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而我,他法律上的妻子,抱着我们三岁的女儿念念,像一个无关紧셔的路人,静静站在高级病房的门外。
他恢复记忆那天,我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曾经的白月光沈若雪,正依偎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
而我,他法律上的妻子,抱着我们三岁的女儿念念,像一个无关紧셔的路人,静静站在高级病房的门外。
门没关严,留了一道缝。
我能清晰地听见里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哄着怀里的女人。
“若雪,别哭了,是我不好。”
“是我忘了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他的声音里满是心疼与愧疚,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扎进我的心脏。
我怀里的念念动了动,小声问:“妈妈,爸爸为什么抱着别的阿姨?”
我低下头,用手捂住女儿的眼睛,也捂住了自己即将决堤的眼泪。
“念念乖,爸爸在忙。”
我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这条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的走廊。
身后,是属于他的锦绣前程,和他失而复得的爱情。
而我,带着这荒唐的五年,和我们的女儿,退回我来时的泥泞。
五年前,周诚还不是周诚,我们都叫他阿诚。
那是一个暴雨天,我哥在村口的山路上发现了他。
他浑身是血,躺在一辆翻倒的豪车旁,额头上一个大口子,人事不省。
我们村穷,救护车进来得一个多小时。我爸说,看这伤势,等人来了,命都没了。
于是,我哥和我爸,用一块木板,深一脚浅一脚地把他从泥地里抬回了家。
他命大,村里的土医生给他包扎了伤口,又灌了几碗草药,高烧三天后,竟然醒了。
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睁开眼,茫然地看着我们一家人,问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是谁?我是谁?”
医生说,这是撞到头,失忆了。
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那辆豪车里也翻不出什么。车牌是外地的,一场暴雨,更是冲刷了所有痕迹。
他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人。
我妈看着他那张过分俊朗的脸,和那一身虽然破烂但料子极好的衣服,叹了口气:“看样子是个富家少爷,怎么就落到我们这山沟沟里了。”
我哥哼了一声:“富家少爷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个啥都不知道的傻子。”
因为是我家救的,他自然就留在了我家。
他不会说话,我们就教他。他没有名字,我妈看他老实诚恳,就随口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阿诚。
他很安静,也很努力。
为了报答我家的“救命之恩”,他包揽了家里所有的重活累活。
我们家的田,他一个人耕。我们家的猪圈,他一个人清。我哥使唤他去镇上扛水泥,一袋一百斤,他二话不说就去。
他从一个皮肤白净的男人,很快就晒得黝黑,手上也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村里人都说,我家捡了个大便宜,白得一个壮劳力。
我哥和我嫂子尤其这么觉得。
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阿诚的付出,把他当成一个不需要付工钱的长工。
只有我,觉得他可怜。
我会在他干完活后,偷偷给他递上一碗凉好的绿豆汤。
我会在我嫂子又对他指桑骂槐时,站出来替他说两句话。
我会在深夜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月亮发呆时,轻声问他:“阿诚,你想家吗?”
他会回头,用那双干净又迷茫的眼睛看着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不知道家在哪里。”他的声音很低,“但我感觉,我好像把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我知道,他丢的是他的过去。
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安,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而我,可能是这世上唯一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所以,他很依赖我。
他会跟在我身后,像个小尾巴。我去采猪草,他就帮我背篮子。我去洗衣服,他就帮我拎水桶。
他赚来的零星工钱,会全部交给我,让我给他买两件新衣服。
村里的年轻人看他长得好看,又肯干活,都开玩笑地叫我:“林纾,这是你家给你找的童养夫吧?”
我每次都红着脸跑开。
但我的心,却不受控制地为他跳动。
他虽然失忆了,但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还在。他吃饭从不吧唧嘴,走路永远挺直腰板,他会下意识地为我拉开凳子,会在过马路时把我护在身后。
这样一个男人,即使穿着最破旧的衣服,干着最粗鄙的活,也依旧像一块蒙尘的璞玉。
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这份爱,卑微又纯粹。
两年后,我顶着全家人的反对,嫁给了他。
我妈气得用手指戳我的额头:“你疯了!他是个来路不明的傻子!你嫁给他,以后有你苦头吃的!”
我哥更是直接骂我:“林纾,你脑子被门夹了?放着镇上说媒的张老板不要,非要跟这个穷光蛋?他能给你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倔强地看着他们。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反对。
他们怕我嫁给阿诚后,阿诚就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们随意使唤的免费劳力了。
婚礼很简单,就在我家院子里摆了两桌。
没有婚纱,没有戒指,只有我身上那件红色的新棉袄,和阿诚亲手为我编的一个草环。
新婚之夜,他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握着我的手,认真地对我说:“林纾,谢谢你愿意嫁给我。虽然我什么都没有,但我发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我相信他。
因为他的眼睛,像山间的清泉,没有一丝杂质。
婚后的日子,很苦,但也很甜。
我们搬到了村尾一间废弃的土屋里。
阿诚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点点把屋子修葺一新。他糊了新的墙纸,换了牢固的房梁,还给我打了一张结实的木床。
他更加拼命地干活。
白天在工地搬砖,晚上回来还帮村里人编竹筐。
他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交给我,自己却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他说:“林纾,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抱着他黝黑精瘦的腰,把脸埋在他结实的后背上,眼泪无声地流淌。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一年后,我怀孕了。
阿诚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
他说:“我要当爸爸了!林纾,我要当爸爸了!”
