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每个人的皮肤,都是一个熙熙攘攘、生机勃勃的“微生物都市”。在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生态系统中,栖息着数以万亿计的细菌、真菌、病毒等微生物居民。长久以来,我们了解这个“都市”的方式,更像是在做一次“户口普查”,通过宏基因组学 (metagenomics)技术,分析
我们每个人的皮肤,都是一个熙熙攘攘、生机勃勃的“微生物都市”。在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生态系统中,栖息着数以万亿计的细菌、真菌、病毒等微生物居民。长久以来,我们了解这个“都市”的方式,更像是在做一次“户口普查”,通过宏基因组学 (metagenomics)技术,分析微生物的DNA,从而得知“谁”住在这里,以及它们的数量有多少。这种方法无疑为我们描绘了皮肤微生物群落的基本蓝图,但它也留下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些居民们到底在“忙”些什么?它们是在辛勤工作、是懒散度日,还是在密谋一场“战争”?
仅仅知道“谁在场”,远不足以理解这个微观世界的动态与功能。真正决定皮肤健康与疾病状态的,或许并非微生物的数量,而是它们的“行为”——也就是基因的表达与活性。为了“窃听”这些微生物居民之间以及它们与我们身体的“窃窃私语”,研究人员开发出了一种更为强大的工具——元转录组学 (metatranscriptomics)。它通过分析信使RNA (mRNA),直接捕捉微生物在特定时间和环境下正在活跃表达的基因,为我们揭示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关于微生物“实时活动”的动态画卷。
8月28日,《Nature Biotechnology》的研究报道“Skin metatranscriptomics reveals a landscape of variation in microbial activity and gene expression across the human body”,研究人员不仅巧妙地克服了在皮肤上施展这一技术的重重困难,更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与传统认知大相庭径的、充满活力的皮肤微生物世界。
在皮肤上进行元转录组学分析,好比是想在一场摇滚音乐会现场,捕捉到角落里某个人轻声的耳语。这场“窃听”行动的难度,主要来自三大障碍:
首先是微生物生物量极低 (low microbial biomass)。与肠道这个微生物高度密集、如同“繁华闹市”的环境不同,皮肤表面的微生物密度要低上好几个数量级,平均每平方厘米大约只有1000到10000个原核生物。稀疏的“居民”意味着微弱的信号,使得从中提取足量的RNA成为一项艰巨任务。
其次是宿主细胞的严重“污染” (contamination with host cells)。我们的皮肤细胞无时无刻不在脱落,它们的RNA数量,相比于微生物的RNA,简直是压倒性的优势。在提取的总RNA中,人类RNA就像是音乐会现场震耳欲聋的功放音响,而微生物的RNA信号则微弱得如同背景噪音。如果不加处理,我们听到的绝大部分都将是宿主的“呐喊”,而非微生物的“私语”。
最后,RNA本身极不稳定 (low RNA stability)。作为传递遗传信息的信使,mRNA的寿命非常短暂,极易被降解。这要求从采样、保存到提取的整个过程都必须小心翼翼、争分夺秒,否则,那些珍贵的“对话记录”便会稍纵即逝。
面对这些看似难以逾越的鸿沟,研究团队设计了一套巧妙而稳健的工作流程,如同为这场“窃听”行动量身打造了一套高精度设备。他们系统地优化了从采样工具、裂解条件到RNA纯化技术的每一个环节。其中,最关键的一步是核糖体RNA (rRNA) 的去除。rRNA在细胞中占据了RNA总量的绝大部分,但它并非我们关心的“活性信号”。通过设计定制的寡核苷酸探针,研究人员能够精准地“钓”走这些占据主导地位但信息量有限的rRNA。
效果是显著的。数据显示,经过这一巧妙的rRNA去除步骤,样品中真正携带功能信息的非rRNA读段比例,从不到25%一跃提升至中位数超过79.5%,实现了2.5到40倍的信号富集。这相当于在嘈杂的音乐会现场,精准地给目标人物戴上了一个定向麦克风,并屏蔽了周围大部分的噪音。
