村尾一间破屋子里,夏天漏雨,冬天漏风。他靠着开拖拉机帮人犁地为生,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谁能想到他会欠刘二这么多?
“我知道你不在乎这钱,但我在乎!”李大爷擦着眼泪说,“三十二年前,我儿子得了重病,医院要两千块手术费。全村凑了一千多,还差八百。是你二话不说,从柜台底下那个铁盒子里拿出八百给我,说记在账上。”
“后来我儿子手术很成功,现在在深圳有了工作,去年给我买了新拖拉机。我攒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才凑够这笔钱。刘二,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李大爷的话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水面。村里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有人翻看账本,找自己的名字;有人低着头,不敢看别人;还有人悄悄擦着眼泪。
就在这时,天空中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人们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张婶站了出来,她是村里开小饭馆的:“我也要还钱!1998年,我爱人出车祸,是刘二借我五千块做手术。”
接着是赵师傅,村里的木匠:“我盖房子时差两千,是刘二借的。”
一个接一个,村民们站出来,说出了自己欠刘二的钱和原因。有人欠几百,有人欠几千,原因各不相同:看病、上学、盖房、婚丧嫁娶……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刘二从不拒绝任何人的请求,也从不催任何人还钱。
村长翻开账本的最后一页,发现刘二写了一句话:“欠钱的是我,不是他们。我欠他们的,是做人的尊严。”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账本,墨迹开始渗开。村长赶紧合上账本,却发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刘二歪歪扭扭的字迹:“把账本埋在我坟里,带不走的只有这些情分。”
村长看了看周围的人,又看了看手中的账本,最终决定尊重刘二的遗愿。他把账本放在坟前,覆上一层土。
“刘二一辈子没要过任何人的钱,咱们也别硬塞给他。”村长说,“但咱们可以记住他的恩情,用另一种方式还他。”
就这样,村里人决定把小卖部改成”刘二纪念馆”,里面的东西一件不动,连那些蒙尘的雪花膏和肥皂都留着。小卖部继续营业,收入全部用于村里的公益事业。
每年清明,村民们都会去刘二的坟前上香,带着自家种的最好的葱。久而久之,刘二的坟头长满了葱,绿油油的,生机勃勃。
我去年冬天回村,专门去看了看刘二的坟。坟前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烟、酒、糖果、饼干……甚至还有一个翻盖手机,是李大爷儿子从深圳带回来的。
小卖部还在那个转角处,招牌换新了,上面写着”刘二小卖部”。店里多了一张刘二的照片,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居然在笑。照片旁边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人在债在,人走情在。”
我在小卖部买了包烟,正要付钱,店员——现在是村长的小儿子——递给我一个簿子:“要记账不?”
我愣了一下,看到那是一个新账本,设计和刘二的那个一模一样。
“不是说账都免了吗?” “这不是账,是情。”村长的儿子笑了笑,“刘二爷说的。”
我低头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记上吧,五块钱。”
走出小卖部,我看到门口还放着那两张塑料凳,一红一蓝。红色的那张依然少一条腿,依然用砖头垫着。
有人说,那条腿是刘二自己锯掉的,为的是让人记住:这世上的东西,有残缺才真实。
如今,刘二走了五年了。小卖部的新账本已经记了厚厚一本,但从没有人来催过款。
每次我问起那本账的下落,村长的儿子总是笑笑说:“人在债在,人走情在。”
我始终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直到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
那天大雪,村口小卖部的灯亮着,照在雪地上,一片金黄。我推门进去,看到柜台后面有个模糊的身影,低着头在翻一本书。
“要记账不?”那个声音问。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刘二,还有我的爷爷,他们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个抽着烟,一个摇着蒲扇,静静地看着远方。
人在债在,人走情在。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