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太阳悬在头顶,把柏油路烤得滋滋冒油。我从镇上搭的最后一班农用三轮“蹦蹦车”,在离村口还有三里地的土坡上,光荣地熄了火。司机一抹脸上的黑油,冲我咧嘴一笑:“兄弟,到头了,前面过不去了,你自己走两步?”
那泡尿,是我三十年人生里,憋得最凶,也撒得最窝囊的一泡。
太阳悬在头顶,把柏油路烤得滋滋冒油。我从镇上搭的最后一班农用三轮“蹦蹦车”,在离村口还有三里地的土坡上,光荣地熄了火。司机一抹脸上的黑油,冲我咧嘴一笑:“兄弟,到头了,前面过不去了,你自己走两步?”
我还能说什么。付了钱,背着我那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全部失败的帆布包,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家走。从城里回来的大巴上,我就开始忍。在镇上等“蹦蹦车”的时候,又灌了一瓶冰水。此刻,那股汹涌的洪流,正在我身体里横冲直撞,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垮我意志的堤坝。
路两边是望不到头的玉米地,青纱帐一样密不透风。往里钻?我怕踩了谁家的庄稼,更怕里面有什么蛇虫鼠蚁。眼瞅着前面河湾处那片半人高的芦苇丛,我心里一横。那里偏僻,紧挨着河滩,平时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我做贼似的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一头扎进了那片绿色的海洋。芦苇叶子划在脸上,有点疼,像谁在无声地抽我耳光。我顾不上这些,拨开两丛芦苇,找到一块稍微干爽的泥地,松了口气,解开裤腰带。
就在那股压抑已久的暖流喷薄而出,带来一阵灵魂升天般的战栗时,一个清脆得像冰块掉进玻璃杯里的声音,在我身后炸开。
“你干什么呢!”
我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连带着那股暖流都仿佛被吓得回缩了一下。我几乎是靠本能提上裤子,拉链都来不及拉,狼狈地转过身。
一个姑娘站在离我不到五米远的地方。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黑色的裤子,脚上一双布鞋沾了些泥点。手里拎着个小竹篮,里面似乎是些刚采的野菜。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在乡下烈日下显得格格不入的白,衬得她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格外有神。此刻,那双眼睛里,满是震惊和鄙夷。
我的脸,从耳朵根一直烧到了脖子。三十年来,我跟人打过架,被人骗过钱,在工地上跟工头拍过桌子,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见我这副窘态,非但没有半点同情,反而柳眉一竖,往前踏了一步,声音更冷了:“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跑这儿干这种事,要不要脸?”
我心里那点仅存的羞耻感,被她这句话彻底点燃,变成了恼怒。“我……我尿急不行吗?这荒郊野岭的,我能上哪儿去?”
“荒郊野岭就可以不要脸了?”她冷笑一声,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垃圾,“我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心怎么是黑的?这芦苇丛里有多少鸟窝,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泡尿下去,淹了谁家的窝,断了谁家的根,你这种人,就是黑心眼!”
黑心眼。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死死地盯着她,拳头在身侧捏得咯吱作响。我刚在城里被人骗了所有积蓄,那个称兄道弟的合伙人卷款跑路,留给我一屁股债和一句“你太实诚,不适合做生意”。我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回老家,一路上憋着尿,憋着泪,憋着一肚子的屈辱和不甘。结果,还没进家门,就在这芦苇丛里,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指着鼻子骂“黑心眼”。
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愤怒、羞辱,都找到了一个出口。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看清楚了!我尿的是地,不是你的心!你管得着吗你!”
她被我的气势吓得后退了半步,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做了亏心事还这么大声,真是没救了!”
说完,她不再看我,拎着她的小竹篮,转身就走。那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弯腰的白杨。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芦苇荡的尽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河风吹过,带来一股水腥味和泥土的芬芳,可我闻到的,全是屈辱的味道。我低头看了看还没拉好的拉链,自嘲地笑了笑。
陈河啊陈河,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没心情再欣赏什么田园风光,背着包,几乎是跑着回了家。
娘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我,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河儿,你回来了?咋不提前打个电话,我让你爹去接你。”
“车坏半路了,我走回来的。”我把包往屋里一扔,闷声闷气地说。
“累坏了吧?快洗把脸,饭马上就好。”娘没察觉我的异样,依旧絮絮叨叨,“你爹去你三叔家了,说给你弄条鱼,给你去去晦气。”
去晦气。我心里苦笑。我这晦气,是几条鱼能去掉的吗?
晚饭桌上,爹喝着酒,话也多了起来。“河儿,城里不好混,就回来。家里有田有地,饿不死人。你也不小了,三十了,该成个家了。”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没作声。
娘接过了话头:“说到成家,我正要跟你说。你王家婶子给你保了个媒,那姑娘,可好了。白净、能干,还是高中生呢,叫……叫白素心。听说在镇上学的设计,就是有点傲。约好了,后天上午,你去王婶家见见。”
白素心。这个名字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没留下什么印象。我心里烦躁,哪有心情想这些。“娘,我刚回来,这事儿以后再说吧。”
“什么以后!”爹把酒杯往桌上一顿,眼睛一瞪,“你都三十了!村里你这么大的,娃都会打酱油了!这事儿没得商量,后天必须去!”
