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半晌,他从兜里掏出钱包,那是个黑色的人造革钱包,边角都磨白了。
我推开药店的玻璃门,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二十块钱。
这是昨天女婿给我的买药钱,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花它。
事情得从三天前说起。
外孙小宝突然发起了高烧,烧到三十九度二。
我抱着他在屋里转了一宿,毛巾换了一盆又一盆,体温就是不降。
那时候是一九八五年的冬天,外头下着雪,屋里冷得要命。
我烧了一炉子煤,还是觉得不够暖和。
小宝在我怀里直哼哼,小脸烧得通红,我心疼得不行。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也累病了,浑身没力气,头重脚轻的。
小宝还在烧着,我急得团团转。
这时候女婿德顺赶来了。
他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
一进门就说:"妈,您歇着,我带小宝去医院。"
我摆摆手:"不用,你给我拿点钱,我自己带他去。"
德顺愣了一下:"妈,您都病成这样了,还是我去吧。"
"不行。"我固执地说,"你拿钱来,我自己去。"
德顺站在那里,眼神有些复杂。
半晌,他从兜里掏出钱包,那是个黑色的人造革钱包,边角都磨白了。
他抽出两张十块的递给我,动作有些迟疑。
我接过钱,心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不是我不信任女婿,实在是这些年来,我习惯了自己的事自己做。
老伴走了三年,女儿女婿忙着在人民路上开那个小服装店,小宝就一直跟着我。
我把他当亲孙子疼,吃的用的穿的,样样不能含糊。
可钱这个东西,我总觉得还是自己拿着踏实。
这年头谁家都不宽裕,能省一分是一分。
德顺把钱给我的时候,我瞥见他钱包里还塞着什么纸条,但没在意。
我以为是什么购货单据之类的。
带着小宝去了县医院,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看起来挺和蔼。
他给小宝量了体温,听了听肺,说是病毒性感冒。
开了阿司匹林和一些中成药,一共花了十八块五毛钱。
在那个年代,这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我一个月退休工资才四十二块,这一下子就花了快一半。
回到家,小宝吃了药,烧慢慢退了。
我也松了口气,躺在那张老式的木板床上歇息。
屋里还是那个老样子,墙上贴着去年的年画,桌上摆着搪瓷茶缸。
这时候邻居王大妈过来看小宝。
她是个热心肠的人,这些年没少帮我照看孩子。
她坐在我床边的小马扎上,压低声音说:"老张啊,你女婿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我心里一紧:"怎么了?"
"昨天我在银行排队取钱,看见他在那里跟人家经理说话,好像是要贷款的样子。"王大妈压着嗓子说,"他脸色不太好,愁眉苦脸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银行贷款,这可不是好事。
王大妈又说:"前两天我听我家老头子说,他们那个服装店的生意不太好做了,人民路上又开了好几家卖衣服的。"
我躺在床上,开始胡思乱想。
德顺是个老实孩子,三年前女儿嫁给他的时候,我就看出他是个踏实的人。
那时候改革开放刚没几年,能有个体户的身份已经很不错了。
这些年来,他对我也算孝顺,每个月都给我买米买面,逢年过节也没少孝敬。
中秋节的时候还给我买过一盒红塔山香烟,虽然我不抽烟,但那份心意我领了。
可我总觉得他有些话不愿意跟我说。
也许是因为我这个老太婆比较古板,习惯了什么事都要问个明白。
第二天下午,德顺又来了。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脚上是一双解放鞋。
说要去药店给小宝买点感冒冲剂,问我还有没有昨天的药。
我说还有,不用买了。
他坐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用的是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杯。
"妈,"他终于开口,"我想跟您商量个事。"
我心里一紧:"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想问您借点钱。"他低着头说,"店里资金有点紧张。"
我愣住了。
这些年来,德顺从来没有跟我开过口借钱。
就连结婚的时候,他也没要过我一分钱的彩礼。
"借多少?"我问。
"二十万。"他说得很小声,声音几乎听不见。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十万,这可不是小数目。
在一九八五年,这相当于我四十年的工资。
我这辈子存的钱,加起来也就三十来万。
那还是我和老伴省吃俭用攒了一辈子的。
"店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坐直了身子问。
德顺苦笑了一下:"最近生意不好,进的货压在那里卖不出去。房租又涨了,我们欠了供货商好几万块钱。"
他停了停,又说:"广州那边的供货商催得紧,说再不还钱就不给我们供货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心疼女婿遇到的难处,另一方面又担心这钱借出去了收不回来。
做生意这种事,我一个退休工人哪里懂得。
万一血本无归,我这老太婆以后靠什么养老?
