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凌晨三点打来的,医院那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块冰,贴在我耳朵上。“李先生,请来一下,您母亲的情况不太好。”我抓起车钥匙冲出门时,妻子小林在身后喊:“带件外套!降温了!”
我妈走后的第三天,我做主,给家里请了一套“丧事一条龙”。
电话是凌晨三点打来的,医院那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块冰,贴在我耳朵上。“李先生,请来一下,您母亲的情况不太好。”我抓起车钥匙冲出门时,妻子小林在身后喊:“带件外套!降温了!”
风确实凉。我把车开得像一艘亡命的船,城市的霓虹在我眼前糊成一片光海。半小时前,我还在为一个项目的预算焦头烂额,在PPT上写下“降本增效”四个大字。而现在,我生命里最昂贵的一部分,正在无可挽回地贬值,直至归零。
母亲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管子,心电图已经是一条直线。医生摘下口罩,说了些“尽力了”、“节哀”之类的话。我没听清,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一千只蝉在叫。我只记得,我爸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像一尊被抽掉魂魄的石像。他没哭,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那张再也不会泛起笑意的脸。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扶着我爸,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铁。给他倒水,他一口不喝。我甚至不知道第一步该干什么,是通知亲戚,还是去办死亡证明。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
就在我茫然四顾的时候,我看到了医院走廊尽头广告牌上的几个字——“福寿安宁,一站式白事服务”。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那一刻,这几个字像救命稻草。我需要秩序,需要一个流程图,需要有人告诉我,一、二、三,接下来该做什么。我不想思考,也无法思考。我只想把这件事“外包”出去。
我拨通了电话。
“您好,福寿安宁。”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温和、专业,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沉稳。
“我……我母亲,刚刚走了。”我的声音在抖。
“先生,请节哀。您别急,我们的人半小时内到。您只需要在医院等我们。”
挂了电话,我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浮木。我对我爸说:“爸,我找了人来处理后事,专业的,我们什么都不用操心。”
我爸缓缓地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茫然,还有一丝我当时没读懂的……失望。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看着我妈,仿佛想把她的样子,重新刻进眼睛里。
半小时后,一个穿着深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助手来了。他姓王,王经理。他一来,整个凝滞的空气仿佛就开始流动了。他有条不紊地指导我们办手续,联系殡仪馆,他的助手则在一旁用iPad记录着什么。
“李先生,关于寿衣,我们有几个套餐。这是真丝的,寓意锦衣玉食;这是纯棉的,寓意安详舒适。您看伯母生前喜欢哪种风格?”王经理把iPad递到我面前,上面是各种款式的寿衣,模特是面容安详的假人。
我看着那些衣服,脑子更乱了。我哪知道我妈喜欢什么风格?她一辈子都在穿打折的衣服,最贵的一件,还是我几年前给她买的羊绒衫,她总舍不得穿,说要留着重要场合。
“就……就那个真丝的吧,让她走得体面点。”我胡乱指了一个。
王经理点点头,在iPad上划了一下。“好的。接下来是灵堂布置,我们提供标准化的‘天堂苑’‘思亲阁’两种风格……”
他还在说着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只是看着那两个助手,用一个白色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把我母亲装了进去,拉上拉链。那个瞬间,我感觉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也被一起拉上,封存,再也打不开了。
我爸从头到尾,就像一个局外人。他只是跟着,看着,不说一句话。当王经理的人要把我妈抬走时,他突然冲了上去,伸手,似乎想再摸一摸那个白色的袋子。
“老爷子,请让一下,别耽误了时辰。”王经理的助手客气地拦住了他。
我爸的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中,然后,慢慢地,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走过去,扶住他。我低声说:“爸,交给他们吧,他们专业。”
我爸没看我,他看着远去的白色袋子,嘴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了一句,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专业……什么叫专业?”
第一章:一件衣服的战争
王经理的效率极高。第二天上午,我们家小区的临时活动室,就被布置成了一个素雅的灵堂。白色的挽联,黄色的菊花,电子香炉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味。一切都井井有条,干净得甚至有些冷清。亲戚朋友们陆续来了,对着我妈那张被放大、精修过的遗像鞠躬,然后握着我的手,说一些节哀顺变的话。
我像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鞠躬,回礼,说“谢谢”。小林在我身边,帮我应酬着,时不时递杯水给我。她眼圈也是红的,但比我镇定。她悄悄对我说:“你看,请人来是对的吧,不然我们俩哪儿忙得过来。”
我点点头,心里却空落落的。这灵堂很完美,完美得像一个样板间,跟我妈没有半点关系。她生前最喜欢的,是阳台上那盆长疯了的绿萝;她最爱用的,是一个豁了口的搪瓷杯;她最常念叨的,是我小时候的糗事。而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看起来比生前更年轻、更陌生的照片。
我爸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像一棵枯树。他拒绝了王经理团队提供的黑色孝服,依旧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夹克。有人过来跟他说话,他就点点头,或者摇摇头,不说一个字。
“爸,您去歇会儿吧。”我走过去。
他抬起眼,看着我,突然说:“你妈那件红色的羊绒衫呢?”
我愣了一下。“什么羊绒衫?”
