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京城西大街的姑娘 们都爱他。每当他骑着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打街上过,楼上掷下来的瓜果香帕,几乎能将他连人带马一并淹了。
1,
萧晴岚是我竹马。
京城西大街的姑娘 们都爱他。每当他骑着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打街上过,楼上掷下来的瓜果香帕,几乎能将他连人带马一并淹了。
他生得一副清风明月相,偏偏性子冷得像冰,半点不爱搭理人。
这毛病,我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忍了。
当然,我忍他,还有个更要紧的因由。
给他画拉郎配的本子,卖得实在是太好了。
我画稿,书局画师拓印,成品精美,价格不菲,依旧本本脱销。
京城里的小姐夫人们大约是觉得摘不下这朵高岭之花,便乐得在我笔下看他与旁人“恩爱缠绵”。
京城世家公子榜上,从第二排到第五的,都已成了我本子里的主角。
至于榜首,自然是他,萧二少。
第六名开外的,我有些瞧不上,于是胆大包天地将主意打到了当朝太子身上。
这本子一出,整个京城都炸了。
萧晴岚寻上门来那天,我正为新剧情添上最后一笔,当场被他抓了个正着。
他一声不吭地站在我身后,高大的身影将光线都吞噬了,我一回头,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手里捏着那本刚发售的“太子情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销毁原稿,市面上流通的,你自己处理。”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淬了冰。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半点拖泥带水。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气急了:“你快一年没来过我家了,一来就是为了这事?兴师问罪完就走?”
“我还要去巡防营交接。”他垂着眼,不看我。
“哦,领了禁卫军左金吾卫的职,是大忙人了,跟我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那你走吧!往后也别来了!”
我狠狠甩开他的袖子,扭过头去,本以为他怎么也得哄我一句。
可身后只传来他远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毫不迟疑。
人一走,我顿时就后悔了。
我一个人蹲在后花园的石阶上,手里揪着根狗尾巴草,把它蹂躏得不成样子。
楚小五啊楚小五,你是楚家幺女,从小被惯得无法无天,一生气就口不择言。
这下好了,人真走了,你又难受。
活该。
按理说,我跟他青梅竹马,怎么也该是近水楼台。
不光我这么想,旁人也都这么想。
我过生辰,闺中密友们不关心那堆成山的贺礼,只追着问:“萧二公子今年又送了什么?”
我在街上买胭脂,碰上他与友人打马而过,他身边的人便会朝我挤眉弄眼,高声打趣他,他也从不辩解。
小时候,他总带我去逛花市、逛庙会,给我买兔子灯和糖葫芦。
他练武,身上总有伤,都是我替他上的药,一边上药一边骂他不知轻重。
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到了年纪,就顺理成章地定下婚约。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可人越长大,心却越远了。
我们已经很久没一道出去玩了,都说男女有别,不合规矩。
他入了禁军,整日泡在巡防营,更是没空来寻我。
虽然每年生辰和年节,萧府的礼物依旧准时送到;虽然当年那个用糖葫芦哄我的少年,如今已出落得如清风朗月;虽然……
虽然,但是。
一切都不一样了。
2,
我一个人闷头跑去望仙楼,寻了个靠窗的雅座,只想把自己灌个烂醉。
酒刚润过喉咙,旁边那桌闲磕牙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说的还是萧晴岚。
一人语气里满是酸味:“他萧晴岚算个什么东西?不就仗着有个好爹,一上来就是左金吾卫?”
另一人接话,嗤笑一声:“还不是凭那张脸!他领队巡防的时候,整条街的姑娘都跑出来看,街上倒是‘秩序井然’得很,呵呵。”
这酒,顿时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我“啪”地一下把酒杯拍在桌上,半点没给他们留面子:“两位仁兄,背后这么嚼同僚的舌根,是不是有点上不了台面?”
“你谁啊?”其中一人皱着眉转过头来。
“你祖宗。”我扯了扯脸皮,皮笑肉不笑。
对方直接被我骂懵了,我趁机连珠炮似的说:“我劝你们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给人泼脏水。要是脑子真跟鸟儿似的记不住事儿,我不介意帮你们回忆回忆——去年陛下下令重整禁卫军,左右金吾卫的职位是公开招选。想当官,先文试,再武试,取前两名。萧晴岚那是实打实考出来的第一,怎么,你们不服?”
那人“哈”了一声,脸上挂着冷笑:“你们这群小娘 们儿,除了看脸还会什么?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车轱辘话,把他夸得跟天仙下凡似的!怎么,你亲眼看他考试了?他最后擂台赛上赢的谁、怎么赢的,你都在场?你怎么就敢说没猫腻呢?来来来,你倒是说说!我就纳闷了,他又不会娶你,你这么上赶着替他说话图什么?”
这家伙嘴皮子功夫不赖,偏偏一句话就戳中了我的死穴。
我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是啊,他又不会娶我。
他还在生我的气。我干吗要上赶着替他说话。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嗓音毫无征兆地从楼下传来。
“冷肃,看来你在禁卫军是待腻了。先前玩忽职守的账还没跟你算清,现在连我的人,你也敢动?”
我浑身一僵,猛地转身扒着栏杆往下看。
萧晴岚一身金吾卫公服,腰间是蹀躞玉带,手里按着平脱横刀,整个人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剑。
可我脑子里只剩下一片轰鸣。
然后就是那三个字,一遍又一遍地回响:我的人、我的人、我的人……
那个叫冷肃的像是被踩了尾巴,当即拔出佩剑,眼看就要动手。
我心里咯噔一下,禁卫军私下斗殴,是要一并除名的!
就算是他先动的手,萧晴岚也脱不了干系。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就扑了过去。
“你自己惹是生非自己担着,别毁了别人的前程!”我双手死死按住冷肃的剑柄,冲他急喊。
冷肃狠狠瞪我,右手猛地一甩,我整个人就被一股大力甩了出去。脚下一空,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小五——!”我听见萧晴岚一声怒吼,声音都变了调。
从那么高的台阶上摔下来,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萧晴岚几步冲上来将我抱进怀里,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焦急:“小五,小五!你怎么样?”
我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只听“噌”的一声,萧晴岚的佩刀出鞘。他一只手将我牢牢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提刀,直指冷肃:“冷肃,身为天子之卫,理应戍守京师。你当街生事,伤及无辜,我今日便依军规处置你,你可有异议!”
接下来便是一阵混乱,萧晴岚一个人就把冷肃那边两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很快又有穿着戎装的人赶到,恭敬地向萧晴岚行军礼。
他吩咐他们把人扭送军营,自己却执意要送我回府。
这一跤摔得狼狈,但好在只是些皮肉伤,青了几块。所以当萧晴岚在我面前蹲下身,示意要背我时,我摇了摇头:“我能自己走。”
他动作一顿:“我以前也背过你。”
我把脸偏向一边:“那是小时候……怎么能一样?”
