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宋把电动三轮停在刘婶的杂货店门口,想买包烟。推门进去,店里黑着灯。这不对劲,刘婶店里从不关门,星期天下午也开着,就连她大儿子结婚那天,也只是贴了张手写纸条:有事自己拿,钱放柜台。
初夏。傍晚的镇子上,天空泛着那种洗不净的灰蓝。
老宋把电动三轮停在刘婶的杂货店门口,想买包烟。推门进去,店里黑着灯。这不对劲,刘婶店里从不关门,星期天下午也开着,就连她大儿子结婚那天,也只是贴了张手写纸条:有事自己拿,钱放柜台。
“刘婶?”
店里散着一股陈年霉味,混合着塑料袋和洗衣粉的气息。角落里那台老旧的饮料冰柜发出嗡嗡声,像是要散架了一样。
隔壁王嫂探出头来,招手:“老宋啊,别找了,刘婶今天不开门。”
“咋了这是?”
王嫂压低声音:“她前夫来了。”
“啥?刘建国?”
“可不,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药,给拦在店门口了。”王嫂边说边走近,手里还拿着半个切了的西瓜,“跪那儿了,眼圈通红的。”
老宋愣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四点半,得去接孙子放学。“那我先走了,有情况微信上说。”
王嫂点点头,咬了一口西瓜:“情况大了去了,全镇都知道了。”
刘婶,刘月红,今年四十有二。离婚五年了,带着两个孩子,大的念高中,小的刚上初中。镇上人管她叫刘婶,是出于一种尊重。
五年前离婚时,镇上人都站在刘月红这边。倒不是因为刘建国有啥大错,就是觉得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
刘建国那时在县里一家建材厂做会计,月薪四千出头。不赌不嫖,就爱喝点小酒,隔三差五在单位食堂喝醉了,同事会给刘月红打电话来接。
离婚原因没人说得清。有人说是刘建国背着刘月红借了一屁股债;也有人说是刘月红嫌刘建国没出息,想跟着镇上开超市的老板;最靠谱的版本是刘建国和厂里一个年轻会计走得太近,被刘月红抓了现行。
你问我怎么知道?
这还不简单。镇上一共就这么些人,年龄到了,谁家有点事,比天气预报传得还快。再说我和刘月红家就隔着条小路,平时买油盐酱醋的,哪能不说上两句。
离婚那年,刘月红四十二岁,刘建国四十五岁。
法院判两个孩子都跟刘月红,刘建国每月给两千块钱抚养费。刘月红拿着这钱,租了镇中心那条街上的一间铺面,开了家杂货店。
铺面不大,前店后屋。前面卖日用百货,后面住人。刘月红就睡在后屋隔出来的一小间里,两个孩子挤在另一小间。
那家店我常去。货架上摆的东西五花八门:卫生纸、洗衣粉、火柴、酱油、醋、方便面、饼干、口香糖、矿泉水、冰红茶、王老吉、啤酒、白酒、烟。夏天还卖冰棍,一个两三块钱那种,小孩子爱买。
最早那会儿,店里东西不多。货架和冰柜都是二手的,从镇上倒闭的小超市买来的。刘月红的本钱少,进不了多少货。
“婶,来包玉溪。”我有一回去买烟。
“没了,明儿才进货。”刘月红站在收银台后面,手里翻着一本发黄的账本,眼皮都没抬一下。
收银台上摆着个相框,是两个孩子的合影。大儿子刘强,小女儿刘欢。照片里两人穿着校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有点像是从学校统一拍的照片里裁出来的。相框是塑料的,边角有点掉色。
“那来包红塔山吧。”
“嗯。”刘月红放下账本,转身从身后的烟架上取烟。她的动作很慢,像是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抗议。
那年的刘月红很瘦,脸上总是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她的皮肤黑里透红,是常年在太阳底下站着的那种黑。头发总是随便扎成一个马尾,额前掉下几缕,也懒得理会。
现在的刘月红则胖了一圈,腰围起码增加了一尺。脸上也有了些肉,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头发染成了栗色,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偶尔还抹点口红。
店里的东西也多起来了,货架从两排变成了四排,还加了一个冷藏展示柜,里面放着酸奶、火腿肠、卤味和一些简单的半成品菜。
刘月红的生意是怎么好起来的?
