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陈旧的车间里回荡,五十岁的耿朝晖戴着老花镜,全神贯注地握着手中的锉刀,手腕稳得像焊在操作台上。他额头上布满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滴在脚下那片被机油浸得发黑的水泥地上。
“滋啦——”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陈旧的车间里回荡,五十岁的耿朝晖戴着老花镜,全神贯注地握着手中的锉刀,手腕稳得像焊在操作台上。他额头上布满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滴在脚下那片被机油浸得发黑的水泥地上。
“耿师傅,又在捣鼓你这堆破铜烂铁呢?”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车间的宁静。
新来的车间主任,二十七岁的海归硕士李哲,穿着一尘不染的蓝色工装,双手插兜,脚上的进口安全鞋和这片油污地格格不入。他轻蔑地瞥了一眼耿朝晖面前那台老掉牙的台钳,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李主任。”耿朝晖抬起头,布满老茧的手扶了扶眼镜,声音有些沙哑。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现在是工业4.0时代,你那套手艺早就该进博物馆了!”李哲走到一台崭新的五轴数控机床前,像抚摸情人一样拍了拍机身,“看到没?德国进口,精度零点零零一毫米!你拿个破锉刀磨一辈子,能有机器一分钟的活儿精细?”
周围的年轻工人们低着头,不敢作声。老工友们则眼中闪过一丝不忿,却也只能无奈地叹气。
耿朝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用油布擦拭着手中的锉刀。这把刀跟了他三十年,比他儿子的年纪都大。
李哲见他沉默,更加得意,声音也拔高了八度:“耿朝晖,你别装听不见!我实话告诉你,集团最新一轮的‘人员优化’名单下来了,你,就在第一个!”
他伸出手指,几乎戳到耿朝晖的鼻尖上。
“五十岁了,技术跟不上,思想僵化,占着茅坑不拉屎!公司不是养老院,你这种老古董,早就该被淘汰了!”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耿朝晖的心口。他为天星重工奉献了三十年,从一个毛头小子干到两鬓斑白,没想到最后换来的是“老古董”和“被淘汰”。他想反驳,想说他这双手能打磨出连最精密机床都无法达到的镜面,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苦涩的叹息。
儿子还在上大学,学费生活费是笔不小的开销。他要是被裁了,这个家……
工友们同情地看着他,却无能为力。在这个只看学历、只看新技术的时代,他们这些老家伙,确实没什么话语权。
李哲看着耿朝舟灰败的脸色,心中升起一股病态的快感。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倚老卖老的老家伙。
“收拾收拾东西,下周一之前把离职手续办了。看在你干了这么多年的份上,N+1的补偿,公司一分不会少你的。”李哲说完,像一只斗胜的公鸡,趾高气昂地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女人,踩着高跟鞋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是精英打扮的男女。
“请问,哪位是耿朝晖,耿师傅?”女人的声音清脆,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李哲一愣,回头看到来人胸前别着的“集团总部-人事部”的胸牌,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迎了上去:“张经理!您怎么亲自来我们这小破厂了?我就是车间主任李哲。您找耿朝晖?”
他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老家伙犯了什么事,惊动总部了?
被称作张经理的女人点了点头,目光在车间里扫视。
李哲连忙指着角落里的耿朝晖,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他就是。张经理,这老家伙是不是……”
“你就是耿朝晖?”张经理的目光落在耿朝晖身上,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满手的机油和老茧,头发也有些花白。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困惑。
耿朝晖站起身,有些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就是。”
张经理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公式化地念道:“耿朝晖同志,经集团总部研究决定,因‘天枢核心’项目遇到重大技术瓶颈,现紧急将您调入总部核心技术攻关小组,即刻生效。请您马上收拾东西,跟我们回总部。”
话音落下,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懵了。
李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调入总部?核心技术攻关小组?就他?一个马上要被裁员的老钳工?
“张……张经理,您是不是搞错了?”李哲结结巴巴地问,“我们厂,是不是还有个叫耿朝晖的?比如,是哪个大学刚毕业的技术天才?”
