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条河的水,好像流进了我的记忆里,带着一股子初秋的凉意,怎么也暖不起来。
那条河的水,好像流进了我的记忆里,带着一股子初秋的凉意,怎么也暖不起来。
一晃,快二十年了。
这些年,我从一个毛头小伙,熬成了鬓角染霜的中年人。手上的老茧褪了又起,刻刀和刨子,在我掌心留下了比掌纹更深的印记。
生活像一盘慢慢转动的石磨,把日子磨得细碎,也把人的棱角磨得圆滑。我学会了对人微笑,学会了在酒桌上说些言不由衷的场面话,学会了把心里的不痛快,和着一口烈酒咽进肚子里。
可每到夜深人静,尤其是闻到空气里那股潮湿的木头味儿时,我总会想起那个黄昏,想起我和姐夫张建河,在河边做下的那件“糊涂事”。
很多人都说我们傻,放着到手的钱不要,偏要跟自己过不去。
连我姐,那么懂我们的一个人,当时也红着眼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给我们盛饭。
可我心里清楚,那不是傻。
那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清醒、最明白的一件事。
直到今天,我闭上眼,还能看见姐夫抡起斧子的样子,看见木屑在夕阳下像金色的雪花一样飞舞,听见那一声声沉闷而决绝的响动,敲在河面上,也敲在我的心上。
那是一种近乎悲壮的痛快。
多年后,我仍然意犹未尽。
第一章 一桩棘手的活计
那年我二十六,跟着姐夫张建河学木工手艺,刚满师没多久。
姐夫比我大十岁,人如其名,像一条沉稳安静的河。他不爱说话,一双手却像是会说话似的,再普通的木头到了他手里,不出几天,就能脱胎换骨,变成一件有筋骨、有魂魄的家具。
我们的木工房,就开在城郊的老街上,一间不起眼的小门脸。没有招牌,全靠街坊邻居和回头客的口碑。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像木工房里那把老藤椅,旧,但是稳当。
打破这份平静的,是一个叫王老板的人。
王老板是开大饭店的,城里最有名的那家“福满楼”就是他的。那天他开着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停在我们这尘土飞扬的街口,像一只闯进鸡窝的鹰,显得格格不入。
他一进门,就把屋里屋外打量了个遍,眼神里带着几分挑剔和不屑。
“你们谁是张师傅?”他问,声音端着架子。
姐夫正低头用砂纸打磨一个椅背,闻声抬起头,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木屑,平静地应了一声:“我就是。”
“我找你做一套东西。”王老板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图纸,在工作台上一摊,“我新开的分店,大堂里要摆一套这个,紫檀的,要最好的工。”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图纸上画的是一套中式待客的桌椅,八仙桌配太师椅,雕花极其繁复,是那种仿古的“满雕”工艺,龙凤呈祥,百鸟朝凤,光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这活儿,没个一年半载的功夫,根本下不来。而且,要的是紫檀木。
紫檀木金贵,价比黄金,我们这小作坊,平时连见都难得一见。
“王老板,这活……太大了。”姐夫眉头微蹙,声音里透着一丝犹豫,“而且,这料子,不好找。”
“钱不是问题。”王老板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豪气,“料子我来想办法,工钱也绝对亏待不了你们。你们就说,敢不敢接吧?”
他的目光在我和姐夫脸上扫来扫去,带着一种审视和挑战。
我心里有点打鼓。这活儿诱人,但也烫手。我们做惯了寻常百姓家的桌椅板凳,猛地来这么个大件,心里没底。
我看向姐夫,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里却闪过一丝光。
我知道,那是手艺人见到好活计、好材料时,才会有的光。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听到了冲锋的号角。
“活儿,我们能做。”姐夫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但我们有规矩。”
“说。”王老板很干脆。
“第一,工期不能催。这活儿是细磨出来的,快不了。”
“可以。”
“第二,做活儿的时候,外人不能在旁边指手画脚。我们师傅有我们师傅的章法。”
“也行。”王老板点点头,“只要东西好,其他的都好说。”
他从皮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钞票,拍在桌上:“这是定金。剩下的,完工之后一次结清。”
钞票的红光,晃得我有些眼晕。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外甥的学费、家里的开销,就都有着落了。我甚至能给自己添几件新工具,把那把用了好几年的老刨子给换了。
送走王老板,我兴奋地对姐夫说:“哥,这下咱们可接了个大活儿!”