我看着爹不容置喙的眼神,还有娘一脸的期盼,把到嘴边的反驳又咽了回去。去就去吧,反正也就是走个过场。我这样想着,心里却莫名地烦乱,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芦-苇丛里那双鄙夷的眼睛,和那句“黑心眼”。
两天后,我换了件自认为最体面的衬衫,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硬着头皮去了王婶家。
王婶家在村东头,是个热心肠的媒人。一见我,就拉着我往屋里走。“哎呦,河儿来了,快进来。姑娘早到了,在里屋呢。”
我心里打着鼓,跟在她后面。一进堂屋,就闻到一股淡淡的墨水香。八仙桌旁,坐着一个身影。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正低头看着一本书。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刚好落在她的脸上,让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显得像上好的羊脂玉。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空气里,只剩下王婶热情洋溢的声音:“来来来,素心,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陈河。河儿,这就是白家的大姑娘,白素心。你们年轻人,自己聊,自己聊啊!”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先是错愕,然后是震惊,最后,那股熟悉的,冰冷的鄙夷,再一次浮了上来。
是她。
那个在芦苇丛里,骂我“黑心眼”的白姑娘。
我感觉我的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了黑色幽默的笑话。
第一章
“不合适。”
“我不同意。”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王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看我,又看看白素心,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这……这还没说上两句话呢,咋就……不合适了?”
我没看王婶,我的眼睛死死盯着白素心。她也一样,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全是戒备和厌恶。仿佛我不是来相亲的,是来讨债的。
“王婶,”白素心先开了口,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比在芦苇丛里多了几分客气,“我跟他,不可能。麻烦您了。”
说完,她站起身,对我连个正眼都欠奉,直接对王婶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外走。
“哎,素心,素心!”王婶急得在后面喊,可她连头都没回。
我站在原地,一股无名火“蹭”地一下就蹿了上来。什么意思?搞得好像我上赶着要跟她怎么样似的。是我让你来相亲的吗?
“王婶,我也觉得不合适。”我对着王婶的背影,硬邦邦地扔下一句,也转身出了门。
院子里,白素心正要推开院门,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停下来,转过身,冷冷地看着我。
“陈河是吧?”她抱着胳膊,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我不管你是怎么说服王婶让你来相亲的,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我白素心就算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你这种人。”
“我这种人?”我被她气笑了,“我哪种人?我刨你家祖坟了还是抢你家粮食了?”
“你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清楚。”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一个连基本德行都没有的人,能是什么好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你……”我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我承认,那天在芦苇丛里是我不对,是我理亏。可那也罪不至死吧?怎么在她嘴里,我就成了十恶不赦的败类了?
“我告诉你,白素-姐,”我故意把“小姐”两个字拖长了音,“你别以为自己是天仙下凡,谁都得捧着你。我还就看不上你这种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女人!今天这亲,你不愿意,我还一百个不愿意呢!”
“那最好。”她丢下三个字,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气得在原地直喘粗气,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爆了的气球。
这次不欢而散的相亲,像一颗石头扔进了村子这个小池塘,激起了层层涟漪。很快,各种版本的流言就传开了。有的说我陈河眼光高,看不上白家姑娘;有的说白素心太傲,当场就给我甩了脸子。
我爹气得两天没跟我说话,娘天天在我耳边唉声叹气,念叨着“多好的姑娘,你怎么就不知道把握住”。
我心里烦,索性躲了出去。我那点钱在城里赔光了,不能总在家坐吃山空。我找到村长,问村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活儿。
村长一拍大腿:“你来得正好!乡里拨了款,要整修咱们村通往河滩那条路,还要把河堤加固一下。正缺人手呢!你大小也算个文化人,脑子活,就来当个小组长吧,帮我盯着点进度。”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我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
第二天,我揣着图纸,吹着口哨,雄心勃勃地去了工地。工地就在村口的河滩上,离那片让我颜面扫地的芦苇丛不远。几十个村民已经在那儿干得热火朝天了。
我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发表一下我的“就职演说”,目光一扫,却愣住了。
在运送沙石的队伍里,一个纤细却挺拔的身影,格外显眼。她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身耐磨的旧衣服,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堆满了沙袋,压得她走路都有些摇晃。汗水浸湿了她鬓角的头发,几缕发丝贴在白皙的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
是白素心。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她不是学设计的吗?不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化人吗?怎么会来干这种粗活?
