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警察没收了黑手党非法占有的35英亩≈20个足球场大小的种植园土地，交与一个当地的、名为“解放大地”的农业生产组织。

2003年，意大利西西里岛，柯里昂镇。

警察没收了黑手党非法占有的35英亩≈20个足球场大小的种植园土地，交与一个当地的、名为“解放大地”的农业生产组织。

如名所示，这个组织是一个专门经营从黑手党解放土地的公益农业组织。

如今，他们在西西里全境已经拥有1000多英亩的解放土地，而这些土地里许多都曾是黑手党苦心经营的种植园。

意大利黑手党扎根农业？

这似乎与电影中那种通过绑架、勒索、谋杀，在走私、金融、黄毒赌行业里手眼通天，堪称行走的《刑法实践全典》形象相去甚远。

一反直觉的是，农业一直是意大利黑手党的支柱产业，学术上甚至出现过“农业黑手党”这个专有名词来指代专门从事农业食品犯罪的黑手党。

根据意大利政治经济与社会研究所的报告指出：意大利农业黑手党在2019年的非法收入高达243亿欧元，占到那一年意大利GDP的1.3%。

意大利黑手党涉猎农业范围之广，从侵占农田—奴役劳工—跨国运输—境内分销—市场垄断—再到控制价格，全方位地渗透了意大利人的餐桌。

那么黑手党和农业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又是如何一步步操控意大利食物体系的呢？

大家好，这里是赛博食录，今天我们去西西里岛吃饭。

小时候学世界地理的时候，老师会利用形象记忆法告诉你意大利像一只高筒靴，而靴头尖尖那块三角形就是西西里岛。

这里盛产两样东西：黑手党和水果。

西西里岛是最为典型的地中海气候，特别适合种植柠檬、橙子、橄榄、葡萄这种贵族特供的高级水果。

奈何这份得天独厚的自然馈赠却始终被外族掠夺。

实际上，直到1861年意大利才完成统一，西西里名义上才有了稳定的政权归属。

而在此之前，它因贯通欧非和地中海第一岛屿的特殊位置而饱受殖民侵略。

2000多年来，外来统治者如同走马灯般不停轮转：希腊人、迦太基人、罗马人、旺达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诺曼人、安茹人等等。

每一次政权更迭就意味着新一轮的屠杀、洗劫、暴乱，余下的“和平年代”里，西西里人则以二等公民的身份承担着朝令夕改的高额税收。

此时并没有什么中央政府来解救他们，因为所谓的“意大利”当年还是众多城邦分治的地理概念。

正如伏尔泰所说：谁的武力强大，谁就可以做意大利的主人，其中最悲惨的还得是无主之地西西里。

当然，西西里人也不是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为了抵抗外族领主，西西里本土号称“二领主”的地方乡绅们私下秘密结社，招募无业的年轻人来发展自己的武装。

其后他们规模越来越大，招募对象包括但不限于打手、医生、商人。

并通过一系列宗法和宗教的仪式，结缔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的帮派，利用动荡无序的时代空隙向上贿赂官僚，向下勒索搜刮进行原始积累。

而这帮人正是始祖版的黑手党。

起初，始祖版的黑手党和普通黑社会没什么区别。

无非是靠着暴力威胁垄断些赚钱的路子，比如19世纪的西西里最赚钱的赛道是水果种植业。

根据不成文规定，一个西西里果农，想要正常经营果园，首先需要从黑手党那购买一张经营许可证。

然后缴纳“地税”才有权耕种自家的土地；接着缴纳“水税”，如此才能保障在种植季节可以获得淡水浇灌果树。

最终，果农还需要根据水果品质再进贡个15%~50%。

刚才说了，黑手党的身份光谱并不只有单一的打手，有经济头脑的商人也不在少数。

经过多年征收保护费的经验，他们发现水果种植业里最赚钱的还得是柠檬、橙子这种柑橘类水果。

这体现在西西里柑橘高产量和国际市场高需求两方面。

首先是高产量。

岛上炎热的沿海平原，遍布石灰岩基层和厚重的熔岩涂层，再加上异常肥沃的土壤，使得这片土地格外适合柠檬、橙子这种柑橘类水果。

而且通过提前摘取果实并在地下储藏室催熟，西西里果农每年至少可以在10月和2月拥有2次收获柠檬的机会。

虽然这种操作下的品质不太行，也卖不上高价，但产量至少翻了一番。

那么问题来了，谁愿意吃这种劣等的便宜柑橘呢？

答：英国海军

在远洋航行中，击杀水手贡献率最高的不是海难或战争而是坏血病。

早在皮加费塔的《麦哲伦航行日记》里，对坏血病症状就有详细描述，而据不完全统计，15世纪至17世纪期间，至少有200万水手死于坏血病。

直到1734年，荷兰医生约安·巴赫斯特隆才指出坏血病的病灶：缺乏蔬菜和绿叶摄入所致，必须要用新鲜蔬菜和水果进行医治。

起初各国海军拒绝给普通水手供给新鲜果蔬的建议，毕竟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彻底改变海军观念的是七年战争。