张经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文件上写得清清楚楚,工号07351,耿朝晖。有错吗?”
耿朝晖也愣住了,他的工号正是07351。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上掉馅饼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张经理已经不耐烦地催促道:“耿师傅,时间紧急,项目组的专家们都在等您,请您尽快。”
那声“您”,让耿朝晖浑身一颤。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被人用敬语称呼过了。
在所有工友震惊、羡慕、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在李哲那张涨成了猪肝色的脸的注视下,耿朝晖脱下工装,换上自己最好的那件夹克衫,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工具包,跟着总部来的人走出了这个他待了三十年的车间。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奥迪A6停在了天星集团总部的摩天大楼前。
金碧辉煌的大堂,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的白领精英,这一切都让耿朝晖感到格格不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脚上是一双沾着些许尘土的旧皮鞋,手里还拎着那个沉甸甸的工具包,显得尤为突兀。
“你,站住!干什么的?”门口的保安伸手将他拦下,眼神锐利地上下打量着他,就像在看一个走错地方的农民工。
“我是……”耿朝晖刚想解释。
走在前面的张经理不耐烦地回头:“他是我们部门的,让他进来。”
保安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手,嘴里还小声嘀咕着:“总部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耿朝晖的耳朵里,像一根针,刺得他心里很不舒服。
张经理领着他走进一部高速电梯,直接按下了顶层“58”的按钮。
电梯门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巨大的电子屏,上面滚动着“‘天枢核心’项目攻坚誓师大会”的字样。
一间能容纳上百人的巨型会议室里,坐满了人。这些人个个气度不凡,不是博士就是教授,最低也是个高级工程师。
张经理领着耿朝晖走到会议室门口,指着第一排中央的一个空位,面无表情地说:“耿师傅,那是您的位置,项目负责人卫总特意为您留的。”
耿朝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咯噔一下。那位置太显眼了,旁边坐着的都是看起来五六十岁、头发花白、一看就是泰斗级的人物。
他一个老钳工,坐那儿?
“这……这不合适吧?”耿朝晖迟疑道。
“这是卫总的安排。”张经理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仿佛多跟他待一秒都掉价。
耿朝晖硬着头皮,在数十道惊诧、疑惑、鄙夷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向那个空位。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针尖上,那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将他身上的朴素和陈旧照得一清二楚。
他刚刚坐下,旁边一个戴着金边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就侧过头,低声问道:“这位同志,您是?”
“我叫耿朝晖,从三分厂来的。”耿朝晖老实回答。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礼貌的微笑,但那微笑背后,却藏着一丝疏离。
会议开始了。
一个三十多岁、梳着油头、身穿高定西装的男人走上讲台。他就是这次项目的总负责人,集团最年轻的技术副总,卫昂。
卫昂是哈佛博士后,回国后空降天星集团,一向以技术精英自居。他先是用流利的英文讲了一大段开场白,然后切换回中文,开始用PPT展示“天枢核心”项目遇到的难题。
耿朝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公式和专业术语,但他看懂了PPT上那个核心零件的三维结构图。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涡轮叶片,结构精巧,对材料和加工精度的要求达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
“……我们从德国、日本、美国引进了最顶级的数控机床,尝试了上百种合金材料,报废了超过一千个样品,但始终无法达到设计要求的千分之一毫米的动态平衡精度。”卫昂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这个零件,关系到我们整个项目的成败,甚至关系到天星集团的未来!今天把各位专家请来,就是希望集思广益,找到解决办法。”
台下的专家们开始交头接耳,一个个眉头紧锁。
“这个设计太超前了,现有工艺根本达不到。”
“材料的内应力问题无法解决,热处理之后必然会产生微小形变。”
“也许我们可以试试3D打印?用激光烧结技术……”
“不行,强度不够。”
讨论了半天,也没有一个可行的方案。
会议室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卫昂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这个项目是他回国后的立身之本,要是失败了,他的前途就完了。
突然,他的目光扫过第一排,落在了格格不入的耿朝晖身上。他早就注意到这个穿着寒酸的老头了。人事部说从下面分厂调来一个技术专家,他就特意留了第一排的位置,本以为是哪位隐世高人,没想到是个土掉渣的老工人。
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他觉得是人事部在耍他。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安静!”卫昂敲了敲桌子,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他拿起一个加工失败的叶片样品,走到耿朝晖面前,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笑容:“这位……耿师傅,是吧?我听说您是下面分厂的技术专家,想必一定有高见。不如,您来给我们这些纸上谈兵的博士们指导指导?”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耿朝晖身上。
那目光里,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
他们都看出来了,卫总这是在拿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老工人开涮,羞辱他。
耿朝晖成了全场的焦点。他有些紧张,手心都冒汗了。他一辈子都在跟机器打交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但他没有退缩。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金属叶片上时,他紧张的情绪奇迹般地平复了。
那是一种工匠看到自己熟悉领域的东西时,油然而生的自信和专注。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从卫昂手里接过了那个叶片。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叶片光滑的曲面上抚摸着,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他的拇指和食指,像两把最精密的卡尺,在叶片的边缘和根部来回滑动。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将叶片凑到耳边,用指甲轻轻弹了一下。
“叮——”
一声清脆的金属嗡鸣声响起。
会议室里的人都看呆了。这是在干什么?跳大神吗?