他沉默地看了我片刻,神色有些晦暗。最后他抿了抿唇,说:“那好,你在这儿等我,我让你府里派马车来。”
“诶——”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低着头,“别叫他们,你送我回去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好。”他应了一声。
我放慢了步子往前走,萧晴岚就走在我身侧,与我并肩。
我把手背在身后,语气带着点自嘲:“以前都是你在前面走得飞快,我在后面迈着小短腿追,怎么都追不上。我喊萧二哥哥等等我,你理都不理。”
“……有吗?”他听起来有些茫然。
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换了个话头:“那些画,原稿都烧了,书局也不会再印。市面上流出去的,我也都高价买回来了。你放心。”
萧晴岚嗯了一声,然后对我说:“我今日有紧急军务要办,实在赶不及,才走得仓促。”
我的鼻子忽然一酸。
“那你还跑过来找我兴师问罪……”
“不是兴师问罪。”他停顿了一下,“你平时怎么拿我开涮都行,但这次牵扯到了太子,我怕宫里会找你麻烦。”
心口那股酸涩的感觉瞬间膨胀开,却又奇异地泛上了一丝甜。
“什么军务,那么急?”
急得连多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扭头就走。
害我白白难过了那么久。
“暂时还不能说。”萧晴岚道,“最近京中可能不太平,你别到处乱跑。”
“我当然不会乱跑。”我扯了扯脸皮,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因为,我要进宫了。”
“什么?!”他瞳孔骤然收缩,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也沉了下去,“小五,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过了二选,明天就进宫。所以才想再见你一面,毕竟……谁晓得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萧晴岚猛地停下脚步,他直直地看着我,语气不容辩驳。
“不许去。就说你今天出了意外,伤得很重,去不了了。”
“宫里会派太医来看的,我这样子,可算不上重伤。”我也看着他。
我歪了歪头,像是真的不解:“再说,你凭什么让我别去呢?”
萧晴岚整个人都僵住了。
3,
我真的进宫了。
这事儿说来荒唐,但确实是我自个儿点头应下的。
我那个太子表哥李昭,摇着他那把骚包的折扇,笑得像只狐狸。
“小鱼儿,表哥给你开个后门,弄你进宫住一个月。那萧二就是个闷葫芦,得拿鞭子抽才肯走。你这么一搞,保管他醋得发疯,哭着喊着抱你大腿,求你别走,开了春就抬你过门。”
我被他描绘的场景惊得一身鸡皮疙瘩。
萧晴岚哭着抱我大腿?那画面太美,我简直不敢想。
可我还是动心了。万一呢?万一他真有点反应,那我们这十几年的拉扯,就不算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然而,我很快就后悔了。
我前脚刚踏进宫门,后脚就听到了风声。
宫里头消息传得比风还快,说是工部侍郎家的夫人,已经登了萧家的门,摆明了是趁我不在,要来挖我的墙角。
“谁都别拦我!我要出宫!”我气得在屋里团团转。
太子表哥一个箭步冲过来按住我:“小鱼儿你冷静点!这儿是皇宫,不是你家后院,瞎闹会连累父兄的!”
“那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抢走?”
李昭的表情也变得有些为难。
“小鱼儿,你兄长我……好像漏算了一件事。”
“啊?”
“你和萧二之前,那是棋逢对手,谁也不敢动。可万一……我是说万一,他本来就对你没那个意思,咱们这顿操作,不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吗?要是我,我就趁你进宫这一个月,火速把亲事定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当场炸了,“你怎么不早说?!”
当初花言巧语把我哄进宫的,是他。
现在又乌鸦嘴说萧晴岚会火速定亲的,还是他。
最后还拍着我的肩,说什么“强扭的瓜不甜”“早点看清也好”“免得成了怨偶再后悔”,企图安慰我的,依旧是他。
我这个辣鸡表哥,真是毁我青春。
那一晚,我彻底失眠了。第二天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被教引嬷嬷领着学宫规。
人是木的,魂是飘的,礼仪学得东倒西歪。
教引嬷嬷手里的戒尺敲得“啪啪”响,终于忍无可忍,指着我道:“楚姑娘,你这个样子,是绝对选不上的!”
我精神一振,两眼放光地看着她:“那能现在就把我赶出宫去吗?”
教引嬷嬷一口气没上来,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脸都憋紫了。
“不行吗?”我又蔫了下去。
课上到一半,外头来了位面生的嬷嬷,看衣着打扮,便晓得是哪位贵人宫里的。
“奉皇后娘娘的旨意,奴婢叫到名字的秀女,随奴婢去一趟长春宫。”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姑娘都挺直了腰杆,个个眼里都燃着火苗。
皇后娘娘提前相看,这其中的意味,谁都清楚。
我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神游天外。
然后,就听见了我的名字。
长春宫的嬷嬷一共点了十五六个人,我排在队尾,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走,刚拐过一个弯,我整个人忽然被一股大力拽进了旁边的假山夹道里。
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我惊恐地睁大眼,撞进了一双幽深而冷冽的瞳孔里。
是萧晴岚。
他把我死死地抵在冰冷的宫墙上,身上带着一股清冽的寒气,低声在我耳边道:“我问过了,后面还有好几轮。这一轮结束,你就给我出宫。”
“出不出宫是我能说了算的吗!”我瞪着他,声音从他指缝里漏出来,又闷又委屈。
“你就照今天这样,绝对会被刷下来。”他断言。
“……!”我简直要被他气死,“你晓不晓得我现在要去哪儿?皇后娘娘要提前相看秀女,我被选中了!只要我好好表现,没准直接就内定成皇子妃了!大家青梅竹马一场,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他听完,居然真的松开了我。
我心里猛地一慌。
不是的,我一点都不想。
可表哥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什么“强扭的瓜不甜”,什么“早点发现他不喜欢你”,堵得我喘不过气。
我倔强地扭过头,不去看他:“……不要你管。”
——我偏要老老实实待满这一个月。你若真不喜欢我,就赶紧趁着这个机会把亲事定了,我出去后,绝不再纠缠你。
萧晴岚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眼睛怎么了?”
“……啊?”
“没睡好?”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也是,你从小就认枕头。”
“我……”
“回去吧。”
外头传来了宫女焦急的呼喊:“楚姑娘?楚姑娘人呢?”