说起来这事还挺奇怪。
刘月红离婚后的第二年,镇上修路,挖到了她店门口。那段时间,别说顾客了,连她自己进出店门都费劲。
那时候她的生意已经很惨淡了,这一修路,更是雪上加霜。
有一天下午,我去她店里买醋,看见她坐在收银台后面发呆。店里没开灯,只有从门口照进来的光线。她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婶,来瓶醋。”
她好像才注意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拿醋。
“生意不好啊。”我随口一说。
她拿醋的手停在半空,然后慢慢放下。“嗯,不好。”
“要不要换个地方?”
“换哪去?这儿虽然偏,租金便宜。”她拿起那瓶醋,放在收银台上,“再说了,孩子学校就在附近,方便照应。”
我付了钱,接过醋。想了想,又说:“婶,你手艺不错,要不做点熟食卖?镇上早餐店少,肯定有人买。”
刘月红摇摇头:“那得起早贪黑的,孩子怎么办?”
我也没再多说什么,拿着醋就走了。
没想到过了大概一个月,再去她店里,发现靠门口多了个小冰柜,里面放着些卤鸡爪、卤鸡翅、卤鸡腿、卤蛋之类的东西。
“尝尝?”刘月红笑着递给我一个卤鸡爪,“刚做好的。”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咸香适中,肉质劲道,还带着一点点辣味和八角的香气。“好吃啊,婶。这是自己做的?”
她点点头,眼里有点小得意:“昨天试着做了点,一早上就卖光了。今天多做了些。”
从那以后,刘月红的杂货店就多了卤味这一项。起初只有鸡爪、鸡翅、鸡腿、鸡脖子这些便宜货。后来慢慢加了猪耳朵、猪蹄、猪头肉、卤鸭、卤豆腐干。
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
那会儿修路的工人每天早上都来买她的卤味当早点。工头买了尝过,说好吃,第二天就领着一帮工人来了。
路修好后,附近上班的人也开始光顾。有人专门绕道来买她的卤味,说是送礼特别有面子。
再后来,县城里的一家农家乐老板找到刘月红,说是想批发她的卤味。两人谈了半天,最后谈成了。
从那时起,刘月红每天晚上都要熬到十一二点,起早贪黑地做卤味。我有时晚上路过她店里,能看见后屋亮着灯,影影绰绰是她忙碌的身影。
她的儿子刘强那会十五六岁,成天帮着妈妈卖货、搬东西。女儿刘欢才十一二岁,放学后就在店里写作业,有时也帮着招呼客人。
刘月红从不抱怨生活有多苦。最多在夏天的时候,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用蒲扇扇风,说一句:“热死了。”
关于刘月红前夫刘建国的消息,在他离开镇子后就很少听到了。
有人说他去了广东打工;有人说他娶了个小媳妇,在县城另一头开了家小超市;还有人说他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被债主追着跑。
真相如何,没人知道,也没多少人关心。在镇上人眼里,刘建国是个消失的符号,偶尔在茶余饭后被人提起,也不过是作为刘月红生活故事的陪衬。
直到昨天。
那天早上和平常一样,太阳跟往常一样升起来,刘月红的杂货店一早就开了门。我路过的时候,看见她正在摆放新进的货物,一箱箱的饮料从三轮车上卸下来,堆在店门口。
“早啊,婶。”我打了个招呼。
“早。”她微微抬头,脸上带着些汗,“等会来喝瓶水不?新到的。”
“中午再来吧,上班要迟到了。”
一切如常,没有任何预兆表明这一天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直到下午四点左右,刘建国出现在了镇上。
他是坐公交车来的,从县城那边。下车后径直朝刘月红的杂货店走去。
他变了很多。以前的刘建国是个瘦高个,穿着总是整整齐齐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是标准的会计形象。
而现在站在杂货店门口的这个人,头发花白,脸色蜡黄,身形佝偻,衣服虽然干净但明显有些褪色。手里提着个黑色塑料袋,沉甸甸的,像是装了什么重要东西。
当时店里有几个顾客,其中就有王嫂。她后来告诉我,刘建国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月红。”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颤抖。
刘月红正在给一个小女孩找零钱,听到这个声音,手明显抖了一下,但她没抬头,继续数着钱。“给,三块五,慢走。”
等小女孩出去后,店里一下子安静了。几个顾客识趣地陆续离开,只有王嫂站在角落里假装挑选饼干,实际上竖着耳朵听。
“有事吗?”刘月红终于抬起头,声音平静得有点可怕。
刘建国的嘴唇颤抖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声。他慢慢地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收银台上。
袋子口松开了,里面露出几盒药。
“这什么?”刘月红没有去接。
“我…我病了。”刘建国的声音很轻,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肝癌,晚期。”
王嫂说,她当时站在货架旁,听到这话,手里的饼干都掉了。
刘月红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只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那你找我做什么?”
