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住在潭州城西的一个小村子里,名叫水口村。那里的夏天,蝉鸣是从四点多就开始的,然后日头出来,把露水烤干,村里的人也跟着忙碌起来。
我家住在潭州城西的一个小村子里,名叫水口村。那里的夏天,蝉鸣是从四点多就开始的,然后日头出来,把露水烤干,村里的人也跟着忙碌起来。
三婶的豆腐摊就摆在大榕树下。我小时候,每天天不亮,就听到院子里石磨转动的声音,接着就是三婶念叨着什么,声音不大不小,像是在和磨里的黄豆说话。等我起床,她已经挑着扁担出门了,两头的木桶里装着白花花的豆腐和黄澄澄的豆浆。
“三婶早!”我趿拉着拖鞋,揉揉眼睛喊她。
“哎呦,我们小冬起这么早啊,来来来,喝碗豆浆再去上学。”三婶放下扁担,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有点变形的塑料杯子,舀了大半杯豆浆给我,杯子底部有个褪色的Hello Kitty贴纸,一半已经剥落了。
她的摊位虽然简陋,但生意很好。村里人买豆腐,都喜欢到三婶这儿来。不为别的,就因为她的豆腐是真材实料做的,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掺在里面。我爷爷常说:“现在做人都不实在,唯独你三婶做豆腐还是那个样。”
三婶其实不姓张,也不是我的亲戚。她姓李,是我爸的发小李根的妻子。在我们村里,熟悉的人互相都有个称呼,她是第三个嫁进村的外地媳妇,所以大家都叫她”三婶”。
她跟三叔结婚那年,据说是村里第一次看到有新娘穿红色高跟鞋的。嫁妆也挺体面,一辆缝纫机,四个搪瓷脸盆,还有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电视机尤为值钱,那时村里总共没几台。
别人家看电视要去生产队部,挤挤挨挨坐在长板凳上,还得忍受播音员拖长的普通话。而三婶家的电视就放在堂屋里,每天晚上门口都挤满了人,大家蹲在地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西游记》,弄得地上全是瓜子壳。
三婶从没嫌弃过这些,还总是端出一盆花生米或者切好的西瓜。倒是三叔经常嘟囔:“看就看,别把地上弄得跟鸡窝似的。”三婶就会笑笑说:“没事,我明天扫扫就干净了。”
三叔是个木匠,在村里的手艺数一数二,整天忙着给人家做家具,赚的钱也不少。日子本来过得挺滋润,但天有不测风云。那年冬天,三叔帮人家修房顶,不慎从上面摔下来,当场就没了。
接下来的事,我是听我妈讲的。三叔走后,三婶一个人带着他们年幼的女儿,还要照顾三叔的老母亲。半夜常常听到她在院子里哭,但天一亮,还是擦干眼泪出门卖豆腐。
三叔生前最疼爱的是他的侄女,也就是他大哥的女儿小芳。三叔大哥早年得了一种怪病,走路一摇一晃的,干不了重活,全靠老伴在镇上扫马路养家。他们家境更是困难,但小芳从小就爱读书,成绩特别好。
三叔常说:“小芳这孩子,肯定有出息。以后要是考上大学,叔给你出学费。”
三叔走后没多久,小芳真的考上了省城的重点高中。全村人都替她高兴,但转眼又发愁——高中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可不是小数目。
三婶那时候已经开始做豆腐卖了。一天半夜,我起来上厕所,看到厨房里的灯还亮着。透过窗户,我看到三婶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个铁皮盒子,正在数钱。她太专注了,没发现我在偷看。
数完后,她把钱分成几份:一份放进一个写着”小芳学费”的信封,另一份放进写着”家用”的信封,还有一小份放进写着”婆婆药费”的信封。剩下的零钱,她装进了一个旧酱油瓶里,瓶身上贴着”应急”二字。
我那时还小,不太懂事,第二天就跟我妈说了。我妈叹了口气说:“你三婶也不容易。小芳爸妈条件差,她接下了三叔的承诺,现在一个人撑着这个家,还要供小芳读书。”
从那以后,我注意到三婶的摊位从早上五点一直摆到下午三四点,有时天气不好,顾客少,她就挑着担子,走村串巷地吆喝:“卖豆腐嘞——新鲜豆腐嘞——”声音拖得老长。
傍晚回家时,她的肩膀总是湿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豆浆溅上去的。她的手也变得粗糙发红,布满了裂口。我妈说那是长期泡在石灰水里的缘故。
小芳很争气,高中三年,次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三。高三那年,小芳来看三婶,两人在院子里说话,我正好在墙头摘李子,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三婶,我决定报考A大医学院。”小芳说得很认真。
三婶愣了一下,试探着问:“医学院…是不是学费特别贵?”
