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碗油焖大虾,是婆婆的拿手菜。虾壳炸得酥脆,虾肉裹着甜咸的酱汁,每次一上桌,我儿子小宝的眼睛就跟探照灯似的黏在上面。
那碗油焖大虾,是婆婆的拿手菜。虾壳炸得酥脆,虾肉裹着甜咸的酱汁,每次一上桌,我儿子小宝的眼睛就跟探照灯似的黏在上面。
今天也一样。一盘虾上来,红亮亮的,冒着热气。周凯夹了一个给我,又夹了一个给小宝。小宝吃得满嘴是油,眼睛还盯着盘子里的最后一只。那是最大的一只,虾头饱满,虾身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
我刚想把那只虾夹给小宝,一双筷子比我更快。
是小姑子张岚。
她慢悠悠地夹起那只虾,看都没看我们,直接放进了自己碗里,然后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哥,这虾油放少了,下次让你媳妇多放点。”
周凯尴尬地笑了笑,“你嫂子做的,都一个味儿。”
小宝的嘴巴瘪了瘪,眼看就要哭出来。我赶紧夹了块排骨给他,“宝宝乖,吃排骨,这个更香。”
张岚剥着虾,头也不抬,“小孩子家家,那么馋干嘛。我这当姑姑的吃他一只虾,怎么了?”
婆婆立刻打圆场,“就是就是,岚岚难得回来一趟。小宝,不许跟姑姑抢。”
我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脸上却只能挤出笑。这就是我们家的饭桌,一张看不见硝烟的战场。而张岚,永远是那个凯旋的将军。
吃完虾,她擦了擦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她那个崭新的名牌包里拿出一份花里胡哨的宣传册,往桌上一拍。
“哥,我最近在考察一个项目,法国进口精油,纯植物萃取,线上代理,线下体验,两年就能回本,三年就能在市中心买套房。”她眼睛亮晶晶的,像发现了新大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套说辞,怎么那么耳熟。
周凯拿过宣传册翻了翻,皱起了眉,“岚岚,这东西靠谱吗?别又跟上次那个什么……”
“哎呀,上次那个是被人骗了!这次不一样,我朋友亲身经历,人家上个月光提成就拿了五万!”张岚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我启动资金还差二十万,哥,你先借我周转一下。”
二十万。
我端着碗筷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婆婆立刻像上了弦的发条,“二十万?不多不多!儿子,你妹妹要干正事,你这个当哥的必须支持!砸锅卖铁也得支持!”
周凯没说话,他转过头,用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里有为难,有恳求,还有一丝不言而喻的“你得识大体”。
结婚八年,他每次用这种眼神看我,都是因为张岚。
我没看他,也没看张岚,更没看一脸“你应该感恩戴德”的婆婆。我只是默默地站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盘子碰到桌面的声音,在突然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脆。
“我先去洗碗了。”我说。
没有人回答我。我知道,他们都在等我松口。在他们眼里,我的沉默就是无声的抗议,是“不懂事”,是“不像个嫂子”。
厨房里,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我看着水池里油腻的碗碟,虾壳的红色刺得我眼睛有点酸。我忽然想起我们结婚那年,张岚也是这样,说要跟同学合伙开服装店,从我们这里“借”走了准备去马尔代夫度蜜月的五万块钱。
那五万块,至今没有回来。服装店,也只存在于她的口中。
有些坑,掉进去一次是天真,掉进去第二次,就是愚蠢。
我关掉水龙头,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知道,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G。周凯的房门,今晚注定要被他那个“好妹妹”敲响无数次。
第一章
果然,我刚躺下,周凯就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反手关上了门。
他没开灯,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影。他在床边坐下,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蕙蕙,”他终于开口,声音又轻又沉,“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
我没做声,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岚岚她……她也是想上进。一个女孩子家,总不能一辈子给人家打工。”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那二十万,就当是……我们投资她了。万一真做成了呢?”