姐夫却没我这么激动,他拿起那张图纸,仔仔细细地看着,手指在那些繁复的线条上轻轻划过。
“卫东,”他忽然开口,声音很沉,“这活儿,怕是没那么好做。”
“怎么了?”我不解。
“这个王老板,不像是个懂行的。”姐夫的目光落在图纸的一个角落,“你看这雕花,图上画得热闹,但很多地方不合规矩,榫卯结构也有些想当然。真按图做,东西看着是好看,但不结实,用不了几年就得散架。”
我凑过去一看,果然发现了不少问题。
“那怎么办?我们跟他说?”
“说了他未必听。”姐夫摇摇头,把图纸收了起来,“我们照我们的法子做。活儿到了我们手里,就得对得起‘手艺’这两个字。不然,不光是砸了我们自己的招牌,更是辱没了祖师爷。”
我点点头,心里对姐夫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在我们这一行,手艺就是脸面,良心就是规矩。
那时候的我们,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们用心把活儿做好,就一定能得到尊重和认可。
我们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看重的,从来都不是你的手艺和良心。
第二章 妥协的阴影
王老板的效率很高,不到半个月,木料就运来了。
满满一卡车,都是上好的小叶紫檀。木料卸下来,堆在院子里,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沉静的、带着药香的甜味。
我和姐夫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围着那堆木料转了一圈又一圈。用手抚摸着那些深沉的纹理,感受着木头内部传来的那种紧实和温润。
“好料子啊。”姐夫感叹道,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喜悦,“有了这料子,就不怕做不出好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姐夫几乎是吃住都在了木工房里。
开料、画线、凿卯、开榫……每一道工序,姐夫都亲力亲为,要求极其严苛。一根线条的弧度,一个榫眼的深浅,都要用卡尺量了又量,差一分一毫都不行。
我负责打下手,也跟着学到了不少真本事。
姐夫常说,做木工活,心要静,手要稳。心不静,手里的家伙就容易打滑;手不稳,做出来的东西就失了精神。
那段时间,木工房里除了工具发出的声响,几乎听不到别的话语。我和姐夫之间,常常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那种默契,是长年累月在同一个屋檐下,对着同一堆木头磨出来的。
姐姐李卫红每天会算着时间给我们送饭。她看着我们俩一身木屑、满脸疲惫的样子,嘴上总念叨着让我们歇歇,别把身体熬坏了,但眼神里却是满满的心疼和支持。
“慢点吃,锅里还有。”她一边给我们添饭,一边用毛巾擦去姐夫额头的汗珠。
“建河,你看你,胡子都不知道刮了。”
姐夫嘿嘿一笑,埋头扒饭,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等这活儿干完,我天天刮。”
那样的日子,虽然累,但心里是踏实的,有奔头的。我们仿佛能看到,一套惊艳的传世之作,正在我们手中一点点成型。
然而,这份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王老板又来了。
他一进门,就直奔那几块已经初具雏形的椅背板料,皱着眉头问:“怎么才做了这么点?这都一个多月了!”
姐夫放下手里的刻刀,不紧不慢地说:“王老板,活儿得一步一步来。这雕花最费工夫,急不得。”
“我能不急吗?我那分店等着开业呢!”王老板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两个月之内,必须给我完工!”
“两个月?”我忍不住插嘴,“王老板,这不可能!光是打磨上漆,都得一个月!”
“那是你们的事!”王老板眼睛一瞪,“我只管要东西。你们要是做不完,耽误我开业的损失,你们赔得起吗?”
姐夫的脸色沉了下来:“王老板,当初我们说好的,工期不能催。”
“此一时彼一时!”王老板摆摆手,“我这边有变动。总之,你们加快速度。还有,”他指着院子里剩下的一堆木料,“这些料子,我看着太多了。你们是不是可以省着点用?比如这椅子腿,我看没必要用这么粗的实心料吧?里面掏空一点,外面谁看得出来?”