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抬起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撞,短暂地停留了半秒,然后她就像没看见我一样,漠然地移开了目光,继续推着车往前走。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有尴尬,有惊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村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笑着说:“那是老白家的闺女,素心。真是个好姑娘,孝顺。她爹前阵子接了个大活,做一批仿古家具,结果腰病犯了,躺在床上下不来。她一个女娃子,硬是把家里的活全揽了过去,农活干完,还来工地上挣个工分,想给她爹多买点好药。”
我听着村长的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原来……是这样。
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来来回-回,推着那辆比她人还高的独轮车。她很少说话,只是埋头干活。休息的时候,别人聚在一起聊天打趣,她就一个人坐在树荫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拿着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在工地上巡视,安排工作,不可避免地会跟她打照面。我喊:“那边的,沙子再往左边堆一点!”她听到了,就默默地把车推过去。我喊:“休息十分钟,大家喝口水!”她便停下来,走到一边,拧开水壶。
我们之间,没有一句话的交流,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尴尬和对峙。
那天下午,天色突然阴沉下来。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了。我赶紧招呼大家把工具和材料收拾一下,准备收工。
就在这时,一阵惊呼传来。
“哎呀!不好了!”
我心里一紧,赶紧跑过去。只见白素心跌坐在地上,脸色发白,抱着自己的脚踝,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她身边,是侧翻的独轮车和散落一地的沙袋。
“怎么了?”我蹲下身,急切地问。
一个大婶说:“刚才路滑,素心脚下一崴,车子翻了,好像把脚给砸了。”
我撩起她的裤腿一看,她的脚踝处已经迅速地肿了起来,高高的一块,还透着青紫。
“得赶紧处理一下,不然要肿得更厉害。”我说着,环顾四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上哪儿找医生去?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了小时候跟爷爷学过的土方子。我对旁边的人说:“你们谁去那边芦苇丛里,帮我找几根车前草来,要新鲜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芦苇丛。
又是这个该死的地方。
白素心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有痛苦,有惊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避开她的目光,故作镇定地指挥着。很快,车前草采来了。我把它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用另一块石头砸烂,直到砸出墨绿色的汁液。
“你……你要干什么?”她看着我手里的东西,警惕地问。
“给你敷上,活血化瘀,消肿很快。”我言简意赅地说,然后不由分说,就抓住了她的脚。
她的脚很小,皮肤细腻,只是脚跟处有些因为常年走路磨出的薄茧。被我这么一抓,她像触电一样,猛地往回缩。
“别动!”我低喝一声,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她大概是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也可能是脚踝实在太疼,竟然真的不动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黏糊糊的草药敷在她的伤处,冰凉的触感让她轻轻“嘶”了一声。我抬起头,刚好对上她的眼睛。
那双总是带着冰冷和鄙夷的眼睛,此刻,因为疼痛而蒙上了一层水汽,像雨后的天空,干净又脆弱。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雨点,就在这个时候,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第二章
大雨倾盆而下,工地上的人作鸟兽散,各自奔逃回家。转眼间,只剩下我和她,还有一辆侧翻的独轮车。
“走,我送你回去。”我没多想,背对着她蹲下身,“上来。”
她犹豫了一下,没动。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下来,迷了我的眼睛。我有些不耐烦地回头:“快点!想淋成落汤鸡吗?还是想让你的脚彻底废掉?”
我的语气很冲,但她似乎听出了里面的急切。她咬了咬嘴唇,慢慢地、迟疑地趴到了我的背上。
她的身体很轻,隔着两层湿透的衣服,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还有一丝淡淡的皂角香。我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我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土路上。雨下得很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只有我们两个孤独的身影。谁都没有说话,耳边只有“哗哗”的雨声和我们俩的呼吸声。
她的家在村西头,比我家还要远一些。一路上,我能感觉到她在我背上,身体是僵硬的。她尽量和我保持着距离,双手只是虚虚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为什么会来工地?”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背上的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爹病了,家里需要钱。”
她的声音很轻,被雨声一打,就散了。但我还是听清楚了。简单的一句话,解释了所有。
我心里那点因为相亲失败而产生的怨气,不知不觉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说不清楚的感觉。我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个姑娘。我认识的,只是那个在芦苇丛里咄咄逼人的她,那个在相亲桌上冷若冰霜的她。
“你一个女孩子,干这种活,太辛苦了。”我说。
“不辛苦。”她的声音依旧很淡,“比这辛苦的活,我见得多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快到她家门口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撑着伞,焦急地站在门口张望。是她爹,老白师傅。一个在村里很有名望的木匠,手艺精湛,但人很沉默。
“爹!”白素心在我背上喊了一声。
老白师傅看见我们,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迎了上来。“素心!你这是怎么了?”
“爹,我没事,就是不小心崴了下脚。”
我把她小心地放在地上,老白师傅赶紧扶住她。他看了看女儿肿起的脚踝,又看了看我这个浑身湿透的“外人”,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谢谢你啊,小伙子。”老白师傅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快进来躲躲雨,喝口热水。”
“不了,叔,我得回去了。”我摆摆手,转身就要走。
“站住!”白素心突然喊道。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被她爹扶着,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形成一道水帘。她看着我,眼神复杂。过了好几秒,她才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今天……谢谢你。”
说完,她就转过头,不再看我。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谢谢”。虽然听起来还是硬邦邦的。
“不客气。”我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句,然后转身,跑进了雨幕里。
回到家,我毫无意外地被我娘臭骂了一顿。她一边给我找干衣服,一边絮絮叨叨:“你个憨子!下那么大雨不知道躲躲?看淋病了怎么办!你以为你还是十八岁的小伙子啊!”
