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宋咸淳十年,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蒋捷高中进士,扬起的烟尘写满了书生意气。彼时他尚是宜兴望族的骄子,雕梁画栋里,珠帘暮卷西山的云雨,少年的笑意里盛着江南的温润。
他是宋词最后的风骨,用一场雨囊括了大宋的兴亡。
他被称为“樱桃进士”,用一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勾勒了宋词的婉约。
他是蒋捷,用奇巧之语讴歌了大宋的挽歌。
南宋咸淳十年,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蒋捷高中进士,扬起的烟尘写满了书生意气。彼时他尚是宜兴望族的骄子,雕梁画栋里,珠帘暮卷西山的云雨,少年的笑意里盛着江南的温润。
谁曾想,几年后元军铁蹄踏碎临安,他仓皇逃出家门时,唯有城头的号角与他作伴,霜花落满衣袖,像极了骤然白头的年华。
此后的岁月,他成了天地间的孤蓬。从吴地到楚江,从画舫到僧庐,半生漂泊里,他把家国之痛、乡愁离绪都揉进了词里,用“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的方式,于落寞愁苦中寄寓感伤故国的一片深情。
一字一句,轻盈而又凄楚,就像江南的雨,缠绵却能润泽大地,穿过八百年的时光,仍能打湿每个读词人的心境。
1、贺新郎·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这是兵荒马乱中文人的凄然境遇,如同杜甫的“三吏三别”,书写了时代的哀歌。
此时元军占领了临安,南宋灭亡,蒋捷也不得不与妻儿老小分别,奔走出逃。作这首词的时候蒋捷正在平江府一带流浪,他以离乱思家、落魄潦倒来表现兵乱战祸给人民带来的创痛。
彼时,深闺阁院里绣帘低垂的记忆,是乱世中唯一的暖。
蒋捷总想起家人在灯前的软语,妻子笑起来时,颊边的红晕能映亮整个房间。可如今,只有城头的号角一遍遍呜咽,吹得人满身寒霜。
他像影子一般东奔西走,故乡太遥远,即使望断征程也找不到归乡的路。连寒鸦都能在黄昏时归巢,他却只能在杨柳依依中一遍遍回忆故乡的方向。
抬眼望去,只有青山依旧,白云却早已变幻成苍狗。明天又要背着简单的行囊,带着冷饭赶路。趁还没有出发,且饮一杯村酒暖暖身子吧。
醉意中摸了摸空荡的行囊,还好那支毛笔还在。他问邻家老翁:“要写本《牛经》吗?”老翁只是摇手,不发一言。
无言的摇手,藏着多少未说尽的酸楚。昔日的进士郎,如今竟要靠抄书糊口,而连这点生计,都未必能求得。
乱世里的文人,就像风中的残烛,能做的,唯有在文字里守住最后一点尊严。那支“毛锥”不仅是谋生的工具,更是他对抗遗忘的武器,哪怕只能写一本《牛经》,也是对文明的坚守。
2、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是一首写在离乱颠簸的流亡途中的心歌。
又是一年春天,吴江的春水又漫了堤岸。蒋捷站在船头,春愁也如同涨潮的江水,只能靠一杯热酒来浇。
江上的船在摇,岸边的酒旗在招,可他却分不清是船在动,还是心在晃。秋娘渡与泰娘桥,都是江南有名的风月地,此刻却只剩风飘飘、雨潇潇。
他多想回家,把客袍上的风尘洗去,调起银字笙,燃起心字香,回到那个有烟火气的家。可春光不等人,樱桃红了,芭蕉绿了,时光就这么轻易地把人抛在身后。
这首词里没有剑拔弩张的悲愤,只有一种淡淡的怅惘。蒋捷把乡愁揉进了江南的烟雨里,船摇、帘招、风飘、雨潇,都是流动的愁绪。
而“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八字,更是千古经典——春光本是明媚的,却成了催人的信使,让乡愁在红绿交织中愈发浓烈。这种以乐景写哀情的笔法,让那份思乡之情跨越了时空,成了每个游子心头的共鸣。
3、行香子·舟宿兰湾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送春归、客尚蓬飘。昨宵谷水,今夜兰皋。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料芳悰、乍整还凋。待将春恨,都付春潮。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
时光荏苒,春去夏来,一路漂泊,蒋捷来到了兰湾。
樱桃红了,芭蕉绿了,春色未褪尽,夏意尤星星点点,此时明明是热闹的,蒋捷却只感到孤独。
春天都要归去了,他这个客子还在水上漂泊。昨天宿在谷水,今夜又到兰皋,云儿悠悠,风儿淡淡,雨儿潇潇,景致在变,唯有漂泊不变。
他又想起家里的银字笙和心字香,那些温暖的记忆刚在心头聚拢,又被眼前的风雨打散。苏轼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可此刻又怎能心安?