这话一出口,我和姐夫都愣住了。
姐夫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盯着王老板,一字一句地说:“王老板,我们是木匠,不是魔术师。偷工减料的活儿,我们不做。”
“嘿,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王老板被顶撞了,也来了火气,“我给你钱,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什么偷工减料,这叫合理利用资源!你们手艺人就是这样,不识抬举!”
“我们只认手里的规矩。”姐夫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规矩能当饭吃吗?”王老板冷笑一声,“行,你们不省是吧?那我就换一批料子来,你们用我给的料子做。总之,两个月,必须交活!”
说完,他气冲冲地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一阵发堵。
“哥,这人怎么这样?”
姐夫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刻刀,继续雕琢手里的那块龙纹。但他的手,却不像之前那么稳了。刀锋在木头上划过,发出了一丝刺耳的杂音。
我知道,他的心乱了。
手艺人的尊严,被人扔在地上,用钱踩了几脚。那种感觉,比挨一顿打还难受。
几天后,王老板果然又拉来了一车木料。
他说这是从别处调来的“老料”,也是紫檀。可我们一看,心就凉了半截。
那根本不是什么小叶紫檀,而是血檀,虽然颜色和纹理有些相似,但密度和油性差远了,价格更是天壤之别。而且这批木料处理得不好,里面还带着水汽,有的甚至已经有了细微的开裂迹象。
用这种料子做活,别说传世了,不出三年,必定变形开裂。
那天晚上,姐夫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我给他递过去一支烟,他摆了摆手。
月光照在他满是愁容的脸上,显得格外沧桑。
“卫东,”他哑着嗓子说,“你说,这活儿,我们还怎么往下做?”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放弃,意味着我们一个多月的辛苦全都白费,还要赔付王老板的定金,那是一笔我们根本承受不起的巨款。
继续做,用这些劣质的木料,去完成一件注定要散架的作品,那比杀了我们还难受。
那晚的风很凉,吹得院子里的木屑到处打旋,也吹得我的心,一片冰冷。
我们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进退两难。
第三章 木料上的裂痕
最终,我们还是选择了妥协。
或者说,是一种被迫的、不情不愿的继续。
姐姐知道了这件事,愁得好几天没睡好觉。她劝我们:“要不……就按王老板说的做吧。咱小老百姓,胳膊拧不过大腿。先把钱拿到手,把日子过下去要紧。”
“再说了,他自己要用差料子,以后出了问题,也怨不着咱们。”
话是这么说,可我和姐夫心里那个疙瘩,怎么也解不开。
第二天,我们开始处理那批血檀木。
姐夫的脸,一直阴沉得像要下雨。他用斧子劈开一根木料,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木头应声而裂,裂口毛糙,没有一点紫檀的韧性。
“狗屁玩意儿!”姐夫低声骂了一句,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粗话。
他把斧子往地上一扔,转身进了屋,半天没出来。
我知道他心里憋着火。一个把手艺看得比命还重的人,现在却要逼着自己去糟蹋手艺,那种折磨,外人无法体会。
我默默地收拾着院子里的木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日子,木工房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压抑。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少了。只是机械地画线、开料、凿卯……仿佛两个没有感情的木偶。
那些血檀木在我们手里,也显得格外“不听话”。有的质地太脆,一凿就裂;有的内里藏着暗伤,刨到一半才发现。
我们每天都在补救各种问题,进度慢得像蜗牛爬。
王老板倒是隔三差五地跑来催工,每次都像个监工一样,在旁边指指点点。
“这里雕得太深了,费料!”
“这榫头做这么大干嘛?能接上就行了!”
姐夫通常都选择沉默,只是手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起。有好几次,我真怕他会忍不住,把手里的凿子扔到王老板脸上。
最让我和姐夫无法忍受的,是王老板要求我们在一些看不见的地方,用胶水代替榫卯,用钉子加固。
“这样快啊!”他说得理直气壮,“反正装好了也看不见,结实就行!”
“王老板,”姐夫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榫卯是家具的筋骨,胶水和钉子,那是对木头的侮辱。这事,我们做不了。”
“嘿,我给你钱,你还跟我讲起大道理了?”王老板冷笑,“张师傅,我劝你识相点。这年头,有钱的是大爷。你们这些手艺人,饿死都没人可怜!”