“就是你给她买的那件,她说开司米的,滑溜。”他比划着,“她说要等给你儿子办婚事的时候穿。”
我这才想起来。那是我有一年发了年终奖,硬拖着她去商场买的,打完折还要两千多。她嘴上骂我败家,眼睛里的喜欢却藏不住。回家后就用塑料袋套好,放进了樟木箱子最底下,说那是她的“宝贝”。
“这个时候……找那件衣服干嘛?”我不解地问。
“给她穿上。”我爸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她念叨了一辈子,就该让她穿着走。”
我心里一沉。王经理昨天明确说过,寿衣有讲究,必须是全新的,而且款式有规制,不能随便穿。我试图解释:“爸,那个……专业的团队说,寿衣有专门的……”
“我不管什么专业!”他突然站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引得周围的亲戚都看了过来。“那是你妈最喜欢的衣服!她就想穿着它!你连这个都要听外人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和悲伤,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我被他吼得有点懵,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时,王经理闻声走了过来,脸上依然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老爷子,您别激动。是这样的,按照传统风俗,寿衣是逝者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正装,不能用日常的衣服。而且颜色上,红色也不太吉利。我们为您母亲准备的这套真丝寿衣,无论从材质还是寓意上,都是最好的选择。”
我爸死死盯着王经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最好的选择?你们懂什么?你们认识她吗?你们知道她一辈子省吃俭用,连件好衣服都舍不得穿吗?你们知道那件红衣服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他一句一句地质问,像一把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王经理的笑容有些僵硬,但还是耐心地解释:“老爷子,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白事有白事的规矩,我们从业十几年,都是这么办的,也是为了逝者好。”
“为了她好?”我爸冷笑一声,他那标志性的小动作——紧张时用右手拇指摩挲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磨得发亮的旧戒指——又出现了。“你们只是为了你们的‘流程’好!我老婆不是你们流程里的一道工序!”
气氛凝固到了冰点。亲戚们窃窃私语。小林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赶紧解决。
我夹在中间,头痛欲裂。一边是父亲不近人情的固执,一边是“专业团队”不容置喙的规则。理智告诉我,应该听王经理的,他们是专业的,懂得多,别在这种事上出错。但情感上,我爸那双通红的眼睛,让我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我深吸一口气,对王死经理说:“王经理,不好意思。我爸年纪大了,脾气倔。要不……就按我爸说的办吧?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们自己担着。”
王经理皱了皱眉,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李先生,我必须提醒您。规矩就是规矩。如果因为这个出了什么岔子,比如……时辰不对,或者仪式不完整,我们公司是不负责任的。”
他把“不负责任”四个字咬得很重。
我心里一阵烦躁。这就是我花钱买来的“省心”吗?一个连母亲最后穿什么衣服都不能自己决定的服务?
“我知道了。”我硬着头皮说,“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回家去取。”
我爸听了,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松弛下来。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重新坐回角落,但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光。
我开车回家,在那个熟悉的樟木箱子里,翻出了那件红色的羊绒衫。衣服被塑料袋和樟脑丸保护得很好,鲜艳得像一团火。我把它抱在怀里,仿佛还能闻到母亲身上那淡淡的皂角香。
我突然想起,买这件衣服的时候,母亲在镜子前照了又照,脸上是少女般的羞涩和喜悦。她悄悄对我说:“崽儿,这衣服真好看。妈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
“崽儿”是她对我的专属称呼,带着浓浓的乡音。我已经很多年没听她这么叫过了。
回到灵堂,我把衣服交给我爸。他接过去,用手仔仔细细地抚摸着,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他抬起头,对站在一旁的王经理说:“麻烦你,让人给她换上。”
王经理看着那件鲜红的羊绒衫,脸色很难看。他沉默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对助手点了点头。“按家属的意思办。”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随你们便,后果自负”的冷漠。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妈穿着那件红色的羊绒衫,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冲我笑。她没说话,但我看懂了她的口型。
她说:“崽儿,妈冷。”
第二章:一份悼词的空白
换衣服的风波过去后,葬礼的筹备继续在王经理的“专业流程”下进行。他似乎已经接受了我们这家“不合作”的客户,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无可挑剔的微笑,只是那微笑里,多了几分距离感。
接下来的环节,是确定追悼会上的悼词。
“李先生,这是我们根据伯母的生平信息,草拟的一份悼词。”王经理将一份打印好的A4纸递给我,“您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明天就由您或者我们专业的司仪来念。”
我接过来。纸上是标准的宋体字,排版工整。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我们敬爱的XXX同志……”
开篇就是熟悉的味道。我往下看。
“XXX同志,生于XXXX年X月X日,于XXXX年X月X日因病逝世,享年XX岁。她的一生,是平凡而伟大的一生。作为妻子,她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作为母亲,她含辛茹苦,无私奉ăpadă……”
我看着那些华丽而空洞的词语,感觉无比刺眼。“相夫教子”“含辛茹苦”“无私奉献”……这些词可以用来形容任何一个母亲,却唯独不像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一个会因为买菜时小贩多给了一根葱而高兴半天的人。她是一个看电视剧会跟着里面的人物又哭又笑,还拉着我爸一起讨论剧情的人。她是一个做的红烧肉天下第一,却总说“随便做做,不好吃”的人。她是一个我每次出差,都会往我行李箱里偷偷塞几个煮鸡蛋,说“路上饿了垫垫”的人。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小脾气、有小爱好的人。她不是这一纸悼词里,那个被符号化了的、完美的“母亲”标本。
“这个不行。”我把悼词递回去。
王经理愣了一下:“李先生,有什么问题吗?是生平信息有误,还是您觉得哪些地方需要修改?”