整个七年战争时期，死于疾病的人数是死于战斗的近90倍，其中最严重的疾病就是坏血病。

面对惨烈的人力损失，从1795年开始，英国海军给水手们每天配给3/4盎司的柠檬汁和橙子汁。

1795年至1814年间，共计发放了160万加仑的柠檬汁和橙子汁，英国海军成为西西里柑橘的榜一大哥。

除了治疗坏血病之外，柑橘类水果中的柠檬酸也被提取出来当作天然防腐剂和酸味添加剂，广泛运用于食品工业，因此国际市场的柠檬需求越来越高。

折算下来，西西里每公顷柑橘种植成本为2000里拉，利润为14000里拉，利润率高达700%，是葡萄的33倍、橄榄35倍，非水果种植土地的60倍。

西西里柑橘一跃成为意大利乃至欧洲最赚钱的农产品。

如此暴利的柑橘行业，光收个保护费怎么够。

从种植园的生长到出口创汇，中间需要种植、采摘、肥料、运输、代理、船运、销售环环相扣，每个环节都有利润可以克扣。

于是黑手党开启了自己的柑橘之路，确保在西西里的土地上，有柑橘园的地方就有黑手党。

根据数据显示：西西里柑橘种植总面积从1853年的7,695公顷扩张到1880年的 26,840 公顷。

而这些柑橘园聚集地无一例外，都由黑手党“守护”，只是守护方式上却略有不同。

一部分柑橘园是通过“友好协商”，让园主雇佣黑手党做兼职。

毕竟江湖也不全是打打杀杀，得给手下提供就业岗位，等他们熟悉整个产业进而一步步吞并侵占柑橘园。

如果种植园主胆敢拒绝这份“友谊”，那么黑手党将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1872年发生的罗拉果园事件为我们提供了一例参考样本。