卫昂嘴角的讥笑更浓了。
足足一分钟后,耿朝晖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澈而坚定。
他看着卫昂,用最朴素的语言,缓缓开口:
“这个东西,有三个毛病。”
全场哗然。
一个老工人,摸了摸,听了听,就说这耗资数十亿、难倒了国内外顶尖专家的零件有三个毛病?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卫昂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哦?三个毛病?耿师傅,您倒是说说看,我们洗耳恭听!”
耿朝晖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自顾自地说道:“第一,材料选错了。这个钴基合金,韧性有余,刚性不足。高速旋转下,离心力会让它产生肉眼看不见的形变,平衡自然就破了。”
“第二,设计有问题。”他指着叶片的根部,“这个地方的过渡弧度太小了,是应力集中的地方。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出现金属疲劳,产生裂纹。”
“第三,”他顿了顿,掂了掂手里的叶片,语气斩钉截铁,“你们的加工工艺,全是错的!你们只追求表面的光滑,却破坏了金属内部的晶相结构。这东西,外表光鲜,里面早就‘内伤’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会议室里炸响。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在座的都是国内材料学和机械工程领域的顶级专家,他们自然听得懂耿朝晖说的是什么。
而且,他们心里隐隐觉得,这个老工人说的……好像有道理!
特别是刚才那个戴金边眼镜的老者,他是国内金属材料学的泰斗陈院士,此刻他正死死地盯着耿朝晖,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耿朝晖提到的“晶相内伤”,是他最近研究的课题,还没公开发表过,这个老工人怎么会知道?
卫昂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本想羞辱耿朝晖,没想到反被对方将了一军。而且,这老头说得头头是道,让他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反驳。
恼羞成怒之下,他冷笑道:“说得倒轻巧!纸上谈兵谁不会?你行你上啊!有本事,你给我做一个合格的出来!”
他就是要逼死这个老头。
所有人都以为耿朝晖会退缩,会说自己只是个工人,做不了。
然而,耿朝晖却抬起头,迎着卫昂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玩意儿,用我的老伙计,三天就能做出来。”
话音刚落,全场先是震惊,随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他说什么?三天?”
“他以为这是捏泥巴吗?这可是航空发动机级别的核心部件!”
“疯了,这老头绝对是疯了!”
卫昂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指着耿朝晖,对所有人说:“好!好一个三天!今天在座的各位专家,还有集团的领导,都给我们做个见证!”
他转身,死死地盯着耿朝晖,眼神阴冷如毒蛇:“耿朝晖,我跟你立个军令状!三天!你若是能做出合格的零件,我这个技术副总的位置,给你坐!要是做不出来……”
他拖长了音调,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就从天星集团滚蛋!并且,要在全集团公开检讨,承认你是个哗众取宠、欺上瞒下的骗子!”
