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看着那张与故人肖似的脸,我瞬间明白,四十年了,陈时瑜仍念着早亡的白月光。
六十大寿那天,夫君陈时瑜藏于外的年轻外室现身了。
她与我同着锦裙,笑意虚伪,前来贺寿。
相同的裙子,我穿着尽显老态,她却似娇艳春花。
看着那张与故人肖似的脸,我瞬间明白,四十年了,陈时瑜仍念着早亡的白月光。
过往并非毫无察觉。
每到那人忌日,陈时瑜必在外宿醉,我难产时亦未归。
情浓时,他也曾误唤我作他人。
本欲将错就过,了此残生。
但陈时瑜,他不甘岁月,不愿再忍。
寿宴之上,他当众宣告外室身份,欲给其名分。
儿子求我遂了父亲心愿,儿媳劝我顾全陈家体面。
他们料定我会哭闹不休,仗势撒泼。
我只平静点头:“行。”
1
在我迈入花甲之年的这一天,武安侯府张灯结彩,流水般的宴席从日出到日暮。
无数贺礼如潮水般涌入这座庄严的府邸,门前车水马龙,锦衣华服的宾客络绎不绝,皇城中的名流显贵纷纷前来祝贺。
然而,随着寿宴渐进高潮,我的内心却愈发不安。
我的夫君,陈时瑜,那威震四方的武安侯,始终未见踪影。
我焦急地望向门外,儿媳贴心地安慰我:“老祖宗,您放宽心,侯爷定是在为您筹备惊喜呢。”
陈时瑜,一生铁骨铮铮,从战场上的英勇战士到封侯拜将,他的性格刚烈,生活严谨,与我共度的这些年,从未有过甜言蜜语,更别提精心准备的礼物了。
儿媳的话让我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终于,在寿宴即将落幕之际,陈时瑜的“礼物”揭晓了。
他带着一位身着红裳、绣金锦裙的女子,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的寿宴上。
陈时瑜虽已年迈,但那银丝下的英姿仍依稀可见,而他身边的女子,如同初绽的海棠,娇艳动人。
与我同穿红裳,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
我已步入暮年,白发苍苍,而她青春正好,艳丽夺目。
她的出现,让原本热闹的宴会瞬间陷入寂静。
陈时瑜毫不在意这些,他挺直腰板,对那女子说:“去,将贺礼献给主母。这是清儿为你精心准备的。”
那女子轻盈地走到我面前,俯身行礼,声音如黄鹂般清脆,却带着挑衅:“素清拜见主母,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主母笑纳。”
我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檀木箱上。
箱中是一套精美的冰裂纹茶具,光泽温润。
这套茶具,我曾向陈时瑜提及,他却始终未能为我寻得。
如今,他却借他人之手送来,我的心,如同被细针密密麻麻地刺痛。
在这场盛大的寿宴上,我努力维持着侯府老夫人的尊严,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闭上双眼,掩去那即将涌出的酸涩泪水。
2
我与陈时瑜,皆已步入了含饴弄孙的悠长岁月。
岁月悠悠,我对于陈时瑜的私事,向来是漠不关心,给予他充分的尊重与自由空间。
毕竟,这桩婚姻,于他而言,更多的是无奈;于我,亦非出于深情厚意。
昔日,他是战场上无往不胜的英勇小将军,而我,则是自幼在太后膝下承欢、双亲早逝的小郡主。
太后于朝堂之上初见陈时瑜,便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轻声细语:“舒儿,不能总在哀家身边做个不嫁人的老姑娘。哀家瞧那陈时瑜,皇上正有意封他为侯,年纪轻轻,前程似锦,实乃人中豪杰。你若是嫁给他,便是诰命夫人,自是不会受半点委屈。”
新婚之夜,他满身酒气,粗鲁地掀开我的红盖头,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张被蜜色肌肤包裹、棱角分明却布满阴霾的脸庞。
他粗粝的手指紧紧扼住我的脖颈,将我死死按在喜床之上,双眼如炬,怒火中烧。
“浅浅因你而死,你可知道?”
窒息的痛苦让我泪如泉涌,他才缓缓松开手。
我这才知晓,余浅,竟是当朝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皇上赐婚之日,余浅毅然决然,领兵出征,却未能凯旋,魂断沙场。
而我与陈时瑜的大婚之日,恰是她的遗体归京之时。
“郡主可还满意这桩强加于你的婚姻?”他冷冷地讥讽,没给我丝毫辩解的机会。
随即,他那健壮的身躯压了下来,对我进行了彻夜的折磨。
晨曦初现,他起身离去,临走前,那冰冷而嘲讽的眼神仿佛要将我穿透。
“你可以安享侯府夫人的尊荣,但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丝毫爱意。在我这里,你注定一无所有!”