“万一?”我终于忍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直视着他,“周凯,上一次的‘万一’,是我们的蜜月旅行。上上次的‘万一’,是你答应给小宝买的钢琴。再上上次……我都不想数了。你告诉我,哪一次的‘万一’成功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得他哑口无言。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疲惫,“那不一样。以前她小,不懂事。现在她长大了……”
“她只比我小两岁,周凯。她今年三十了,不是十三。”我打断他,“三十岁的人,还在做着一夜暴富的梦,还要靠哥哥嫂子砸锅卖铁来支持她的梦。这不叫长大,这叫没长大。”
他沉默了。标志性的沉默。每次我们谈到张岚,最后都会陷入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知道我说的对,但他心里的那杆秤,永远是偏的。
“我答应过爸,要照顾好她。”过了很久,他才说出这句说了无数遍的台词。
我忽然觉得很无力。又是这句话。好像只要搬出过世的公公,一切不合理的事情就都变得合理了。
“照顾她,不是无底线地纵容她。周凯,我们也有自己的家,有孩子要养,有房贷要还。我们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那二十万,是我准备给小宝存的教育基金。我不会拿出来的。”
“蕙蕙!”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又很快压了下去,生怕外面的人听到,“你怎么能这么说?钱没了可以再赚,我妹妹就这一个!”
“是啊,你妹妹就一个,你儿子也只有一个。”我冷笑一声,“你今天要是敢动那笔钱,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我重新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被子里很闷,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像要撞出来一样。我知道我这句话说重了。但有些话,不说出口是委屈,说出口了,就是战争。
那一晚,周凯没有再碰我。他在床边坐了很久,最后去了书房。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做早餐。厨房里,小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我煎了两个荷包蛋,一个给小宝,一个给我自己。
周凯走进来的时候,眼下一片乌青。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盛了碗粥,然后,从锅里捞出最后一个荷包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碗里。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这就是周凯。他会在原则问题上让你气得发疯,又会在细枝末节处让你暖得想哭。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这碗粥,被日复一日的琐碎熬着,时而滚烫,时而温凉。
吃完早饭,他去上班。我送小宝去幼儿园。回来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张岚住的小区。
我没有上楼,只是在楼下找了个地方停了车。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许只是想印证一些猜想。
大概九点半,张岚下来了。她打扮得光鲜亮丽,挎着那个新包,踩着高跟鞋,脸上是那种要去开创事业的激昂。她没有去任何写字楼,而是进了一家开在老旧居民楼里的“工作室”。门口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个打印出来的A4纸,上面写着“法国香颂身心灵疗愈中心”。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我拿出手机,搜索了这个名字。网页上跳出来的,全是“传销”、“诈骗”的字眼。其中一条新闻里,赫然出现了张岚那个“上个月提成五万”的朋友的照片,标题是:【XX市警方破获特大精油传销案,涉案金额高达千万】。
我拿着手机,手抖得厉害。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手机响起,是周凯打来的。
“蕙蕙,晚上妈说让咱们回家吃饭。她说……她把她的养老金存折拿出来了,有十万块,剩下的十万,她让我们无论如何要凑出来。”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波澜。
“周凯,”我说,“你现在立刻请假,来张岚住的小区,我在楼下等你。有些东西,我想你必须亲眼看看。”
第二章
周凯来得很快,脸上带着疑惑和一丝不安。我没有多说,只是把手机递给了他。
他看着那条新闻,脸色从疑惑变成震惊,再从震惊变成煞白。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这……这不可能。岚岚她……”
“她就在楼上那个所谓的‘疗愈中心’里。”我指了指那栋破旧的居民楼,“我亲眼看她进去的。”
周凯没有立刻冲上去。他靠在车上,点了一根烟,猛吸了几口。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是工程师,是逻辑和数据的信徒,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自己的亲妹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如此拙劣的骗局。
“她只是……太单纯了,容易相信别人。”烟抽了一半,他哑着嗓子为张岚辩解。
“单纯?”我几乎要笑出声,“周凯,你摸着良心说,她是单纯,还是又蠢又贪?总想着走捷捷,一夜暴富,这叫单纯吗?”