我嘿嘿地笑,也不反驳。心里,却不像刚回来时那么烦闷了。
那次之后,我和白素心的关系,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在工地上,我们还是不怎么说话。但偶尔,目光相遇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立刻移开,而是会短暂地停留一下,然后不自然地低下头。
有一次中午,我正啃着干粮,她默默地走过来,在我身边放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然后转身就走。我打开一看,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里面夹着翠绿的咸菜。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还有一次,我安排活的时候,嗓子喊哑了。第二天,我的水壶里,就被人加了胖大海和金银花。我知道是她。
我开始觉得,这个白姑娘,其实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她的心,是热的。只是那份热,被一层厚厚的冰包裹着。
工地的活干了快一个月,河堤基本成型了。那天,我正在检查一段新砌的堤坝,无意中听到几个大婶在聊天。
“听说了吗?老白家最近好像遇到难事了。”
“是啊,我听我那在镇上卫生院上班的侄女说,老白师傅的腰病,不是小事,要做个什么‘大手术’,得好几万块呢!”
“我的天!好几万?那不是要了他们家的命了!”
“可不是嘛!素心那孩子,最近到处托人借钱呢。前几天还找到我家来了,可惜我家也没那么多闲钱……”
我站在堤坝上,听着她们的议论,脑子里“嗡”的一声。
好几万。手术。借钱。
这些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的一个死结。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去相亲。我明白了她家为什么这么急着要钱。原来,是为了给她爹治病。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我心里滋生。
她们家,是不是想……通过嫁女儿,收一笔彩礼,来给她爹做手术?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它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住了我的心脏。我越想越觉得“合理”。不然,以她那么高傲的性子,怎么会去相亲?而且还是和我这么一个“黑心眼”的人相亲。肯定是家里逼得没办法了。
我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同情,有怜悯,还有一丝被欺骗的愤怒。
我想到我爹说的,王婶当初跟他说,白家对彩礼没啥大要求,只要人好就行。现在想来,这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吧?先用低要求把我骗过去,等我真看上她了,再提出那笔巨额的“手术费”。
我越想心里越凉。原来,我自以为是的那些“微妙变化”,那些“心是热的”感觉,都不过是我的自作多情。她对我好,给我送馒头,给我泡胖大海,可能……都只是为了让我上钩。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她在芦苇丛里骂我“黑心眼”的样子,一会儿是她在工地上推着独轮车汗流浃背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她在我背上轻得像羽毛一样的身体。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我这次从城里带回来的,仅剩的所有积蓄,都取了出来。那是我准备东山再起的最后一点本钱,一共八千块。我用一个牛皮纸袋装好,又找了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给叔治病。
我不想让她知道是我。我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瓜葛。我只是觉得,我该这么做。或许是为了还那天在芦苇丛里欠下的“债”,或许是为了给我自己这段可笑的“自作多情”画上一个句号。
我不想当那个被算计的“女婿”,但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孝顺的女儿走投无路。
这八千块,就当是我陈河,买断了和她白素心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
天黑透了之后,我揣着那个牛皮纸袋,悄悄地摸到了白素心家门口。她家院门虚掩着,堂屋里还亮着灯。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她和她爹低低的说话声。
我不敢靠得太近,怕被发现。我把纸袋从门缝里塞进去,放在了门后的石阶上,一个不容易被风吹走,但一开门就能看到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我像个小偷一样,转身就跑。
跑出很远,我才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心里,空落落的。
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我对自己说。
可我没想到,我们的纠葛,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
第二天,我故意起得很晚,想错开去工地的时间。我不想见她。我怕看到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可我刚推开院门,就看到一个身影站在我家门口。
是白素心。
她手里,拿着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牛皮纸袋。她的脸色,比那天在相亲桌上还要冷,还要难看。
“这是你干的?”她举起纸袋,声音里压着一股火。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来了。我硬着头皮,装傻:“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河!”她上前一步,几乎把纸袋戳到了我的脸上,“你别跟我装!我们村,除了你这个刚从城里回来的‘大老板’,谁还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你还写了字条,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你什么意思?”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可怜我?同情我?还是觉得用钱就能砸开我们家的门?”
“我没那个意思!”我被她的话刺痛了,也来了火气,“我就是……我就是听说叔病了,想帮一把,没别的意思!”
“帮一把?”她冷笑起来,那笑声比哭还难听,“你这叫帮吗?你这叫羞辱!你以为我们家是什么?是卖女儿换钱治病的人家吗?你把我们白家当成什么了?”