他对我更好了。
不再让我干任何重活,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他听说核桃补脑,就每天跑到后山,爬上高高的核桃树,给我摘最新鲜的核桃。
有一次,他从树上摔了下来,小腿划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
他却像没事人一样,瘸着腿,把满满一兜核桃递到我面前,傻笑着说:“林纾,快吃,这个最补了。”
我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
十月怀胎,我生下了女儿念念。
阿诚抱着小小的女儿,手都在抖。
他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女儿的脸,然后抬头对我说:“林纾,辛苦你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平静的生活,在念念三岁那年,被彻底打破。
那天,几辆黑色的豪车,在村里那条狭窄的土路上,浩浩荡荡地开了进来。
为首的那辆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
车上下来一对穿着考究的中年夫妇,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
他们径直走到正在院子里劈柴的阿诚面前。
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看着阿诚,嘴唇颤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阿诚……不,周诚,我的儿子!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阿诚愣住了。
他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几个陌生人,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警惕。
“你们……是谁?”
“我们是你的家人啊!”那个中年男人激动地说,“我是你爸爸,这是你妈妈,这是……这是若雪。”
他指向那个年轻女孩。
女孩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及腰,眼睛红红的,正一瞬不瞬地望着阿诚,眼里的深情几乎要溢出来。
她说:“阿诚,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若雪啊。”
阿诚摇了摇头。
他后退一步,躲到了我的身后,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我不认识你们。我叫阿诚,这是我妻子林纾,那是我女儿念念。”
他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刺。
周诚的妈妈,那个我后来才知道叫李曼云的女人,目光这才落到我身上。
她的眼神,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轻蔑、鄙夷、厌恶。
她上下打量着我,从我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到我脚上那双沾着泥点的布鞋。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我怀里的念念身上。
她冷笑一声:“妻子?女儿?真是天大的笑话!”
“就是你这个乡下女人,把我儿子藏在这里五年,还骗他给你生了个孩子?”
她的声音尖利刻薄,像一把锥子。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抱紧了念念。
周诚的爸爸周建国相对冷静一些,他拉了拉李曼云的胳膊。
“曼云,先别激动。儿子的事要紧。”
然后他转向阿诚,语气尽量放缓和:“儿子,我知道你现在不记得我们了。没关系,我们带你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阿诚还是摇头,抓着我的手更紧了。
“我不去。这里就是我的家。”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
他害怕。
我能感觉到他的恐惧。
这五年,我是他的全世界。现在,这个世界突然要崩塌了。
那个叫沈若雪的女孩走了过来。
她没有像李曼云那样咄咄逼人,而是柔声细语地对阿诚说:“阿诚,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是,你的家人真的很想你。这五年来,他们没有一天不在找你。”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的阿诚,和她。
两个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笑得灿烂。
“你看,这是我们大学毕业时的合影。你说过,等工作稳定了,就向我求婚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听起来楚楚可怜。
阿诚的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
他的身体,僵住了。
我看到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捂住了头。
“头……好痛……”
李曼云立刻冲了上来,一把推开我。
“你这个女人离我儿子远点!都是你害的!”
她扶住摇摇欲坠的阿诚,对周建国喊道:“快!快把他带走!马上送医院!”
场面一片混乱。
我哥我嫂子闻讯赶来,看到这阵仗,眼睛都亮了。
他们拦在车前。
我哥搓着手,一脸谄媚地对周建国说:“亲家……哦不,老板,你看,阿诚是我们救的,这五年来,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这……这不能就这么带走了吧?”
我嫂子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我们养了他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你们家大业大,总不能亏待了我们这救命恩人吧?”
他们赤裸裸的贪婪,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
周建国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是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扔在地上。
“够了吗?”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屑。
我哥我嫂子眼睛一亮,立马蹲下去捡钱,一边捡还一边点头哈腰:“够了够了,多谢老板!”
我看着他们那副卑躬屈膝的嘴脸,只觉得一阵恶心。
而阿诚,就在这样一片混乱中,被他们半强制地塞进了车里。
他隔着车窗,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不舍。
他不停地拍打着车窗,嘴里喊着:“林纾!林纾!”
沈若雪坐在他身边,按住他的手,柔声安慰着什么。
李曼云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警告你,乡下女人,以后离我儿子远一点!你休想从我们周家拿到一分钱!”