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像是要摁灭心里那团矛盾的火。“我去叫她下来。”
张岚下来的时候,一脸的不情愿。当她看到周凯手里我的手机,以及那条新闻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哥,你听我解释!这不是传销,这是一个新模式!是他们不懂!”她开始慌乱地摆手,标志性地开始去捻自己的衣角。
“新模式?什么新模式需要你骗咱妈的养老金?”周凯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我没骗!我是想挣大钱,挣了大钱孝敬她!”张岚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带了哭腔,“哥,你怎么能不信我?连你也不信我了吗?”
她转向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又在我哥面前嚼舌根?林蕙,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吗?我们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了!”
“外人?”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平静,“张岚,如果我是外人,那二十万我昨天就该点头同意。如果我是外人,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我是周凯的妻子,是小宝的妈妈,这个家有我的一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把这个家拖进火坑。”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旁边。婆婆风风火火地从车上下来,手里还攥着那个陈旧的存折。她显然是来“增援”的。
一看到我们这剑拔弩张的架势,她立刻把张岚护在身后,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对着我怒目而视。
“林蕙!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盼着我们家家破人亡你好过安生日子?我告诉你,只要我活一天,这个家就轮不到你做主!”她激动起来,连家乡的方言都飚了出来,“你个外人,存的什么坏心思!”
那句“外人”,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结婚八年,我自问对这个家尽心尽力,对公婆孝顺有加。可是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个外人。
我看着周凯,他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挣扎。一边是声泪俱下的妹妹和咄咄逼人的母亲,一边是心灰意冷的妻子。他被夹在中间,像一个被拉扯到极限的弹簧。
我忽然觉得累了。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累。那种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法融入一个家庭的无力感,几乎要把我淹没。
我转过身,拉开车门。
“周凯,”我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这钱,你要是给了。这个家,也就散了。”
我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声嘶力竭。有时候,最平静的话,才最有分量。因为那意味着,这不是一时气话,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我发动了车子。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张岚在哭,婆婆在骂,而周凯,他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车子开出很远,我的眼泪才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方向盘上,无声无息。
第三章
(周凯视角)
林蕙的车消失在街角,那红色的车尾灯,像一道划在他心上的伤口。
空气里还残留着母亲愤怒的斥责和妹妹委屈的哭声。他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他想对母亲说,林蕙不是那个意思,她是为了这个家好。他想对妹妹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别再惹祸了。
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铅。母亲的存折还塞在他手里,那薄薄的纸片,此刻却重逾千斤。他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父亲躺在病床上,拉着他手的样子。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木匠,一辈子勤勤恳恳,没说过什么大道理。临终前,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指了指站在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张岚,又指了指周凯,然后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那个眼神,周凯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托付,是期望,是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牵挂。
从那天起,“照顾好妹妹”就成了刻在他骨子里的一道指令。他总觉得妹妹从小就没了父亲,他这个做哥哥的,理应加倍地疼她、补偿她。她要什么,只要他有,他都给。他以为这是爱,是责任。
直到今天,林蕙那句平静的“这个家,也就散了”,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忽然意识到,他所谓的“爱”,可能是一种溺爱,一种纵容。他所谓的“责任”,正在毁掉他自己的小家庭。他想守护所有的人,结果却可能失去最想守护的那个人。
他慢慢地蹲下身,双手插进头发里。他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自己在路边蹲了多久,直到手机响起。是岳母打来的。
“小周啊,蕙蕙是不是跟你吵架了?她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饭也不吃。你们年轻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周凯的心猛地一揪。
