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窗玻璃是凉的,像桂琴儿子家那把待客的紫砂茶壶,不管续进去多少次热水,捂在手里,也只有那一瞬间的温度,很快就凉了下去。
车窗玻璃是凉的,像桂琴儿子家那把待客的紫砂茶壶,不管续进去多少次热水,捂在手里,也只有那一瞬间的温度,很快就凉了下去。
我叫老林,今年六十三。火车开得很稳,窗外的北方平原,像一张铺开的巨大的灰棉布,了无生气。我的口袋里,揣着一个小小的、还没拆开的奥特曼玩具,是桂琴的孙子乐乐塞给我的。玩具的塑料包装硌着我的大腿,一路从他家那座陌生的城市,硌回我自己的家。
桂琴就坐在我对面,从上了火车就没怎么说话,只是不停地用手绢擦着车窗,可那窗子干净得很,能映出她那张写满心事的脸。她想开口,我知道。就像在儿子家那几天,她无数次想替她儿子、儿媳解释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次,我不想听了。
回去我就跟她提分手。这个念头不是在火车上才有的,而是在她儿子家,那个挂着“阖家欢乐”四个大字的客厅里,一点一点成形的。它像一个冰锥,在我心里慢慢凝结,最后在除夕夜的鞭炮声里,彻底冻结实了。
我和桂琴是前年黄昏恋走到一起的。她老伴走了七八年,我老伴走了五年。我们都是独居老人,孩子在外地,一年回不来一两次。在老年活动中心跳舞认识的,她舞跳得好,人也爽朗,一来二去,就觉得对脾气。
她说:“老林,咱俩凑合着搭个伙吧,一个人太冷清。”
我说:“好。”
我们就这么搬到了一起,在我那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日子过得简单,也算舒心。她做饭好吃,我收拾屋子利索。我们一起去早市买菜,跟小贩为了一毛两毛钱砍价;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为剧情吵得面红耳耳赤;她高血压犯了,我半夜起来给她倒水喂药;我腿脚不好,她就天天给我用热水泡脚。
我以为,这就是“老来伴”了,是互相取暖,是余生的依靠。
直到今年过年,她说:“老林,跟我去我儿子家过年吧。他们早就想见见你了,一家人,热闹。”
“一家人”这三个字,像一颗蜜糖,一下子甜到了我心里。我自己的儿子在国外,几年没回来过年了。我渴望那种儿孙绕膝的热闹,渴望饭桌上那份腾腾的热气。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为了这次“见家长”,我花了不少心思。给桂琴儿子魏东准备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听说他是公司经理,写得一手好字;给儿媳小莉挑了一条真丝的围巾,颜色是桂琴帮我参谋的,衬肤色;给六岁的孙子乐乐,买了他最想要的乐高航母模型,花了我小一千块。
桂琴看着我打包礼物,笑得合不拢嘴:“老林,让你破费了。他们看见肯定高兴。”
我也笑着,心里充满了期待。我觉得我不是去做客的,我是作为一个新的家庭成员,去参加第一次家庭聚会。
可我错了。从我踏进魏东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错了。
第一章
魏东家住在一个高档小区,电梯是刷卡才能上的。门一开,一股混合着暖气和饭菜香的热浪扑面而来。一个穿着精致家居服的年轻女人迎了出来,应该是儿媳小莉。她脸上带着笑,但那笑意没到眼底。
“妈,您回来啦。”她接过桂琴手里的东西,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这位就是林叔吧?快请进,快请进。”
一声“林叔”,像一盆凉水,把我从头浇到脚。不是“林爷爷”,不是“林伯伯”,而是客气又疏远的“林叔”。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挤出笑容,把手里的礼物递过去。
“小莉是吧?第一次上门,一点小意思。”
小莉连忙摆手:“哎呀,林叔您太客气了,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她嘴上说着,手却已经接了过去,顺手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没有要打开看的意思。
客厅很大,装修是时下流行的简约风,黑白灰的色调,看起来很高级,但也冷清。一个穿着西装裤配羊毛衫的男人从书房走出来,应该就是魏东。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严肃一些,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审视地看着我。
“爸。”他冲我点了点头,这个称呼更让我无所适从。他不是叫我,他是在用一个单音节的词完成一个打招呼的动作。
“魏东吧,你好你好。”我伸出手,想跟他握一下。
他愣了一下,才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指尖就迅速收了回去,然后指了指沙发:“林叔,您坐,别客气。”
我局促地在那个巨大得能躺下两个我的皮质沙发上坐下,身体有点僵。沙发很软,陷下去,却感觉不到一点支撑。一个小男孩从卧室里探出头,怯生生地看着我,是乐乐。
桂琴高兴地朝他招手:“乐乐,快过来,叫林爷爷。”
乐乐躲在小莉身后,小声说:“妈妈,他是谁?”