那天的争吵,不欢而散。
王老板走后,姐夫一拳砸在了工作台上,震得满桌的工具叮当作响。
他的手背,立刻就红肿了起来。
“哥!”我急忙拉住他。
他却像没感觉到疼一样,双眼通红地看着那些半成品的家具,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他的心在滴血。
这些在他眼里本该是艺术品的东西,如今却成了一堆用谎言和妥协堆砌起来的“残次品”。
真正的崩溃,发生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我们正在组装一把太师椅。当我把椅子的一条腿,敲进底座的卯眼时,只听“咔”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木工房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我和姐夫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椅子翻过来,果然,在卯眼的连接处,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
是因为木料本身质地太脆,加上王老板催工,我们的烘干时间不够,木头里的应力没有完全消除,一受力,就裂了。
这道裂痕,就像一道鞭子,狠狠地抽在了我们脸上。
它像是在嘲笑我们:看,这就是你们妥协的结果。
姐夫盯着那道裂痕,看了足足有五分钟。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悲哀。
他缓缓地伸出手,像抚摸情人的脸一样,轻轻地摸着那道裂痕。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卫东,”他说,“这活儿,不能再往下做了。”
“哥……”我喉咙发干。
“再做下去,我们就不是木匠了。”他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看着满院子的狼藉,“我们成了骗子。”
那一刻,工房外面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可我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
那道细小的裂痕,不仅裂在了木头上,也裂在了我们心里。
它让我们看清了一个事实: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妥协,就只会走向彻底的崩坏。
第四章 无声的约定
那天下午,我和姐夫谁都没有再碰那些木料一下。
姐夫把他自己关在里屋,我能听见他在里面来回踱步的声音,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坐在院子里的木墩上,看着那把裂了腿的太师椅,心里乱成一团麻。
怎么办?
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了无数次,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向王老板坦白?他那种人,只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们头上,然后逼着我们赔钱。
把裂缝补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我们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这把椅子裂了,其他的呢?这套家具就算勉强做完,也像个重病缠身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散架。
到时候,人家会指着我们的鼻子骂:“看,这就是张建河师徒做出来的东西!”
我们丢不起这个人。
傍晚的时候,姐姐下班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看到院子里那把孤零零的椅子,和我们俩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开始做饭。
饭菜的香气,很快就飘了出来,但谁都没有胃口。
饭桌上,三个人,一言不发。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建河,”姐姐终于开口了,她给姐夫夹了一筷子菜,“别想太多了,天塌不下来。”
姐夫抬起头,看着姐姐,眼圈红了。
“卫红,我对不起你。”他声音嘶哑,“把家底都快折腾光了,还惹了一身骚。”
“说这些干嘛。”姐姐的眼圈也红了,“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一起扛。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心气,那才叫完了。”
她又转向我:“卫东,你也别耷拉着个脸。你跟你哥学手艺,学的是做活儿,更是学做人。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这口气要是没了,人就站不直了。”
姐姐的话,像一股暖流,淌过我冰冷的心。
是啊,我们是手艺人。手艺是我们的根,良心是我们的魂。根要是烂了,魂要是丢了,我们还剩下什么?
