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那条黄土路又坑坑洼洼了,前两天下了场雨,路边的水沟都溢了出来,像条脏兮兮的围巾。我骑着三轮车,载着从镇上买的饲料,一路颠簸。
村口那条黄土路又坑坑洼洼了,前两天下了场雨,路边的水沟都溢了出来,像条脏兮兮的围巾。我骑着三轮车,载着从镇上买的饲料,一路颠簸。
“哎,赵大发,你听说了没?老赵家那个在城里的儿子,好像要回来了。”王婶子站在自家门口,卷着袖子,手上还沾着洗衣粉的泡沫。她家晾衣绳上的花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个没了腿的人。
我把车子停在路边,下意识摸了摸衣兜里的烟。前几天刚戒,口袋里总是空落落的,手指头不知道该往哪放。“听是听说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个不孝子,老赵都走了,才想起回来,晚了!”王婶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三月的太阳,已经有点毒辣了。
说起老赵,村里人都摇头。七十多岁的人了,一辈子没出过这个山窝窝,倒是把儿子老赵明送出去了。那是八十年代末的事,老赵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水牛,供儿子去县城读高中,后来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我记得那天,老赵喝得醉醺醺的,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嘴里念叨着:“我儿子,老赵家的根,总算出息了…”可谁知道,老赵明毕业后留在了城里,一年回来一次,再后来,连春节都不回了。
老赵的老伴儿早年就走了,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和几亩薄地。电话倒是装了,就挂在堂屋正中间的墙上,像个摆设。我有时去他家串门,帮他修修漏雨的屋顶,看见他盯着那电话,好像在等它响起来。
“老赵走得不明白。”王婶子说,声音低了下去,“前几天我去他家送馒头,他躺在炕上,手里攥着那张老照片,就是老赵明小时候站在学校门口的那张,都攥皱了。”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上个月,老赵托我带他去镇上医院看病。那天下着小雨,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坐在我的三轮车后座,手里紧紧攥着个铁皮盒子,就是老式的那种装茶叶的盒子,上面还有些锈斑。
“盒子里装的啥呀,老赵?”我问。 “土。”他回答得很简单。 “啥土?” “咱村的土。”
我没再问,心想可能老了,有些糊涂了。回来的路上,医生说他肺部有阴影,让他去县城大医院再看看。老赵却摆摆手:“不去了,回家。”
那天晚上,我在老赵家炕上坐到很晚。他突然从柜子里拿出个信封,里面是张地契一样的纸,黄黄的,边角都卷起来了。
“这是咱们村最早的那块地,我爷爷开荒的。”老赵把纸小心翼翼地摊在桌上,“我想给老赵明看看,他爷爷的爷爷,就在这块地上开始的。”
“你给他打电话了吗?”我问。 “打了,他说太忙,等忙完这阵子。”老赵笑了笑,那笑容有点勉强,“他在城里做大事呢,说是…”他想了想,“项目经理。”
老赵念这三个字的时候,像是在念什么咒语。我知道他不懂这是什么,但他很骄傲。村里人说老赵明在城里买了房子,还娶了个城里媳妇,过年时会给村里打电话,但始终不见人回来。
老赵看病的事,我还是偷偷告诉了他姐姐家。老赵的姐姐在隔壁村,她托人给老赵明打了电话。老赵明在电话里说会尽快回来,但转眼就是半个月过去了,人影也没见着。
老赵的病来得急,去得也急。前天早上,我去他家送刚磨的豆浆,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推门进去,看见他躺在炕上,手里还攥着那张地契,已经没了气息。他面朝着门口的方向,好像在等什么人回来。
炕头上,那个铁皮盒子安安静静地摆着。我打开看了看,里面装的确实是土,黄而松软,散发着一股泥土的清香,是村口那块老地的土。
出殡那天,雨总算停了。村里人抬着老赵,走在那条黄土路上。没有哭丧,没有鼓乐,就像老赵活着时那样,安安静静的。
我们刚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那里。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头发很短,脸上有些憔悴。我们都认出来了,是老赵明。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抬着的棺材,嘴唇动了动,但没说出话来。王婶子走上前,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你还知道回来?你爹盼了你多少年,你知不知道?”