小莉蹲下来,摸着他的头,声音不大,但我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奶奶的朋友,叫林爷爷。”
“朋友”,又是一个标签。我感觉自己像一件被贴上价签的商品,被摆在他们家的客厅里,供他们打量和评估。
桂琴大概也觉得有些尴尬,走过去拉着乐乐的手,指着我:“乐乐乖,林爷爷给你带了最好玩的乐高航母哦。”
一听到乐高,乐乐的眼睛亮了。他跑到玄关柜子,踮着脚去够那个大盒子。小莉走过去,把盒子拿下来递给他,嘴里说着:“看你那猴急的样子,还不快谢谢林爷爷。”
乐乐抱着盒子,冲我含糊地说了一声:“谢谢爷爷。”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回自己房间去了。从头到尾,他没有正眼看过我。
我准备的另外两份礼物,那套文房四宝和丝巾,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玄关柜上,像是两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晚饭前,小莉在厨房忙碌,魏东在书房打电话,桂琴陪着我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可我们之间却安静得可怕。桂琴想找话说,一会儿问我冷不冷,一会儿问我喝不喝茶。
她的手,总是不自觉地搓着自己的衣角。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我认识她两年,见过几次,但从没见过她像今天这样,坐立不安。
我忽然明白了,这里不是她的家,至少不完全是。她在这里,也像一个需要看脸色的客人。而我,是客人带来的客人。
晚饭很丰盛,摆了满满一桌子。小莉的手艺确实不错。席间,魏东终于开了口,不再是那些客套话。
“林叔,听我妈说您以前是中学老师?”
“对,教了一辈子语文。”我心里一喜,以为他要跟我聊聊文化方面的话题。
“那退休金应该不低吧?”他夹了一筷子菜,看似随意地问。
我的心沉了下去。饭桌上,最怕的就是这种看似不经意的盘问。
我如实回答:“六千多一点,够我跟您妈花了。”
“哦,那您自己有房子?”
“有,一套老房子,我老伴留下来的。”
“您儿子呢?”
“在国外,做研究的。”
“那他……常回来吗?以后养老,您是怎么打算的?”
问题一个接一个,像连珠炮一样。这不是聊天,这是摸底。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吃年夜饭,而是在接受一场面试,或者说,一场背景调查。
桂琴在一旁不停地给我夹菜,想打断她儿子的问话。“吃菜,吃菜,老林,尝尝小莉做的这个鱼,她最拿手了。”
可魏东不为所动,他扶了扶眼镜,镜片上反射着餐厅吊灯的光,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妈,我这不是关心林叔嘛。毕竟以后您要跟林叔一起过,我们做儿女的,总得了解清楚。”他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那份提防和审视,像针一样扎人。
我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
“魏东,”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跟我你妈在一起,图的不是钱,也不是房子。我们这个年纪,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身边有个人能递杯水。我的退休金,我的房子,都是我自己的。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但也希望,能得到最基本的尊重。”
我说完,饭桌上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厨房里抽油烟机轻微的嗡嗡声。
小莉出来打圆场:“哎呀,爸,魏东他不会说话,您别往心里去。他就是关心我妈。来来来,吃饭,菜都要凉了。”
桂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狠狠瞪了魏东一眼,用我们家乡的方言低声骂了一句:“你个拎不清的!”