面对这几乎是毁灭性的赌注,耿朝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卫昂,缓缓吐出两个字:
“可以。”
这两个字,掷地有声。
会议室里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耿朝晖。
他们不知道,卫昂的狂妄,彻底点燃了耿朝晖内心深处那份属于顶级工匠的骄傲与火焰。
你可以说我老,可以说我土,但你不能,质疑我的手艺!
那不仅是他的饭碗,更是他坚守了一辈子的尊严!
军令状一立,卫昂立刻就后悔了。他不是怕耿朝晖能做出来,而是觉得跟这么一个老工人置气,实在是有失身份。但话已出口,骑虎难下。
“好,这是你自找的!”卫昂冷哼一声,对身边的助理吩咐道,“给他安排集团最好的加工中心,所有设备、材料,让他随便用!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然而,耿朝晖却摇了摇头。
“总部的设备,我用不惯。”他看着卫昂,平静地说,“我需要回三分厂的车间,用我自己的工具。”
这话一出,又引来一片窃窃私语。
“什么?放着几千万的德国设备不用,要用他们厂那些破铜烂铁?”
“这人脑子真的有问题,破罐子破摔了这是。”
卫昂轻蔑地笑了:“可以,我满足你。不过,为了保证公平,我会派人全程监督你,免得你弄虚作假。”
他扫视了一圈会议室,目光落在一个角落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文静秀气的年轻女孩正埋头做着记录。
“秦语筝!”卫昂点了她的名。
女孩猛地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卫总?”
秦语筝,刚从清华毕业的女工程师,是项目组里资历最浅的,平时主要负责数据整理,没什么存在感。
“你,从现在开始,跟着耿师傅,寸步不离。他的一举一动,都要给我详细记录下来。”卫昂命令道。
这明摆着是派去当间谍的。
秦语筝有些为难,她觉得这样对一个老师傅很不尊重。但面对顶头上司的命令,她不敢违抗,只能小声地应了一句:“好的,卫总。”
于是,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耿朝晖带着他的“监视者”秦语筝,再次回到了那个他差点被扫地出门的三分厂车间。
当李哲看到去而复返的耿朝晖,以及他身后那个总部来的漂亮女工程师时,整个人都傻了。
听完秦语筝转述的“三天之约”,李哲的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他指着耿朝晖,笑得前俯后仰,差点岔了气。
“耿……耿朝晖,你……你真是个人才啊!吹牛吹到总部去了?三天?用这些破烂?你要是能做出来,我李哲名字倒过来写!”
耿朝晖懒得理他,径直走向自己那个熟悉的操作台。
他打开那个破旧的帆布工具包,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工具一件件拿出来,整齐地摆放在油布上。
锉刀、卡尺、划规、手钻、样冲……每一件工具都上了年头,木柄被磨得油光发亮,金属部分却依然寒光闪闪,显然被保养得极好。
秦语筝好奇地看着这些仿佛从博物馆里出来的老物件,心里充满了怀疑。就靠这些东西,要挑战世界级的技术难题?
耿朝晖没有急着动手。他先是围着那块卫昂特批的、价值不菲的特种合金原材料走了三圈,时不时地用手敲一敲,侧耳倾听着回音。
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看一块金属,而像一个老中医在给病人号脉。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看病”。
到了下午,他才开始动手。他没有用任何电动工具,甚至连车床都没开。他就用最原始的锯、锉、钻、磨,开始了神乎其技的手工操作。
秦语筝站在一旁,一开始还拿着笔记本煞有介事地记录,可看着看着,她就完全被吸引住了。
耿朝晖的动作,与其说是在加工,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艺术创作。
他的手稳如磐石,锉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推拉,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那锉削下来的金属屑,细如发丝,均匀无比。
他不需要图纸,所有的尺寸、角度,似乎都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时而用划规在金属表面轻轻划线,时而用卡尺精准测量,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去触摸,用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去观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车间里的其他工人,也被这边吸引了过来。他们围成一圈,屏息凝神地看着,生怕打扰到他。他们看不懂其中的门道,但他们能感受到那种极致的专注和自信,那是一种对技艺的绝对掌控。
李哲也来看了几次,每次都撇撇嘴,不屑地走开。在他看来,这就是在装神弄鬼。
第一天,耿朝晖将一块方正的合金块,纯手工打磨成了一个大致的叶片雏形。
第二天,他开始进行最精细的加工。他换上了各种形状的细锉,对叶片的曲面进行反复打磨。他的动作极慢,每一次下刀都慎之又慎。有时候,他会停下来,闭上眼睛感受许久,才继续动手。
秦语筝一开始的不解和怀疑,早已变成了深深的震撼。
作为清华的高材生,她对各种精密加工技术了如指掌。她知道,要加工这种复杂曲面,对精度要求极高,即便是最先进的五轴联动数控机床,也需要经过复杂的编程和反复的调试。
可眼前这个老人,只用一把锉刀,就达到了肉眼可见的、超越机器的平滑度和光洁度!