更重要的是,这套流程表现出了极高的技术重现性 (technical reproducibility)。无论是对同一样品进行多次重复测序,还是在连续三天对同一个体进行追踪采样,其物种谱系的相似性(Sorensen相似性指数 ≥ 0.98)和基因表达谱的相关性(Pearson相关系数 ≥ 0.99)都非常高。这证明了他们开发的“窃听设备”不仅灵敏,而且极其可靠,为后续所有惊人发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当研究人员终于能够清晰地“听”到皮肤微生物的活跃对话时,第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便浮出水面:在皮肤这个微观“派对”上,最活跃、最喧闹的“主角”,竟然不是那些在“户口普查”中数量最多的“大户人家”。
传统的宏基因组学(DNA层面)告诉我们,在大多数皮肤部位,尤其是那些油脂分泌旺盛的区域,痤疮丙酸杆菌 (Cutibacterium acnes) 是当之无愧的霸主。在研究涉及的面颊、头皮等部位,它的DNA丰度中位数占比高达46%至90%。按照常理推断,这个“人口大户”理应在微生物的各项活动中也扮演着核心角色。
然而,元转录组学(RNA层面)描绘的景象却截然不同。尽管痤疮丙酸杆菌数量庞大,但它的“声音”,也就是转录本的丰度,却显得异常低调,在总的微生物转录活动中仅占2%到31%。它就像一个沉默的巨人,虽然体量庞大,却鲜少发言。
那么,是谁在主导着这场皮肤微生物的“热烈讨论”呢?答案指向了两类在DNA层面并不起眼的居民:葡萄球菌属 (Staphylococcus) 和马拉色菌属 (Malassezia) 的真菌。
以马拉色菌为例,在宏基因组中,这些真菌的DNA丰度相对于细菌来说微不足道,通常只占3-8%或更低。然而,在元转录组中,它们却贡献了惊人的转录活性。特别是在头皮和面颊这两个皮脂丰富的部位,限制马拉色菌 (M. restricta) 的RNA丰度占比高达23%至30%。而在头皮、肘前窝和前臂等处,另一种球形马拉色菌 (M. globosa) 的RNA丰度更是占据了21%至81%的绝对主导地位。
这些马拉色菌和一些葡萄球菌属成员,就像是派对上精力充沛、手舞足蹈的活跃分子,虽然人数不多,但它们的声音和活动却充满了整个空间。这种DNA丰度与RNA活性之间的巨大背离 (divergence),是该研究最核心的发现之一。
这不禁引导我们思考:为什么会这样?研究人员推测,这可能部分源于细胞体积的差异。作为真核生物,马拉色菌的细胞体积和生物量比原核的细菌要大上至少两个数量级。因此,以基因组拷贝数为测量标准的宏基因组学,可能从一开始就系统性地低估了这些“大块头”真菌在整个生态系统功能潜力中的实际贡献。此外,这也暗示着在任何特定时刻,皮肤上的许多微生物可能处于休眠、静止甚至死亡的状态,它们虽然留下了DNA的“身份遗骸”,却并未参与到活跃的生命活动中。
这一发现彻底颠覆了我们以往“丰度即功能”的简单推论。它证明,要真正理解皮肤微生态,我们必须从“户口普查”升级到“行为分析”,将目光从“谁在那里”转向“谁在活跃,以及它们在做什么”。
我们的皮肤并非一块均质的土地,而是一片由不同“微环境”构成的复杂大陆。从干燥开阔的“前臂平原”,到油脂丰富的“面颊盆地”,再到湿润隐蔽的“趾间峡谷”,每个区域都有其独特的温度、湿度、pH值和营养成分。微生物就像是挑剔的“租客”,它们不仅会选择自己偏好的“地段”,更会根据“房源”的具体条件,巧妙地调整自己的生活策略。
元转录组学以前所未有的分辨率,揭示了微生物为适应不同皮肤“地段”而进行的精细化功能调节。
让我们来看一组生动的对比。研究人员比较了干燥的前臂掌侧 (volar forearm)和皮脂丰富的面颊 (cheek)。在前臂这个相对“贫瘠”的区域,细菌们似乎更关心“温饱问题”。它们显著上调了与葡萄糖分解代谢 (glucose catabolic process)和能量产生相关的基因。相比之下,定居在面颊这片“富饶之地”的马拉色菌,则显得“生活优渥”,它们活跃表达了与有丝分裂生长 (mitotic growth)、芳香族化合物生物合成 (aromatic compound biosynthetic process)和蛋白质修饰相关的基因,充分利用丰富的脂质资源进行快速增殖和代谢活动。
这种适应性甚至体现在同一物种内部。以限制马拉色菌 (M. restricta)为例,虽然它在头皮和面颊这两个富含皮脂的区域都很活跃,但它的“工作重点”却有所不同。