柑橘园主格拉蒂医生开除了与黑手党有渊源的管理人卡洛罗之后，遭遇了一连串的报复——

先是一夜之间树上果实全部都被偷盗，导致果园信誉归零。

接着黑手党枪杀了新任管理人，然后格拉蒂医生每天收到恐吓信，信上写着“你这混蛋，为什么要解雇像卡洛罗这样的‘有荣誉的人’”。

并表示如果不雇佣回卡洛罗，那么格拉蒂医生将喜提同款甚至更加恐怖的死法。

当格拉蒂医生将恐吓信交给警察，希望他们匡扶正义时，警察态度却极其冷漠，过了三周才抓了卡洛罗及其同伙，又在几个小时之后将他们无罪释放。

最终，又经历了几轮枪杀和报警无效的抗争之后，走投无路的格拉蒂医生抛下一切财产，与家人离开了西西里岛，罗拉果园也被吞并为黑手党产业。

为什么警察会是如此的态度？

1961年意大利宣布统一，但西西里这有没有政府管理？

如有。

从“无政府状态”进入到“如有政府状态”，只因为黑手党实质上是西西里第二政府。

西西里岛本不与亚平宁半岛接壤，远在意大利北方的执政者对西西里权力的能见度较低。

他们从本土地位显赫的人中寻找来管理西西里的人，也就是势力庞大的二领主。

由此，黑手党就渗透进了政府的司法监察系统而获取了利益特权与犯罪豁免权。

除了强取豪夺，其余的柑橘园则是黑手党自营或者是加盟。

自营柑橘园只需要在收获季额外雇佣零时工来采摘。

每个采摘工每天要徒手摘5000个柠檬，而他们的日薪只有1.5里拉，约莫0.3美元，这是个什么概念？

同时代美国农业里最辛苦牛仔日薪也有1.1美元。

加盟柑橘园则是租赁黑手党的土地，黑手党提供水源、果蔬、肥料给佃农种植，等待收获季节黑手党要拿走至少3/4柑橘。

19世纪末，西西里最有影响力的黑手党——格雷柯家族就是靠着掌控巴勒莫东南郊区两大柑橘种植区而崛起。

并在20世纪初随着柑橘贸易前往美国，建立起跨国势力。

从1898年至1903年的柑橘贸易数据来看，美国每年从意大利平均进口3.89 亿磅，占到美国柑橘进口总额的近 78.4%。

美国成功挤走英国成为西西里柑橘的大客户，这与美国当时的优惠的关税政策与交通运输改良有关。

这里插一嘴，在电影《教父》三部曲里，总共有22个场景出现了橙子。

从维托·柯里昂买橙子时被暗杀，到迈克尔·柯里昂临死前手中掉落的橙子……几乎每一场有关死亡的戏码都会有那一抹明亮的橘色。

这种橙子与死亡、橙汁与血液的符号式意涵，不止通过橙子暗示柯里昂家族血脉的源头来自西西里，也吻合橙子为黑手党经济血脉源头的历史轨迹。

虽然橙子的设计最初是《教父》电影美术实在受不了阴暗沉闷的画面，顺手把吃不完的橙子放在布景里中和色调，但阴差阳错，铸就了经典。

话说回来，和柑橘一同从巴勒莫港口乘船去美国的还有成千上万的西西里人。

前面说过，西西里素来以种植业见长，工业、经济水平远不如意大利北部和其他欧美国家，岛上大多数人没有土地只能当佃农为生。

为了自由赚钱的黄金梦，20世纪初的前15年里，有超过百万的西西里人乘船离开岛屿。

有的去希腊、英国、意大利北部的佛罗伦萨、米兰，不过大部分还是前往美国东海岸入境口岸——纽约。

奈何逃离西西里的人，再次被视为劣等种族，是不洁、贫穷、堕落、犯罪的隐患。

他们只能住在最糟糕的街区，拿着最低的薪水，即便被其他种族杀害也没有政府来给予应有的惩戒。

这种无政府管理的情况，西西里人表示，这我可太熟悉了。

于是被边缘化的西西里侨民又抱团在一起互帮互助，靠着杂货店、小餐馆这类门槛较低的餐饮食品行业讨生活。

后来在横向与其他民族，纵向与当地政府的斡旋之下逐渐扩张自己的地盘。

同时，接纳帮助远渡而来的其他西西里人，私下拉帮结派形成自己的势力范围——西西里社区。

以美国举例的话有纽约的东69街、波士顿的北街、新奥尔良法国区。

黑手党的风，还是吹向了全世界。

随着资金、人员的愈发充沛，海外黑手党以经营西西里物产的杂货铺、小餐馆为起点，向赌场经营、组织卖淫、走私毒品等犯罪产业进军。

但是他们没有忘记老家的柑橘生意、没有忘记自己地盘上的小餐馆，而是把旧产业融入新产业。

用西西里农产品运输做掩护，再以小餐馆作为转移分销渠道，做起了走私生意，进一步加强了黑手党与农业食物产业之间的纽带。

不过这些西西里侨民并无意永久定居他乡，高达50%的人赚到购买土地的钱就返回了西西里。

即便如此，半个多世纪以来西西里本土以及意大利南部的佃农流失率越来越高。

这对于势力范围向北侵入，手中握有大量种植土地的黑手党来说是个噩耗，毕竟农业和种植业才是他们的经济根基。

本土缺少廉价劳动力怎么办呢？

那就从国外薅。

世界大战的余波之中存在着大量无家可归的难民，他们来自罗马尼亚、波兰、尼日利亚、苏丹、利比亚。

在走投无路之际，听说有门路偷渡到意大利找一份稳定工作，而到了意大利才发现自己被卖给黑手党头目种地干活。

普拉西多·里佐托基金会，这是一个为纪念被黑手党杀害的工会成员而成立的调查黑手党与农业食品产业链的机构。

根据他们最新一份报告显示：截至到2023年，意大利尤其是南境通过非法招聘而被残酷剥削的农业工人人数超过20万，平均每天工作10-14小时，日薪只有15欧。

不过日常三餐需要在黑手党专营的杂货店买三明治和水，一瓶水（1.5欧）+一份三明治（3.5欧）正好5欧，15欧刚好够一日三餐糊口。