然后,车队扬长而去,卷起一阵尘土。
只留下我,和怀里被吓哭的念念,还有满地狼藉。
我哥捡完钱,走到我面前,喜滋滋地说:“妹,你这下可熬出头了!嫁了个金龟婿啊!”
我嫂子也附和道:“就是!等他病好了,你就是豪门阔太太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携我们。”
我看着他们,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悲哀和无力。
在他们眼里,没有感情,没有亲情,只有钱。
我抱着念念,一言不发地回了我们那间小土屋。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我抱着女儿,坐在那张阿诚亲手为我打的木床上,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我知道,我的阿诚,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我还是去了市里。
我不放心他。
我把念念托付给邻居,揣着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坐了五个小时的大巴,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按照周家人留下的地址,我找到了那家全市最贵的私立医院。
站在富丽堂皇的医院大厅里,我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显得格格不入。
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让我局促不安。
我问了好几个护士,才找到周诚的病房。
是顶楼的VIP套房。
我刚走到门口,就被两个黑衣保镖拦住了。
“你是什么人?”
“我……我找周诚,我是他妻子。”
保镖对视一眼,眼神里满是嘲讽。
其中一个拿出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
很快,李曼云走了出来。
她看到我,像是看到了什么苍蝇蚊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谁让你来的?”
“我想看看他。”我低声说。
“看他?”李曼云冷笑,“你有什么资格看他?如果不是你,我儿子会失忆五年,会吃那么多苦吗?你这个扫把星!”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恶意。
“我告诉你,林纾是吧?你死了这条心吧。等阿诚恢复记忆,他第一个要甩掉的就是你这种乡下女人!”
“我们周家的门,你一辈子也别想踏进来!”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我只是想看看他怎么样了。”
“他很好!有我们照顾,有若雪陪着,他比在你那个穷山沟里好一万倍!你赶紧给我滚!”
她说完,就要关门。
就在这时,沈若雪走了出来。
她拉住李曼云,“阿姨,别这样。林小姐……她毕竟也照顾了阿诚五年。”
然后她转向我,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林小姐,对不起,阿姨也是太担心阿诚了。你放心,阿诚现在很好,医生说他恢复的可能性很大。”
她的语气很温柔,看起来善解人意。
但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敌意。
她就像一个女主人,在宽容地对待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客人。
“你可以回去了。这里有我们,我们会把阿诚照顾好的。”她说。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知道今天是不可能见到阿诚了。
我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李曼云不屑的声音:“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若雪你就是太善良了。”
我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回村里。
我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最便宜的地下室。
我每天都会去医院,但每次都被保镖拦在外面。
我只能远远地看着那扇窗户,想象着里面的情形。
我开始给阿诚发短信。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
“阿诚,你还好吗?我很想你,念念也很想你。”
“阿诚,你还记得吗?你给我摘核桃时摔伤了腿,我给你上药,你疼得龇牙咧嘴,还说为了我值得。”
“阿诚,你答应过我的,要一辈子对我好。你不能食言。”
短信都石沉大海,没有一条回复。
我像一个傻子,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沈若雪打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带着一丝压抑的哭腔。
“林小姐,你能来一下医院吗?阿诚他……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疯了一样跑到医院。
这次,保镖没有拦我。
我冲到病房门口,却停住了脚步。
门虚掩着。
我看到了里面的场景。
周诚,或者说阿诚,他坐在病床上,抱着头,表情非常痛苦。
沈若雪在一旁焦急地看着他。
“阿诚,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周诚的父母也在。
李曼云指着沈若雪,尖声说:“都怪你!非要给他看这些老照片,刺激他!现在好了,他头疼得更厉害了!”
沈若雪委屈地哭了起来:“我只是想帮他恢复记忆……”
周建国叹了口气:“好了,都别吵了。医生不是说了吗,这是正常现象,说明他的记忆正在被唤醒。”
就在这时,周诚突然抬起头。
他的目光,穿过所有人,直直地落在了门缝外的我身上。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阿诚那样的清澈和依赖。
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有震惊,有迷茫,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然后,他开了口。
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若雪……”
他叫的,是沈若雪的名字。
沈若雪愣住了,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阿诚!你……你想起我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眼神里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深深的愧疚。
他伸出手,一把将沈若雪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若雪,对不起。”
“对不起,我忘了你。”
沈若雪在他怀里,喜极而泣。
“没关系,阿诚,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曼云和周建国也激动得热泪盈眶。
“太好了!我儿子终于想起来了!”
整个病房,都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里。
没有人注意到门外的我。
我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幽灵。
我看着那个抱着别的女人的男人。
那是我的丈夫啊。
他前几天还抓着我的手,说这里是他的家。
他前几天还对着我女儿,笑得一脸温柔。
可现在,他抱着他的白月光,说着对不起。
那谁来跟我说对不起呢?