那顿饭,后来再也没人说话。我食不知味,嘴里嚼着米饭,却感觉像在嚼沙子。
饭后,魏东借口公司有事,又钻进了书房。小莉收拾着碗筷。我跟桂琴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却相对无言。
良久,我起身,说:“我到阳台站会儿。”
阳台没有封,晚上的风很冷。我点了一根烟,看着楼下小区里挂起的一串串红灯笼,和远处城市璀璨的霓虹。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我亮的。我突然很想念我那个只有八十平米的老房子,想念我那个掉漆的旧茶壶,想念我一个人看报喝茶的安静下午。
那些我曾经以为是“冷清”的东西,在这一刻,却变成了“安宁”。
第二章
在魏东家的第二天,是大年三十。
早上我起得很早,他们都还没醒。我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想找点事做。看到客厅的地面有些灰尘,就想找扫帚打扫一下。
我刚拿起墙角的扫地机器人研究怎么用,小莉就从卧室出来了。她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愣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过来拿了过去。
“林叔,您这是干嘛呀?您是客人,哪能让您干活。快放下,快放下。”她的语气很客气,但动作里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仿佛我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我讪讪地收回手:“我就是看地上有点脏,想扫扫。”
“不用不用,这个我来弄就行。”她说着,按下了开关,机器人开始嗡嗡作响地工作起来。
我站在客厅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不是客人,我想。在我和桂琴的家里,这些活都是我干的。可在这里,我连碰一下扫帚的资格都没有。
桂琴也起来了,看到这一幕,脸色不太好看。她拉着我坐到沙发上:“老林,你别管,他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习惯。”
早饭是小莉买回来的豆浆油条。饭桌上,魏东宣布:“今天中午我定了酒店,我姑姑他们一家也过来,大家一起吃个年夜饭。”
桂琴的表情明显有些失落:“不在家吃啊?我都准备好要包饺子了。”
“妈,家里这么多人,小莉一个人忙不过来。去酒店省事。”魏东头也不抬地喝着豆浆。
“可是在家吃才有年味啊……”
“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那个。”魏东打断了她,“就这么定了,十一点半出发。”
桂琴没再说话,默默地吃着油条。我看到,她的眼圈有点红。
去酒店的车上,魏东开车,小莉坐副驾,我和桂琴带着乐乐坐在后排。乐乐一直在玩他的新乐高,我和桂琴被挤在两边,中间隔着一个巨大的航母模型。一路无话。
到了酒店包间,魏东的姑姑一家已经到了。姑姑是个很热情的人,但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
魏东介绍我的时候,含糊其辞:“姑姑,这是林叔,我妈的朋友。”
又是“朋友”。
姑姑笑着说:“哦,朋友好,朋友好。快坐快坐。”
一顿饭,席间的焦点始终围绕着魏东的工作,小莉的娘家,姑姑儿子的学习。我像个隐形人,坐在桂琴旁边,默默地喝着茶。偶尔有人把话题抛给我,也无非是“林叔今年高寿啊?”“林叔身体还好吧?”之类无关痛痒的客套。
桂琴努力地想把我拉进他们的圈子。
“老林以前是老师,毛笔字写得特别好,得过奖呢。”她骄傲地对大家说。
姑姑立刻来了兴趣:“是吗?那敢情好啊,改天给我们家小远也指点指点。”
魏东咳了一声,说:“姑姑,林叔是教语文的,不是书法家。”
一句话,把桂琴的热情浇灭了。我看到桂琴的脸瞬间涨红,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不是怕被人看轻,我只是心疼桂琴。在这个家里,她拼命地想证明我的价值,好像只有我“有用”,才能被这个家庭所接纳。而她的儿子,却在一次次地拆她的台。
这顿年夜饭,我吃得比昨晚更加煎熬。
晚上回到家,春晚已经开始了。电视里欢声笑语,客厅里却是一片沉寂。魏东和小莉在卧室里跟朋友视频拜年,乐乐在自己房间玩。我和桂琴两个人,坐在那个巨大的沙发上,隔着半米的距离。
“老林,”桂琴突然开口,声音很低,“是不是……不习惯?”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歉意,有无奈,还有一丝祈求。我多想告诉她,何止是不习惯,是难受,是屈辱。但我说不出口。我说了,她只会更难过。
我摇了摇头:“没有,挺好的,热闹。”
我的谎言,连自己都骗不过。
就在这时,小莉和魏东从房间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相册。
“妈,我们翻翻以前的照片吧。”小莉笑着说。
一家三口,不,是四口,加上桂琴,围坐在茶几旁,开始翻看那些记录着他们家庭过往的瞬间。
“哎呀,这是乐乐刚出生的时候,好小啊。”
“爸,你看你那时候多瘦。”
“妈,你这条裙子我记得,是爸给你买的吧?”