姐夫端起面前的酒杯,一杯白酒,一饮而尽。烈酒下肚,他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眼神也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卫红,你说的对。”他放下酒杯,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仿佛把心里的所有郁结都吐了出去,“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
“卫东,去把家伙都收拾好。”
“哥,你要干嘛?”我心里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这些东西,不能从我们手里出去,祸害人。”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我们自己做出来的孽,得我们自己亲手了结。”
我愣住了。
我看着姐夫,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忽然明白了。
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与其让这些不合格的东西流出去,砸了我们的招牌,玷污了我们的名声,不如我们亲手毁了它。
这是一种自残,但也是一种自救。
我没有再问什么,站起身,走进工房,开始默默地收拾工具。斧子、锯子、凿子……每一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姐姐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只是站起身,默默地给我们找了两件厚实的外套。
“晚上河边风大,穿上。”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这世上,最懂我们的,还是她。
不需要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也不需要痛哭流涕的相互安慰。
就在这间小小的院子里,就在这张普通的饭桌上,我们三个人,达成了一个无声的约定。
这是一个关于尊严的约定。
是一个关于一个手艺人,最后的、也是最硬的骨气的约定。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清冷的光辉洒在院子里,给那些半成品的家具,镀上了一层银边。
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也知道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
第五章 那条河知道
我们是趁着夜色动手的。
我和姐夫,一人推着一辆板车。板车上,装满了那些已经初具雏形的桌椅部件。
轮子压过石子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我们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一条偏僻的小道,一直往城外的河边走。
那条河,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地方。河水不深,但很清澈,河边长满了芦苇,风一吹,就沙沙作响。
我们把板车推到河滩上,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姐夫从板车上搬下一把已经成型的太师椅,就是那把裂了腿的。他把它稳稳地放在河边的空地上,像是在安放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他绕着椅子走了一圈,伸出手,最后一次抚摸过那些他亲手雕刻出来的龙凤花纹。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充满了不舍和眷恋。
我知道,这把椅子,凝聚了他多少心血。从一块普通的木头,到现在的模样,每一个线条,每一个卯眼,都像是他的孩子。
现在,他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卫东,”他转过身,把一把长柄斧头递给我,“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我接过斧头,斧柄冰凉,沉甸甸的。
我看着那把椅子,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怎么也下不去手。
“哥,我……”
“下手吧。”姐夫的声音很平静,“别把它当成家具,就当它是一块烂木头。”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满是河水的腥甜和青草的味道。
我举起斧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椅子的靠背,狠狠地劈了下去!
“咔嚓!”
一声巨响,划破了夜的宁静。
靠背应声而裂,精美的雕花,瞬间四分五裂。
我感觉虎口被震得发麻,但心里却涌起一股奇异的快感。
仿佛这一斧子,不仅劈开了木头,也劈开了连日来压在我们心头的阴霾和屈辱。
姐夫从我手里拿过斧头。
他没有我那么激动,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一下,又一下,精准地劈在椅子的榫卯结构上。
每一次劈砍,都伴随着木头断裂的清脆响声。
那些曾经被我们视若珍宝的部件,在我们自己的斧头下,变成了一堆堆的碎片。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把板车上的东西一件件搬下来,然后,一件件地毁掉。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但我没有停,也不想停。
这是一种仪式。
一种与过去的妥协和懦弱,彻底决裂的仪式。
最后,当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一堆废柴时,我和姐夫都累得瘫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姐夫从兜里摸出两根烟,递给我一根。
我们点上烟,看着面前那堆狼藉。烟头的火星,在夜色中一明一暗。
“哥,后悔吗?”我问。
“后悔。”姐夫吐出一口烟圈,“后悔当初就不该接这个活儿。”
他顿了顿,又说:“但不后悔现在这么做。”
他站起身,走到河边,捧起一捧清凉的河水,洗了把脸。
“这河水,清清白白的。”他喃喃自语,“我们做手艺的人,心也得像这河水一样,不能被搅浑了。”
说完,他开始把那些木头碎片,一块一块地扔进河里。
木片落入水中,发出“噗通”的声响,然后打着旋,顺着水流,慢慢地漂向远方。
我也站起身,帮着他一起扔。
我们把所有的“罪证”,都交给了这条河。
让它带着我们的屈辱、我们的愤怒、我们的决绝,一起流向大海,再也不要回来。
当最后一块木片也消失在水面上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我和姐夫站在河边,浑身湿透,满身疲惫,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干净。
我们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一场狂风暴雨。
但我们不怕。
因为我们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那条河知道,那个清晨的天空知道,我们做了一件在外人看来无比“糊涂”的事。
但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保住了一个手艺人,最宝贵的东西。
第六章 风波之后
天亮之后,王老板的电话就打来了。
他的声音,像是要从电话线里喷出火来。
“张建河!你他妈的把我的东西弄哪儿去了?!”