谁来对我和念念这被偷走的五年,说一句对不起呢?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活生生撕成两半。
一半是阿诚,那个爱我、护我、会为我爬树摘核桃的男人,他死了。
另一半是周诚,那个属于沈若雪,属于那个繁华世界的天之骄子,他活了。
然后,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医生走出来,欣喜地对周家父母说:“恭喜,周先生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了。”
周诚抬起头,目光越过沈若雪的肩膀,看到了我。
他的眼神,已经完全陌生了。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带着一丝不耐烦和……嫌恶。
仿佛在看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麻烦。
我明白了。
在周诚的记忆里,他的人生,在五年前那场车祸后,是直接跳到现在的。
中间这五年,对他来说,是一片空白。
而我,和女儿念念,只是他这场空白里,一个荒诞不经的错误。
一个需要被修正的,污点。
我的心,彻底冷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平静地,抱着女儿,转身离开。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彻底抽空了。
我回到了村里。
迎接我的,是我哥和我嫂子的质问。
“你怎么回来了?那个周诚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你是不是傻?这种时候不待在他身边,跑回来干什么?万一他被那个抢走了怎么办?”
我看着他们急切又贪婪的嘴脸,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厌烦。
“他恢复记忆了。”我平静地说,“他不记得我了。”
我哥愣了一下,随即跳了起来。
“什么?不记得你了?这怎么行!那你这几年不是白干了?”
我嫂子更是一拍大腿:“我就说嘛!城里人靠不住!他这是想赖账啊!”
“不行!我们得去找他要个说法!他睡了你,还让你生了孩子,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赔钱!必须赔钱!”
他们叽叽喳喳,像两只苍蝇。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念念,走进了我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累了。
身心俱疲。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和阿诚在一起的五年。
他的笑,他的汗水,他看我时专注的眼神,他抱着念念时的小心翼翼……
这一切,都那么真实。
可现在,却成了一个笑话。
我林纾,成了别人口中,趁人之危、贪图富贵的乡下女人。
我的女儿念念,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母女要承受这一切?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沉沦下去。
直到几天后,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区号是市里的。
我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声音很公式化的男人。
“请问是林纾女士吗?”
“我是。”
“我是周家的法律顾问,姓王。我代表周先生和他的家人,正式和您谈一下关于您和周先生之间的问题。”
来了。
终于来了。
我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王律师,请说。”
“林女士,考虑到您在周先生失忆期间,对他进行了一定的‘照顾’,我们愿意做出一些补偿。”
他那个“照顾”,咬字很重,充满了暗示和侮辱。
“周家愿意一次性支付给您五十万元,作为补偿金。前提是,您必须同意和周先生离婚,并且,放弃孩子的抚养权。”
五十万。
对于我们这个穷山村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足够我哥我嫂子眼红一辈子。
王律师似乎很有信心。
“林女士,我希望您能明白,这个条件已经非常优厚了。周先生和您之间,并没有感情基础。他的记忆已经恢复,他和他真正的未婚妻沈小姐即将复合。您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个困扰。”
“至于孩子……周家是名门望族,我们不希望家族的血脉,流落在外。我们会把她接回周家,给她最好的教育和生活。这一点,您在农村,是无论如何也给不了她的。”
他的话,像一把把软刀子,句句诛心。
他说得没错。
我给不了念念优渥的生活。
跟着我,她可能一辈子都要待在这个小山村里。
我沉默了很久。
电话那头的王律师,似乎以为我动心了。
他继续说:“林女士,识时务者为俊杰。五十万,足够您和您的家人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您拿着钱,还可以再找个好人家嫁了。这对您,对周先生,对孩子,都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
我突然笑了。
笑出了声。
电话那头的王律师愣了一下:“林女士?”
我止住笑,声音不大,却冰冷刺骨。
“王律师,是吗?”
“是,您……”
“麻烦你,转告你的雇主。”
我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第一,我和周诚的婚姻,是在民政局正式登记的合法婚姻。结婚时,他神志清醒,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离婚可以,但不是你们用五十万来‘买断’,而是走正常的法律程序。”
“第二,念念是我的女儿,也是他周诚的女儿。她的抚养权,不是你们想拿走就能拿走的。法院会判。如果判给我,他必须按月支付抚养费,直到念念十八岁成年。抚养费的标准,是按照他周诚的收入水平来计算,而不是你们周家施舍的‘几瓜两枣’。”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这五年,我是他的妻子,他是我丈夫。我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为他生儿育女。这五年的青春、感情和付出,不是五十万可以衡量的。我不要你们的‘补偿金’,因为那不是补偿,是侮辱。”
“最后,我再免费告诉你一件事。”
“你口中所谓的‘照顾’,是我家从山里把他救回来,是我一碗一碗米汤把他喂活。而他,周诚先生,这五年来,住在我家,吃在我家,作为一个完全的劳动力,为我家耕地、盖房、打零工,从未有过一分钱的报酬。”
“如果你们真要算账,那我们不妨来算一算。按照市里的最低工资标准,五年,他该拿多少工钱?扣除食宿,你们周家,是不是还欠我一笔不小的费用?”