索性把所有春恨都付与春潮吧,让江水带着它们流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那些曾见证繁华的地方,如今只剩他一个人,在舟中细数流年。
这首词像是《一剪梅》的续篇,同样的意象,却多了几分无奈。如果说《一剪梅》里还有“何日归家”的期盼,《行香子》里的蒋捷已学会了与乡愁和解。
他不再追问归期,只是把心事托付给流水,这种淡然背后,是更深的怅惘。江南的桥与渡,本是诗意的符号,此刻却成了漂泊的注脚,让人读来心头泛酸。
4、梅花引·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南宋灭亡后,词人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这个冬天,他乘舟沿荆溪而行,途中被风雪所阻,泊舟荒野,空寂无聊,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于是写了这首词,描述当时的心境。
白鸥停在船头,像是在问他:是被风雪困住,还是自己不想走?蒋捷望着紧锁的眉头,苦笑——若心真想留,又怎会如此愁闷?风拍打着船帘,灯晕在风中摇晃,他对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旧游。
那些花外的楼、柳下的舟,如今还在吗?连梦都梦不到了,只有寒水空流。漫天风雪里,木棉裘早已湿透,世人都说没人比他更愁,可他看那风雪中的梅花,分明也带着和他一样的愁绪。
这首词把孤独写得如临其境。白鸥的设问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可回忆越美好,现实就越清冷。
最妙的是结尾,他不说自己多愁,只说梅花似他愁。在这份与自然的共鸣里,孤独仿佛有了形状——是寒水空流的茫然,是木棉裘湿透的冰冷,是梅花映雪的清寂。这种以物喻情的笔法,让孤独有了温度,也有了力量。
5、声声慢·秋声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深秋时节,词人凭窗而坐,以敏感的耳朵,聆听着连绵不断的秋声,阵阵凄凉自心底泛起。秋天的各种声音,由远而近,层次分明地着力铺叙,天籁加人籁,组成了一曲悲凉凄婉的交响曲。于是写下这首词。
黄花铺满深巷,红叶映着低窗,秋声漫过整个庭院。豆子般的雨声里,夹杂着风声,更漏在丽谯门上滴答作响,敲打着不眠人的心事。故人早已远去,谁还会在檐下摇响玉佩?只有他一个人,在秋夜里听遍万籁。
号角声吹落了月亮,军营的马声渐渐响起,四面传来胡笳的悲鸣。邻家的灯火忽明忽暗,灯下还有人在捣衣,那声音连绵不断,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愁绪。墙角的蟋蟀不知疲倦地叫着,仿佛有说不完的委屈,连南飞的大雁,都要分去一半愁绪。
蒋捷在这首词里,成了秋夜的倾听者。他不直接写愁,而是把愁绪分给雨声、风声、更声、马声、砧声、蛩声、雁声,七声交织,织成一张愁网。
在这张网里,有乱世的悲凉,有思乡的孤寂,更有对逝去时光的怅惘。最妙的是“知他诉愁到晓”一句,他把蟋蟀拟人化,仿佛世间万物都和他一样,在秋夜里辗转难眠。这种移情于物的写法,让秋夜的愁绪有了层次感,也更显真切。
6、少年游
枫林红透晚烟青,客思满鸥汀。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
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南宋灭亡后,蒋捷在竹山卖下地,过着隐居的生活。期间也曾有人多次推举他入仕,但都被他拒绝了。他自号竹山,写下这首《少年游》以明志。
枫林红透时,晚烟正青,蒋捷站在水边,看鸥鸟起落,思念如潮水般涌来。二十年了,他没能在家种竹,却总以竹自喻——那份气节,从未因漂泊而改变。
春风刚过,秋风又至,岁月在不经意间染白了鬓发。如今的他,早已看淡了世间纷扰,只想把平生经历都谱成渔歌,在舟中浅唱。
这首词里的蒋捷,多了几分释然。二十年的漂泊,磨平了他的棱角,却磨不掉那份通透。“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道尽了文人的风骨——即便身处困境,也要守住内心的高洁。
而“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则是历经沧桑后的淡然。这种淡然不是麻木,而是看透世事后的通透,像秋日的天空,干净而辽阔。
读这首词,仿佛能看到江面上的一叶扁舟,舟上的老者正对着夕阳,轻轻哼着自己写的歌,那份从容,足以让每个浮躁的人静下心来。
7、霜天晓角·人影窗纱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这是蒋捷笔下一首特别的小令,同时也是宋词中是一首很别致的作品。它是小令,却又像一篇短小的散文或特写,生活化、口语化地描写了一段生活情景。
窗纱上映出一个人影,是谁来折花呢?罢了,折就折去吧,且不去不管,只是不知要折去谁家?