“对,比普通专业要贵一些,而且要读五年。”小芳低下头,“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医学,想当一名医生。不过如果你觉得太贵,我可以换别的专业…”
三婶的眼睛湿润了,但她很快擦干,笑着说:“三叔生前最喜欢有出息的孩子。你想学医就学医,学费的事不用担心,三婶有办法。”
那一年,三婶的豆腐摊从凌晨四点开始营业,一直到晚上七八点才收摊。她还开始做豆腐干、豆腐丝这些可以保存的豆制品,利用晚上的时间多做一些,第二天一并卖掉。
村口有条小河,天气热的时候,附近的水泥厂工人下班,会来河边洗澡纳凉。三婶看准了这个机会,傍晚时分也在河边摆个小摊,卖卤水点豆腐和豆浆。那些工人们回家路上,常常会买些带回去当宵夜。
我上初中的时候,每天放学回家,常常看到三婶在河边摊位上忙碌的身影。她的皮肤因为长期在太阳下暴晒,变得黝黑粗糙。但只要看到熟人,她就会咧嘴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小冬,今天考试怎么样啊?”她一边切着豆腐,一边问我。
“还行,数学考了95分。”我有些得意。
“真棒!比你三叔强多了,他当年连小学都没毕业。”她笑着从纸盒里拿出一块豆腐干给我,“尝尝,新做的,加了芝麻。”
我后来才知道,为了多赚些钱,三婶晚上回家后,还接一些缝补的零活。村里人都知道她的针线活好,常常把破了的衣服送到她那里修补。有时深夜经过她家,还能看到油灯下她伏案缝补的身影。
那个时代,家家户户都有一盏马灯或者煤油灯,停电是常事。但三婶家的灯总是亮得最晚,有时候甚至通宵。村里的老人说她是”苦命的命,硬撑的心”。
小芳如愿考上了A大医学院。那天放榜,她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三婶这个好消息。三婶当着她的面笑得合不拢嘴,可送走小芳后,却一个人躲在厨房里抹眼泪。我妈去送酱油的时候看到了,回来对我爸说:“李家的负担更重了。医学院五年,学费生活费加起来得多少钱啊。”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咱们每个月给她家送点菜吧,反正地里的菜也吃不完。”
就这样,我们村里的人,你家送点米,我家送点油,大家都来帮衬三婶家。但谁也不说明,就当是买豆腐的时候多给了钱,或者是请她缝补衣服的报酬。三婶心里都明白,但也从不说破,只是逢年过节,一定会送些自家做的豆腐和豆腐干给村里的每家每户。
小芳在大学里也很优秀,每学期都拿奖学金。她把奖学金的一部分寄回家给三婶,说是贴补家用。三婶收到钱,却从来不花,而是存进了银行,说是给小芳以后做嫁妆用的。
时光如梭,转眼小芳就要大学毕业了。三婶早早就跟村里人说了这件事,脸上满是骄傲。她特地找裁缝做了一套藏青色的套装,还买了一双皮鞋,说是要去参加小芳的毕业典礼。
“小芳说了,学校安排了家长座位,到时候我可以坐在前排看她领毕业证。”三婶逢人就这么说,眼睛里闪着光。
毕业典礼那天早上,三婶五点钟就起床了。她把新衣服小心翼翼地从衣柜里取出来,又是熨又是刷的。我妈去她家帮忙,给她梳了个发髻,还借了一支口红给她涂上。
“哎呀,我这老脸涂什么口红啊,怪不好意思的。”三婶推辞着,但眼里分明是喜悦的。
她穿戴整齐后,提着给小芳准备的礼物——一条红色的围巾,是她一针一线织的,花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时间。虽然那天是六月,天气已经很热了,但三婶说:“冬天用得上,红色喜庆,寓意她前程似锦。”
村口停着一辆出租车,是三婶提前一天就预约好的。按理说从我们村到省城,坐班车更便宜,但三婶担心班车会误点,耽误了参加典礼。
“路上堵车怎么办?小芳给我发了短信,说典礼十点准时开始,迟到就进不去了。”三婶紧张地问司机。
“放心吧大姐,我多年老司机了,知道哪条路快。”司机拍着胸脯保证。
眼看着三婶坐上出租车,我们村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下总算圆满了。可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那天上午九点左右,村里忽然来了一伙人,开着两辆小轿车,气势汹汹的。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请问李小芳的家在哪里?”他们问村口纳凉的老刘。
老刘警惕地问:“你们找小芳干什么?”