姐夫拿着电话,表情异常平静,他把话筒拿得离耳朵远了些,等对方咆哮完了,才淡淡地说:“王老板,那活儿我们做不了。定金,我们会想办法退给你。”
“退定金?你想得美!”王老板在电话那头吼道,“我告诉你,那批料子加上定金,还有耽误我开业的损失,一分钱都不能少!你们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去法院告你们!让你们把牢底坐穿!”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屋子里一片死寂。
姐姐的脸色煞白,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建河……他,他要告我们?”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姐夫走过去,扶住姐姐的肩膀,轻声说:“别怕,有我呢。”
他的手很稳,声音也很稳,给了姐姐莫大的安慰。
“他告不赢的。”姐夫说,“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用的是紫檀木。是他自己中途换了料,是他违约在先。我们没做完,也是因为他的料子有问题。真要打官司,我们不怕。”
话虽如此,但我们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王老板有钱有势,我们拿什么跟他斗?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家就像是被乌云笼罩着,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老板没有去法院,但他用了更恶劣的手段。
他找了一帮小混混,天天来我们木工房门口堵着。不打人,不骂人,就是往门口一站,对着过往的街坊邻居阴阳怪气地喊:
“大家快来看啊!这家是黑心作坊,收了钱不干活!”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当缩头乌龟!”
街坊邻居们不知道内情,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我们一出门,就能感受到那些异样的目光。
我们的小作坊,彻底没了生意。
家里的积蓄,在之前买工具和应付日常开销中,已经所剩无几。现在又断了收入,还要面对王老板那边可能存在的巨额赔偿,日子一下子就陷入了绝境。
那段时间,姐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发呆。我知道,她心里在发愁,但她从来不在我和姐夫面前表现出来。
她只是更加节俭,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每天晚上,她都会在灯下算账,算到半夜。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看到姐夫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抽烟。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特别萧索和孤单。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哥,要不……我去给王老板道个歉,服个软?”我说,“大不了,我出去打工,慢慢挣钱还他。”
姐夫猛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
“卫东,你记住。”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我们人可以穷,但志不能短。这头,不能低。一旦低了,这辈子都抬不起来了。”
“可是嫂子她……”
“你嫂子那里,你不用担心。”姐夫说,“她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我们是男人,得撑起这个家。”
就在我们以为山穷水尽的时候,事情却出现了转机。
转机来自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人。
那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拄着拐杖,走进了我们冷清的院子。
他叫刘文海,是市里博物馆的一位退休研究员,专门研究古代家具和木工工艺的。
“请问,张建河师傅在吗?”老先生的声音温和而有礼。
姐夫迎了出去。
刘老先生说明了来意。原来,他早就听说过姐夫的手艺,一直想来拜访。最近听说了我们和王老板的纠纷,他觉得事情不简单,特地过来问问情况。
姐夫一开始不想多说,但在刘老先生诚恳的追问下,他还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从王老板如何要求赶工,如何要求偷工减料,到我们如何发现木料开裂,最后又是如何在河边亲手毁掉了那些半成品。
刘老先生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姐夫面前,紧紧地握住了姐夫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好!好啊!”老先生的眼眶湿润了,“张师傅,你守住的,不只是一套家具,你守住的,是咱们中国手艺人的魂!”
“现在这个社会,人心浮躁,都想着赚快钱,像你们这样肯守着老规矩,爱惜自己羽毛的人,太少了,太少了!”