或者是没有薪水只提供三明治和水。

这篇名为《我，普利亚的奴隶》的调查文章，提供了为黑手党打黑工更多的遭遇细节，除去劳动剥削，还涉嫌监禁、殴打、杀害等等犯罪行为。

而文章中提到的普利亚，是意大利南部最重要的农业区，盛产番茄、橄榄、葡萄，这三个农产品，也是西西里在内意大利南境重要的经济支柱。

哎，等等，经济支柱不是柠檬、橙子这种柑橘水果么，怎么偷梁换柱了？

原来，自打20世纪初，非洲、美洲、东南亚等地趁着农业科技革新也种上了柑橘。

加之便利的远洋航行和保鲜技术，变相地从了意大利的柑橘贸易中挖走了一大块蛋糕。

于是在新时代贴有“健康轻食”、“优雅时尚”的橄榄，葡萄等产业重占鳌头。

如果农业黑手党就霸占个土地，奴役个劳工种点橄榄、葡萄、卖点橄榄油、葡萄酒，也不会有243亿欧元如此巨额的非法收入。

近半个世纪以来，他们早就把黑手伸向了食品造假和农业补贴。

先说食品造假，这已经成为意大利四大黑手党的主营业务。

2016年，美国电视台CBS在节目中指出：黑手党利用橄榄油业务每年获得160亿美元的收入。

那些在市场上标明为意大利进口的特级初榨橄榄油80%都属于食品欺诈。

要么是用劣质的北非橄榄油以好充次，要么是拿硫酸铜、叶绿素给葵花籽油、大豆油调色。

这种假冒的意大利橄榄油利润是可卡因的3倍，橄榄油之外，还有被漂白的马苏里拉芝士和包装1：1还原的假葡萄酒。

出口之余，黑手党牌假冒食品也在全意大利热销。

还记得我们前面说过，黑手党旗下有众多餐厅和杂货店。

单算意大利全境由黑手党经营的餐厅就有5000多家，像是罗马、米兰这种大都市平均每5家餐馆就有1家在黑手党掌控之中。

这些店铺成为假冒食品的重灾区，其他非黑手党自营的店铺也可能在降低成本和“友好协商”的情景下购买假冒食品。

比起费劲巴拉的食品造假，骗取农业补贴对于黑手党来说更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意大利检方声称自2013年至2019年，仅西西里岛的黑手党就骗取了超过1000万欧元的农业补助。

他们先通过暴力手段胁迫农民签订低价租约，借此获取具有补助资格的农田。

最后再贿赂官员将休耕土地和荒地申报为农业用地来骗取补贴，这可远比毒品走私安全且稳定。

在意大利尝到国内的甜头以后，黑手党还将这招Ctrl C+Ctrl V，移植到其他欧盟成员国中。

意大利四黑手党之一的光荣会进军斯洛伐克就是很好的例子。

2018年2月，一名调查该组织与斯洛伐克政府之间关系的记者被害，最终发展到斯洛伐克总理菲佐辞职。

据说事件的背景正是光荣会染指斯洛伐克农业，从中骗取欧盟的农业补贴。

侵占土地、贸易垄断、奴役劳工、食品造假、骗取补贴，农业黑手党这些荧幕内外的“传奇”实则是罄竹难书的罪行。

食物不止是食物，更是一种构建秩序的权力工具。

农业黑手党以百姓日用的食物为切入点，将意大利南境置于人身伤害和财富掠夺的阴霾之下，更是用黑手捏住意大利食品安全的咽喉。

即便是远离南境的意大利人也有可能在商店里买到大肠杆菌超标的果蔬，吃到过期面粉制作的面包、用棺材板充当燃料的烤披萨。

同时流泛于全球食品贸易之中的化工勾兑的橄榄油、偷工减料的葡萄酒也让意大利食品的国际信誉直接打骨折。

面对如此猖獗的农业黑手党，意大利官方及民间也并非听之任之。

从前面的叙述中可以知道，农业黑手党的根本力量来源于土地，如果失去农业用地，那么以土地为载体的种植-运输-销售的犯罪产业链也将断裂。

1995年，反对黑手党的社会组织“自由协会”成立。

在该协会的推动下，1年之后，意大利第 109/96 号法律生效，允许第三方正式获得政府从黑手党手中没收的土地。

这些土地必须用于社会发展目标、减少公共债务或采取紧急环境行动，这就为反农业黑手党提供了一个经济机会。

第109/96号法律的主要发起人之一，后来成立了我们开头说的那个组织，专门经营从黑手党解放的土地的农业组织解放大地。

他们在西西里岛、卡拉布里亚、普利亚大区、坎帕尼亚这些黑手党的大本营地区种植与当地生态和文化有内在联系的包括橄榄油、红酒、柠檬在内的经济作物。

根据“自由协会”2023年3月发布的报告显示，意大利南部的西西里、卡拉布里亚、坎帕尼亚等地区的1.9万多处黑手党土地和不动产被没收。

除了解放土地组织外，意大利还有991个非营利组织在针对黑手党的土地开展社会再利用项目。

同年，意大利四大黑手党之一的光荣会，包括头目、成员在内的207名成员总计被判处2100多年的服刑时间。

除了光荣会成员，还有100多名被判有罪的被告，其中包括意大利议会前议员、前警察局长、前市长、前地方议员以及警察、公务员、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和商人。

这场判决成为了近30年来最大规模的黑手党判决。

这次判决也无疑再次割开了黑手党经济大动脉。

汩汩流出的鲜血又重新流回了意大利，流回了意大利南境，流回了西西里，流回所有血迹干涸的自由土地。

那里阳光普照，柠檬在树丛上闪耀着金色光芒。

来源：影视娱乐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