我连忙应了一声:“我在这儿!方才走错路了!”便提着裙摆小跑出去。
在转过夹道前,我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屋檐的阴影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晦暗里。
那一刻,我好像在他的身影里,看到了一点落寞。
皇后娘娘是我亲姨母,她不过是寻个由头见我一面,又塞给我几块我爱吃的点心,说了几句体己话,便把我打发了回来。
可这么一折腾,队伍里其他秀女看我的神情全变了,仿佛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皇家人。
我心想你们可真是想多了。我那“皮猴”的名声早就传遍了京城,皇上和皇后娘娘才不会让我去祸祸他们的宝贝儿子。
回到住处,有嬷嬷给我送来一个包袱,只说是外头送进来的,却没提是谁。
我打开一看,愣住了。
是个枕头。
——我在家里用了许多年的那个软枕,样式普通,针脚却因为天长日久,变得格外熨帖。
夹道里,萧晴岚那句话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也是,你从小就认枕头。”
不会吧?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不对劲。
我对他十五年如一日的了解,他绝不是那种会费这么大工夫,只为给我送个枕头进来安睡的人。
我把那枕头翻来覆去地捏了个遍,果然,在里面摸到了一张叠起来的小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
戌时,东宫承恩殿。
4,
戌时,月上中天。
我换上一身利落的胡服,没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翻上了房梁。夜风拂过,带来瓦片上凉沁沁的寒意。
我爹总说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才成天逼着我学什么琴棋书画。他要是瞧见我这身手,怕不是要气得吹胡子瞪眼。
可他哪儿会料到,我学画多年,唯一的乐趣就是画点儿不能给外人看的本子。
说白了,不过是想寻个由头,多画几张萧晴岚的脸罢了。
承恩殿的屋顶上,立着一道清瘦的人影。
萧晴岚一身月白长衫,衣袂在风中微微拂动。他束着高马尾,玉冠在月下泛着温润的光,腰间蹀躞玉带上的佩饰相撞,发出极轻的叮咚声。
那声音,一下下,全敲在了我的心上。
“你找我?”我先开了口。
他垂下眼帘,淡淡地看向我:“不是你约的我吗?”
我愣住了:“我什么时候约你了?”这信不是他传给我的吗?
“上个月,你家小厮递的信,问我乞巧节灯会去不去。”
哦……是了。
今天是乞巧节。
宫里的秀女们不过这个节,我竟忘了个干净。
“可你当时没回信啊。”我声音低了下去。我的小厮回来学舌,说萧二少爷只瞥了眼信,就默不作声地揣进了怀里。一个字都没让他带回来。
我自然当他是拒了。
萧晴岚却反问:“从前不都是我陪你过?”
我摇摇头,喉咙有些发紧:“去年就不是。”
“去年我奉太子之命离京办事。”他解释道,“可去年之前,每一年都是。”
去年……
这个词像根针,扎得我心口一疼。
我们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点点远了的。
他先是当了东宫侍卫,再是进了禁军,然后,就彻底把我忘在了脑后。
我扯了扯唇角,笑意却没能爬上眼底:“我哪敢再自作多情?贴上去让你当面拒绝吗?多难看啊。而且,你不是不乐意我往禁军那边跑吗……”
“我何时说过不乐意?”他眉头紧锁。
“就上次!”我猛地扭过头,不想再看他。
他升任金吾卫后,我俩见面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我心里惦记,特意让小厨房备了他爱吃的点心,算着时辰,乘车马去宫门外堵他下值。
他换防出来,一身玄甲衬得身姿愈发挺拔,我立刻掀开车帘,朝他挥舞着手绢。
许是太久没见,我一激动,脱口就喊:“萧小二——”
他周遭同僚的哄笑声中,我瞧见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当时真是蠢透了,不该当着你同僚的面瞎喊。”我小声嘟囔,“所以我后来不就没去了吗。”
省得他们拿“萧小二”这个名字调侃你。
可我们明明从小到大都是这么互相称呼的。我喊你“萧小二”,你喊我“楚小五”。
心里像是被一团乱麻堵住了,又闷又疼。
原来儿时再亲密,长大了,终究是不一样了。
萧晴岚吐出一口长气。
“我后面可有说过你什么?”他问我。
“……没有。可是你后来就不怎么理我了。”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我不能总来找你。”
我“哦”了一声,心里空落落的。
“那我回去了。”我转过身,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话都说尽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臂忽然揽住我的腰,天旋地转间,我整个人被带离了地面。耳边是呼啸的风,身下是飞速倒退的宫墙殿宇。
我吓得魂飞魄散:“萧晴岚,你私自带秀女出宫,是要掉脑袋的!”
“真被抓了,大不了去皇上和皇后娘娘跟前跪一宿。”萧晴岚将我揽得更紧,声音里透着一股理直气壮的蛮横,“正好求他们赐婚,省得你还要在宫里待满两旬。”
一落地,萧晴岚就给我买了顶纱帘锥帽戴上,将我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免得撞上熟人。
我扯了扯碍事的纱帘,自言自语:“等我出宫,肯定有一堆人跑来跟我告状。”
“告什么状?”他皱眉。
“说你带别的姑娘逛乞巧节灯会啊……”我越说声音越小。
他像是被气笑了:“那你还入宫?”
下一秒,他却伸出手,不容分说地牵住了我。温热的掌心包裹住我的手,热度一路烫到了心底。
我被他牵着,汇入灯会如织的游人里。
道路两旁挂满各色花灯,字画摊、首饰摊、小吃摊琳琅满目,周遭喧闹无比,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萧晴岚这是怎么了?
他今天……也太主动了。
他依旧给我买兔子灯,买糖葫芦,而且每样都买了两份。
“为什么买两份?”我左手拎着两盏灯,右手举着两串糖葫芦,手忙脚乱。
“补去年的。”萧晴岚语气淡淡,“省得你总跟我翻旧账。”
“……”
我气得跺了跺脚:“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嘴硬给谁看呢?
“我怕你惦记一辈子。”萧晴岚不由分说地把糖葫芦抢过来,直接塞进了我嘴里,那冰凉甜糯的口感瞬间堵住了我接下来所有要闹腾的话。
“怕你到了七老八十,还拄着拐杖跟我翻旧账,怨我没陪你过十四岁的乞巧节。”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我要是缺席个几年也就算了,可你从小到大,我就缺了这么一年,你还不得念叨死我?”
……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我确实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我忿忿地咬了一大口糖葫芦,嘎嘣脆的糖衣碎开,裹着里面酸得人眯眼的山楂果肉,这滋味,可真像我对他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初尝是甜的,细品是酸的,可咽下去之后,喉间回味的,偏偏又是那股甜。
真好。他还是在意我的。
萧晴岚看我小仓鼠似的鼓着腮帮子,慢慢品味着,便问我:“好吃吗?”
我点点头,把手里剩下的递给他:“你尝尝?”