在头皮 (scalp),它上调了与过氧化物酶体 (peroxisome)相关的基因,例如POX2、POT1等,这些基因专门负责分解结构更复杂的长链脂肪酸,这与头皮部位独特的顶泌汗腺分泌物相吻合。而在面颊 (cheek),它则高表达多种分泌性磷脂酶C (secreted phospholipase C),这些酶善于分解甘油酯类脂质,这正是面颊皮脂的主要成分。
这种“看菜吃饭”式的精准调控,生动地展现了微生物与环境之间深刻的互动关系。它们不是被动地存在,而是主动地感知、响应并塑造着它们所处的微环境。
另一处有趣的发现来自湿润的趾间 (toe web)。这里的微生物转录组呈现出与氨基酸代谢和血红素生物合成 (heme biosynthesis)相关通路的显著上调。这非常符合逻辑,因为汗液是游离氨基酸的丰富来源,而趾间正是汗液大量聚集的区域。血红素的合成对于葡萄球菌等细菌的定植至关重要,而这一过程又与氨基酸的供应密切相关。数据显示,从谷氨酸开始合成血红素的通路中,大多数酶的表达水平在趾间比在前臂上调了至少2倍。
这些数据如同一本本详实的“田野笔记”,记录下了微生物在不同环境下为了生存和繁荣所做出的努力与改变。它们告诉我们,皮肤微生物的江湖,充满了因地制宜的生存智慧。
在一个资源有限、空间拥挤的微观世界里,竞争与合作是永恒的主题。为了争夺地盘和营养,微生物居民们演化出了一系列复杂的“化学武器”——抗菌肽 (antimicrobial peptides, AMPs)和其他生物活性分子,上演着一场场无声的“军备竞赛”。元转录组学使我们得以首次在真实的人体皮肤环境中 (in situ),窥探这场竞赛的激烈程度。
研究人员在转录组数据中,系统性地搜寻了已知的各类抗菌物质的表达信号。结果令人振奋,他们在皮肤微生物中发现了一个多样化的“武器库”,包括:细菌素 (bacteriocins),酚溶性模块菌素 (phenol-soluble modulins, PSMs),以及自身诱导肽 (auto-inducing peptides, AIPs)。
研究不仅证实了许多已知的抗菌机制确实在人体皮肤上真实发生,还带来了一些全新的发现。例如,他们发现某些个体皮肤上的人葡萄球菌 (Staphylococcus hominis) 和表皮葡萄球菌 (Staphylococcus epidermidis) 菌株,正在活跃表达乳酸链球菌素481 (lacticin 481)家族的肽类。这类细菌素以其对革兰氏阳性菌的广泛杀伤力而闻名。同时,痤疮丙酸杆菌表达硫肽 (thiopeptide)的信号也被捕捉到,这与之前体外实验发现的、由痤疮丙酸杆菌分泌的cutimycin(一种硫肽) 能够抑制葡萄球菌生长的结论不谋而合。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之一,来自脚趾间的葡萄球菌菌株。它们竟然在表达一类与盐菌素 (halocin)同源的细菌素。盐菌素此前主要被认为存在于极端嗜盐的古菌和细菌中,在人体共生菌中被发现活跃表达,这无疑大大拓宽了我们对微生物抗菌策略多样性的认知。
除了微生物之间的“相互厮杀”,这场“军备竞赛”还深刻地影响着宿主。研究人员巧妙地将微生物的丰度数据与宿主的免疫信号关联起来。他们发现,头状葡萄球菌 (Staphylococcus capitis) 的丰度与宿主皮肤中涉及Th17细胞功能的IL-6/JAK/STAT3信号通路以及Toll样受体信号通路的活性呈显著正相关。
为了验证这一发现,他们进行了体外实验。用不同头状葡萄球菌菌株的上清液处理人类角质形成细胞,结果显示,与其它共生葡萄球菌相比,头状葡萄球菌确实能诱导细胞产生和释放更高水平的促炎因子pro-IL-1B和IL-1B。这一结果有力地证明,皮肤上的特定共生菌,能够通过其代谢活动,直接“挑动”宿主的免疫系统,引发特定的免疫应答。
更有趣的是,研究人员还挖掘了潜在的微生物间的相互作用。他们发现,在头皮上,限制马拉色菌 (M. restricta) 表达的一种功能未知的蛋白(DNF11_2196),其转录水平与痤疮丙酸杆菌的丰度呈现出极强的负相关性 (Spearman's ρ 。通过先进的蛋白质结构预测算法,他们发现这个神秘蛋白的三维结构,与一种已知的链霉菌木瓜蛋白酶抑制剂 (Streptomyces papain inhibitor)高度相似。这强烈暗示,限制马拉色菌可能正在分泌一种蛋白酶抑制剂,以此来抑制依赖蛋白酶进行生存的痤疮丙酸杆菌的生长。
这些发现揭示了一个动态、互动且充满“权谋”的微生物社会。它们不仅仅是和平共处的邻居,更是时刻在进行化学试探、势力划分和资源争夺的参与者。而这一切,都实时地影响着我们皮肤的健康与稳定。