这已经不是技术了,这是“道”!
然而,麻烦还是来了。
第二天下午,正当耿朝晖进入最关键的工序时,车间的总电源突然“啪”的一声,断了。
整个车间陷入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
“好像是总闸跳了!”
李哲第一时间跑了过来,假惺惺地喊道:“快去检查线路!耿师傅,真不好意思啊,厂里线路老化,估计是短路了。”
耿朝晖眉头紧锁,他知道,这绝对不是意外。没有电,照明和一些辅助设备就用不了,他的进度会受到极大影响。
秦语筝冰雪聪明,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李哲在捣鬼,肯定是受了卫昂的指使。
她气得脸色发白,拿出手机就要给总部打电话投诉。
“别打了。”耿朝晖拦住了她,摇了摇头,“没用的。”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对周围的工友说:“麻烦大家,帮我把操作台搬到门口去,借点天光。”
工友们二话不说,七手八脚地把沉重的操作台抬到了车间门口。
耿朝晖就在门口的光亮下,继续他的工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哲看着他,眼神阴冷。一计不成,他又生一计。
他偷偷溜进材料库,将耿朝晖申请的最后一道工序需要的、一种用于表面硬化处理的稀有催化剂给藏了起来。
当耿朝晖完成打磨,需要催化剂时,仓库管理员却说找不到了。
这下,耿朝晖的脸色也变了。没有这种催化剂,叶片的表面强度就达不到要求,前面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
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了。
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秦语筝急得团团转,不停地打电话向总部求援,但卫昂那边却一直以“正在走流程”为由拖延。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李哲躲在办公室里,得意地笑了起来。
车间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耿朝晖站在操作台前,沉默了许久。他看着手中已经近乎完美的叶片,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上。那是他师父留下的遗物,他一直没舍得扔。
他走过去,吹开灰尘,打开了木箱。
箱子里,是一堆瓶瓶罐罐,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矿石和草药的东西。
这是师父当年自己钻研的土方子,一些用于金属处理的秘方。其中就有一个,是关于表面淬火硬化的。
“小秦,帮我找个坩埚,再弄点木炭来。”耿朝晖回头对秦语筝说。
秦语筝愣住了:“耿师傅,您要干什么?”
“来不及解释了,快!”
虽然不知道耿朝晖要做什么,但秦语筝还是迅速照办了。
于是,在车间外的空地上,耿朝晖生起了一堆炭火,架起了坩埚。他从木箱里取出几种颜色各异的粉末,按照某种特定的比例,小心翼翼地倒进坩埚里,然后开始熬制。
一股奇异的味道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看傻了,这……这是在炼丹吗?
就连秦语筝都觉得,耿师傅是不是被逼急了,开始病急乱投医了。
一个小时后,坩埚里熬制出了一种暗红色的粘稠液体。
耿朝晖用刷子将液体均匀地涂抹在叶片表面,然后用铁钳夹起叶片,缓缓伸入了熊熊燃烧的炭火中。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叶片,当叶片被烧得通红,颜色达到某种微妙的程度时,他猛地将其抽出,瞬间浸入旁边一桶冰冷的淬火油中。
“刺啦——”
一股浓烈的白烟冲天而起。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某种神秘的仪式感。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几辆黑色的豪车停在了厂区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但精神矍铄的老者,在一群高管的簇拥下,快步向车间走来。
“楚……楚董?”李哲看清来人,吓得魂飞魄散。
来人正是天星集团的创始人,早已退居二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人物,楚震雄!