“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去相亲,就是为了你们陈家的彩礼?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工地上对你好一点,就是为了钓着你这条大鱼?”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沉默,成了默认。
“陈河,我真是看错你了。”她眼圈红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望,“我以为你……虽然有点混,但心不坏。没想到,你跟那些用钱衡量一切的俗人,一模一样!你比那些人更可恶,因为你用你的‘善意’,来包装你的‘恶意’!”
她把那个牛-皮纸袋,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胸口。
“钱,你拿回去!我们白家,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不会要你这种人的一分一毫!我爹的病,更用不着你来操心!”
说完,她转身就跑,像一只受伤的鸟,迅速消失在巷子口。
我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被她体温捂热的纸袋,感觉比冰块还烫手。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羞辱。
原来,在我以为的“善举”背后,在她眼里,竟然是最大的羞辱。
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那天下午,我没去工地。我一个人,又去了那片芦苇丛。我坐在河滩上,看着浑黄的河水滚滚东流,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我回想着她说的每一句话。
“我爹的病,更用不着你来操心!”
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难道……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
傍晚的时候,一个人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是村长。
“一个人在这儿想什么呢?”村长递给我一根烟。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村长自己点上,抽了一口,慢悠悠地说:“为白家丫头的事儿烦心呢?”
我猛地抬起头。
村长笑了笑:“今天下午,你俩在门口吵架,半个村子都听见了。素心那丫头,把钱摔你脸上,哭着跑回去了。老白师傅知道了,气得把她关在屋里,不准她出门。”
我心里一揪。
“你啊,”村长弹了弹烟灰,“这次是真办了件糊涂事。”
“村长,我……”
“你是不是以为,老白家要钱,是为了给老白师傅做手术?”
我点了点头。
村长叹了口气:“唉,也难怪你误会。这事儿,得从头说。老白师傅的腰,是老毛病了,时好时坏,但还没到非做手术不可的地步。他最近愁的,不是这个。”
“那是为什么?”
“前阵子,省城博物馆有个修复项目,要找人修复一批明清的古董家具。老白师傅手艺好,人家找上门来了。这可是个光宗耀祖的大活儿啊!可这活儿,需要一种特殊的木工机床,叫‘数控卯榫机’,一台就要好几万。老白师傅一辈子的积蓄,都供素心读书了,哪有这笔钱?素心那丫头,是想凑钱给她爹买机器,圆她爹一个心愿呢!”
村长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买机器。
不是做手术。
是为了……圆一个心愿。
我整个人都傻了。我感觉我的脸,火辣辣地疼,比那天在芦苇丛里被人撞见还要疼一百倍。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我这个用自己肮脏念头去揣测别人的混蛋!
我把她一个女儿的孝心,当成了什么?当成了待价而沽的交易!我把一个手艺人一辈子的梦想,当成了什么?当成了换取金钱的筹码!
难怪她会那么愤怒。难怪她会说我是在羞辱她。
这一刻,我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河儿啊,”村长拍了拍我的肩膀,“素心这孩子,性子是傲,但心比谁都干净。她从小就看她爹摆弄那些木头,最大的梦想,就是学设计,然后用自己学的东西,帮她爹把那些老手艺发扬光大。她去工地上干活,去相亲,都是想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挣钱。你这么一搞,等于是在说她没用,说她只能靠卖掉自己来解决问题。你让她那股傲气,往哪儿放?”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又酸又涩。
“有些坎,迈过去了是门,迈不过去是坟。”村长站起身,把烟头在地上踩灭,“你俩这坎,能不能迈过去,就看你自己了。”
村长走了。我一个人在河滩上,坐到了天黑。
月亮升起来,把芦苇荡照得一片银白。我想起了她那张白皙的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黑心眼。
原来,真正黑心眼的,是我自己。
第二天,我没有去道歉。我知道,现在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我去了村委会,用村里的广播,把全村的壮劳力都喊到了河滩工地。
我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对着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各位叔伯兄弟,今天请大家来,是想请大家帮我一个忙,也是帮我们村老白师傅一个忙!”
所有人都看着我,议论纷纷。
我把老白师傅要修复文物,缺一台机器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老白师傅是我们村的骄傲,他的手艺,不能因为一台机器就埋没了!我陈河,今天把话放这儿!这台机器,我们村,凑钱给他买!”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几万块,我们上哪儿凑去?”
“就是啊,陈河,你说的轻巧!”
我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钱,我来想办法!我只要大家,出工出力!”我指着不远处那片茂密的芦苇荡,“这片芦苇,是咱们村的集体财产。我打听过了,现在城里人喜欢这个,做工艺品,做装饰,价格不低!我们把它割了,卖了!还有河滩上的那些鹅卵石,也可以卖给城里的园林公司!我就不信,我们一个村的力量,还凑不齐一台机器的钱!”
我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好!陈河说得对!我们不能让外人小看了我们村!”
“对!干了!”
“算我一个!”