“都不是。”我摇摇头,“这整篇,都不是我妈。”
小林在一旁扯了扯我的袖子,低声说:“差不多就行了,就是一个形式。”
“这不是形式!”我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妈走了,最后能留给别人的,就是这些话了。怎么能差不多就行?”
我爸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这时也开口了,声音沙哑:“这上面写的,是你妈,也不是你妈。你妈这辈子,哪有这么顺当。”
王经理推了推眼镜,耐心地说:“李先生,悼词主要是为了表达哀思,概括逝者的一生。我们这份稿子,是结合了上千场追悼会的经验,提炼出的最通用、也最得体的版本。太过于个人化的细节,在公开场合,可能不太合适。”
“不合适?”我反问,“我妈的人生,有什么不合适的?她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坦坦荡荡。怎么到了最后,连几句真话都不能说了?”
我的脑海里,突然切入一个画面。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语文考试,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我绞尽脑汁,写了很多“妈妈是辛勤的园丁”“妈妈是遮雨的大伞”之类的句子。结果作文本发下来,老师在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评语是:感情不真挚。
那天回家,我妈看到了,没骂我,只是笑了。她一边择菜,一边对我说:“崽儿,作文不能瞎编。你就写,我妈是个爱唠叨的婆娘,做饭盐放得多,还老爱占小便宜。这不就是你妈吗?写真话,老师才喜欢。”
“写真话”。这是我妈教我的。
我看着王经理,一字一句地说:“这份悼死,我们自己写。”
王经理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李先生,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撰写悼词需要专业的技巧和措辞,不只是把事情说出来那么简单。而且,追悼会明天就要举行,时间上……恐怕来不及。”
“来得及。”我爸突然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来说,你来写。”
那个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加上我从外地赶回来的妹妹李娟,第一次在母亲走后,真正地坐到了一起。没有王经理,没有流程,没有套餐。只有一张桌子,几张纸,和一壶我妈生前最爱喝的茉莉花茶。
茶是凉的,但握在手里,却有种奇异的温暖。
“从哪儿说起呢?”我爸看着窗外的夜色,陷入了长久的回忆。
“就从……你妈嫁给我那年说起吧。”他缓缓开口,“那年她才十九,扎着两个大辫子,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彩礼是三床新被子,还有我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一块的确良布料……”
他讲得很慢,很细,像一个技艺精湛的匠人,在用语言这把刻刀,重新雕琢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他讲他们如何一起拉扯大了我和妹妹,讲她为了给我凑学费,偷偷去卖血,回来骗我们说是摔了一跤。讲她如何在我爸下岗后,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白天去工厂上班,晚上回来还接一些糊纸盒的零活。
“……你妈那双手,年轻的时候也细皮嫩肉的。后来,全是口子和老茧。有一年冬天,手冻裂了,口子深得能看见肉。我让她别干了,她冲我发火,说‘我不干,你们兄妹俩喝西北风啊?’。那是我见她发过最大的一次脾气。”
我爸说着,眼圈红了。妹妹李娟早已泣不成声。我拿着笔的手,在微微发抖,纸上已经洇开了一片泪痕。
小林默默地给我们续上茶水,然后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我们聊了一整夜。从我妈做的第一顿难以下咽的饭,到她学会的第一首流行歌曲;从她第一次偷偷学用智能手机想跟我们视频,结果打给了10086,到她去年还兴致勃勃地报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那些被我们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细节,那些我们曾以为无关紧要的瞬间,在这一刻,被一一打捞起来,串联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完整、鲜活、立体的母亲。
天快亮的时候,悼词写好了。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赞美。只有一件件朴素的小事,一句句她曾说过的话。
我拿着那几张写满了字的、还带着泪痕的纸,感觉沉甸甸的。这不再是一份悼词,这是我母亲一生的重量。
我找到王经理,把悼词交给他。“明天,我自己念。”
王经理接过来看了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有再说什么“不专业”或者“不合适”,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好的,李先生。另外,关于追悼会上的背景音乐,我们通常用的是《沉思曲》或者《送别》。您看……”
我打断他:“不用。就放……《甜蜜蜜》吧。”
王经理的表情,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甜蜜蜜》?李先生,这……这绝对不行!追悼会是庄严肃穆的场合,怎么能放这种流行歌曲?”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我爸给我妈唱的第一首歌,就是《甜蜜蜜》。她喜欢。”
第三章:一首歌的喧哗
“不行!绝对不行!”
王经理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还要激烈。他摘下金丝眼镜,用一块绒布反复擦拭着,这是他内心极度不悦时的标志性动作。
“李先生,请您理智一点!追悼会不是家庭聚会,是有社会影响的。到时候来的有单位的领导,有亲朋好友,大家都在悲痛的情绪里,突然响起‘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这成何体统?别人会怎么看你们家?怎么看我们公司?”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仿佛我已经把一场灾难带到了他面前。
妹妹李娟也有些犹豫,她拉了拉我的胳ga:“哥,要不……还是算了吧?《送别》也挺好的,妈以前也爱听。”
是啊,《送别》当然好,悲伤、应景、安全。但那不是我妈的故事。我妈的故事里,有柴米油盐的琐碎,有含辛茹苦的艰辛,但底色里,始终有一抹蜜糖般的亮色。那亮色,就是我爸。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穷,没什么娱乐活动。夏天的晚上,我爸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拉着他的那把旧二胡。他拉得并不好,吱吱呀呀的,像在锯木头。但他总是一脸陶醉,拉完一段,就清清嗓子,对着在屋里忙活的我妈唱:“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我妈就会在厨房里应一声,带着笑骂:“唱得鬼叫一样,别把狼招来了!”