“王律师,你是专业的,这笔账,你应该比我算得清。”
我说完,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
我能想象到王律师那张错愕的脸。
他们大概以为,我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贪财又愚蠢的农村妇女。
给点钱,就能把我打发掉。
他们错了。
这五年的苦难,这几天的锥心之痛,已经把那个懦弱、卑微的林纾,彻底杀死了。
现在的我,是一个母亲。
一个要为我的女儿,为我自己,争一口气的女人。
“林……林女士……”王律师的声音,有些结巴,“您……您的这些要求,我会转达给周家的。”
“好。”
我挂了电话。
手心,全是冷汗。
但我知道,我没有做错。
我不能让他们看扁了。
我不能让我的念念,将来被人指着鼻子说,她的妈妈,是为了钱才生下她的。
我哥我嫂子知道了这件事,差点没把我家的屋顶掀了。
“林纾你是不是疯了!五十万啊!你不要?”
“你还跟人家算工钱?你脑子进水了吧!人家是什么家庭?能跟你计较这个?”
“你这是要把到手的鸭子弄飞了啊!”
我看着他们,冷冷地说:“这是我的事,跟你们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那五十万要是拿到了,我们家也能跟着沾光……”
“滚出去。”我指着门。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们说出这么重的话。
他们被我的眼神吓住了,嘟囔了几句,灰溜溜地走了。
世界,终于清净了。
我抱着念念,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的夕阳。
念念靠在我怀里,小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爸爸有很重要的事要忙。以后,妈妈陪着念念,好不好?”
念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脸埋进我的怀里。
我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难。
但我不会怕。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我还有念念。
日子,一天天过去。
周家那边,再也没有打来电话。
像是彻底忘了我的存在。
我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我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个村子里。
为了念念,我也要走出去。
我开始在网上查资料,学习新的东西。我发现,我们村里的那些土特产,比如蜂蜜、笋干、手工编织品,在城里很受欢迎。
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开个网店。
说干就干。
我拿出这些年和阿诚一起攒下的微薄积蓄,买了一台二手的智能手机。
我学着拍照,学着P图,学着写文案。
我把我家的土屋,收拾成了一个简陋的“工作室”。
村里人都笑我异想天开。
“林纾这是受了刺激,疯了吧?”
“一个农村妇女,还想开网店?笑死人了。”
我不在乎他们的议论。
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反而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伤心事了。
念念很乖,总是在一旁安安静静地陪着我。
她会帮我递东西,会奶声奶气地给我加油。
“妈妈,你好厉害呀。”
每当这时,我都会觉得,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
我的网店,磕磕绊绊地开起来了。
一开始,没什么生意。
我也不气馁,每天坚持更新,认真回复每一个咨询。
渐渐地,有了第一个订单,第二个订单……
我的生活,似乎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那天。
一辆黑色的宾利,再次停在了我家的土屋前。
这一次,比上次的车队,更加低调,却也更加压人。
车门打开。
走下来的,是周诚。
他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锃亮。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旧T恤,浑身是汗的阿诚了。
他变回了那个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天之骄子。
他站在院子门口,看着正在晾晒笋干的我,和在一旁玩泥巴的念念。
他的眼神,很复杂。
我看不懂。
有疏离,有审视,有愧疚,甚至还有一丝……我不敢确认的怀念。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平静地看着他。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院子的距离。
也隔着五年的时光,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念念看到了他,歪着小脑袋,看了半天。
然后,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爸爸?”
这两个字,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周诚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念念那张酷似他的小脸上。
喉结上下滚动。
他往前走了一步。
又停住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他只是沙哑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林纾。”
我没有回应。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我知道,他今天来,不是来叙旧的。
他是来解决“问题”的。
而我,和念念,就是那个最大的问题。
一场新的战争,即将开始。
而我,早已准备好了我的盔甲。
他慢慢地走进院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和我记忆中他身上的汗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我们……能谈谈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疲惫。
我放下手中的竹筛,拍了拍手上的灰。
“谈什么?谈你准备给我多少钱,让我从你的世界里消失吗?”我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愣了一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看着他,“周先生,我想我们之间,除了离婚和女儿的抚养权,没什么好谈的。”
“周先生”这个称呼,让他英挺的眉头,不易察arle地皱了皱。
他沉默片刻,才说:“律师和我说了你的要求。”
“所以呢?”我问。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冷静。”他说,“我以为你会哭,会闹。”
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哭闹有用吗?能让你变回那个爱我、爱这个家的阿诚吗?”