他们笑着,回忆着,沉浸在共同的记忆里。那些记忆,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隔绝在外。我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像一个局外人,看着一场与我无关的温情电影。
我的手脚开始发凉。我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想喝口水暖一下,才发现茶杯早就空了,而且一下午都没人给我续过水。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老伴。想起以前过年,我们俩也是这样,翻着旧相册。她会指着一张我年轻时傻笑的照片,笑得前仰后合。我们会为了一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和地点争论不休。那时候的客厅很小,沙发也旧了,但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我们的回忆和温度。
想着想着,眼睛有点酸。我怕被他们看见,悄悄背过身去,假装看窗外的烟花。
就在我感到最孤独无助的时候,一只温热的小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指。我回头一看,是乐乐。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把一颗黏糊糊的水果糖塞到我手里,仰着小脸,用极低的声音说:“爷爷,吃糖。”
那一瞬间,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所有的委屈和酸楚,都差点化成眼泪涌出来。
我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乐乐。”
他冲我嘿嘿一笑,又跑回了房间。
我摊开手心,那颗廉价的水果糖在灯光下闪着光。它那么甜,却又那么苦。它像一丝微弱的星光,照亮了我身处的黑暗,也让我把这黑暗看得更加清楚。
我不是这个家的一员,永远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偶然闯入的“朋友”,一个会给孙子买昂贵玩具,但只配得到一颗糖的“林爷爷”。
鞭炮声在窗外炸响,新年的钟声敲响了。电视里,主持人在高喊“过年好”。魏东和小莉站起来,拥抱了一下桂琴。
“妈,新年快乐。”
然后,魏东转向我,脸上带着标准的社交微笑:“林叔,新年快乐。”
我站起来,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再看看手心里的那颗糖,心里那个冰锥,又往下深了一寸。
第三章
大年初一,按照习俗,是要拜年的。
早上,魏东和小莉就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桂琴问:“你们要去哪儿?”
“去我姥姥家,然后下午去小莉她爸妈家。”魏东一边换鞋一边说。
“那我跟老林呢?”桂琴追问。
魏东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有一丝为难:“妈,今天都是走亲戚,您跟林叔……去了也不认识,多尴尬。您二位就在家看看电视,休息休息吧。中午我让饭店送餐过来。”
他说得合情合理,却像一把软刀子。我们被“安排”了,像两个不需要社交功能的老人,被留在了这个空荡的大房子里。
门“咔嚓”一声关上了,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桂琴的脸色很难看,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生着闷气。
“这叫什么事!过年把我们俩扔在家里!”她抱怨道。
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算了,他们年轻人有自己的安排。咱们也清净。”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波澜。我不是非要跟着他们去走亲戚,我只是不喜欢这种被“圈养”起来的感觉。
中午,饭店准时送来了四菜一汤。精致的餐盒,味道也不错。我和桂琴两个人,在那个能坐下八个人的大餐桌上,默默地吃着这顿“外卖年饭”。
吃完饭,桂琴去卧室午睡了。我一个人在客厅里踱步。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看了两页就看不下去。打开电视,几十个频道,却找不到一个想看的节目。
这个房子,哪里都好,就是没有一丝“家”的味道。它像一个豪华的酒店套房,而我,是一个付了钱却不受欢迎的住客。
下午,我正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孩子放炮,手机响了,是我儿子打来的越洋视频。
屏幕上,儿子和儿媳,还有我那刚会走路的小孙子,一起冲我挥手。
“爸!过年好啊!”
“爷爷,新年快乐!”
看着他们熟悉的脸,听着他们亲切的声音,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好好好,你们也好。”我连忙调整情绪,把摄像头转向身后的城市背景,“看,爸今年没在家里过年,在……一个朋友家。”
我撒了谎。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的窘迫。
“哟,在哪儿啊?挺热闹的嘛。爸,您跟桂琴阿姨还好吧?”