嘴上这么说,但每次我爸一唱,她手里的活儿就会慢下来。我好几次都看到,她靠在门框上,悄悄地看着院子里那个自得其乐的男人,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
那首跑调的《甜蜜蜜》,是他们那个年代的密码,是他们爱情的背景音乐。
“就用《甜蜜蜜》。”我爸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不大,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站起身,走到王经理面前。
“王经理,我知道你们有规矩。但是,给我老婆办后事,我不想留遗憾。”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她这辈子,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我能给她的,不多了。就让我,用我们自己的方式,送她最后一程。”
老人家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恳求的固执。
王经理张了张嘴,看着我爸,又看了看我,最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好吧。”他重新戴上眼镜,语气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但是李先生,我丑话说在前面。如果现场有来宾提出异议,或者造成不好的影响,这个责任……得由您自己来承担。”
“我担。”我爸替我回答了。
追悼会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细雨,像是为这场不寻常的告别烘托气氛。来的人很多,灵堂里站得满满当当。大家表情肃穆,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悲伤。
流程按照王经理的安排进行。鞠躬,默哀,亲友致辞。一切都显得那么“正确”和“规范”。轮到我上台致悼词。
我走上台,看着台下那一双双熟悉的、悲伤的眼睛,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写满字的纸。我深吸一口气,没有看稿子,而是看向我妈的遗像。
“我妈叫赵秀兰,她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我开始讲述她的故事。我讲她如何用一块布给我们兄妹俩做了新书包,自己却用缝补了无数次的旧布袋。我讲她为了省几毛钱的公交车费,宁愿走半个小时去菜市场。我讲她在我发高烧的夜里,如何用温水一遍遍擦我的额头,一夜未眠。
我讲得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好几次都说不下去。台下,早已是一片抽泣声。我看到小林在抹眼泪,看到妹妹哭得伏在丈夫的肩上。我看到我爸,那个像山一样坚强的男人,此刻也老泪纵横,身体微微颤抖。
悼词的最后,我说:“我妈这辈子,吃了很多苦,但她总说自己是甜的。因为她有我爸。我爸说,他欠我妈一场像样的告别。今天,我想替我爸,还给她。”
说完,我对着控制台的方向,点了点头。
几秒钟的静默后,邓丽君那温柔甜美的歌声,毫无预兆地在肃穆的灵堂里响了起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所有人都惊呆了。抽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和错愕。我看到前排我爸单位的老领导,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我看到几个远房亲戚,脸上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这……这是干什么?”
“太不像话了!放这种歌!”
“老李家这儿子,是不是伤心过度,糊涂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王经理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快步向我走来,压低声音,用气声说:“李先生!快关掉!快!”
我没有理他。我只是看着我爸。
我爸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没有理会周围异样的目光和议论,只是径直走到了我妈的遗像前。
他伸出那双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相框,就像在抚摸我妈的脸颊。
在“甜蜜蜜”的歌声里,他看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妻子,张开嘴,用那沙哑的、跑调的嗓子,跟着录音机,轻轻地哼唱起来。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他的声音很小,很抖,不成调子。但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里掏出来的。
整个灵堂,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他对着亡妻的遗像,唱着那首属于他们青春的情歌。
那歌声,穿越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穿越了生与死的距离,在这一刻,回荡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渐渐地,议论声消失了。一些和我爸妈相熟的老邻居、老同事,眼睛都红了。他们或许想起了什么,或许,他们从这荒诞的一幕里,读懂了一种超越生死的深情。
小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她握住我的手,很用力。我转过头,看到她满脸是泪,却在对我笑。
一曲终了。我爸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遗像,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转过身,对着所有来宾,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有一句话。
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王经理站在原地,像被点住了穴,一动不动。他看着我爸的背影,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迷茫。他那套关于“流程”“规矩”“专业”的理论体系,在这一刻,似乎被这首跑调的《甜蜜蜜》,彻底击碎了。
第四章:一条回家的路
追悼会结束后,按照流程,下一步是火化,然后是骨灰寄存或下葬。
王经理拿着他的iPad,上面的流程图清晰地标明了下一个节点。“李先生,关于骨令的安放,我们合作的陵园有几个风水上佳的位置,提供‘福地’‘安息’‘归源’三种套餐,包含了墓碑设计、定期清扫和祭祀提醒服务。您看……”
我爸打断了他。“我们回家。”
“回家?”王经理愣住了,“老爷子,您的意思是……”
“把骨灰,带回家。”我爸说得斩钉截铁。
这下,不仅是王经理,连我和小林、李娟都愣住了。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骨灰入土为安,要么是葬在祖坟,要么是存放在殡仪馆或者陵园,很少有带回家的。都说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生活,把骨令放在家里,总觉得有些……不吉利。
“爸,这不合适吧?”我小心翼翼地劝道,“家里地方小,再说……孩子还小,怕吓着他。”
李娟也附和道:“是啊爸,妈都走了,就让她安息吧。放在家里,我们看着也难受。”