老赵明垂着头,一言不发。等我们把老赵安葬好,他才走到坟前,跪下来。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体面的人跪在泥地上。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看起来很精致,不像村里能买到的东西。
“这是什么?”王婶子问。 “城里的土。”老赵明说,声音很低,“我工作的地方,公司后面的那块地。”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回老赵家,取了那个铁皮盒子。回来时,老赵明还跪在那里,西装裤子已经沾满了泥土。
“你爹也给你留了东西。”我把盒子递给他。
他接过去,打开看了看,然后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哭得很安静,只有肩膀在抖。
王婶子咂咂嘴,说什么”演什么戏”,被她家老头子拉走了。其他村民也渐渐散去,天色已晚,各家都有饭要做,牲口要喂。
只剩我和老赵明在坟前。他的哭声渐渐平息,抬起头来,眼睛红得像兔子。
“大发叔,我爹最后…有没有问起我?”他问,声音有点哑。 “问了,天天问。总是站在门口望着村头的路。”
他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拨弄着盒子里的土。“我本来想接他去城里住的,公司太忙,一直没抽出时间。”
“他不会去的。”我说,“老赵这辈子,离不开这山。”
“我知道。”老赵明把两个盒子里的土混在一起,有城里的,有村里的,“我想让他看看我在城里的生活…”
“他很为你骄傲。”我说。
老赵明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但西装裤子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大发叔,你能带我去看看咱村的那块老地吗?就是我爷爷开荒的那块。”
我点点头,带他走过村口,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地方,来到一块平整的黄土地前。这里现在已经没人种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老人没那么多力气。
“就是这块。”我指着地说,“你爷爷当年开荒,就从这个角落开始的。”
老赵明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是那张地契。“我在他枕头底下找到的。”他说。
夕阳西下,黄土地在暮色中变成了金色。老赵明蹲下身,抓了一把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我小时候,爹总带我来这块地。”他说,声音里带着回忆,“他说这是我们老赵家的根。那时候我不懂,只知道这土能长出粮食。”
他站起来,把手里的土洒向空中,风把它们吹散,落在地上。“我后来想过,如果当年不是爹卖了水牛供我上学,我可能现在还在这块地上刨食。”
“你爹就盼着你能出去看看。”我说。
“是啊,可我出去了,就再也不想回来了。”老赵明望着远处的山影,“城里的生活太方便了,有空调、有电梯、有地铁,这村里…”
我深吸一口气,村里的空气有一股特别的味道,青草、泥土、晚饭的烟火气,混在一起。“是不一样。”
“我给爹打过很多次电话,想接他去城里住,”老赵明继续说,“但他总说不习惯,说城里人太多,空气不好,睡不着觉。”
我笑了笑:“老赵睡觉都是听着虫叫和风声,城里哪有这个。”
“我以为他只是不愿意麻烦我。”老赵明苦笑一下,“所以我从来没有勉强他,以为有的是时间…”
夜色渐渐深了,蚊子开始嗡嗡地叫,我拍了拍脖子。“回去吧,蚊子多。”
走在回村的路上,老赵明突然问我:“大发叔,我爹生病后,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了想,说:“老赵最后那段时间,总是把那盒土摆在炕头上,每天都要看看,有时候还会对着它说话。”
“说什么?”