“好,好着呢。”我笑着,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幸福美满。
我们聊了很久,聊他的工作,聊孙子的成长。挂断视频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却更加空落落的。
我突然意识到,我和桂琴所谓的“搭伙”,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们只是两个孤独的人,因为怕冷而抱在一起。但我们背后的家庭,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生活习惯,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线,缠绕着我们,也拉扯着我们。我们以为可以挣脱,但实际上,我们谁也挣脱不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卧室里传来压抑的争吵声。是魏东和小莉回来了,还有桂琴。
我没有想偷听,但隔音不好,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你妈也真是的,找个伴就找个伴,非要领到家里来过年。今年这个年,过得一点都不自在。”这是小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你小点声!”魏东压低了声音,“我能怎么办?她非要带,我不让她来,她回头又得跟我闹。”
“那你也不能什么都由着她啊。你看那个林叔,坐在那儿,跟个外人一样,我们还得陪着笑脸,多别扭。还有,乐乐的那个乐高,我查了一下,一千多!他这是什么意思?一来就送这么贵的礼,以后我们怎么还?”
“行了行了,就几天,忍忍就过去了。”
“忍?这以后要是常来怎么办?魏东我跟你说,搭伙过日子我不管,但别往我们家掺和。我们家,就是我们家。”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但我也不需要再听了。
那些客气的笑脸,那些疏远的称呼,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盘问,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不是“林爷爷”,不是“林叔”,我是一个“麻烦”,一个“外人”,一个需要“忍耐”的对象。我精心准备的礼物,不是心意,而是“人情债”。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了冰水里,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我悄悄地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桂琴从卧室出来了,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她看到我,勉强笑了笑:“老林,他们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那一刻,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怜悯。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想讨好儿子儿媳,又想顾及我的感受,结果两边都落了空。她才是最累的那个人。
晚饭,气氛比之前更加诡异。魏东和小莉几乎不说话,只是埋头吃饭。桂琴不停地想找话题,但没人接茬。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放下碗筷,说:“我吃饱了。”
然后,我站起身,走回了我的“客房”。
关上门,我靠在门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和失望。
我打开行李箱,开始默默地收拾我的东西。
第四章
大年初二,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是该准备红包的日子。
我提前准备了几个红包,给乐乐的那个,我包了六百块钱。不多,但对于一个普通退休老人来说,是一份心意。
早上,我趁着小莉带乐乐出门买东西的空档,把红包拿给桂琴,想让她转交。
桂琴接过去,捏了捏厚度,然后打开看了一眼。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老林,怎么……就这么点?”
我愣住了:“六百,不少了吧?就是个心意。”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开窍!”桂琴的语气有些急了,“现在谁家孩子不是一千起步?魏东那些同事朋友,给乐乐的红包都是两千三千的。你给六百,你让小莉他们怎么想?让人家笑话我!”
“笑话你什么?”我的火气也上来了,“我们是什么条件,他们是什么条件?打肿脸充胖子有意思吗?再说了,压岁钱是长辈对晚辈的祝福,什么时候变成攀比的工具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人情世故不是这么算的!”桂琴把红包塞回我手里,“老林,听我的,加到一千二。吉利,面子上也好过。”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陌生。这是那个跟我一起在菜市场为了一毛钱争半天的桂琴吗?这是那个说“搭伙过日子,简单就好”的桂琴吗?
“桂琴,”我的声音冷了下来,“我是来跟你搭伙过日子的,不是来给你儿子家撑门面的。这个钱,我不会加。你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我就自己给乐乐。”
“你……”桂琴气得脸都白了,“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我是为谁好?还不是为了我们俩!你第一次来,总得让人家高看一眼吧?你这样,以后我们怎么跟他们相处?”
“我们?”我冷笑一声,“是我们,还是你?桂琴,你有没有想过,从我进这个家门开始,我得到过一丝一毫的‘高看’吗?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外人,一个需要提防的穷老头!你以为多给几百块钱,他们就会把我当自家人了?你太天真了!”
我们俩在客房里,压低声音吵着,像两个做贼的人。
“你小点声!”桂琴紧张地看了一眼门口,“让孩子听见像什么样子!”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我把红包拍在桌子上,“你儿子盘问我退休金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不像样子?他们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不像样子?现在为了几百块钱的红包,你倒跟我急了!”