也不晓得他能不能尝出我这百转千回的心情来,大概是不能吧。
“嗯,我尝尝。”
可他没接我递过去的那一串。
他伸手,撩开了我锥帽前的薄纱。
周遭鼎沸的人声和璀璨的灯火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剩下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
下一瞬,一个柔软的吻落了下来。
萧晴岚撬开我的唇齿,舌尖卷走了我口中尚未化开的糖霜与酸甜的果肉,旋即又迅速退开。
“是挺甜的。”他若无其事地替我整理好纱帘。
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半天,脸颊才“轰”地一下烧了起来,烫得吓人。
“萧小二,你、你非礼我!”
“我再不主动点儿,你真得跑了。”他听着倒有些不乐意了,“皇宫那种地方也是能随便闯的?由着你瞎闹脾气。”
“你还敢训我!”
“……”
萧晴岚似乎被我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弄得没辙了,干脆拽着我的手腕,脱离了长街的热闹,寻了棵高大的榕树。
只见他足尖轻点,揽着我的腰,纵身一跃便带我飞上了粗壮的枝桠。
我俩并排在树干上坐下,他依旧圈着我的腰,怕我一不留神掉下去。
其实我轻功好得很。
可是该死的,楚小五你就承认吧,你分明贪恋他怀抱的温度。
我一手提着兔子灯,一手捏着剩下的糖葫芦,开始一板一眼地跟他算账:“是你先不理我的,是你先不来我家的,是你先跟我疏远的——你凭什么教训我?你都把拒绝写脸上了,我还要上赶着往你跟前凑?怎么,还不许我另寻良配了?”
“另寻良配?”萧晴岚直接被我气笑了,“哪家的良配有胆子娶你?是嫌命长了想挨你的揍,还是想挨你哥的揍?”
“你、你你你……”我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反正不要你娶!”
他圈在我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些:“小五,别闹。”
我咬着下唇,扭过头去不看他。
“我晓得你心里有气,可咱们能不能换个方式?”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字一句都落在我耳畔,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你要是真被选上了,我得悔一辈子。”
那低沉的嗓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心,让我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
“那换什么方式?”我垂下眼睫,闷闷地问。
“给你咬一口?”他把自己的手腕伸了过来。
我瞧着他,然后毫不客气地,一口用力咬了下去。
齿尖刺破皮肉的感觉清晰传来,我尝到了一点腥甜。
萧晴岚的身子猛地一僵,倒抽了一口凉气。
“嘶——!楚小五,你属狗的吗?真下狠口!”
我抬起脸,委委屈屈地瞅着他,不说话。
他拿我没辙,叹了口气,反而放软了语气。
“好了好了,随你咬,行吧?气不过再来一口?”
我却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轻轻舔过那个渗着血珠的牙印。
萧晴岚的手臂骤然一颤。
下一瞬,他猛地将我整个人都箍进了怀里,滚烫的呼吸落在我的耳廓。
“小五,若我到了这个年纪,还整天只陪你胡闹,不去建功立业,你的父兄们会瞧不起我,更不会放心把你交给我,嗯?”
我把脸埋在他硬邦邦的胸甲上,闷闷地“嗯”了一声。
“是我近来疏忽了你,我的错。”萧晴岚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长发,“但最近不太平,我是真的抽不开身。”
“不太平?”我从他怀里仰起头,有些不解。他上次提过,我没放在心上,可他又说了一遍,由不得我不在意。
“嗯……”他似乎在斟酌用词,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告诉我,“怀王,可能要反。”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怎、怎么会……”
那可是圣上最信任的胞弟啊。
“更棘手的是,皇上不信,还不许太子殿下再提此事。”萧晴岚的声线绷紧,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我们查到,怀王与总兵府暗中勾结,意图调动兵力。我明日便要启程,必须去拦住他。”
“那……危险吗?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还在京城,我拼了命也会回来。”萧晴岚捧住我的脸,强迫我看着他,“小五,出宫,回家,然后等我回来。”
我用力地点着头,什么都顾不上了,再次扑上去,双臂紧紧圈住了他的脖子。
糖葫芦早就吃完了,兔子灯也被我随手挂在了旁边的树杈上,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个人还属于我。
回应我的是一个几乎要将我揉进骨血里的拥抱。
我好喜欢他。
想要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
这个念头,自我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刻在了骨子里。
5,
我被太子表哥接去了东宫。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同批的秀女们投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议论声隔着车帘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们都以为我这是得了天大的青眼,要被指给东宫了。
可我攥着衣角,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仿佛一场泼天大雨前的死寂。
太子表哥屏退了左右,往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荡然无存,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小鱼儿,有些事,得靠你了。”他声音压得很低,“替我护好若若,务必。”
太子妃闺名若若,是我的嫂嫂,如今身怀六甲,眼看就要临盆了。
我想起萧晴岚离京前塞给我的那张字条,心头一紧,用力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多问。
“好孩子。”太子表哥伸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我的头发,手抬到一半,却又重重地垂下,化作一声叹息。
我搬进了毓庆宫,日日去给太子妃请安。陪她去东宫花园散步时,我一步步丈量着假山与回廊的距离;为她奉茶时,我眼角余光扫过每一个宫人的脸。
不出半月,以太子妃寝殿为中心,方圆几十米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都烂熟于心。
东宫上下所有人的脸和职司,也都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旁人都只当我乖巧伶俐,讨了太子妃的喜欢,没人察觉我到底在做什么。
更不会有人料到,定国侯府那个娇滴滴的嫡女,其实会武功。
没过多久,宫里就传出消息,说皇上和皇后娘娘要赴京郊清泉宫避暑,还带上了怀王献来的道人。
皇上邀怀王同去,太子上奏劝阻,被当庭怒斥。
最终,怀王伴驾,太子则因“不敬长辈”,被勒令在东宫思过。
清泉宫兵变那天,天色是从一早就开始阴沉的。
大片大片深灰色的浓云在天上翻滚,沉闷的雷声从天际尽头传来,一声声,像是砸在人的心口上。
也就在这一天,太子妃临盆了。
我清楚东宫里有内应,怀王选在这一天动手,绝非巧合。
太子被困在东宫,等他接到消息,怀王的人已经将整个清泉宫围得如铁桶一般。哪怕他插上翅膀,也来不及赶去救驾。
皇上崩天,皇后娘娘自缢。
太子率禁军赶到,两方人马在清泉宫外血战了一天一夜。
产房里,太子妃也难产,痛苦地呻吟了一天一夜。
我守在她床边,用力握紧她被汗水浸透的手。
“嫂嫂,表哥就快回来了,你再撑一下。”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带上了哭腔,“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可我心里却疼得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最疼爱我的姨母自缢了。
我的父亲和兄长,都跟着太子在清泉宫外血战。
萧晴岚更是音信全无。
怎么一夜之间,天就塌了?