(林蕙视角)
我回了娘家。
我妈没多问,只是默默地给我下了一碗我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卧了两个荷包蛋。我没什么胃口,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我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我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来理清这团乱麻。
傍晚的时候,我爸在客厅里捣鼓他的新智能手机,嘴里念念有词。“哎,这个医保缴费怎么弄……怎么又跳到广告上去了……”
他戴着老花镜,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样子有些笨拙,又有些可爱。我走过去,拿过他的手机,一步一步地教他。
“爸,你看,点这里,再点这里……对,输入金额就行了。”
“哦哦,原来是这样。嗨,人老了,不中用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我心里忽然一软。我想起了我的公公婆婆。他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们也是普普通通的老人,用他们以为正确的方式,笨拙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只是他们的方式,与我的期望,背道而驰。
晚上,我躺在自己出嫁前的床上,闻着被子上熟悉的阳光味道,却怎么也睡不着。手机在枕边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微信。
是周凯发来的。
没有长篇大论的解释,也没有信誓旦旦的保证。只有一张照片,是小宝睡着的样子,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照片下面,跟着一句话。
“蕙蕙,儿子想你了……我也想你。”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
我没有回复。我知道,想念解决不了问题。这一次,我不能再轻易地心软。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一句“我想你”,而是一个真正的解决方案。
第二天,周凯又打来电话。
“老婆,你回来吧。我们……好好谈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恳切。
我沉默了一会,说:“好。但我有一个条件。把爸妈和张岚都叫上,我们开个家庭会议。有些话,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
第四章
所谓的家庭会议,设在了周凯父母家。
我到的时候,气氛已经很凝重了。婆婆板着脸坐在沙发主位,张岚红着眼睛坐在她旁边,公公(周凯的继父,一直很沉默)则在阳台抽着烟。周凯给我拉开一张椅子,在我身边坐下。
我把我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打开。
“今天请大家来,不是为了吵架,是为了解决问题。”我开门见山,“张岚这个所谓的‘精油项目’,我已经查清楚了,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传销骗局。”
我点开一个视频,是警方发布会的新闻。
张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猛地站起来,“你胡说!你就是嫉妒我!你凭什么调查我!”
“我凭什么?”我抬头看着她,“就凭你开口要的二十万,是我和周凯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就凭你妈拿出来的,是她一分一分攒下的养老钱!我们有权知道这笔钱的去向是否安全!”
“你……”张岚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求助地看向婆婆。
婆婆立刻接过了话头,“林蕙,你什么意思?你的钱是钱,我的钱就不是钱了?我乐意给我女儿,你管得着吗?”
“妈,我管不着。但是,如果这笔钱给了张岚,她投进这个无底洞,血本无归。到时候,找上门来的,可不止是找她一个人。我们这个家,谁也别想安生。”我顿了顿,看向周凯,“周凯,你觉得呢?”
周凯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了:“妈,蕙蕙说得对。这个项目,不能投。岚岚,你必须马上退出来。”
“哥!”张岚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连你都帮着她说话?我是你亲妹妹啊!”
“正因为你是我亲妹妹,我才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周凯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客厅里吵成一团。婆婆的咒骂,张岚的哭喊,周凯的辩解,像一锅沸腾的粥。
我没有再说话。我知道,当情绪上头的时候,任何道理都是苍白的。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公公,掐灭了烟,从阳台走了进来。他环视了一圈,然后用他那沙哑的嗓子,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都别吵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公公走到茶几边,看着我们,缓缓说道:“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但是,家也不能没了规矩。”
他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沸腾的油锅,瞬间让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
“周凯,你是哥哥,疼妹妹没错。但你也是丈夫,是父亲,你得有自己的担当。不能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
“岚岚,你也不小了。总想着一步登天,那不是本事,是糊涂。踏踏实实找份工作,比什么都强。”
“还有你,”他看向婆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把他们都攥在手里,攥得越紧,他们越喘不过气。”
最后,他看向我,眼神里有一丝赞许,“林蕙,你做得对。这个家,需要一个像你这样拎得清的人。”
这是我嫁到周家八年,第一次得到公公的明确肯定。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就在这个微妙的平衡即将达成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叫骂声。
“张岚!你给我出来!还我血汗钱!”
“骗子!开门!不然我们报警了!”