我爸摇了摇头,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你们不懂。你妈……她怕黑,也怕一个人。在那个小盒子里,冷冰冰的,她会害怕的。”
“把她带回家,放在卧室里,我陪着她,跟她说说话,她就不怕了。”
他的话,说得那么平静,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我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浪。
我妈确实怕黑。小时候家里停电,她总要把我和妹妹搂在怀里,点上蜡烛,给我们讲故事,直到我们睡着。她也怕孤单,我爸只要一出差,她晚上睡觉就非要把客厅的灯开着。
这些我们以为早已忘记的细节,我爸都记得。
王经理的职业素养让他很快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试图从“专业”的角度来劝说。“老爷子,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是,骨灰长期放在家中,从风水学上讲,对家人的运势不太好。而且,从科学角度说,也不利于您和家人走出悲伤,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我爸转过身,看着王经理,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我七十了,我老婆没了,你跟我谈新的生活?”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我跟她过了一辈子,她就是我的生活。她走了,我的生活就结束了。剩下的日子,我只是在等。等我去陪她。”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我爸看着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欠她的,太多了。以前总想着,等退休了,等你们都成家了,我就带她去旅游,去北京看天安门,去海南看大海。总说明天,明天……可哪有那么多明天啊。”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也曾对我妈说过无数个“明天”。“妈,等我这个项目忙完了,就带您去体检。”“妈,等我下个星期不加班了,就回家陪您吃饭。”“妈,等……”
我的“等一等”,最后等来的,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不再犹豫了。我对王经理说:“王经理,就按我爸说的办。骨灰,我们带回家。”
王经理看着我们一家人,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不可理喻的疯子。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甩手不干了。最后,他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
“随你们吧。”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说“后果自负”。
从殡仪馆领骨灰的那天,下着雨。我捧着那个沉甸甸的、冰凉的盒子,感觉像是捧着我母亲浓缩了一生的一百斤。我爸撑着一把黑色的旧伞,默默地走在我身边。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他的眼泪。
回家的路,明明和平时一样,却感觉从未有过的漫长。车里很安静,只有雨刮器在单调地摆动。
我突然想起来,上一次我妈坐我的车,就是在这条路上。她去医院做检查,我顺路送她。她坐在副驾驶,像个好奇的孩子,摸摸这,看看那。“崽儿,你这车真好,又大又稳当。”她高兴地说,“比你爸那辆破自行车强多了。”
她又说:“开车要小心,不能快。你妈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惜命。”
我当时一边开车,一边还在用蓝牙耳机跟客户打电话,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几声。
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我一定不会接那个电话。我会关掉手机,我会开得很慢很慢,我会跟她聊一路的天。
可是,没有如果。
回到家,一开门,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饭菜香、皂角香和阳光混合的味道。可我知道,这个家里,永远地少了一种味道——我妈的味道。
我爸接过骨灰盒,没有把它放在王经理建议的、朝南的柜子上。他径直走进了他和妈妈的卧室。
我和小林、李娟跟了进去。只见我爸把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头柜上,就在我妈平时放老花镜和水杯的那个位置。
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我妈的那副老花镜,轻轻地放在骨灰盒旁边。又倒了一杯温水,也放在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骨令盒,像平时一样,絮絮叨叨地开了口。
“秀兰,到家了。累了吧?喝口水。你看你,又把眼镜乱放,我给你放好了啊。”
他顿了顿,仿佛在等妻子的回答。
“今天下雨了,你关节炎有没有犯?我给你把电热毯开着了。晚上冷,记得盖好被子。”
卧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窗外的雨声和老人沙哑的呢喃。妹妹早已泣不成声,小林也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我的眼睛有点酸,鼻子也堵得厉害。我看着我爸的背影,那个曾经能把我扛在肩上的、像山一样伟岸的背影,在这一刻,显得那么佝偻,那么孤单。
他不是在对一个盒子说话。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抵抗着全世界的遗忘。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妈,也告诉我们,她没有走,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住在了这个家里。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所谓葬礼,所谓仪式,不是做给外人看的,也不是做给逝者看的。它是留给生者的一个通道,一个可以安放我们无处可放的思念和悲伤的通道。
而这条通道,没有标准答案。它可以是陵园里的一块墓碑,也可以是床头的一个木盒。
只要,能让我们感觉,离他们近一点,再近一点。
第五章:一部手机的秘密
母亲的骨灰被父亲安放在卧室后,王经理和他的“福寿安宁”团队,终于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临走前,王经理把一份厚厚的账单和一本制作精美的“生平纪念册”交给我。纪念册里是我母亲的照片,从黑白到彩色,配着一些优美的诗句。
“李先生,合作……结束了。”王经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复杂,“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总算圆满。这是我们公司的一点心意。”
我接过纪念册,翻了翻,照片很清晰,排版很漂亮。但我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件红色的羊绒衫,那首跑调的《甜蜜蜜》,和我爸在床头柜前絮叨的背影。
“王经理,”我叫住他,“谢谢你。不过,你那套服务,可能需要升级一下。”
他愣住了:“升级?”