我反复告诉自己,楚怀瑜,你是定国侯的嫡女,你母亲出自安国公府,你姨母是大邺的皇后!
现在太子将太子妃和未出世的皇长孙都交到了你手上,你必须护他们周全!
我等啊等,等来的却不是捷报,而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
“太子殿下……中箭了……”
我当即下令封锁消息,在太子妃诞下皇子前,谁敢多说一个字,杀无赦!
可太子妃的乳娘,还是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那一瞬间,我终于反应过来,那个内应是谁。
来不及了。
太子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下顿时一片血红。
我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噌”地拔出侍卫的佩剑,手起剑落,乳娘的头颅滚落在地。温热的血溅了我满脸满身。
我提着往下滴血的剑,对着一室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人,声音冷得像冰。
“保不住太子妃和皇长孙,这就是下场!”
太子妃终于临盆。
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东宫的死寂,可产床上的母亲,却是再也撑不住了。
沉重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是太子表哥,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来的。
他背后的那支箭还插在血肉里,狰狞可怖,只为回来见太子妃和孩子最后一面。
太子表哥对我交代了三件事。
第一,怀王以为总兵府的兵力已在驰援他的路上,但他怎么也料不到,萧晴岚早已策反了对方,带回来的,是救驾的精锐。
第二,怀王很快就会来东宫,他自以为大局已定,必然会放松警惕。
第三,动用定国侯府和安国公府的所有力量,护住他和太子妃的孩子。
他说话时,身体已经开始摇晃。
我冲过去扶住他,眼泪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小鱼儿,如今……把这一切托付给谁,我都不放心……”他讲话很慢,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他最后的生命,“所以哥哥只能……交给你了……”
他费力地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我的头,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现在,我要去……陪一会儿若若了……”
元华十七年,太子与太子妃皆薨逝于东宫。
太子死前留下一道口谕,封我为太子侧妃,抚养皇长孙启瞬长大成人。
我麻木地听着,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直到怀王的人马开始冲击东宫大门,我才猛地回过神。
我冲进东宫的兵器库,从一排排冰冷的兵器架上,找出了一把千机弩。
弓弩由精钢打造,长二尺四寸,射程可达四十丈。
然后,我攀上了东宫的最高处,将自己埋伏在屋檐的阴影里。
天空中,黑云压城。
暴雨终是倾盆而至。
冰冷的雨点狠狠砸在我身上,很快就将我淋了个透湿。我却一动不动,任凭湿透的发丝贴在脸颊上,雨水顺着下颌滴落。
不知过了多久,东宫的大门轰然倒塌。
怀王带着大队人马,踏着满地的狼藉闯了进来。
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胜利者姿态,迫不及待地要来给太子殿下一家收尸。
而我,在黑暗中举起了千机弩,瞄准了他的头颅。
在我扳动悬刀的那一刹那,一道黑影破开雨幕,带着我的全部恨意,呼啸而出。
6,
我的弩箭直接射穿了怀王的太阳穴。
这个演了一辈子戏,也忍了一辈子的男人,到头来,死在了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人手上。
大雨里埋伏太久,我的脸上烧起一片滚烫,与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宫内已经吵翻了天。
我死死抱着怀里的孩子,任凭外面人仰马翻,声音大到几乎要掀翻承恩殿的屋顶,也不给任何人插手的机会。
“他们在吵什么?”我问。
东宫的人跪在地上,声音发抖:“回娘娘,叛军余孽还未降,怀王党羽想负隅顽抗,有朝臣说……说……”
“说什么?”
“说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担不起这江山重任,应、应另择先帝其他皇子继位。”
“笑话!”我一声怒吼,“不让皇长孙继位,他们想让谁继位?!”
我倏然抽过旁边侍卫腰间的佩刀,那人吓得立刻跪下:“娘娘不可!”
“别叫我娘娘。”我声音冷得像冰,“把怀王的尸体给我搬到前殿去。”
承恩殿里,朝中重臣几乎都到齐了。
一边是我家和萧家这群手握兵权的武将,另一边是丞相、大学士这帮把持朝政的文官。
一边要拥立皇长孙,另一边要另择新主,两方人马吵得不可开交。
我让人把怀王的尸体往前殿正中一丢。弩箭早已将他的脸孔搅得面目全非。
文臣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连连后退,有人指着我大喊“放肆”。
我提着刀,一步步走上前去。
“怀王,是我杀的。”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话音刚落,我双手挥刀,猛地斩下了怀王的头颅!
漆黑的血液溅得到处都是,地上、墙上、朱红的漆柱上,斑驳一片。
我冷冷地盯着那群脸色煞白的文臣:“谁再敢质疑皇长孙继位的合理性,便如此人!”
后来,我听见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楚家的女儿,怕是疯了。
疯了就疯了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样。
萧晴岚回来的时候,我正发着高烧。
拒不投降的叛军本在等着总兵府的援军,谁知等来的却是萧晴岚带着总兵府的兵力回京,大举清剿反贼。
叛军头领很快意识到大势已去,选择了投降。
我已经带着皇长孙启瞬回了东宫。礼部正在仓促准备他的继位大典。
这个孩子不哭也不闹,同样也不对我笑。
他是不是感应到了,自己一出生就没了爹娘?那么孤独,那么寂寞,每天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总觉得,他什么都懂。
或许是我烧糊涂了。
内监进来通报:“萧小将军求见。”
“不见。”我的嗓音沙哑得厉害,“让他走。”
没过一会儿,内监又苦着脸回来了:“奴婢……奴婢赶不动萧将军啊。他就跟钉子似的站那儿,我们哪儿挪得动……要不,叫侍卫?”
我怔怔地望着头顶的雕花房梁。
“……那就让他待着吧。”
我也不记得自己何时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半夜才悠悠转醒。
我抬手摸了摸额头,滚烫的感觉退去不少,只觉得口干舌燥,便摸索着想下床找水。
值夜的宫女被惊醒,立刻奔上前来。
“娘娘,奴婢给您倒水。”
“不要叫我娘娘!”我低斥道。
“……是。”宫女垂下头,恭敬地奉上水杯。
我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刚放下杯子,就听见她小声说:“萧小将军还在外面,您看……?”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现在几时了?”
“再过会儿,天就该亮了。”
“……”
我挥手让她下去了,自己却重重倒回床上。
满脑子都是萧晴岚走前对我说的话。
“你真被选上了,我悔一辈子。”
“小五,出宫,回家,然后等我回来。”
……
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过脸庞,滚烫一片。
可是萧小二,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走不了。我走了,启瞬一个人在这宫里怎么活?