“孩子们……”
“他们好好的,不用你操心。”刘月红打断他的话,“你也别来打扰他们。”
“我想见见他们,最后一面。”刘建国的声音哽咽了。
“不行。”刘月红斩钉截铁地说,“你当初嫌他们拖累你,现在又想见?省省吧。”
王嫂说,刘月红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却红了。
刘建国沉默了一会,然后慢慢地、艰难地跪了下来。“求你了,月红。”
“起来。”刘月红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真的没多少时间了。”刘建国跪在地上,腰板却挺得笔直,“大夫说,最多三个月。”
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嫂说,刘月红盯着刘建国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才开口:“你先起来。”
“不,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就在这时,刘月红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了一眼,表情突然变了。“欢欢发烧了,老师刚给我打电话。”她匆忙从收银台后面出来,拿起外套,“你先走吧,改天再说。”
她绕过跪着的刘建国,快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语气软了下来:“你…你先回去吧,别让孩子看见你这样。”
刘建国却没有起来的意思。“我在这等。”
刘月红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急匆匆地走了。
从学校接回女儿后,刘月红就没再开门营业。
晚上七点多,我去刘月红店里想买包烟,发现店门紧闭。这在平时是不可能的,刘月红的店通常要开到晚上九点。
我想起白天王嫂说的事,有点担心,就拨通了刘月红的电话。
“喂,婶,你还好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嗯,还行。”
“欢欢怎么样了?”
“退烧了,没事。”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明天不去上学了,在家休息。”
“那…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问。
“他走了。”刘月红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让王婆把他送到汽车站了。”
“哦。”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嗯。”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我以为她要挂电话了,刚想说再见,却听见她突然问:“你说他是真病了还是装的?”
这问题把我问住了。“这个…应该是真的吧?这种事不太好装啊。”
“他以前…挺精明一人。”刘月红的声音变得模糊,像是在自言自语,“从来不吃亏的那种。”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就随口说:“要不,你让他拿病例给你看看?”
“他拿了。”刘月红说,“一大堆检查单子,B超、CT、化验单,还有医生的诊断书。县人民医院的章,看着挺真的。”
“那应该是真的。”
“可能吧。”她叹了口气,“孩子他爸这人吧,说不准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刘月红这么称呼刘建国——“孩子他爸”。以前提起他,刘月红都是直接叫名字,或者就说”他”。
挂了电话,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总觉得这事没完。
果然,第二天一早,刘建国又出现在了杂货店门口。
这次他手里提着个保温桶,站在紧闭的店门前,像个雕塑。
过了大概半小时,刘月红来开店了。她看见刘建国,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径直走过去开门。
“你怎么又来了?”她的语气不像昨天那么冷硬了。
“给你送早饭。”刘建国举了举手里的保温桶,“瘦肉粥,你最爱吃的。”
刘月红没接,径直走进店里开始整理货架。刘建国也跟了进去,把保温桶放在收银台上。
“我住在对面旅馆。”他说,“就住几天,见见孩子就走。”
刘月红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整理货架,没吭声。
“欢欢还好吗?”刘建国问。
“退烧了。在后屋睡觉呢。”
“那就好。”刘建国点点头,“强子呢?”