“嗯。”我点点头,“你们的服务很专业,但只有‘流程’,没有‘心’。白事,办的是‘事’,但真正要安抚的,是‘心’。”
王经理沉默了。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职业性的隔阂,而是一种深深的思考。他对我鞠了一躬,说:“李先生,受教了。”
送走王经理,家里终于恢复了平静。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父亲变了。他变得更沉默,也更固执。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对着母亲的骨灰盒说话,早安,晚安,今天菜市场的白菜又涨价了,邻居家的孙子考上了大学……他像在写一部只有他一个读者的长篇小说。
他拒绝了我们所有“让他走出来”的建议。李娟想接他去自己家住,他不去。我想带他去旅游散心,他不去。他说:“我走了,你妈一个人在家,谁陪她?”
他就守着那间卧室,守着那个小小的木盒,守着他的回忆,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我开始担心他的精神状态。小林也劝我:“这样下去不行,老爷子会憋出病来的。得想个办法。”
办法,我却一点都想不出来。我甚至连跟他好好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找不到。他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坚硬的壳里,谁也进不去。
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后。那天我回家看他,发现他正戴着老花镜,笨拙地摆弄着我妈留下的那部旧智能手机。那是我前年淘汰给她的,她一直没怎么学会用。
“爸,您干嘛呢?”我问。
他被我吓了一跳,慌张地想把手机藏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没……没什么。随便看看。”
他的反常举动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走过去,拿过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微信的登录界面。
“您想用微信?”
他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你妈……她不是加了那个什么……家庭群吗?我想进去看看。”
我心里一动。那个家庭群,是我、小林、李娟和她丈夫,还有我爸妈六个人。平时我们会在里面发发照片,聊聊近况。妈走了以后,那个群就再也没人说过话了。
我帮他登录上微信。刚进去,就看到群里最后几条信息。是我妈去世前一天发的。
她发了一张照片,是她阳台上那盆绿萝,长得郁郁葱葱,垂下的藤蔓像绿色的瀑布。
下面是她发的一段语音,带着浓浓的笑意:“你们看,我养的绿萝,厉害吧!比你们年轻人养得都好!”
再下面,是我和小林、李娟的回复。
我:“妈,真棒![赞]”
小林:“妈,您是绿植杀手的天敌![强]”
李娟:“妈,改天教教我呗,我养一盆死一盆。[哭笑]”
看着这些再也等不到新回复的对话,我的眼睛又湿了。
我把手机还给我爸。他捧着手机,点开那段语音,凑到耳边,反复地听着。一遍,又一遍。
那短短几秒的、带着笑意的声音,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从那天起,我爸像发现了新大陆。他开始研究那个小小的手机。他让我教他怎么发语音,怎么看朋友圈,怎么用视频通话。他的学习能力出奇地慢,一个简单的功能,我要教他十几遍。他也不嫌烦,拿着个小本子,一笔一划地记下来,画上各种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
“这个圆圈圈是发照片。”“这个像话筒的,是说话。”
他像个刚刚入学的孩童,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有一天,我去看他,他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把手机递给我。“崽儿,你帮我看看,这是个啥?”
我一看,是一个叫“全民K歌”的软件。
“这是个唱歌的软件,您想唱歌?”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听邻居老张说,可以在上面……录歌。录下来,就能一直听。”
我瞬间明白了。
我帮他注册了账号,教他怎么点歌,怎么录音。他选的第一首歌,毫不意外,是《甜蜜蜜》。
他在房间里,关上门,一个人练了一下午。我隔着门,能听到里面传来他那不成调的、反反复复的歌声。
傍晚的时候,他出来了,眼睛亮亮的,像个得了奖状的孩子。“录好了!你听听!”
他点开播放。手机里传来他那沙哑的、跑调的歌声,混杂着细微的电流声。很难听,真的很难听。
但他却听得如痴如醉。
“这样,我想你妈的时候,就能放给她听了。”他满足地说。
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那是母亲走后,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纯粹的笑容。我突然意识到,我错了。我们所有人都错了。
我们总想着要“帮”他走出来,要让他“忘记”悲伤,开始“新生活”。但我们从未真正问过他,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的,不是忘记。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去记住。
记住她的声音,记住她的笑容,记住他们一起唱过的那首歌。
那部旧手机,那个唱歌软件,就是他为自己找到的,安放思念的通道。
从那天起,我不再劝他什么。我只是默默地帮他把手机充满电,帮他清理内存,教他下载新的伴奏。他的歌单里,渐渐多了起来。《月亮代表我的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晚秋》……全都是他们那个年代的老情歌。
他把每一首歌,都当成一封写给天堂的情书,用他那跑调的歌声,一句一句地,唱给那个永远不会再回应他的人听。
第六章:一碗面条的温度
父亲沉迷于用手机“追忆”母亲的日子里,家里的烟火气,似乎也随着母亲的离去而消散了。父亲不会做饭,或者说,他习惯了母亲的照顾,连厨房的盐放在哪里都不知道。母亲走后,他不是吃外卖,就是用开水泡剩饭。
我每次去看他,想给他做顿饭,他都摆摆手。“不用忙活,我随便吃点就行。你妈做的饭,那才叫饭。”
他的话,让我无言以对。母亲的味道,已经成了他味蕾上的一道执念,谁也无法替代。
李娟也试过,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炖了鸡汤送过去。父亲尝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叹了口气:“不是这个味儿。”
我们渐渐地也放弃了。只能多给他买一些牛奶、面包,叮嘱他按时吃饭。
日子就像那碗被父亲剩下的鸡汤,凉了,也淡了。
直到我儿子小军放暑假。小军今年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因为我和小林都要上班,就把他送到了父亲那里。我原本有些担心,怕孩子的吵闹会打扰到父亲的“清修”。
没想到,小军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潭死水。
“爷爷,我饿了!”小军一到家,就嚷嚷开了。
父亲正戴着老花镜研究他的“全民K歌”,闻言愣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饿了?那……爷爷给你叫个披萨?”