这是表哥临终前的托付,也是我楚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身家性命……全都压在这个还不会翻身的孩子身上。
7,
平叛。继位。改元。
时间过得真快。
启瞬的登基大典就在明天。按表哥的遗命,我将抚养启瞬长大,也将在明日,被尊为太后。
太后。
这两个字像一句笑话,在我脑子里炸开。我这个年纪,当太后?
不行。
绝对不行!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切地感觉到天塌地陷,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我不能当这个太后,我不要一辈子被困死在这座宫里。
我要出宫!
我嘶喊着,却被满屋子的宫女太监死死拦住,他们跪了一地,哭着哀求:“娘娘,您不能走!明日就是登基大典,您哪儿都不能去啊!”
最终我力气耗尽,颓然地跌坐在地,满头珠钗散了一地,狼狈不堪。
是啊,我走不了了。
我这一辈子,都要死在这里了。
可到了半夜,我还是摸黑起身,一个手刀劈晕了守夜的宫女。
皇宫这个鬼地方,从来都困不住我,除非我自己不想走。
我飞奔出去,去找萧晴岚。他有个小宅子,离皇宫不远。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儿。
我连鞋都没穿,一身素白的寝衣,赤着脚,奔跑在宵禁的京城大街上。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轮清冷的圆月高悬,银辉洒下,照着我疯狂奔跑的身影,黑色的长发和纯白的衣摆在夜风里胡乱飞扬。
我冲到那座宅子前,扶着门框大口喘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开始砸门。
“砰!砰!砰!”
门很快开了。
是萧晴岚。真的是他!
“小五?!”他显然被惊到了,但下一秒,他想也没想,扯下外衣就将我紧紧裹住,迅速探头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猛地关上门。
我一头扎进他怀里,积攒了整晚的恐惧和绝望终于决堤。
我放声大哭,哭到浑身抽搐,死死地环着他的脖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见一面,搞得跟做贼一样……”
他没说话,只是用一种要把我揉进骨血里的力道抱紧我。
好疼。
可只有这股疼痛,才能让我感觉眼前的一切不是梦。
我哭得撕心裂肺,却感到他抱着我的手臂在微微发颤。
我抽噎着抬起脸,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到他满脸是泪。
萧晴岚。
我的少年。
我的爱人。
我忽然想起过去这一年。
他不是不理我,他只是领了禁卫军的职,忙得脚不沾地。
他还是会托人给我递话,给我捎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每个节日都想方设法地陪我。
是我自己患得患失,觉得不像小时候那样日日黏在一处,便不够亲近,非要跟他闹脾气。
他总是纵容我,偏宠我,只是从不用嘴说。
可只要我问,他从不否认。
我哭着说:“明天之后,我就真的要被关进去了。可是萧晴岚,我应该嫁给你的……全京城都知道,我应该嫁给你……”
他把我揽得更紧,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勒断了。
我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尖吻了上去,唇齿间尽是咸涩的泪水。
趁着我还不是太后,趁着一切还没定局。
“萧晴岚,”我贴着他的唇,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你的。”
8,
次日的登基大典,宫里乱成了一锅粥。
我回来的时候,正撞见几个内阁大臣和领头的太监在殿前急得团团转,商量着要不要封锁城门,派禁军把整个京城翻过来。
我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走上前。
“闹什么闹,本宫回来了。”
这是我头一回用这样的自称。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是盔甲与地面碰撞的闷响,黑压压的人群跪了一地。
“娘娘!”
我没应声,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启瞬登基的第一年,西羌趁我朝内乱,大举来犯。萧晴岚在朝堂上自请出征。
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
第二年,西北的捷报雪片似的飞进京城。奏折上的名字从前锋营校尉,到副将,再到主将。最后,圣旨加封,他成了骠骑将军。
第三年,西羌退兵,边关百姓奉他为战神。大部队班师回朝,庆功宴摆了三天三夜,唯独他递上折子,自请常驻边境,说是要恢复因战事而凋敝的民生。
第四年,宫宴上,有夫人与我闲聊,说大学士家相中了萧晴岚,想结一门亲。托人去问,萧晴岚却回信说,自己早已娶妻。
那一夜,我灌了自己一壶又一壶的冷酒,怎么也睡不着。
后来,我趁着月色,又一次逃出宫。我没去别的地方,只是偷偷跑回了家,从落满灰尘的箱底翻出了我少女时期的那些画。
一张又一张,全是各式各样的少年人。
画上的他,曾是我的。
现在却已是别人的了。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西北交上来的税赋一年比一年多。
朝臣问我,要不要给萧将军加赏。
我说,你们看着办吧。
他们又说,按规矩,该给萧将军的家眷封诰命。他母亲已然有了,剩下的,就该封赏他的妻子,宣对方进京领旨谢恩。
我捏着茶杯,久久没有言语。
他们连着喊了我好几声“娘娘”,我才回过神。
“哦,那封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进京谢恩就不必了,怪远的。”
边关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只有寥寥几字。
萧晴岚说,愧不敢受,俱辞之。
第十年,京中的海棠开了,一团团粉白的花簇拥在枝头。御花园里那几棵是最好的,我时常遣散了宫人,自己抱着酒坛子翻身上去,累了便枕着春风入眠。
睡着了,就总做些旧梦。
梦里,我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爬上了街角最高的那棵海棠树。上去的时候有多得意,想下来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十来岁的年纪,半大不小,已经有了些男女之防的别扭。同行的女伴们干着急,男孩子们想帮忙又不敢。
最后,还是他们把萧晴岚给喊了过来。
他在树下对我伸出手,声音清朗:“小五,跳下来,我接着你。”
树下围满了人,我这桩笑话想必很快就会传遍京城。
可我当时只觉得,底下那么多人,只有他有资格接住我。
我像只蝴蝶,纵身一跃,被他稳稳地抱了个满怀。
梦醒了。
我抬手抹了把脸,才发觉早已泪流满面。
我若是喝多了睡在树上,通常都是启瞬带人来寻我。
他小时候,我总偷偷带他出宫玩儿。这四四方方的宫墙一向困不住我,即便多个拖油瓶,也一样。
启瞬总是一板一眼地劝我:“母后,这不合规矩。”
我便挑着眉告诉他:“母后就是规矩。”
我曾绘声绘色地跟他讲,我当初是怎样一箭射穿怀王太阳穴,又是怎样当着崔相的面,把那颗脑袋砍下来的。
每到这时,启瞬就一脸嫌弃:“真想不通,父皇当年为什么要把我托付给你。”
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启瞬,有一种东西叫信任。”
就是你心里清楚得很,有的人比我聪明,比我有能耐,比我更懂得运筹帷幄。可到了生死关头,你敢托付后背的人,就那么几个。
你父皇晓得,我看着再怎么不着调,也一定会拼了命护着你。哪怕豁出一切。
启瞬是个聪明的孩子,像个小大人,许多道理一点就通。
我对他说:“先帝也是由祖母抚养,十四岁亲政。我觉得你还能再早一些。”
他放下手里的书卷,认真地问我:“母后很盼望儿臣亲政吗?”