“如果哭闹能解决问题,我愿意哭给你看。但现在,眼泪是我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的话,像一根针,扎进了他心里。
他的脸色,白了几分。
“林纾,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上一次,是对着沈若雪。
这一次,是对着我。
真是讽刺。
“你的对不起,太廉价了。”我说,“你真正对不起的,不是我,是念念。”
我指了指正在好奇地望着我们的女儿。
“她三岁了,你陪了她三年。你是她世界里唯一的‘爸爸’。可你恢复记忆后,没有第一时间来看她,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你让她等了这么久。”
“你觉得,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够了吗?”
周诚的目光,再次落到念念身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清晰的痛苦和挣扎。
“我……”他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我那天……脑子很乱。所有的事情都涌了进来,我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是吗?”我冷笑,“那你现在分清了吗?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抱着你的白月光,是真的。而我和念念,是假的,是一场需要被抹去的梦,对吗?”
他被我堵得哑口无言。
脸色,愈发苍白。
“林纾,我承认,我回来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若雪。我欠她太多。我出车祸前,正准备向她求婚。”
“但这五年……和你们在一起的五年,也是真实存在的。”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记得……所有的事情。”
我的心,猛地一跳。
“你记得?”
“嗯。”他点头,“医生说,我的记忆没有消失,只是被暂时性地压抑了。那天受到刺激后,两段记忆融合了。”
“我记得我是周诚,也记得……我是阿诚。”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
我却只觉得荒唐。
记得?
记得又怎么样?
记得,就能改变他抱着沈若雪,看我时那冰冷陌生的眼神吗?
记得,就能抹去他家人对我的羞辱,和那个律师高高在上的施舍吗?
“所以呢?”我问,“你记得你是阿诚,然后呢?你想告诉我,你对我,对念念,还有感情?”
“我……”他再次语塞。
“周诚,收起你那可笑的同情和愧疚吧。”我打断他。
“如果你真的记得这五年,你就该知道,我林纾,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怜悯。”
“我们谈正事。离婚,我同意。念念的抚养权,我要。抚养费,按照你的收入标准,一分都不能少。如果你同意,我们明天就可以去办手续。如果你不同意,法庭上见。”
我表现得越是强硬,越是冷漠,他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他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在他阿诚的记忆里,我永远是那个温柔、顺从,会对他笑,会心疼他流汗的林纾。
“一定要这样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不然呢?难道你还想让我像以前一样,为你洗衣做饭,等你回家?周诚,别做梦了。阿诚已经死了,在我离开医院的那天,就死了。”
“你现在,只是念念的父亲。除此之外,我们什么关系都不是。”
我以为,我的话会激怒他。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转身离开。
他却突然说了一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
“我不离婚。”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离婚。”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异常坚定。
“林纾,我们的婚姻是合法的。我不会和你离婚。”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看着我,眼神深邃,“你是我法律上的妻子,念念是我法律上的女儿。我不会抛弃你们。”
“抛弃?”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周诚,你搞清楚。是你,和你的家人,还有你的白月光,先抛弃了我们!”
“是我家人做得不对,我会跟他们解释。至于若雪……”他顿了顿,眼神黯淡了下去,“我会和她……说清楚。”
“说清楚?你要怎么说清楚?告诉她,对不起,我虽然爱你,但我在外面有个乡下老婆和孩子,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周诚,你别恶心我了!”
“这不是恶心,是责任。”
“责任?”我冷笑,“你所谓的责任,就是把我困在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里,让我一辈子当一个见不得光的‘周太太’?然后你继续和你的沈小姐卿卿我我,享受齐人之福?”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有些急了,“林纾,你给我点时间,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
“我凭什么给你时间?”我反问,“周诚,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在这里,傻傻地等你?”
“就凭……”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就凭我是阿诚。”
我的心,像被重锤狠狠地击中。
“你不是。”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
“我是。”他固执地说,“我记得给你摘核桃,记得给你打木床,记得你生念念时我有多害怕。这些,我都记得。”
“那又怎么样?”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涌了上来,“你记得,你记得为什么那天在医院,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你记得,为什么不给我回一个短信?你记得,为什么任由你妈妈和你的律师来羞辱我?”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让他节节败退。
“我……我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林纾,我知道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机会?”我擦掉眼泪,看着他,“周诚,你知道什么是覆水难收吗?”
“镜子碎了,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痕。”
“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说完,不再看他。
我走到念念身边,抱起她。
“念念,我们回家。”
我抱着女儿,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丝留恋。
他没有拦我。
我能感觉到,他那道灼热的,充满了痛苦和悔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
走进屋里,关上门。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无力地滑落。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再来跟我说这些?
为什么要在我的心已经冷透之后,再来告诉我,他记得?
周诚,你到底想怎么样?