“我不要吃披萨!我要吃奶奶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小军理直气壮地说。
母亲生前,最拿手的就是西红柿鸡蛋面。汤汁浓郁,鸡蛋滑嫩,面条筋道。小军从小就爱吃,每次都能吃掉一大碗。
父亲的表情凝固了。他看着小军,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奶奶不在了,没人会做了。”过了好久,他才沙哑地说。
小军眨了眨眼睛,他似乎还不太理解“不在了”的真正含义。他只是觉得奶奶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爷爷你学啊!”小军拉着父亲的手,“你给奶奶打电话,问她怎么做!”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刀,插在父亲的心上。我看到父亲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他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
我赶紧把小军拉过来,想训斥他几句。父亲却转过身,对我摆了摆手。他蹲下来,摸着小军的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好。爷爷……学。”
那天下午,父亲像换了一个人。他收起了手机,系上了母亲留下的那条旧围裙,走进了那个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踏足过的厨房。
厨房里,一切都还是母亲走时的样子。调味瓶摆得整整齐齐,案板干净得发亮。只是,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父亲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每一件厨具。然后,他拿出手机,不是为了唱歌,而是打开了搜索软件,输入了几个字:西红柿鸡蛋面做法。
他戴着老花镜,几乎把脸贴在了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着菜谱。
“西红柿去皮……怎么去皮?”他自言自语。
小军在旁边当起了“监工”。“我知道!用开水烫一下!”
“哦……对,你奶奶以前就是这么做的。”父亲恍然大悟。
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一个十岁的孩子,就这样,在厨房里,开始了一场笨拙而神圣的“复刻”仪式。
切西红柿,他手抖,切得大小不一。炒鸡蛋,他忘了放油,差点糊了锅。下面条,水还没开他就把面丢了进去,结果成了一锅面糊。
厨房里一片狼藉,像打了一场仗。
最后,当那碗看起来惨不忍睹的“西红柿鸡蛋面”端上桌时,我甚至不敢看。西红柿是块状的,鸡蛋是焦的,面条是坨的。
小军却一点不嫌弃。他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好吃吗?”父亲紧张地问,像一个等待宣判的考生。
“好吃!”小军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跟奶奶做的……差不多!”
父亲的眼睛里,瞬间就亮起了光。他拿起筷子,也夹了一口面,慢慢地咀嚼着。
他没有说好不好吃,只是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了碗里。
从那天起,厨房成了父亲的新阵地。他不再满足于西红柿鸡蛋面,他开始研究母亲生前所有的拿手菜。红烧肉、糖醋排骨、鱼香肉丝……他把那个小本子,从记录歌名,变成了记录菜谱。
他做得依然不好。红烧肉不是咸了就是淡了,糖醋排骨的汁总是调不对。但他乐此不疲。每做出一道新菜,他都会让小军品尝,然后紧张地问:“像不像你奶奶做的?”
小军总是很给面子地回答:“像!太像了!”
我知道,小军只是在哄他。我也知道,父亲自己也清楚,他永远也做不出母亲的那个味道。
因为母亲的味道里,除了油盐酱醋,还有一样最重要的调料,叫“爱”。那是任何菜谱都教不会的。
但他依然坚持着。他在用这种方式,延续着母亲在这个家里的存在感。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也告诉他自己:只要这个家里还飘着她熟悉的饭菜香,她就从未离开。
暑假结束的时候,我去接小军。父亲做了一大桌子菜。红烧肉色泽红亮,糖醋排骨酸甜适口。虽然和母亲的手艺比,还差了那么一点火候,但已经像模像样。
饭桌上,父亲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尝尝。跟你妈做的,还有多大差距?”