檐角的那一枝花最是好看,折的时候要高些才好。他想对折花人说:把花插在鬓边吧,那样才美。
这首词像一幅小品画,简单却耐人寻味。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蒋捷却捕捉到了“折花”这样温柔的瞬间。
他不说战乱,不言漂泊,只写窗前的花与人,那份对美的珍视,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须插向、鬓边斜”一句,藏着他对生活的热爱——即便身处乱世,也要把日子过成诗。
这种于细微处见真章的笔法,让我们看到了蒋捷的另一面:他不仅是悲天悯人的游子,更是热爱生活的诗人。
8、虞美人·梳楼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濛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
天怜客子乡关远。借与花消遣。海棠红近绿阑干。才卷朱帘却又、晚风寒。
蒋捷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他的词以造语奇巧著称,在宋季词坛上独标一格,这首《虞美人》是其中的代表。
杨柳丝丝,细雨绵绵,春光藏在朦胧的烟雨里。梳楼太小,装不下他的愁绪,好几次,那愁绪都随着云儿飞去,寻觅归舟的影子。
大概是上天怜惜他客居他乡,特意送来了海棠花,让他能借花消愁。可当他卷起朱帘,想细看那海棠时,晚风却带着寒意吹来,把刚涌起的暖意吹散。
这首词里的愁,像江南的雨,细密而绵长。“楼儿忒小不藏愁”是神来之笔,把无形的愁绪写得有了体积,仿佛能看见那愁绪从楼里漫出来,融入烟雨之中。
海棠花本是解愁的,却被晚风惊扰,这种一波三折的写法,让愁绪有了层次。蒋捷写的哪里是春愁,分明是对归乡的渴望,那份渴望如此强烈,连小小的梳楼都装不下。
9、女冠子·元夕
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南宋亡国后, 蒋捷的许多词作都流露出怀念故国的心情,抒发了丧失山河之恸。这首词作者通过今昔元宵的对比和内心感情活动的抒发,表达了他对故国的深切缅怀。
蕙花香里,雪后的池馆美得像一幅画。蒋捷想起从前的元夕,春风吹到宝钗楼,笙箫满街,琉璃灯的光芒能照亮整个夜空。
可如今,灯还是挂着,却没了当年的热闹,更没有“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的诗意。这些年,他早已心懒意怯,连和姑娘们争着戴蛾儿的兴致都没了。
江城人静,初更的梆子声敲碎了夜色。潮起潮落,朝代更迭,谁能向老天再借一次繁华呢?他剔着残烛,梦里却分明看见钿车罗帕,那些逝去的时光又回来了。
他拿起吴地的银粉纸,想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却听见邻家女孩还在唱着“夕阳西下”的旧曲,不禁苦笑。
这首词以今昔对比写尽沧桑。昔日的元夕有多繁华,今日的元夕就有多冷清。“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一句,看似平淡,却藏着无尽的失落。
结尾一句极佳,邻家女孩的歌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也让他明白:有些繁华逝去了,就再也回不来。这种对时光的感慨,对故国的思念,没有直白的呐喊,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动人。
10、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是蒋捷最著名的一首词,它以“听雨”为媒介,将几十年大跨度的时间和空间相融合,不仅概括了人的一生中少年、壮年和晚年的特殊感受,同时也映射了大宋从繁华到陨落的过程。
少年时在歌楼上听雨,彼时红烛摇曳,罗帐低垂,雨声里都是风月。壮年时在客舟中听雨,江阔云低,断雁哀鸣,雨声里满是漂泊的苍凉。
如今在僧庐下听雨,鬓发早已斑白,雨声里只剩看透世事的淡然。悲欢离合本就无情,不如任阶前的雨,一滴一滴落到天明。
这首词被称为“写雨的最高境界”,不是因为写尽了雨的形态,而是写透了人生。三幅听雨图,对应着人生的三个阶段,从年少轻狂到中年漂泊,再到老年淡然,雨声成了时光的注脚。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句,看似冷漠,实则是历经沧桑后的通透。蒋捷写的哪里是雨,分明是整个人生。那雨从歌楼到客舟,再到僧庐,一路下过来,淋湿了他的青春,也沉淀了他的岁月。这种以小见大的笔法,让雨有了生命,也让人生有了诗意。
八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在某个雨夜静坐窗前,听着阶前的雨声,忽然就懂了蒋捷——原来有些愁绪,真的能跨越时空,在不同的生命里,激起同样的涟漪。这大概就是经典的力量,它让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看见自己的人生。
来源:高中语文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