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周凯冲过去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七八个人,个个面色不善。为首的一个中年女人,指着屋里的张岚就骂:“就是她!她说投两万,一个月就能翻倍!我把给我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投进去了!现在头头跑路了,你得赔我钱!”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张岚的脸,比纸还要白。她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婆婆也被这阵仗吓傻了,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最大的风暴,来了。
第五章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像是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
上门讨债的人络绎不绝,电话也被打爆了。张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叫也不开门。婆婆急火攻心,病倒了。整个家的重担,一下子全都压在了我和周凯身上。
周凯焦头烂额,一边要安抚那些情绪激动的“投资者”,一边要照顾生病的母亲。有好几次,我看到他一个人在阳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我没有说一句“我早就告诉过你”,也没有抱怨一句“都是你妹妹惹的祸”。我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干净。
我拿出一个本子,让周凯把所有债主的联系方式和金额都列了出来。总共七个人,涉及金额三十二万。这是一个足以压垮我们这个普通家庭的数字。
我冷静地对周凯说:“家里的存款,加上妈的十万,还有二十二万。剩下的十万,我们把车卖了。应该够了。”
周凯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血丝,“蕙蕙,那车……是你爸妈给你买的嫁妆。”
“现在是救命钱。”我说,“车没了可以再买,家要是散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接下来的几天,我负责打电话跟那些债主沟通。我没有推卸责任,也没有哭穷。我只是诚恳地告诉他们,我们愿意承担责任,但需要一点时间来筹钱。我的冷静和条理,反而让那些原本怒气冲冲的人慢慢平复了下来。
周凯负责卖车和照顾母亲。
有一天深夜,我忙完手头的事,去厨房倒水。路过婆婆房间时,发现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我看到婆婆一个人坐在床边,肩膀一抽一抽的,在无声地哭泣。那个平日里强悍得像个堡垒的老人,此刻的背影,显得那么脆弱和无助。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没有进去,也没有出声打扰她。我只是默默地回厨房,倒了一杯温水,走过去,轻轻地放在她床头的柜子上。
她似乎感觉到了,哭声停了。在黑暗中,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那道隔在我们之间八年之久的冰墙,在那一刻,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钱筹齐了。我们约了所有债主,在公公的见证下,把钱一一还清,并且签了协议。
事情解决的那天晚上,张岚终于打开了房门。
她瘦了一大圈,脸色蜡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疲惫和空洞。她走到我面前,站了很久。
然后,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嫂子,”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这是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跟我说对不起。
我没有去扶她。我只是看着她,平静地说:“张岚,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妈,是你哥,是这个家。起来吧,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未来的路,要靠你自己站起来走。”
她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六章
那场风波过后,家里迎来了一段漫长的、死寂般的平静。
张岚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嚷嚷着要发大财,也不再伸手要钱。她默默地在网上投简历,面试,最后在一家超市找了份收银员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工资不高,但她什么也没说。
婆婆大病一场后,元气大伤,话也少了很多。她看我的眼神,不再像从前那样带着审视和挑剔,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依赖。
周凯戒了烟。他说,他想省下钱,早点把车再给我买回来。
家里的气氛,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绷,但也没有了欢声笑语。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像是在走一根摇摇欲坠的钢丝。
有一次周末,我们全家一起吃饭。饭桌上,张岚默默地吃着饭,几乎不怎么说话。
周凯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她碗里,“多吃点,看你瘦的。”然后习惯性地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想递给她,“这个你拿着,零花。”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张...
张岚却把他的手推了回去。
“哥,我不要。”她低着头说。
“拿着吧,你上班也辛苦。”周凯坚持着。
张岚抬起头,看着他,眼睛有点红。她说:“哥,我不能总让你疼我了。”
那句她从小说到大的口头禅“哥,你不疼我了吗?”,在这一刻,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说了出来。周凯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们都明白,这句话的背后,是怎样的挣扎和成长。
一天晚上,我加班回家晚了。路过张岚房间门口,听到里面有声音。我好奇地从门缝里看了一眼。
只见她正对着穿衣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微笑和迎宾语。
“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您好,一共是八十七块五。”
她的笑容很僵硬,语气也很生硬,看起来有些滑稽,又有些心酸。那个曾经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张岚,正在努力地适应一个她从未看得起过的角色。
我悄悄地走开了,心里五味杂陈。
生活就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河,我以为它会这样不咸不淡地继续下去,直到我们慢慢修复所有的裂痕。
但命运,总是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给你最沉重的一击。
一个月后,婆婆在一次晨练时,突发脑溢血,被紧急送进了医院。
病危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懵了。医生说,情况很严重,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那一刻,我看到周凯的腿一软,几乎站不住。
而张岚,在短暂的呆滞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决定。
她冲到医生面前,抓住医生的胳膊,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说:“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我妈!多少钱都行!我给她磕头了!”