一时间,群情激奋。
我看着大家高涨的热情,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没敢看人群的某个方向,但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
我只想用行动告诉她,我陈河,不是一个只会用钱羞辱人的混蛋。
第四章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村子都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男人们拿着镰刀,下到河滩,开始大规模收割芦苇。女人们则负责把割下来的芦苇整理、捆扎。孩子们也没闲着,提着小桶,在河滩上捡拾那些圆润光滑的鹅卵石。
我成了总指挥。联系销路,安排人手,计算工分。我把我过去在城里跑业务练就的那点嘴皮子功夫,全都用上了。我给镇上的工艺品厂打电话,给城里的园林公司寄样品,舌灿莲花,把我们的芦苇和石头夸得天花乱坠。
我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人迅速地瘦了一圈,皮肤也被太阳晒得更黑了。娘心疼得直掉眼泪,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我很少见到白素心。她没有再来工地。我听说,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画图纸。老白师傅的腰好了些,也开始在家里整理那些需要修复的旧家具的资料。
他们家,似乎和我,和整个村子的热闹,隔绝了开来。
我知道,她还在生我的气。那道坎,还没过去。
我也不去打扰她。我只是埋头做我该做的事。
半个月后,第一笔款子到了。工艺品厂收购了我们第一批芦苇,一共卖了一万三千多。
我拿着那沓还带着油墨香的钞票,心里激动得不行。晚上,我召集了几个村里的代表,在我家开会,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正说着,院门被敲响了。
我娘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老白师傅。
他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几个刚出锅的菜包子。他的腰看起来还是不太利索,走路有点慢。
“陈河,”他走进来,把篮子放在桌上,“听说你们……很辛苦。素心蒸了点包子,让我送来给大伙儿尝尝。”
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
我看着老白师傅,他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微笑,眼神里,却满是真诚。
“叔,您怎么来了。快坐。”我赶紧搬了条凳子。
“不坐了,不坐了。”他摆摆手,“我就是……来看看。河儿,这事,叔得谢谢你。也……替素心,跟你说声对不住。那丫头,脾气犟,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心里一酸,赶紧说:“叔,您千万别这么说。这事儿,都怪我。是我混蛋,是我误会了你们。”
老白师傅叹了口气:“都过去了。你们为我们家的事这么奔忙,我们都记在心里。素心她……她就是拉不下那个脸。”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递给我。
“这是素心让我拿给你的。她说,这是她设计的几种芦苇工艺品的图样,或许……能卖个更好的价钱。”
我接过那个本子,翻开。里面,是一幅幅精美绝伦的设计图。有芦苇编的灯罩,有芦苇画,还有用芦苇杆做的小摆件。每一幅图都画得极其细致,旁边还标注了详细的制作流程和尺寸。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我能想象,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伏在桌前,一笔一笔画出这些图纸的样子。她嘴上说着“两清”,心里,却用自己的方式,参与了进来。
这个姑娘,她的心,就像她画的这些图一样,干净,剔透,没有一丝杂质。
“叔,您替我谢谢她。”我合上本子,郑重地说,“这份礼,太重了。”
老白师傅走了。我拿着那个本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有了白素心的设计图,我们的“生意”立刻上了一个新台阶。我拿着图纸,直接找到了市里最大的家居装饰城。老板一看,当场就拍了板,跟我们签了长期供货合同。
价格,比之前卖原材料,翻了五倍。
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一个月后,我们凑齐了买机器的五万块钱。
当村长把那五万块现金,用一个红布包着,送到老白师傅家时,那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眼圈红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在场的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到了站在门后的白素心。
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冰冷,没有了鄙夷。那里面,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温柔的光。像一汪春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我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千言万语,都在这一个眼神里了。
人跟人之间,有时候隔着的不是山海,就是一张嘴。但有时候,不用说话,也能越过山海。
机器买回来了。崭新的数控卯榫机,被安放在老白师傅家宽敞的院子里。
那天,全村的人都跑去看热闹。老白师傅穿着一身崭新的工作服,抚摸着那台泛着金属光泽的机器,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他按下了启动按钮。机器发出轻微而平稳的轰鸣声。
他把一块木料放上去,在控制面板上输入了几个指令。几分钟后,一个精准无比的卯榫结构,就出现在了木料上。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老白手-傅转过身,对着我,咧开嘴,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开心。
白素心站在他身边,也笑了。她看着我,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一刻,阳光正好,洒在她白皙的脸颊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我突然觉得,我这三十年,所有的倒霉和失败,可能都是为了积攒运气,用来遇见她。
第五章
机器的事情告一段落,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和白素心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我们不再是仇人,但也不是恋人。我们像是……战友。
她会偶尔来我家,给我娘送一些她自己做的小点心,或者是一些对腰腿好的草药。她跟我娘说话,落落大方,却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我。
我也会找各种借口,去她家转转。有时候是送几条刚钓的鱼,有时候是送一些城里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老白师傅总是热情地留我吃饭,她也从不反对。
饭桌上,我们成了最奇怪的组合。老白师傅和我爹,喝着小酒,天南地北地聊。我娘和她,聊着家常,像一对亲母女。而我和她,则像两个透明人,偶尔眼神交汇,也会迅速错开。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又是一个雨夜。我帮着老白师傅,把一批刚做好的家具搬进屋里。忙完,雨下得更大了,根本没法走。
“河儿,今晚就别走了。”老白师傅说,“就在这儿住下吧。我跟你爹说一声。”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白素心。她正低头收拾着工具,没看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西厢房空着,我去给你铺床。”
我留了下来。
深夜,我躺在西厢房的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突然,堂屋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有人在咳嗽。我心里一紧,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只见堂屋里,白素心正扶着老白师傅,给他捶背。老白师傅的咳嗽声很重,听起来很辛苦。
“爹,您又忘了,晚上不能吹风。”白素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和心疼。
“没事,老毛病了。”
我走过去,轻声问:“叔,怎么了?”