门外,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然后,是远去的轰鸣。
他走了。
我以为,这件事,会就此告一段落。
然而,我错了。
第二天一早,我推开门,就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是周诚。
他换下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穿上了一套……我从未见过的,崭新的运动服。
脚上,是一双崭新的运动鞋。
他看起来,有些不自在。
他看到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早。”
我皱起眉:“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他指了指院子角落里那堆还没劈完的木柴,“我来……劈柴。”
说完,他竟然真的拿起那把阿诚用过的斧头,开始笨拙地劈起柴来。
他显然没干过这种活。
第一斧头下去,就劈偏了,斧头嵌进了木桩里,拔了半天才拔出来。
第二斧头,又差点砍到自己的脚。
他弄得手忙脚乱,满头大汗。
哪里还有半分豪门贵公子的样子。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这是……在干什么?
演戏吗?
演给谁看?
我没有理他,自顾自地开始做早饭。
念念醒了,看到院子里的周诚,好奇地问:“妈妈,爸爸在玩什么游戏呀?”
我摸了摸她的头:“爸爸在锻炼身体。”
我把早饭端上桌,一碗白粥,一碟咸菜。
我和念念吃着。
周诚还在院子里和那堆木柴较劲。
他的运动服上,已经沾满了木屑和灰尘。
我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开始准备网店要发货的东西。
他还在劈。
我打包好快递,准备去镇上寄。
他还在劈。
我出门的时候,看了他一眼。
他的手上,已经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只是用袖子胡乱一擦。
那副狼狈又执拗的样子,竟然和当年的阿诚,有几分重合。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抽痛了一下。
我甩了甩头,把这点可笑的情绪甩出脑海。
林纾,别傻了。
他不是阿诚。
他只是一个,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过错的,周诚。
我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院子里的那堆木柴,已经被他劈完了。
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
而他,正坐在我们以前坐过的那个小板凳上,背对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
脸上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
看到我,他站了起来,有些局促。
“你回来了。”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绕过他,准备进屋。
“林纾。”他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晚饭……我能在这里吃吗?”他问,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舍和……期待。
我沉默了。
理智告诉我,应该把他赶走。
让他离我的生活越远越好。
可是,我看着他那身狼狈的衣服,看着他手上磨出的水泡,看着他眼神里的那份小心翼翼……
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进了厨房。
晚饭,我多下了一碗面。
我们三个人,围着那张小小的饭桌。
气氛,有些诡异。
念念很高兴。
她不停地给周诚夹菜(虽然碗里只有青菜)。
“爸爸,吃这个。”
“爸爸,你多吃点。”
周诚的眼眶,红了。
他一边应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面。
吃得又快又急,像是饿了很久。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算什么?
破镜重圆的前奏?
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吃完饭,他主动收拾了碗筷,要去洗碗。
我拦住了他。
“你的手,不能再碰水了。”
我拿出家里的药箱,找出碘酒和纱布。
我拉过他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
但上面,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
有今天劈柴磨出的水泡,也有……这五年干农活留下的老茧。
这双手,既属于周诚,也属于阿诚。
我低着头,用棉签,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伤口。
碘酒碰到伤口,他疼得“嘶”了一声,但没有抽回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专注又深情。
就像……就像当年,阿诚看着我一样。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慌乱地低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包扎好伤口,我站起身。
“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的声音,冷冰冰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受伤。
“林纾,我们……真的不能重新开始吗?”
“不能。”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是因为若雪吗?”他问,“我跟她已经说清楚了。我们……结束了。”
我愣住了。
他……和沈若雪分手了?
“她说……她不能接受一个心里还装着另一个女人和孩子的男人。”周诚的声音,很低沉,“她说,我变了。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周诚了。”
“是啊,你变了。”我说,“你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有她的周诚,也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有我的阿诚。你现在,是个被撕裂的人。”
“你夹在两个世界,两个女人之间。你对她有愧,对我也有愧。”
“周诚,你不是爱我,你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你所谓的责任,所谓的弥补,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我不想再过那种猜忌、怀疑、等待的日子了。”
“所以,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我说完,打开了门。
“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周诚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脸上,满是痛苦。
“如果……如果我说,我爱上你了呢?”他突然说。
“不是阿诚对你的依赖,也不是周诚对你的愧疚。”
“而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
我的身体,僵住了。
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我辛苦筑起的所有防备,都会瞬间崩塌。
“太晚了。”我听到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
“周诚,一切都太晚了。”
我用力关上了门,将他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
我靠在门上,泪流满面。
门外,传来他痛苦的低吼,和一拳砸在门板上的闷响。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
我以为,他会像我要求的那样,不再出现。
可第二天,他又来了。
第三天,第四天……
他每天都来。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我干活。
修葺漏雨的屋顶,加固摇晃的篱笆,给菜地浇水,陪念念玩耍。
他做得,都是当年阿诚为我做过的事。
他想用这种方式,证明他就是阿诚。
村里的人,都看傻了眼。
那个开着宾利的豪门阔少,竟然在我们这个小山村,当起了长工。
风言风语,再次四起。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的心,乱了。
我每天都在理智和情感之间,反复拉扯。
理智告诉我,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我们之间,回不去了。
情感却又在叫嚣,或许……或许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毕竟,他是念念的爸爸。
毕竟,我曾经那么爱他。
就在我摇摆不定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是沈若雪。
她找到了这里。
她依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色连衣裙,站在这片泥泞的土地上,像一朵不食人间烟火的百合。
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河边洗衣服。
周诚在不远处,帮我看着念念。
沈若雪的出现,让气氛瞬间凝固。
她走到我面前,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
“你就是林纾?”