“住校,周五才回来。”
“哦。”
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刘建国看着刘月红忙碌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他轻声说:“那我先回旅馆了,中午再来。”
刘月红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刘建国转身向门口走去,刚到门口,又停住脚步:“粥趁热喝。”
等刘建国走远后,刘月红才走到收银台前,打开保温桶。热腾腾的粥香立刻弥漫开来。
她看着保温桶发了会儿呆,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喂,李医生吗?我想问个病例。”
那天下午,刘月红提前关了店,带着女儿去了县医院。
晚上回来的时候,她的脸色很不好,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第三天,也就是昨天。
这一天开始得很平静。刘月红照常开店,刘建国也没来。
直到下午三点多,刘建国突然出现在店门口,手里依然提着那个黑色塑料袋。
不同的是,这次他一进门就跪下了,而且跪在了店门口,让所有路过的人都能看见。
“你这是干什么?”刘月红惊慌地从收银台后面冲出来,想把他扶起来。
“我看到欢欢了,在后屋窗户那。”刘建国跪在地上,抬头望着刘月红,“让我见见她吧,就一面。”
“起来,有话好好说。”刘月红压低声音,试图把他拉起来,“别让邻居看笑话。”
“我不起来。除非你让我见孩子。”刘建国固执地跪着,声音也提高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但我真的时间不多了。”
这时候,后屋的门开了,十三岁的刘欢站在门口,怯生生地望着门口的情景。
“爸……”她的声音很小,但在安静的店里清晰可闻。
刘建国转过身,看到女儿,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欢欢……”
刘欢犹豫了一下,然后快步跑到刘建国面前,扑进他怀里。“爸爸!”
刘月红站在一旁,看着父女相拥而泣的场景,眼中也噙满泪水。
“让他进来吧。”刘欢抬头看着妈妈,“爸爸病了。”
刘月红叹了口气,点点头。“进来说吧,别在外面。”
三人进了后屋。刘月红把店门反锁,挂上”临时休息”的牌子。
店关了大概两小时。期间,邻居们隐约听到后屋传来哭声和争吵声,但具体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傍晚六点左右,店门重新开了。刘月红的眼睛红肿,但表情平静。刘建国却不见了踪影。
晚上七点多,我去买烟的时候,刘月红正坐在收银台后面发呆。
“婶,来包玉溪。”
她回过神,起身去拿烟。动作依然很慢,像是身上的每个关节都在疼。
“那个…刘建国走了?”我忍不住问。
刘月红点点头,没说话。
“他真得了那病?”
“嗯。”她的声音很轻,“肝癌晚期,扩散了。我带欢欢去医院查过了,他没骗人。”
“那…他找你是……”
“想见孩子最后一面。”刘月红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收银台的边缘,“也想…托付点事。”
我没再追问,付了钱拿了烟就走。走到门口,听见刘月红在身后说:“他明天要去北京的肿瘤医院看看,想带强子一起去。”
我回头看她:“你同意了?”
她点点头,眼泪突然落了下来。“再怎么说,也是孩子他爸啊。”
今天早上,我路过杂货店的时候,看见刘强和刘建国站在店门口,等出租车。刘强个子已经很高了,比他爸还高半个头。两人并肩站着,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刘月红站在店门口,手里拿着个信封,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给刘建国。
最后,她还是走上前,把信封塞进了刘建国的口袋里。“医药费。”
刘建国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用,我自己有。”
“拿着吧。”刘月红的语气不容拒绝,“孩子他爸。”
出租车来了,刘强先上了车。刘建国站在车门旁,回头看着刘月红,欲言又止。
“照顾好自己。”刘月红说,“有消息了告诉我。”
刘建国点点头,上了车。
车子缓缓驶离,刘月红站在原地,一直看着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
没人知道刘建国能活多久,也没人知道这对曾经的夫妻之间还能有什么未来。但在那一刻,在初夏的阳光下,时间似乎慢了下来,所有的恩怨、所有的苦痛,都被这个简单的称呼——“孩子他爸”——轻轻化解。
人生啊,就是这么回事。没有绝对的对错,也没有彻底的善恶。在这个小镇上,在这家小小的杂货店里,生活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凡而又充满了各种可能。
我买了包烟,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点了一支。烟雾袅袅升起,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微弱的光芒。
刘婶站在门口,望着远方,脸上既有忧伤,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平静。
生活继续。明天,杂货店还会准时开门,卤味还会准时上架,街上的人来来往往。但对于刘月红来说,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不一样了。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