白素心看到我,愣了一下。“没什么,我爹的老毛病,一到雨天就容易犯咳。”
我看着老白师傅痛苦的样子,想起了我爷爷。他以前也有这个毛病。
“我试试吧。”我说着,走到老白师傅身后,让他坐好。我学着爷爷以前教我的手法,在他的背上,找到了几个穴位,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开始按压。
一开始,老白师傅还咳得很厉害。但慢慢地,他的呼吸平稳了下来,咳嗽声也渐渐止住了。
白素心在一旁,惊讶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你……怎么会这个?”
“我爷爷教的,土方子。”我笑了笑。
老白师傅长长地舒了口气,脸色好看了许多。“河儿,你这手艺,比吃药还管用。谢谢你了。”
“叔,您跟我还客气什么。”
等老白师傅睡下,我和白素心一起,把他没做完的活,搬到屋檐下。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我们俩并排站着,谁也没说话。
“对不起。”
“对不起。”
又是几乎同时开口。我们俩都愣住了,随即相视一笑。
“你先说。”我说。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很轻:“那天……在芦苇丛,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你。我那天……其实是因为我参加的一个设计比赛,落选了。心情不好,所以……把气撒你身上了。”
我心里一动。原来,她那天,也跟我一样,是个失意人。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我不该误会你,不该用那种方式……羞辱你。白素心,我为我的愚蠢和自以为是,向你道歉。”
她抬起头,看着我。雨夜的凉风,吹起她的一缕发丝,拂过她的脸颊。她的眼睛里,水光潋滟。
“我们都像刺猬,”我轻声说,“只想用身上的刺去扎别人,却忘了自己也会疼。”
她听着我的话,眼圈慢慢红了。她没有哭,只是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陈河,”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黑心眼。你的心,是热的。”
那一刻,我感觉我心里,那根扎了很久很久的刺,终于被拔了出来。连带着那些伤口,都被一股温暖的泉水,治愈了。
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在那一夜的雨声里,轰然倒塌。
第六章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
我们开始像正常人一样说话,聊天。我发现,她不像表面上那么冷,她其实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月牙。她也喜欢跟我斗嘴,但那种斗嘴,带着一种亲昵的嗔怪。
她会跟我聊她的设计,聊那些古老榫卯结构里的智慧。我会跟她讲我在城里打拼的趣事,讲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我们的感情,就像春天河堤上的柳树,在不知不觉中,抽出了新芽。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变了。从一开始的看热闹,变成了善意的调侃。王婶见到我,总是笑得合不拢嘴,说她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桩媒,就是把我们俩拴在一起。
当然,也并非一帆风顺。
老白师傅的木工活,因为那台新机器和省城博物馆的项目,名声大噪。来找他做家具的人络绎不绝,甚至有一些外地的富商,也慕名而来。
其中,就有一个姓钱的年轻老板。
这个钱老板,是我们镇上首富的儿子,以前在外面念了大学,回来后就接手了家里的生意。他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村里很是扎眼。
他来找老白师傅,说是要订做一套最顶级的红木家具,用来做婚房。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白素心正好在院子里画图。他看到白素心,眼睛都直了。从那以后,他就三天两头往白家跑。今天送一束花,明天提一盒进口点心,殷勤得不行。
村里又有了新的流言。说钱老板看上白素心了,说他们俩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还说我陈河,一个生意失败的穷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我那该死的自尊心,又开始作祟。我开始变得沉默,看到钱老板的车停在白家门口,我就会远远地绕开。
白素心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那天,她找到我,问我:“你这几天,在躲我?”
我闷着头,不说话。
“因为那个钱老板?”她追问。
“人家有钱,有车,比我强多了。”我酸溜溜地说。
她气得笑了:“陈河,你是个木头吗?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的心在哪儿,你感觉不到吗?”
“我……”
“我告诉你,”她走到我面前,仰头看着我,眼神坚定,“我白素心看上的男人,就算他现在一无所有,在我眼里,也比那些金玉其外的人,强一百倍!”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里所有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
但钱老板,显然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
村里要开村民大会,选举新的村委。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到齐了。钱老板也来了,还以“杰出乡贤”的身份,被请上了主席台发言。
他在台上,大谈特谈自己的发展蓝图,说要投资我们村,搞旅游开发。然后,话锋一转,就提到了我。
“……我知道,我们村有个叫陈河的年轻人,也很有想法。但是年轻人嘛,有冲劲是好事,可也要脚踏实地。我听说,他以前在城里做生意,可是赔得血本无归啊。我们村的发展,可不能交给一个没有成功经验的人手里,大家说,对不对?”