“是我。”
“我真想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能让周诚为了你,放弃一切。”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嫉妒。
“他为了你,跟家里闹翻,放弃了家族的继承权。他为了你,跟我分手,说他爱上了你。”
“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愣住了。
周诚……放弃了继承权?
“你以为他这几天在这里干什么?演苦肉计吗?”沈若雪冷笑,“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他爸气得要把他赶出家门,他妈天天以泪洗面。而他,就像着了魔一样,非要回到你这个乡下女人身边。”
“我今天来,不是来求你把他还给我。我是来告诉你,林纾,你赢了。”
“你用五年的时间,把他从我身边抢走了。”
“但是,你别得意。”
她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你得到的,只是一个被毁掉的周诚。一个一无所有,只能跟你在这个穷山沟里,过一辈子的男人。”
“你以为这是爱情吗?不,这是毁灭。”
“你会把他彻底拖垮,也会把你自己的生活,变成一潭死水。”
“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她转身,高傲地离去。
留下我,在原地,如遭雷击。
我看着不远处,正抱着念念,对她温柔微笑的周诚。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看来,对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和阿诚一模一样。
可是,我的心,却像被一块巨石压住,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沈若雪的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是啊。
我赢了吗?
我得到的,真的是爱情吗?
还是……我只是在用一种自私的方式,把他捆绑在我身边,毁掉他原本璀璨的人生?
如果我真的爱他,是不是……应该放手?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周诚留了一封信。
然后,带着念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
信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周诚,忘了阿诚,也忘了我。回到你原来的世界去吧。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不知道周诚看到这封信时,会是什么反应。
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离开。
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我不能让他为了我,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
我也不想我的爱情,建立在毁灭他的基础之上。
我带着念念,去了另一座陌生的城市。
我用网店赚来的钱,租了一个小房子,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去向。
我换了手机号,断了和过去所有人的联系。
我以为,这样,我们就能彻底从彼此的世界里消失。
然而,半年后的一天。
我在新闻上,看到了他。
他作为周氏集团新上任的总裁,出席一个商业论坛。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站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
自信,从容,光芒万丈。
他变回了那个真正的天之骄子。
他的身边,没有沈若雪。
报道里说,他至今单身。
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我的心,还是会痛。
但我没有后悔。
我知道,我做了正确的选择。
关掉电视,我抱起已经会蹒跚走路的念念。
“念念,我们去公园玩,好不好?”
“好!”
生活,虽然清苦,但很平静。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
直到那天,我带着念念在公园玩。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是他。
周诚。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但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们。
眼神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深的思念,还有……一丝我不敢确定的,小心翼翼的胆怯。
念念也看到了他。
她愣了一下,然后,迈开小短腿,朝他跑了过去。
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
“爸爸!爸爸!”
周诚蹲下身,张开双臂,将小小的女儿,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把脸埋在女儿的颈窝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找到了我们。
他终究,还是找到了我们。
他抱着念念,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他站在我面前,眼眶通红。
“林纾。”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找了你,好久。”
我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为什么……要走?”他问。
“我……”
“是因为沈若雪的话吗?”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她说的话,你都信了?”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
“林纾,你看着我。”他用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
“我告诉你,我回周家,不是为了继承权,而是为了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只有我变得足够强大,才能保护你们,才能给你们一个安稳的家,才能让所有人都闭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你。一天都没有。”
“林纾,你听着。”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郑重无比。
“我爱你。”
“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责任。”
“是因为,没有你的这半年,我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我只有在你身边,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是活着的。”
“所以,别再推开我了,好吗?”
“回到我身边。这一次,换我来照顾你,换我来守护你和念念。”
“给我一个……爱你的机会。”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我心中所有的冰冷和坚硬。
我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和深情,看着他怀里,正仰着小脸,期待地看着我的女儿。
我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故作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点了点头。
泪水,汹涌而出。
他笑了。
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将我和女儿,一起紧紧地,拥入怀中。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们身上。
很温暖。
我知道,未来或许还会有风雨。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
因为,我的阿诚,我的周诚,他回来了。
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