“听不太清楚,就像在念叨着什么。”我回忆道,“有一次我听清了,他说:‘老赵明啊,村里的土好,养人,你别忘了这是你的根啊。’”
老赵明沉默了,只是低着头走路。
回到老赵家,那座土坯房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矮小。推开门,屋里有股霉味,还混着老人家特有的那种药草味。油灯还放在桌上,灯芯已经烧尽了油。老赵走得那天,这盏灯大概是亮着的。
老赵明站在堂屋中间,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那个老式电话上。他走过去,拿起听筒,放在耳边。“没信号了。”他自言自语道。
我看见电话旁边贴着一张字条,是老赵那歪歪扭扭的字:“老赵明,爹等你回来吃饭。”日期是三个月前。
老赵明看见了,伸手摸了摸那字条,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揭下来,放进口袋。
他在那张老旧的木椅上坐下,椅子发出吱呀一声。那是老赵常坐的位置,可以看到门外的景色。
“我明天一早就要回城里。”老赵明突然说,“公司有个重要项目,不能耽误。”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老赵生前何尝不知道儿子忙?可他还是天天盼着。
“大发叔,”老赵明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钱,“这是我留给爹的安葬费,多出来的,就当是谢谢你这些年照顾他。”
我推开那钱:“不用,村里人互相帮衬,老赵生前没少帮我。”
老赵明愣了一下,把钱收回去,又犹豫着拿出来,放在桌上:“那这些钱就放在这儿,算是我给村里修路的。”
我没再推辞。山里的路确实难走,每年雨季都要冲坏几次。
第二天一早,老赵明换了套便装,提着个小包,那里面装着两个盒子的土。他站在村口,看着远处的山。
“大发叔,我爹这辈子,是不是很苦?”他突然问。
我想了想,说:“苦倒不至于,就是有点孤单。村里人都有个照应,就他一个人,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老赵明点点头,眼圈又红了。
他上车前,我问他:“你还会回来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会的。”
我知道他可能是随口一说。城里人的生活节奏快,哪有时间回这穷山沟?但我还是点点头,说:“那老赵地里的土,我帮你保管着。”
车子发动了,扬起一路黄尘,很快就消失在山路的转弯处。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尘土慢慢落下。
整整一年后,我正在地里收玉米,远远看见一辆车向村里开来。车停在村口,下来一个人,正是老赵明。
他变了些,头发长了,也不像去年那么体面了,衣服也随意多了。他手里提着个行李箱,看见我,咧嘴笑了。
“大发叔,我回来了。”
“回来看看?”我问。
“不是,我调回县城工作了,”他说,“周末可以常回来看看。”
我有些惊讶:“城里不是挺好的吗?”
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给我看,里面是掺了两种颜色的土。“我把这土种在城里的花盆里,竟然长出了苗。”
“这算什么稀奇事?”我笑道,“土就是用来长东西的。”
“可我在城里种了好多次花,都没活过。”老赵明认真地说,“我想,可能是因为这土里有爹的心思。”
风吹过来,带着熟悉的气息。老赵明深吸一口气,说:“我想爹了。”
我点点头,带他往村里走。路过老赵家的那块地时,他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大发叔,明年这块地,我想种点东西。”他说。 “种啥?” “玉米吧,爹生前最爱吃玉米粥。”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像年轻时的老赵,那种倔强的样子。
晚上,我们坐在老赵家的院子里,喝着自家酿的米酒。老赵明看着满天的星星,说:“城里看不到这么多星星。”
“那是,城里有那么多灯,哪能看得到星星。”我笑道。
他突然问:“大发叔,你说爹现在能看到我回来了吗?”
月光下,他的眼睛闪着光,像是含着泪。
“能看到,”我肯定地说,“老赵生前常说,儿子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这是他的根。”
“我当时不明白,”老赵明轻声说,“现在懂了。人无论走多远,终究是要回到根那里的。”
他举起酒碗,对着夜空遥遥一敬:“爹,我回来了。”
那个装着两种土的小布包,被他挂在了老赵的照片旁边。一种是城里的土,一种是村里的土,掺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就像老赵明的人生,有城里的一半,也有村里的一半。
而在老赵明的口袋里,还装着一小撮这混合的土,他说,这是他的根,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