桂琴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向着他向着谁?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我容易吗我?我就想让他接纳你,我们以后老了,也好有个照应……”
她哭得泣不成声,像个无助的孩子。
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全熄了。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是啊,她有什么办法呢?儿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全部的骄傲和依靠。为了儿子,她可以委屈自己,自然也可以委屈我。
我突然明白了那个“扎心金句”——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我和她之间,隔着的不是几百块钱,而是她那个已经成家立业,却依然需要她仰望和讨好的儿子。这道坎,我们永远也迈不过去。
我走过去,把她扶起来,递给她一张纸巾。
“别哭了。”我的声音很平静,“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吵。”
我把桌上的红包收了起来。
这场争吵,没有赢家。它只是把我们之间那道已经存在的裂缝,撕得更大了。
那天下午,我没出房门。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盏很漂亮的水晶灯,但我只觉得刺眼。
我想,是时候该结束了。
搭伙是搭日子,不是搭上自己的尊严。
“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票已经买好了。”
过了很久,她才回复了一个字:“好。”
第五章
决定要走,心里反而平静了。
晚上,我走出房间,看到小莉正在客厅拖地。她看到我,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笑容:“林叔,要喝水吗?我给您倒。”
“不用了,谢谢。”我淡淡地回答。
魏东不在家,听说是去同学聚会了。乐乐在看动画片,桂琴坐在他旁边,心不在焉地削着一个苹果。
我走过去,在离她们最远的那个单人沙发上坐下。
整个客厅里,只有动画片夸张的音效。我们三个人,像三座孤岛,沉默地存在于同一个空间里。
我看着桂琴的侧影,她的背似乎比来的时候更驼了。头发也好像白了更多。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安慰她了。
有些关系,就像一件毛衣,脱线的时候,你越是想把它拉回来,它就散得越快。
十点多,魏东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大着舌头说:“林……林叔,还没睡呢?”
“准备睡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开始解领带。
小莉走过去,想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别碰我!”他吼了一声。
小莉的脸瞬间白了。
“你又发什么疯?”
“我发疯?”魏东冷笑着,指着我,对小莉,也像是对桂琴说,“今天我同学问我,‘魏东,听说你妈给你找了个后爸?’,你知道我当时多没面子吗?我怎么说?我说‘没有的事,是我妈一个远房亲戚来过年!’”
他的声音很大,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
桂琴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她手里的苹果“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很远。
我坐在那里,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远房亲戚”……
从“朋友”,到“林叔”,再到“远房亲戚”,我的身份,在他们家,被一次次地降级,最后,变成了一个需要被掩饰的存在。
我没有愤怒,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和滑稽。
我站起身,看着烂醉如泥的魏东,看着脸色惨白的小莉,看着浑身发抖的桂琴。
这个所谓的“家”,就像一个华丽的舞台,每个人都在卖力地表演着自己角色,亲情、孝顺、客气……但幕布落下,只剩下一地鸡毛和无法掩饰的自私、算计。
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没有回头。
我能听到身后传来桂琴压抑的哭声,和小莉的劝慰声:“妈,别哭了,他喝多了,说的都是胡话……”
是胡话吗?
不,酒后吐真言。这才是他们最真实的想法。
我关上房门,把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
我坐在床边,黑暗中,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光。
我,一个六十三岁的老人,一个教了一辈子书,自认还算体面的人,在一个本该合家团圆的节日里,在一个我曾满怀期待想要融入的家庭里,成了一个笑话。
我突然想切换到第三人称视角看看自己。那个坐在黑暗中的老人,背影佝偻,像一座被遗弃的雕像。他来到这座城市,不是为了欣赏风景,也不是为了探亲访友,他只是一个女人试图带入自己生活的一件“行李”。现在,这件行李被证明尺寸不合,马上就要被退回去了。
多么可笑。
我拿出手机,退掉了明天早上的火车票,改签了最早一班,凌晨五点半。
我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第六章
凌晨四点半,我拎着行李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路由器上一闪一闪的绿灯,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桂琴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我差点没看到她。
“你要走了?”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沙哑得厉害。
“嗯。”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和我一样的疲惫。
“老林,对不起。”她说。
我摇了摇头:“不怪你。”
我们都明白,我们之间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我们不合适。我们脚下的路,从一开始,就通往不同的方向。
“我送你。”
“不用了,我叫了车。”
我们沉默地站着,像两尊雕像。外面天还没亮,空气冷得像冰。
良久,她从身后拿出一个保温杯,塞到我手里。
“路上喝点热水。”
我接过来,杯子是温的。
“好。”我说。
没有拥抱,没有告别。我转过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轻轻地关上了。我没有回头。