他的话音一落,台下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站在人群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拳头捏得死死的。他这是在当着全村人的面,揭我的伤疤,打我的脸!
就在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白素心站了出来。
她走到台前,拿起话筒,平静地看着钱老板。
“钱老板,你说完了吗?”
钱老板一愣:“白小姐,你……”
“你说陈河没有成功经验。那我请问你,如果没有他,我们村的芦苇和石头,能变成钱吗?如果没有他,我爹的那台机器,能买回来吗?如果没有他,你今天,能站在这里,对着我们这些用上了新农具、住上了新瓦房的村民,画你的大饼吗?”
她一连串的反问,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钱老板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白素心没有停,她转过身,面向所有的村民,声音清亮。
“成功是什么?是开豪车,住洋房吗?我觉得不是。成功是,当你的家乡需要你的时候,你能站出来,带着大家一起,把日子过得更好!陈河他生意是失败过,但他没有趴下!他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土地,用他的脑子和力气,带着我们,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这,就是我眼里的成功!”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我,眼神里,是满满的信任和骄傲。
“他的心,是黑是白,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着站在台上的她,像一个披着霞光的女战神。我的眼睛,有点酸。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站定,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温暖而有力。
我们俩,并肩站在一起,面对着所有人。
那一刻,我知道,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第七章
那次村民大会后,钱老板再也没来过我们村。而我,众望所归,被选为了新的村委会主任。
我和白素心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没有隆重的仪式,也没有昂贵的彩礼。我只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早晨,又带她去了那片芦苇丛。
经过那次大规模的收割,芦苇荡变得稀疏了些,但新的芦苇,已经冒出了嫩绿的尖芽,在晨光中,闪着勃勃的生机。
“还记得这里吗?”我笑着问她。
她白了我一眼:“想忘都忘不了。你这辈子最丢人的地方。”
“是啊,”我牵起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这里,是我这辈子最丢人的地方,也是我这辈子,最走运的地方。”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不是什么金戒指,也不是什么钻石。而是一枚我用上好的黄杨木,亲手雕刻的梳子。梳子的形状,是一对交颈的天鹅,线条流畅,打磨得温润光滑。这是我跟着老白师傅,学了几个月木工,雕了又废,废了又雕,才做出来的最满意的一个作品。
“我……现在还买不起金的银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那标志性的小动作又出现了,“但是,我保证,以后会给你补上。这个,你先收着,好不好?”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我手里拿起那把木梳,细细地端详着。
阳光下,她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微微颤动。
过了好久,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她把梳子插进自己乌黑的头发里,然后,踮起脚尖,在我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你这个黑心眼的,”她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总算……办了件明白事。”
“黑心眼”,这个曾经让我羞愤欲绝的词,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比任何情话,都动听。
我们的婚礼,就在村里的大槐树下办的。全村的人都来了。没有酒店的豪华宴席,只有各家各户端来的拿手好菜,摆了长长的流水席。没有专业的司仪,村长就是最好的证婚人。
那天,我穿着一身新衣服,胸口戴着大红花,挨桌敬酒。我看着我爹娘脸上那藏不住的笑,看着老白师傅欣慰的眼神,看着乡亲们一张张真诚的祝福的脸,心里涨得满满的。
我走到白素心身边,她今天穿着一件红色的嫁衣,是我娘亲手缝的。那红色,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是明艳动人。
“媳妇儿,”我凑到她耳边,学着村里那些老爷们的样子,大着舌头说,“我,陈河,黑不溜秋的,今天,娶了你这个白姑娘。咱们这,就叫‘黑白配’,天生一对!”
她被我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捏了我的胳膊一下,嗔道:“就你话多。”
几年后,我带着村里人搞的生态农庄,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点。我不再是那个生意失败的穷小子,成了大家口中的“能人”。
而白素心,她的设计室也开得有声有色。她把我们村的传统手工艺,和现代设计结合起来,带着村里的妇女们,做出了很多受欢迎的文创产品。她成了真正的“设计师”。
一个寻常的傍晚,我们俩吃完饭,在村口的河堤上散步。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河水泛着金光。几个孩子在河滩上嬉戏,笑声传出很远。
我牵着她的手,走在我们当年一起修的那条路上。路两旁的芦苇,又长得很高了,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你说,”我突然问她,“要是那天,你没在芦苇丛里碰到我,我们现在会怎么样?”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我。夕阳的余晖,柔和地洒在她的脸上。她还是那么白,而我,比以前更黑了。
她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我就可能,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开一个我不喜欢的设计室,过一种我不喜欢的生活吧。”
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所以啊,陈河,我得谢谢你那泡尿。”
我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
缘分这东西,有时候就藏在最不起眼的尴尬里,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