刘老先生的这番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们阴霾密布的生活。
姐夫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被人理解,被人认可的滋味,远比赚到多少钱,都来得珍贵。
刘老先生没有就此离开。他通过自己的关系,联系了一家报社的记者。
几天后,一篇题为《手艺人的风骨:宁毁不辱》的报道,出现在了市晚报的副刊上。
报道里没有点王老板的名字,但把整个事件的经过,写得清清楚楚。
一石激起千层浪。
报道出来后,整个城市的舆论都沸腾了。
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都在称赞我们师徒俩有骨气,有担当。之前那些对我们指指点点的街坊,也纷纷上门来道歉,给我们送来鸡蛋和蔬菜。
堵在我们门口的那些小混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失不见了。
王老板的“福满楼”,生意一落千丈。据说他想尽办法公关,但都无济于事。最后,他灰溜溜地把那家分店转让了出去,再也没在城里露过面。
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我们虽然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赔偿,反而还折损了不少,但我们赢得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人心和尊重。
我们的生活,也因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第七章 斧声的回响
那场风波之后,我们的木工房,莫名其妙地“火”了。
许多人慕名而来,有的是真心喜欢中式家具,想请我们量身定做;有的是一些搞收藏的,想结识一下我们这对“有风骨”的师徒;甚至还有一些单位,请我们去做一些修复古建筑的活儿。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我们一下子从门可罗雀,变得应接不暇。
但姐夫并没有因此而冲昏头脑。
他定下了一个规矩:每个月,最多只接两单活儿。
“活儿不在多,在于精。”他对我说,“我们是手艺人,不是机器。得给手艺留出喘息的功夫,也得给心留出沉淀的余地。”
我明白他的意思。
经历了那件事后,我们对手艺这两个字,有了更深的敬畏。
我们做的每一件东西,都像是自己的孩子,必须对它负全部的责任。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我们还清了所有的欠债,还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建了木工房,添置了更好的工具。
姐姐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比以前更加灿烂。
外甥也争气,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
我后来成了家,娶了一个贤惠的妻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社会变化得太快了。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老街小巷渐渐消失。很多老手艺,都淹没在了时代的洪流里。
我身边不少同行,要么改行,要么就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做起了流水线生产的“快餐家具”。
只有我们的木工房,还坚守着最传统的方式。
一榫一卯,一刀一刻,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姐夫的年纪大了,眼睛花了,手也开始抖了,已经拿不动重的工具。他现在每天就是搬个小马扎,坐在工房门口,喝着茶,看着我干活。
他成了那个“指手画脚”的人。
“卫东,你这刨子,使得火气太重了。”
“这根线条,要顺着木纹走,别跟它拧着干。”
“心要静,记住,心要静。”
他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说在点子上。
我的手艺,早已经青出于蓝,但我知道,在“心”的修炼上,我离姐夫还差得很远。
几年前,我收了一个徒弟。一个刚从技校毕业的小伙子,很有灵气,就是性子有点急。
我教他的第一件事,不是怎么用工具,而是让他学磨刀。
一块磨刀石,一把刨刀,让他磨上一个月。
小徒弟很不解,问我:“师傅,现在都有电动砂轮机了,又快又好,干嘛还用手磨?”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把姐夫当年对我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做木工活,心要静,手要稳。磨刀,就是磨你的性子。什么时候,你的心能跟这磨刀石一样平了,你才能真正拿起这把刨子。”
小徒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看着他笨拙地推着刨刀,在磨刀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正在雕刻一个屏风的边角,姐夫坐在门口,眯着眼睛打盹。小徒弟在院子里,专心致志地磨着他的刀。
工房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樟木香气。
一切都那么安静,那么美好。
我忽然又想起了那个黄昏,想起了那条河。
想起了我和姐夫,抡起斧头,把那些不成器的东西,一件件劈碎的场景。
那一声声沉闷而决绝的斧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很多人都说,我们那次是因祸得福。如果不是那件事,我们的小作札,也不会有今天的名气和光景。
但我心里清楚,那不是福,也不是祸。
那是一个选择。
在金钱和良心之间,在妥协和坚守之间,我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们选择守住一个手艺人的本分。
也正是这个选择,决定了我们后来所有的人生轨迹。
如今,我时常会一个人开车去那条河边坐坐。
河水依旧在流淌,河边的芦苇,也依旧在风中摇曳。
一切好像都没变,一切又好像都变了。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我们选择了妥协,把那套有问题的家具交给了王老板,拿到了那笔丰厚的工钱,我们的生活会是怎样?
也许,我们会过上更早的富裕生活。
但我们一定会失去一些更宝贵的东西。
我们会失去内心的安宁,会失去对这份手艺的敬畏,会失去别人眼中,乃至我们自己眼中的尊重。
我们会变成我们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所以,我从不后悔当初的那个“糊涂”决定。
甚至,在很多个为生活琐事烦心、为人情世故疲惫的深夜,我都会无比怀念那个时刻。
怀念那种不顾一切、只为守住心中信念的决绝和纯粹。
怀念那种亲手毁掉自己的心血,却感到无比痛快和解脱的悲壮。
那是我人生中,最像一个“人”的时刻。
一个顶天立地、有风骨、有灵魂的手艺人。
多年后,我仍然意犹未尽。
我怀念的,不是那件事本身,而是那个时候的我们,和我们心中那份,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干净的骄傲。
来源:古渡泊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