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楚震雄没有理会任何人,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空地上那个正在进行淬火的背影。
当他看到耿朝晖手中的那把特殊的、手柄上刻着一个“匠”字的锉刀时,他苍老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双眼中,瞬间涌上了激动的水汽。
“是他……真的是他……”楚震雄喃喃自语,声音都在颤抖。
他推开身边搀扶的人,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此时,耿朝晖刚刚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将淬火完成的叶片从油中捞起。
那叶片,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黑色,表面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粗糙,完全没有之前那种金属的光泽。
“失败了……”有人小声嘀咕。
秦语筝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楚震雄却走到了耿朝晖的身边,目光灼热地看着他,激动地问道:“老师傅,您……您是耿匠人的传人?”
耿朝晖一愣,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老者。他师父姓耿,是当年国营大厂里鼎鼎有名的八级钳工,人称“耿匠人”。
“您认识我师父?”
“何止是认识!”楚震雄老泪纵横,一把抓住了耿朝晖满是油污的手,“当年我创业失败,公司濒临破产,就是耿匠人亲手为我打造了救命的机器核心部件,才让我东山再起,才有了今天的天星集团!我找了你们师徒几十年啊!”
他指着耿朝晖,对身后那群目瞪口呆的高管们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位,才是我们天星集团真正的技术之神!他师父,是我的恩人!他,就是我的老师傅!”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惊天的反转给震得七荤八素。
李哲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他口中那个马上要被淘汰的“老古董”,竟然是连集团创始人都奉若神明的存在?
第三天上午,约定的最后期限。
卫昂带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三分厂的车间。他身后不仅有集团的纪律部门,还有几名荷枪实弹的保安,气势汹汹,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他已经听说了董事长亲临车间的事,但他不信邪。在他看来,那不过是老头子念旧情,搞出来的一场闹剧。技术就是技术,靠的是数据和科学,不是什么狗屁的恩情和玄学。
“耿朝晖,时间到了!东西呢?”卫昂一进门就大声嚷道,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这个骗子。
耿朝晖将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蓝黑色叶片递了过去。
卫昂接过来,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就这?跟块废铁似的。也好,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
他让人抬进来一台巨大的精密仪器,赫然是德国最新款的蔡司三坐标测量仪。
“这台仪器,精度能达到亚微米级别。是不是骗子,让科学来说话!”卫昂得意洋洋地宣布。
技术人员小心翼翼地将叶片固定在检测台上,启动了设备。
激光探头缓缓扫过叶片表面,电脑屏幕上开始飞速刷新着数据。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楚震雄都紧张地握紧了拐杖。
几分钟后,检测结束。
屏幕上,鲜红的两个大字跳了出来:【不合格】!
下面一行小字显示:表面粗糙度、曲面轮廓度、动态平衡……所有关键指标,均严重偏离设计值。
“哈哈哈哈哈!”卫昂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狂笑,“看到了吗?我就说他是个骗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指着耿朝晖,义正言辞地对楚震雄说:“董事长,您被他骗了!这种人,打着您恩人传人的旗号,招摇撞骗,浪费公司资源,延误项目工期,简直是公司的蛀虫!我建议,立刻开除,并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纪律部门的人立刻上前,就要带走耿朝晖。
秦语筝急得快哭了:“不可能!我亲眼看着耿师傅做出来的,绝对不可能不合格!”
工友们也纷纷出言,想要阻止,却被保安粗暴地推开。
耿朝晖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手艺会出问题。
就在他要被带走的那一刻,楚震雄突然一声怒吼:“都给我住手!”
老董事长的威严,让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楚震雄走到卫昂面前,双目如电,冷冷地盯着他:“有眼无珠的蠢货!”
他一把夺过那个叶片,对卫昂说:“你懂什么叫‘返璞归真’吗?你懂什么叫‘大巧若拙’吗?你这种只相信冰冷机器的所谓精英,永远不会懂!”