“当然。”
“所以,”他顿了顿,“母后是想离开儿臣了吗?”
我喉头一哽。
随即又笑了起来,故作轻松地反问:“我能去哪儿?”
可他好像真的戳中了我的心思。
我没想好要去哪儿,或者说,我总觉得自己早就无家可归了。
你把自己变成一只笼中鸟,关得久了,即便钥匙一直在你手里,你也不敢开门了。
当年是我自愿走进来的。
这么多年过去,就算再度打开笼子,翅膀也早就忘了该怎么飞翔。
9,
启瞬登基第十三年,萧晴岚回京了。
也不晓得崔相是哪根筋搭错了,近来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非要边关的将领们一个不落地回京述职。
启瞬来我宫里时,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困惑:“母后,崔相说,萧将军功高盖主,边关百姓只认得萧家,不认得李朝。”
我端着茶盏,吹了吹浮沫,只“哦”了一声:“你要是不放心,就给他换个驻地。”
启瞬却追着问:“母后不觉得萧将军有别的心思?”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他那点心思,全在怎么离京城远远的。”
不然当年,他也不会自请远赴边关,更不会这么多年,连京都的土地都懒得再踩一次。
可他还是回来了,跟着浩浩荡荡的一众将领。
前朝的事我向来不掺和,但述职完毕,按例还有一场宫宴。
我托辞身子不爽利,没去。一个人溜达到御花园,拎了壶酒,三两下爬上了那棵最老的海棠树。
我斜倚在嶙峋的枝桠上,学着话本里的浪荡子,对着月亮一口一口地灌酒。
头顶是层层叠叠的粉白花簇,月光从花瓣的缝隙里漏下来,清清冷冷。
我的少年郎,当年就是这般清冷出尘的模样。也不晓得十三年的风沙,把他磋磨成了什么样子。
近来我愈发贪睡,许是年纪到了,又或许是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到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睡得不沉,树下的脚步声惊扰了我的浅梦。
我懒懒地掀开眼皮:“启瞬,宫宴散了?”
底下的人没应声。
我晃了晃脑袋,撑着树干想翻身下去,不料酒劲儿上涌,脚下一个踩空。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我落入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
不是启瞬。
启瞬的身板可没这么厚实,也高不出我一个头来。
我猛地抬头,混沌的脑子骤然清明。
身着武将朝服的男人,被边境的风霜打磨得愈发挺拔,面部轮廓也深刻了许多,唯独那股混着冷冽铁器与尘土的气息,一如既往地让人心安。
他漆黑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地映着我此刻的狼狈模样。
“萧……将军。”我顿了顿,到底还是换了称呼。
他好像变了许多。
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搞不懂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连看他一眼都觉得费劲。
总不能请他喝一壶吧。
他却先开了口,声音比记忆里要沙哑低沉。
“娘娘怎么一个人在此处?”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我不喜欢热闹。”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心虚。
曾几何时,我分明是京城里最爱凑热闹的那个。
心里一阵烦躁,像被猫爪子胡乱地挠。我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算了,他守他的边关,我当我的太后,年少那点事早就该散了。
可他只这么站在我面前,十三年强撑的体面,就好像冰面见了暖阳,顷刻间要分崩离析。
喉咙发紧,我却逼着自己说点别的:“你带妻儿回来了吗?最好早点送他们出京。崔相这回,是想把所有人的家眷都扣在京里当人质。”
萧晴岚的身子僵了一下,他抿紧了唇,一双眼牢牢地锁着我。
“小五。”他喊道。
我的心狠狠一颤。
我不敢再同他对望,他却不依不饶:“小五,你看着我。”
我怕我再看他一眼,这十三年的委屈就再也绷不住了。
“我和我的妻子,成婚于先帝十七年的夏夜,改元前的最后一天。”
萧晴岚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一个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秘密,“她一个人在京里,我不放心。我这次回来,是想带她走。”
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破碎了,紧跟着是山崩海啸一般的坍塌。
我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嗓音沙哑、撕心裂肺。
过了这么多年,我们都成了糟糕的大人,我想象过无数次我们的重逢,可真的到了那一刻,我还是只想和那个人紧紧地相拥。
我不知道醉了多少次酒,梦回了多少次年少的时光。
如今他终于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才终于发觉我的心里其实空了巨大的一块,除了这个人,无论什么都弥补不了。
“萧小二。”我喊出了那个孩提时代的称呼。
“嗯。我在。”萧晴岚弯了弯唇,笑得苦涩而又温柔,他的手掌轻轻覆在我的后脑。
“你在西北过得好吗?”
“不好。”他摇摇头,“但想着你在京中,还能撑一会儿。”
心口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
“小五,你愿意跟我走吗?”他问我。
“西北好玩儿吗?”我把脸埋在他胸口,闷声闷气地问,“不好玩儿就不去了。”
萧晴岚又笑了起来。
我好像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到他面前,就会变得任性。
都是因为有人纵容的缘故。
萧晴岚想了想,对我说:“塞上有绿洲,有芨芨草,春风吹过的时候,草原上会一夜开满淡黄色的小花。和京中风景不同,亦不如江南绵软,但我想你会喜欢,因为很自由。”
自由啊……
萧晴岚真是了解我。光是听他的描述,我就已经心向往之了。
“那我跟你去。”我把头埋进他怀里。
“好,我带你走。”他的语调无比郑重,像一个誓言。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我又蓦地委屈了起来,“这么多年,你连请安折子都不写一封,崔相还以为你要造反呢……”
“想过要写。”萧晴岚的嗓音低沉,“提笔数次,又数次搁下。害怕物是人非,不知如何落笔。”
“那你现在觉得物是人非了吗?”
“没有。”他摇摇头,“见到了你,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10,
萧晴岚回京,第一件事便是联名百官,上奏请君亲政。
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说要带我走,果然不是一句空话。
崔相费尽心机把人从西北弄回来,本想借他的手巩固权势,到头来却是引火烧身。
我听说,他这几日急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正满世界想法子把这尊大佛再请回边关去。
这天,启瞬下朝回来,殿里静得落针可闻。
他屏退了左右,亲自为我续上一盏茶,茶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尚显稚嫩的脸庞。
“母后,崔相说,萧将军与您有私。”
他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
我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几滴,落在手背上,烫得我一个激灵。
“‘私情’?”我抬起头,迎上他的探寻,“什么叫‘私情’?”