第七章
医院,是一个能瞬间剥掉人所有伪装的地方。
在ICU病房外那条长长的、泛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上,贫穷、富有、体面、狼狈,都被简化成同一种身份——病人家属。
婆婆在里面抢救,我们守在外面。周凯靠着墙,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公公的背驼得更厉害了,不停地在走廊里踱步。
而张岚,那个曾经最沉不住气的姑娘,此刻却异常的冷静。她办手续,缴费,跟医生沟通,问得详细又清楚,没有一丝慌乱。
抢救持续了六个小时。婆婆的命保住了,但陷入了深度昏迷,并且半身瘫痪。医生说,后续的康复治疗,将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后,护理成了最大的难题。我和周凯都要上班,公公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请护工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而且我们也不放心。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张岚做了一个决定。
她辞掉了超市的工作。
“哥,嫂子,你们去上班。妈这里,我来守着。”她对我们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们都不同意,觉得她一个人太辛苦了。
“没什么辛苦的。”她说,“以前都是你们为这个家付出,现在,轮到我了。”
从那天起,张岚就吃住在了医院。她学会了给婆婆翻身、拍背、擦洗、处理大小便。这些又脏又累的活儿,她没有一句怨言。她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迅速成长为一个熟练的护工。
她甚至会为了食堂的病号饭不够软烂,跑去跟食堂师傅理论。那个曾经只会撒娇和索取的女孩,如今为了母亲,变得像一个斤斤计较、强悍无比的战士。
我和周凯负责后勤和费用。我们每天下班就赶到医院换她的班,让她能喘口气,睡个安稳觉。我们三个人,前所未有地团结在了一起,像三根拧在一起的麻绳,共同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有一天晚上,我去医院送饭。看到张岚正拿着手机,在给昏迷中的婆婆读新闻。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
“妈,今天降温了,你以前总说天一冷膝盖就疼,现在在病房里,暖和,就不疼了……”
“妈,哥和嫂子都挺好的,小宝期末考试又考了第一名。他说,等奶奶好了,要念奖状给你听……”
我站在门口,听着听着,眼泪就模糊了视线。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
两个月后,婆婆奇迹般地苏醒了。
她还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但眼神有了光彩。当她看到我们三个都围在床边时,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渗出了泪水。
她费力地抬起还能动的左手,颤颤巍巍地,没有去抓她最疼爱的儿子周凯的手,而是先抓住了张岚的手,然后又努力地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
她把我们两个女人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那一刻,走廊里的嘈杂,窗外的车水马龙,都消失了。我只听到了自己和张岚的哽咽声。
出院那天,我们一起把婆婆接回了家。家里被张岚收拾得一尘不染。
晚上,趁着婆婆睡着,张岚在客厅叫住了我。
“嫂子,”她看着我,眼神真诚又带着一丝愧疚,“以前,我总觉得你们都欠我的。我爸走得早,妈和哥都宠着我,我以为全世界都该围着我转。现在我才知道,是我欠了你们一辈子都还不完的情。”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欠不欠。”
她也笑了,那是风波之后,她第一次露出真正释然的笑容。
又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我们全家再次坐在一起吃饭。
那碗油焖大虾,依然是婆婆指导,我掌勺做的。当盘子里剩下最后一只,也是最大的那只虾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集了过去。
张岚默默地站起身,夹起了那只虾。
她没有放进自己碗里,而是小心翼翼地剥掉虾壳,把完整的虾肉,放进了小宝的碗里。
然后,她又夹起一块她自己最爱吃的鱼,放进了我的碗里。
“嫂子,你辛苦了,多吃点。”
她冲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有沧桑,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踏实。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身边同样眼含笑意的周凯,再看看坐在轮椅上,虽然不能说话但眼神温和的婆婆。
我拿起筷子,夹起那块鱼肉,放进了嘴里。很鲜,很香。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容易的。
我们家这盏,也一样。但此刻,它很亮,也很暖。
来源:朴实葡萄ZO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