我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肥而不腻,入口即化。那味道,和我记忆深处的某个味道,奇妙地重合了。
“爸,”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没有差距。这就是妈做的味道。”
父亲愣住了,随即,笑了。那是母亲走后,我见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吃完饭,我送小军回家。车开出小区,小军突然对我说:“爸爸,我觉得,奶奶回来了。”
我心里一颤:“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小军说,“我闻到爷爷身上,有奶奶的味道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小区的楼上,父亲还站在阳台上,对着我们的车挥手。他身上,还系着那条母亲的旧围裙。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味道是不会消失的。爱,也是。它只是从一个人的身上,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继续温暖着这个家。
第七章:一棵柿子树的约定
秋天来得悄无声息。院子里那棵老柿子树,叶子黄了,枝头挂满了一个个橘红色的小灯笼。
这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棵树。她说,这棵树比我的年纪都大。每年秋天,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把柿子摘下来,一部分做成柿饼,一部分留着给我们吃。
她总说:“自家树上的柿子,不打农药,甜。”
母亲走后的第一个秋天,柿子熟了,却无人采摘。它们就那样挂在枝头,红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
父亲每天吃完饭,都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一坐就是一下午。他也不说话,就是抬头看着那些柿子,眼神悠远。
我去看他,他指着树上最大最红的那个柿子,对我说:“那个,是你妈的‘老位子’。每年最好的那个,她都留着自己吃,说那是辛苦一年的奖励。”
我看着那个柿子,仿佛看到了母亲站在树下,仰着头,一脸满足的笑容。
“爸,我把它摘下来给您吧。”我说。
他摇了摇头。“不了。让你妈‘吃’吧。”
从那天起,那棵柿子树,就成了我们家不成文的禁忌。谁也不许去碰那些柿子。任由它们在枝头,从橘红,到深红,再到被秋霜打得发软。偶尔有鸟儿来啄食,父亲看到了,也只是挥挥手赶走,嘴里念叨着:“别把你妈的份都吃了。”
日子在柿子一天天的变化中,缓慢地流淌。父亲的“厨艺”越来越好,已经能像模像样地复刻出母亲的几道拿手菜。他的“歌艺”却没什么长进,依然是跑调的《甜蜜蜜》,但他唱得越来越投入,有时候甚至会对着空气,做出邀请的姿势,仿佛在邀请那个看不见的舞伴。
他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他开始走出家门,去公园遛弯,和老邻居下棋。只是,他每天都掐着点回家,他说:“要赶在你妈‘做好饭’之前回去。”
我知道,他活在了自己构建的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母亲从未离开。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忙碌,在阳台上浇花,在等他回家吃饭。
我曾想过,要不要戳破这个美丽的幻想。小林劝我:“别。对他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方式。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
是啊,念想。就像那些挂在枝头的柿子,红得那么不真实,却又那么温暖。
深秋的一天,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有些轻松。
“崽儿,你和小林,还有娟子一家,这个周末都回来一趟。”
“爸,有什么事吗?”
“回来吃柿子。”他说,“熟透了,再不吃,就要掉了。”
我愣住了。
那个周末,我们全家都回去了。一进院子,就看到父亲正站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摘柿子。他的动作很慢,但很稳。他把摘下的柿子,一个一个轻轻地放进篮子里。
树下,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是我母亲的遗像。相框前,摆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那个最大最红的柿子。
“妈的‘老位子’。”父亲下了梯子,指着那个柿子,对我们笑笑。
他把篮子里的柿子分给我们。“都尝尝,今年的柿子,特别甜。”
我们围着桌子坐下,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红彤彤的柿子。阳光透过稀疏的叶子洒下来,暖洋洋的。
父亲拿起那个最大的柿子,用小勺子,挖了一勺,轻轻地放在母亲的相框前。
“秀兰,吃柿子了。”他轻声说,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然后,他自己也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嗯,真甜。”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手里的柿子。那甜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吃完柿子,父亲把我们叫到屋里。他从卧室里,拿出了那个一直放在床头的骨灰盒。
“我跟你们妈商量好了。”他看着我们,平静地说,“她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是时候,送她去该去的地方了。”
我们都惊住了。
“爸,您……”
他摆了摆手,打断我的话。“我前几天,去陵园看过了。就在西山那块,向阳,能看到水库。你妈喜欢亮堂的地方。我已经跟人说好了,下个星期,就送她过去。”
他看着我们,眼神清澈而坚定。“人啊,不能总活在过去。你妈走了,但日子,还得过下去。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也得有我自己的。”
“我准备,把你妈教我的那些菜,都整理出来,写成个菜谱。以后你们想吃了,就照着做。”
“我还准备,去老年大学报个班,学学二胡。不能总唱跑调的歌给你妈听,她该嫌弃了。”
“等明年春天,柿子树开花了,我就去陵园看她,告诉她,家里的柿子,长得很好。”
他说得很慢,很平静。但我知道,做出这个决定,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不是忘记了,而是选择了另一种记住的方式。他把对母亲的思念,揉进了未来的每一个日子里。揉进了菜谱的字里行间,揉进了二胡的悠扬顿挫,揉进了柿子树的年年花开。
下葬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空湛蓝。
我们把母亲的骨灰,和那件她最喜欢的红色羊绒衫,一起放进了墓穴。墓碑上,没有刻“慈母”“贤妻”之类的字。只刻着她的名字:赵秀兰。
下面有一行小字,是我爸坚持要刻上去的。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安葬好母亲,我们往回走。父亲走在最前面,步子迈得很大,很稳。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佝偻、孤单的背影,在这一刻,仿佛又重新挺直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远方的天空,轻轻地哼起了歌。
还是那首《甜蜜蜜》,还是有些跑调。
但这一次,我听到的,不再是悲伤和怀念。
而是,一个走向新生的约定。
我终于明白,所谓“丧事一条龙”,它能提供的,只是一个标准化的流程,一个关于“事”的解决方案。但真正的告别,从来都不是一场仪式,而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这段旅程,没有捷径,无法外包。你需要亲手为她换上最爱的衣裳,你需要亲口为她念出滚烫的悼词,你需要亲耳听她唱过的情歌,你需要亲自走过她走过的路,你需要亲手做出她做过的饭……
你需要用这些笨拙而真实的方式,把她一点一点地,从你的生命里剥离,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刻进你的骨头里。
grief is not a problem to be solved, but a path to be walked. And on that path, you can't hire someone to walk it for you.
回到家,我的手机响了。是父亲发来的一条微信。
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院子里那棵老柿子树。夕阳下,光秃秃的枝干伸向天空,像一双祈祷的手。
照片下面,有一行字。
“崽儿,爸给你留了柿饼。记得回来拿。”
来源:径上看枫叶的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