启瞬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我与他之间,”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何来‘私’之一字。”
那些年少岁月,整个京城谁人不知,我跟在他身后,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这事没过多久,启瞬却一身寒气地来了我宫里,身后跟着一众侍卫。
他垂着眼,一副愧疚模样:“外头风言风语,传得难听。儿臣无能,只好先委屈母后一阵了。”
话音刚落,沉重的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我心头火起,刚要发作,他却已然转身,不再看我,只冷声对门外侍卫下令:“给朕看好了,三班轮守,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
转头,启瞬便对外宣称我病了,需静养。又以宫中人手不足为由,宣崔相的家眷入宫侍疾。
人,当天就“请”进了宫。
我被几个宫人半强迫地按在纱帘后,隔着一层朦胧的白纱,与崔夫人遥遥见了一面。
只听启瞬的声音淡淡传来,客气却不容拒绝:“朕也不忍劳动夫人,您便去偏殿的佛堂,为母后抄经祈福吧。”
好一招一石二鸟。既堵了我的路,又捏住了崔相的命门。
我他妈真是养了个好皇帝。
内外施压之下,没撑过三天,崔相便颤颤巍巍地递上了奏折,主动请辞,归还朝政。
启瞬亲政,第一道旨意,便是命各路边关将领即刻返回驻地,不得有误。
萧晴岚的名字,赫然在列。
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我脑中“嗡”的一声,什么都顾不上了,转身就往殿外冲。
“太后留步!”
侍卫们层层叠叠地拦在门前,组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情急之下,我反手抽出离我最近那名侍卫腰间的佩剑,冰冷的剑锋在殿中划出一道寒光,稳稳地横在我自己颈间。
“让开!”
启瞬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
我脖颈上,已然被锋利的剑刃割开一道细细的血痕,血珠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胡闹!”
他脸色黑得像锅底,三两步上前,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剑,狠狠掷在地上。“咣当”一声,惊得人心里一颤。
“都给朕滚出去!”他冲着周围的人怒吼。
殿内瞬间空无一人。
启瞬一言不发地拧开药膏,用指腹沾了,不由分说地往我脖子上抹。
我梗着脖子,一动不动,眼睛却固执地不去看他。
他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像是在泄愤,最终却还是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把药罐往桌上重重一拍,转身从内侍手中接过一个包袱,推到我面前。
“母后自己瞧瞧。”
我迟疑地解开包袱。
里面是两套裁剪合身的胡服,轻便简洁,旁边还放着一套崭新的身份文牒,上面的姓名籍贯,都与我再无干系。
我霍然抬头。
他正定定地瞧着我,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底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委屈。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儿臣?”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我问了您那么多次,您一个字都不肯说。”
“……”
“儿臣没想真的关着您。”他垂下眼睫,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儿臣就是气。气您无论如何都不信我,气您宁可一个人扛着,也从没想过问问我。您就打算这么一声不响地跑了,您想过儿臣吗?”
“……对不住。”
我觉得自己在这宫里,像个囚犯似的待了十三年。
可在启瞬心里,我却是在一夜之间,就决定抛下他了。
他唤我“母后”,却比谁都清楚,我是他的亲姑母。
是我抱着小小的他,一遍遍跟他说起他的爹娘是如何恩爱,又是如何满心欢喜地期盼着他的降生。
是我告诉他,他长得像他们,性子也像。
启瞬早慧,却也依赖我。
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您当萧将军是怎么进的御花园?”启瞬闷闷地开了口,“若不是儿臣放行,他连宫门都进不来。”
我的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原来他什么都清楚。
我临行前,启瞬忽然又问我:“这些年,母后时不时就要问一句西北的请安折子,都是为了等萧将军的信?”
我没有再瞒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启瞬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心事。
“那您可别学他。往后,儿臣也会日日等着您的折子。”
我终于笑了出来,泪水却不听话地滑落。
“我一定写。”
尾声
启瞬登基的第十三年,宫中传出丧讯。
太后缠绵病榻,药石无医,薨了。
崔相夫人奉旨入宫侍疾,出宫后逢人便说,当时隔着纱帘,遥遥望见太后形容枯槁,清减得厉害,不想竟是最后一面。
于是,宫内宫外,无人对这场病故存疑。
那孩子的心思,果然滴水不漏。
而彼时的我,早已踏上了塞外的土地。
将军府的门一开,乌泱泱的人都涌了出来,说是听了这么多年,总算见到夫人真人了。
“跟将军屋里挂着的那张画儿,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喉头一哽,眼睛发酸,却还是咧开嘴,用力地笑。
这么多年了。
真好,他还在这里。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从人群里挤出来,怀里抱着个半旧的布娃娃。
萧晴岚清了清嗓子:“忘了跟你说,这是……”
“母亲。”小姑娘仰着脸,脆生生地喊。
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我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往后跳了一步,火气直冲脑门:“萧晴岚!你你你……”
“——是我副将的遗孤。”他一把拉住我,声音压得极低,“她父亲战死,母亲去年也病故了。我看她可怜,就养在了府里。”
我这才喘匀了气。
随即又忍不住嘀咕:“好家伙,我这还没过门呢,怎么就一步到位,儿女双全了?”
萧晴岚却握紧了我的手,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小五,我们成婚十三年了。”
小姑娘叫呦呦,胆子极大,性子和我小时候有得一拼。
没两天,她就黏上了我,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母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来听听?”
“——我以前,还当父亲喜欢男人呢。”
我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噗”地喷了出来。
“父亲的书房里,藏着好多本小人画儿,画得可好了。”小姑娘掰着手指头,努力回想,“画的都是一个顶好看的哥哥,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这个要跟他拜堂,那个要带他私奔……”
我头疼地按住了太阳穴。
不用想,那肯定是我年少荒唐时画的……
那时候总想搅得他心神不宁,又气他对我爱答不理。
可我的少年郎,原来早就把我放在了心尖上。
京城春意阑珊,西北才刚刚化了冻。
萧晴岚带我出去跑马。塞外的风刮在脸上,带着野草和泥土的气息,遍地都是新生的芨芨草和鹅黄的小花。天高地阔,和他信里描述的,分毫不差。
我靠在他宽阔的背上,伸手圈住他的腰:“萧小二,这回你可欠了我十三个乞巧节。”
他闻言笑出了声,马缰一带,放慢了步子。“那要不要把账都算一算?还有生辰和新年,咱们一口气算完,省得你以后天天拿这个念叨我。”
“不算了。”
我撑着马背,探过身子,捧住他的脸,结结实实地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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