"你们做生意的事我不懂,"我说,"这钱我得跟小雨商量商量。"
小雨是我女儿。
德顺点点头:"我知道,妈,您别为难。实在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
他起身要走,我忽然想起什么:"等等,你昨天那个钱包里装的是什么?"
德顺脸色变了变:"没什么,就是一些单据。"
"什么单据?"我追问。
他犹豫了一下:"银行的催款通知书。"
我心里一沉。
原来昨天他给我钱的时候,钱包里装的是催款单。
他走了以后,我坐在那里想了很久。
想起这三年来,德顺每次来看我都是笑呵呵的,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过愁容。
每次小宝要什么东西,他总是二话不说就去买。
前两个月小宝看上了供销社里的一个铁皮玩具汽车,要五块钱。
德顺当时就买了,我还说他太宠孩子。
现在想想,那时候他可能已经很困难了。
晚上女儿回来了,一进门就问小宝怎么样了。
我把德顺的话跟她说了。
女儿听了,眼圈红了,坐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小雨,你老实告诉我,你们的店子到底怎么了?"我问。
女儿擦了擦眼泪:"妈,德顺这个人您还不知道吗?从来不肯说自己的难处。"
"那你为什么也不跟我说?"
"他不让我说,怕您担心。"女儿哽咽着说,"妈,我们夫妻俩这些年也没给您添过麻烦,这次真的是没办法了。"
我看着女儿红肿的眼睛,心里软了。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嫁人之后更是从来不给我添麻烦。
"钱我可以借给你们,"我说,"但是得立字据。"
女儿愣了一下:"妈,我们是一家人,还立什么字据?"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说,"这钱是我留着养老的,不能含糊。"
女儿默默点头。
那一刻,我看到她眼里有些失望。
可能她觉得我这个当妈的太薄情了。
但我有我的道理,钱这个东西,不管是谁,都得说清楚。
第二天,德顺带着字据来了。
那是用圆珠笔写在一张作业本纸上的借条,字迹工整。
我仔细看了看,该写的都写了,还按了手印。
我把存折给他,让他自己去银行取钱。
那是个绿色的存折,上面盖着邮政储蓄的章。
他接过存折,手都在发抖。
"妈,谢谢您。"他说,声音有些哽咽。
"谢什么,一家人。"我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以后遇到难处要早说,别一个人扛着。"
德顺点头,眼里有泪花。
他走了以后,我坐在那里发了半天呆。
忽然想起老伴在世的时候说过的话:"这个女婿是个好人,就是太要强了。"
老伴的眼光一向很准,看来德顺确实是个好孩子。
过了一个星期,德顺来还第一笔钱。
五百块,用红纸包着。
我说太早了,他说这是他卖了一批冬装挣的。
从那以后,他每个月都来还一点,虽然不多,但很准时。
我能看出来,他们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德顺的脸色也好了很多,说话的时候也有了笑容。
有一次他告诉我,他们进了一批新款式的衣服,是从深圳那边进的货。
那时候深圳刚刚发展起来,时装款式都很新潮。
年轻人都爱买,生意一下子好了很多。
过了两个月,小宝又发烧了。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外头下着小雨。
德顺闻讯赶来,二话不说就要带孩子去医院。
这次我没有拦着他,也没有要钱。
我忽然觉得,让女婿带外孙去看病,这很正常。
在医院里,德顺抱着小宝排队挂号,我坐在旁边看着他。
这个女婿,其实挺不容易的。
年纪轻轻就要养家糊口,还要孝敬我这个老太婆,确实不容易。
回家的路上,德顺对我说:"妈,谢谢您那天借钱给我们。"
"都过去了,别老提了。"我说。
"不是的,妈。"德顺认真地说,"我谢谢您的不是钱,是您的信任。"
我愣了一下。
"那天您坚持让我拿钱买药,我当时心里有点委屈。"德顺停下脚步说,"后来想想,您这么多年一个人带小宝,养成了什么事都自己做的习惯,这很正常。"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暖流。