电梯里,明亮的灯光照着我苍老的脸。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花白,眼角布满皱纹的男人,突然觉得很陌生。
楼下的网约车已经到了。司机是个年轻人,他帮我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
“师傅,去火车站。”
车子开动,很快驶出了这个高档、漂亮,却让我感到窒息的小区。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楼,魏东家的窗户一片漆黑。
也许他们都还在睡梦中。也许,我的离开,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解脱。
车开到一半,桂琴给我发来一条微信。
“保温杯里,是给你泡的胖大海。你嗓子不好,路上喝。还有,乐乐给你的红包,我放在杯子套里了。”
我的手一抖,差点没拿稳手机。
我拉开保温杯的布套,里面果然有一个小小的红包,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给林爷爷。
我打开红包,里面是十张崭新的一百元。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这座我停留了仅仅几天的城市,即将被我抛在身后。
火车站里人不多。我取了票,坐在候车大厅的椅子上,等天亮。
我拿出那个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还是温的,带着一丝胖大海的甘甜。
我突然想起,我跟桂琴刚认识的时候,有一次我讲课讲多了,嗓子哑了。第二天,她就给我送来了一杯泡好的胖大海。
她说:“你这嗓子是本钱,得好好护着。”
那时候,她的笑容,真诚又温暖。
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美好的瞬间,但最终,还是败给了现实。
火车进站的广播响了。我站起身,拎起行李,随着人流走向站台。
站台上风很大,吹得我的衣角猎猎作响。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然后,头也不回地踏上了火车。
回去的路上,桂琴没有再给我发信息,也没有打电话。我们之间,仿佛有了一种默契。
我知道,结束了。
第七章
回到家,打开门,一股熟悉的、略带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放下行李,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这里没有高档的皮沙发,没有锃亮的地板,没有智能的家电。只有我熟悉的旧家具,墙上我老伴的遗像,和我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但这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打开所有的窗户,让清晨的冷风灌进来,吹散这几天的疲惫和压抑。
然后,我走进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没有复杂的调料,只放了一点盐,一点猪油,撒上一把葱花。
我坐在那张掉漆的旧餐桌旁,吸溜吸溜地吃着面。热气腾腾的面条,暖了我的胃,也好像暖了我的心。
吃完面,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桂琴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喂,老林,到家了?”
“嗯,刚到。”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桂琴,”我的声音很平静,也很坚定,“我们……算了吧。”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她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
“为什么?”过了很久,她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没有为什么。”我说,“桂琴,咱们的日子,过不到一块儿去了。你的家在那边,我的家在这儿。强扭的瓜不甜,强凑的人也过不暖和。”
“是我儿子他们……让你受委屈了,我代他们给你道歉……”
“不。”我打断了她,“这不是谁的错。你爱你儿子,这天经地义。他维护他的小家庭,也无可厚非。只是,我这个外人,不该夹在中间。我老了,折腾不起了。我只想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舒心的日子。这四个字,多么简单,又多么奢侈。
我继续说:“你是个好人,桂琴。这两年,谢谢你照顾我。以后,你也多保重。按时吃药,别太累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低低的哭声。
“老林……”
“就这样吧。”我说完,挂断了电话。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像一场平静的告别。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我的小屋。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人老了,图的不是锦衣玉食,图的是个坐下来能舒坦说话的地方。
在魏东家,我没有找到那个地方。在我和桂琴的关系里,我也渐渐失去了那个地方。
分手,不是因为一顿饭,一个红包,或者一句伤人的话。而是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她的世界里,我永远排在她儿子、孙子、她的“面子”之后。我不是她的依靠,更像是她的一个“道具”,用来向别人证明她晚年不孤单的道具。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硌了我一路的奥特曼玩具,和那颗已经有些融化的水果糖。
我把玩具放在了电视柜上,然后,剥开糖纸,把那颗黏黏的糖放进了嘴里。
一股甜得发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甜味过后,是无尽的苦涩。
我看着墙上老伴的照片,她依旧在对我微笑。
我好像听见她在我耳边说:“老林,回家就好。”
是啊,回家就好。
我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泪,终于从这双看了六十多年风雨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这不是为了一段逝去的感情,而是为了那份我曾经无比渴望,但最终证明只是幻影的“热闹”和“温暖”。
从此以后,我还是一个人。
但这一次,是我的选择。
是一个六十三岁老人,为自己保留的,最后的体面。
来源:清新溪水C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