那男人掏出一张名片:“我是A大附属医院的副院长,找李小芳有急事。她毕业后要到我们医院工作,但现在医院临时有个会议,需要她马上过来。我们联系不上她,就直接来家里找了。”
原来小芳在校期间表现优异,被医院提前录用了。那天医院有个重要会议,临时决定让应届毕业生也参加,所以派人来接她。
老刘这才放下心来,说:“小芳不在家,她三婶刚出门去省城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了,应该在路上。”
副院长一听就急了:“那可麻烦了,典礼是下午两点才开始啊!”
这下子村里人都慌了。老刘赶紧拿出手机,想给三婶打电话,却想起三婶根本没有手机。她一直觉得那是种奢侈品,从不肯给自己买。
副院长看情况紧急,立刻决定:“这样吧,我们沿着去省城的路追上去,或许能碰到他们。李家是什么样子的人,能给我们描述一下吗?”
村里人七嘴八舌地描述着三婶的样子:“五十来岁……矮个子……今天穿着藏青色套装……可能坐的是咱村口老王家的出租车……”
就这样,两辆轿车呼啸着离开了村子,沿着通往省城的公路追了上去。村里人都聚在一起,既担心又期待着后续。
按理说,这事跟我们家没多大关系,但我妈却比谁都急:“这下可怎么办啊?三婶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要是去晚了,让她白跑一趟,该多伤心啊!”
就在大家忧心忡忡的时候,老刘的手机响了。是副院长打来的:“我们在半路上拦住了出租车,但出租车上没有你们说的那位阿姨。司机说,车子在上高速的时候爆胎了,耽误了不少时间。那位阿姨着急赶路,看到路边有一辆客运班车正好要发车,就转乘班车去了。”
这下可把大家急坏了。班车要一站一站地停,肯定比出租车慢得多。三婶这回铁定要迟到了。
中午十二点,老刘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小芳打来的:“刘叔,我三婶去参加我毕业典礼了,您知道她坐什么车吗?我在学校等了半天都没看到她,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怕她迷路了……”
老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小芳。电话那头,小芳急得直哭:“天哪,我怎么搞错了典礼时间?都怪我没跟三婶确认清楚……医院的事我等会儿再去处理,现在我得赶紧去找三婶……”
下午一点多,我正在院子里乘凉,忽然听到村口传来一阵骚动。
“来了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我赶紧跑出去看,只见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村子,车上下来三个人——小芳,三婶,还有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
三婶的样子有些狼狈,藏青色套装的裙子上沾了几处灰,头发也有些散乱,但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村里人一下子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着情况。小芳搀扶着三婶,向大家介绍那位中年男人:“这位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今天特地送我和三婶回来的。”
校长?这下子村里人更惊讶了,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晚上,我们村的人都聚集在三婶家的院子里,听小芳讲述当天发生的事情。
原来,三婶坐的班车在进城后遇到了交通管制,被迫绕道而行,等到了大学门口,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典礼早已开始,保安拦住了她,不让进场。
三婶急得直哭,掏出手绢一边擦眼泪一边恳求:“求求你们行行好,让我进去吧。我侄女今天毕业,我答应她要去看的……”
保安见她如此焦急,态度软了下来,问:“你侄女叫什么名字?”
“李小芳,医学院的。”三婶抹着眼泪说。
保安一听这名字愣住了:“李小芳?是不是那个获得了’校长特别奖’的李小芳?”
三婶不太确定,只能点点头说:“应该是吧,她学习很好的。”
保安立刻拿起对讲机呼叫:“总台总台,这里是正门,有位自称是李小芳亲属的阿姨要进场,请指示。”
对讲机里传来回复:“李小芳?那个因为三婶没到,一直哭着不肯上台领奖的李小芳?”
就这样,三婶被紧急带入了礼堂。当时典礼已经进行到了颁发特别奖环节,主持人正在介绍李小芳的事迹——她不仅学业优秀,还利用课余时间到偏远山区义诊,帮助了许多贫困患者。
“但遗憾的是,”主持人说道,“李同学的三婶至今未能到场。据李同学介绍,是她的三婶含辛茹苦供她完成学业。李同学表示,如果三婶不到场,她将不会上台领奖……”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后台响起:“三婶来了!三婶终于来了!”
全场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入口处。三婶被保安带着,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她的衣服有些褶皱,头发也有些凌乱,手里紧紧攥着那条红围巾,显得格格不入。
小芳一看到三婶,眼泪就止不住了,冲下台就往入口跑。校长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示意乐队暂停演奏。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校长拿起话筒说道,“今天我们有幸见证了一个感人的故事。这位就是李小芳同学的三婶,是她多年来默默支持李同学完成学业的恩人。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她的到来!”
来源:番茄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