这项开创性的研究,标志着我们对皮肤微生态的认知,正从一个静态的、描述性的阶段,迈向一个动态的、功能性的新纪元。元转录组学技术的应用,正如为我们开启了一扇全新的窗户,让我们得以超越“谁在那里”的局限,开始理解“它们在做什么”以及“它们为何这么做”。这带来的启示与变革,将是深远而多方面的。
重新定义“好”与“坏”的微生物
以痤疮丙酸杆菌为例,长久以来它都被贴上“痤疮元凶”的标签。然而,这项研究显示,即便在健康皮肤上,它的数量也占据绝对优势,但其转录活性却相对较低。这是否意味着,真正致病的可能不是痤疮丙酸杆菌的存在本身,而是其在特定条件下(如毛囊堵塞、皮脂异常等)的“异常激活”?未来的皮肤病治疗,或许将不再是简单粗暴地“杀死”某种细菌,而是更精准地“调控”其行为,使其从“捣乱分子”变回“安分居民”。
开启精准护肤与疾病治疗的新篇章
理解了微生物的实时功能,为我们开发新一代的诊断与治疗策略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功能性生物标志物 (Functional Biomarkers):未来,我们诊断皮肤疾病,可能不再仅仅依赖于微生物组成的改变,而是检测特定微生物功能通路的转录水平。例如,研究中提到金黄色葡萄球菌 (S. aureus) 的一种蛋白酶sspA的转录水平与皮肤瘙痒相关,这可能成为比金葡菌本身更灵敏的瘙痒生物标志物。
靶向功能干预 (Targeted Functional Intervention):我们可以设计一些小分子,不去杀死微生物,而是抑制它们的某个有害代谢通路,或者激活某个有益通路。例如,我们能否开发一种产品,特异性地促进表皮葡萄球菌产生更多具有免疫调节功能的短链脂肪酸,从而改善皮肤屏障?
个性化护肤 (Personalized Skincare):通过元转录组学检测,我们可以了解每个人皮肤上微生物的“活跃状态”,并据此推荐最适合的护肤方案。你的皮肤微生物可能正在为“能量短缺”而烦恼,需要补充能促进有益菌能量代谢的成分;而他人的微生物则可能正处于“过度炎症”状态,需要的是能够安抚免疫、抑制有害酶活性的产品。
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当然,我们必须承认,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皮肤元转录组学这本厚重的书,我们才刚刚翻开序言。这项技术本身仍有提升空间,例如如何进一步提高从极低生物量样本中捕获信号的效率,以及如何构建更全面的微生物基因功能数据库。
但无论如何,这扇通往皮肤微生物功能世界的大门已经被推开。我们不再是仅仅隔着玻璃观察水族箱里的鱼,而是戴上了潜水镜,亲自潜入这片充满生机的海洋,去倾听珊瑚的生长、鱼群的交流和海草的光合作用。
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我们头顶的这片星空,以及我们皮肤上的这个微观宇宙,都充满了待解的谜题。而科学的魅力,正在于它不断为我们提供新的工具和视角,去探索、去理解、去欣赏这些不同尺度的奇迹。皮肤微生物的“窃窃私语”,我们才刚刚开始学会聆听,而它们所讲述的关于健康、疾病与共生的故事,必将彻底改变我们对自身和这个世界的看法。
参考文献
Chia M, Ng AHQ, Ravikrishnan A, Mohamed Naim AN, Wearne S, Common J, Nagarajan N. Skin metatranscriptomics reveals a landscape of variation in microbial activity and gene expression across the human body. Nat Biotechnol. 2025 Aug 28. doi: 10.1038/s41587-025-02797-4. Epub ahead of print. PMID: 408775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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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生物探索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