他没有再多废话,转身对助理命令道:“把‘天枢核心’的测试台,给我整个搬过来!就在这里,现场测试!”
命令一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套测试设备,是天星集团的最高机密,价值数十亿,是整个项目的核心,竟然要搬到这个破车间里来?
但没人敢质疑董事长的决定。
不到一个小时,在无数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的努力下,庞大的测试台被分拆、运输、再组装,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车间中央。
卫昂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觉得楚震雄一定是老糊涂了。
楚震雄亲自走上测试台,颤抖着手,将耿朝晖做的那个蓝黑色叶片,安装进了核心涡轮机中。
他的动作,充满了虔诚。
“启动!”
随着一声令下,控制台的工程师按下了启动按钮。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准备迎接那熟悉的、刺耳的金属轰鸣和剧烈震动。
然而……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测试台启动后,竟然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轻微的电流声和风声。
控制台前,负责监控数据的工程师突然发出一声见鬼般的惊叫:
“天哪!”
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只见屏幕上,各项性能数据,像坐了火箭一样疯狂飙升!
转速……十万转!二十万转!五十万转!
温度……稳定!
震动……零!居然是零!
性能输出……百分之一百五十!百分之二百!
数据曲线,完美得像教科书一样!各项指标,全面超越了设计标准,甚至达到了一个理论上不可能的高度!
“这……这怎么可能?!”卫昂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冲到屏幕前,死死地盯着那些匪夷所思的数据,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楚震雄走到他身边,脸上带着一丝悲悯,缓缓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吗?耿师傅的技术,已经超越了‘精度’的范畴,达到了一种‘和谐’的境界。他做的零件,每一个分子都在最舒服的位置上,所以它能以最小的损耗,爆发出最强的性能。你那台德国机器,只能测量冰冷的尺寸,却永远测量不出这种‘和谐’。在它眼里,不规则就是不合格。所以,不是零件不合格,是你那台昂贵的机器,没资格检测它!”
“轰——”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在卫昂的脑中炸响。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引以为傲的科学、数据、西方先进技术,在眼前这位老工人神乎其技的传统手艺面前,被碾压得粉身碎骨。
楚震雄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面向所有人,声音洪亮地宣布:
“我正式宣布,任命耿朝晖师傅,为天星集团首席技术顾问!地位高于所有副总,直接向我负责!”
他又指着卫昂,语气森寒:“至于你,卫昂!有眼无珠,嫉贤妒能,恶意打压,险些毁掉集团的未来!从现在起,你被开除了!集团法务部会立刻跟进,追究你造成项目重大延误的全部责任!”
卫昂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那些曾经嘲笑过、鄙视过耿朝晖的专家和精英们,此刻都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们看向耿朝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崇拜。
李哲早就吓得躲在人群后面,瑟瑟发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所有人的簇拥下,耿朝排成了绝对的中心。
他有些不适应,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锉刀。
几天后,在集团董事会上,耿朝晖拒绝了楚震雄为他准备的千万年薪和豪华别墅。
他只提了两个要求。
第一,给集团所有一线老工人,提高百分之三十的待遇和福利。
第二,成立一个“工匠传承计划”,由他亲自带徒弟,把他这身手艺,传下去。
楚震雄当场答应,并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耿朝晖的事迹,很快传遍了整个天星集团,成为了一个活着的传奇。
他没有搬进总部豪华的办公室,依然留在了三分厂那个陈旧的车间里。只是,车间翻新了,设备也换了,但他那个操作台,那套老工具,却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放在车间最显眼的位置,像一座丰碑。
从此,天星集团的企业文化里,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是谁,见到一线工人,都必须尊称一声“师傅”。
而那个五十岁的身影,依旧每天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戴着老花镜,在操作台前,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创造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工业奇迹。
偶尔,他会接到一个来自京城的神秘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会用无比尊敬的语气,向他请教一些关于国家级重大工程的技术难题。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钳工,他那双手里,掌握着一个工业强国的真正根基。
来源:小南粤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