"其实妈,您知道吗?那天我钱包里只有那二十块钱,其他都是银行的欠条和催款单。"德顺苦笑着说,"我当时特别怕您看见。"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原来他那天已经山穷水尽了,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傻孩子,你怎么不早说?"我哽咽着说。
"我不想让您担心,也不想让小雨担心。"德顺说,"一个男人,总得撑起这个家。"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理解。
这个女婿,用他的方式在爱着这个家,爱着我们。
而我,却差点因为自己的固执伤害了他。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钱的问题上为难过德顺。
有时候他要给小宝买什么东西,我总是说:"你看着办就行,我信得过你。"
德顺每次听到这话,都会很开心。
那种开心是发自内心的,我能看得出来。
现在想起那天买药的事,我心里还是会有些愧疚。
但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家人之间,最重要的不是钱,是信任和理解。
那张二十块钱,我到现在还留着。
夹在我的日记本里,已经有些发黄了。
它提醒我,有时候我们以为是在保护自己,其实是在伤害最爱我们的人。
去年春天,德顺把欠我的钱全部还清了。
还额外给了我一千块钱当利息。
我没要那些利息,让他存起来给小宝上学用。
现在小宝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成绩很好。
德顺的生意也越做越好,听说要在市里再开一家分店。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着德顺,心里满是欣慰。
这个女婿,值得我信任一辈子。
有时候我想,如果老伴还在世,他一定会说:"我早就说过,这个德顺是个好人。"
前两天,小宝又感冒了。
德顺下班回来,见孩子有点咳嗽,二话不说就要带他去医院。
我说:"不用急,先吃点药看看。"
德顺摇摇头:"还是去看看吧,小孩子的病不能拖。"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坚定。
我点点头,心里很踏实。
现在的德顺,说话做事都很有主见,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伙子了。
在医院里,他抱着小宝,我跟在后面。
看着他们祖孙俩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德顺刚结婚,每次来看我都很拘谨。
现在他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回家的路上,小宝在德顺怀里睡着了。
我看着德顺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这个女婿,真的很不错。
那天晚上,女儿来看我。
她说德顺最近很忙,生意好了,人也更有精神了。
"妈,"女儿说,"德顺常跟我说,多亏了您当年借钱给我们,要不然我们早就垮了。"
我摆摆手:"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不是谢,是感激。"女儿认真地说,"您知道吗?那段时间德顺压力特别大,晚上经常睡不着觉。"
我心里一酸。
那时候我还嫌他不够坦诚,原来他已经承受了那么多。
"现在好了,"女儿笑着说,"他说要好好孝敬您,让您过个安稳的晚年。"
我点点头,心里很暖。
这个家,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最终还是走向了和谐。
现在回想起来,那次借钱的事,虽然当时让我们都很为难,但也让我们彼此更加了解了。
有时候,困难不一定是坏事,它能让人看清很多东西。
那天我要德顺拿钱买药,现在想来确实有些过分。
但德顺没有记恨我,反而更加理解我。
这就是一个好女婿应有的胸怀。
我把那张二十块钱拿出来看了看,已经很旧了。
但我还是要留着它,留着这个教训,也留着这份感动。
来源:园林画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