自此以后,床笫之间,他总爱折磨我,看我的眼泪与哀求,情至深处,他会在我耳畔一遍遍呼唤:“浅浅……”
那温柔而又痛苦的呼唤,如刀割般刺痛我的心。
每年的余浅忌日,他从不缺席,总会离开侯府,彻夜买醉,直至醉得不省人事才归。
即便是我生产那日,亦是如此。
我历经生死,痛苦不堪,而城中其他妇人产子,皆有夫君相伴左右,我却连这份奢望都不敢有。
我记得那日正是余浅的忌日,即便我命悬一线,他也绝不会归来。
当我历经九死一生,诞下澈儿,睁开眼时,只见醉酒的他坐在床边,双眼泛红,醉意朦胧地看着我们的孩子。
许久,他才轻轻抚过我汗湿的额头,低声说道:“温舒,你辛苦了……”
因为有了共同的骨肉,陈时瑜与我的关系才渐渐缓和。
太后将我许配给陈时瑜,是她老人家的心愿,我怎能辜负她十多年的养育之恩?
时光如白驹过隙,四十余载转瞬即逝。
我曾以为,可以就这样隐忍下去,将就着过完此生。
然而,六十五岁的陈时瑜,竟寻得了一个与当年余浅几乎一模一样的替身。
尽管年事已高,却仍挡不住他在外金屋藏娇,与她如胶似漆,仿佛要将当年亏欠余浅的,悉数补偿给她。
在我六十岁的寿辰之日,他竟将人带到我的面前,要求我接纳她,给她一个名分。
3
我的目光虽已不再清澈,却依旧犀利,细细打量着向我拜寿的何素清。
陈时瑜的年龄,几乎可以做她的祖父,这场“梨花压海棠”的戏码,在我眼中显得尤为滑稽。
这一生,我并未过多强求,对陈时瑜也从无过多期待。
我轻轻啜饮了一口香茗,保持着威严与镇定,直截了当地询问她:“姑娘,你心仪的是侯爷本人,还是陈家的财富地位?”
侯府的辉煌,既有陈时瑜沙场浴血,也有我数十年的辛勤操持。
我不会轻易将这一切拱手让人。
我淡淡地说:“侯爷年事已高,军中生涯让他养成了不少陋习,如不爱沐浴,身上常有异味,且随着年龄增长,这味道愈发浓烈。他战场上留下的伤病,也让他时而无法自控。这些年来,我未曾嫌弃,亲手为他擦拭身体,清洗污物。”
回想起这些年的付出,我为陈时瑜的健康,甚至学会了推拿针灸,亲自下厨熬制药膳。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比不上他心中的白月光。
我并不怨恨余浅,反而敬重她敢爱敢恨,忠烈为国。
我将目光重新聚焦在何素清身上,语气坚定:“你如此年轻,不该与侯爷纠缠,耽误了自己的名声和前程。照顾一个老人,并非易事。”
除去侯爷的光环,陈时瑜不过是一个日益衰老、邋遢的老人。
何素清听后,眉头紧蹙,竟然泪流满面,仿佛是我这个老妇人欺负了她。
“侯老夫人,何必怀疑我对侯爷的真心?只怪我生得太晚,未能与侯爷青春年华相遇。”她的坚定,竟有几分余浅的影子。
我饮茶间,心中明了,她与余浅相差甚远。
何素清故作清高,但我并未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与挑衅。
在她看来,我的郡主身份、侯府老夫人的地位,与她青春貌美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她吟咏“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声音凄婉。
她表白道:“侯爷英勇,保家卫国,能陪伴在他身边,是素清的荣幸。我别无他求,只想与侯爷共度余生,侍奉他。”
说着,她突然跪下,向我磕头,请求道:“求主母成全,让我加入这个家,哪怕为奴为婢。我知道无法与您和侯爷数十年的感情相比,我无意争宠,只求一个容身之所。”
看她额头红肿,陈时瑜已大步上前,将她扶起,紧紧搂在怀里。
他怒视着我,仿佛又成了那个为红颜一怒的霸王。
“温舒……”他怒喝我的名字,仿佛多年未曾如此。
我在府中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却很少这样唤我,更不曾如此动怒。
我抬起朦胧的双眼,与他四目相对。
他声音坚定:“我陈时瑜一生征战,从未低头求人。今日,我只求你这一次,给清儿一个名分。我已年迈,不知何时便会离世,我不想再失去如同浅浅一般的清儿。我得为她安排好一切,让她有所依靠。”
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耐与冷淡:“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你作为侯府主母,后院一直无人,这还不够吗?清儿不同,她出身贫寒,受尽苦难,需要有人保护。我虽年老,但仍是男人,我得对她负责!”
4
寿宴上的欢声笑语骤然凝固,仿佛被一阵寒风席卷,宾客们纷纷停下手中的筷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与悲凉。
屋外,那原本象征着喜庆的红色灯笼,此刻映照在已凉的佳肴之上,平添了几分凄清与讽刺。
四周的窃窃私语,夹杂着尖锐的嘲笑,如同锋利的刀片,一片片割裂着我的心房。
“哼,男人嘛,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老侯爷一生为国征战,到老来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又有何错?”
“是啊,侯老夫人都这把年纪了,还看不透这些?依我看,与其硬碰硬,弄得满城风雨,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老侯爷,还能搏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呢!”
“你们瞧瞧这女子,是不是和当年的余将军有几分相似?看来传闻不假,皇上的一道赐婚圣旨,硬生生拆散了老侯爷和余将军,这才导致了余将军的香消玉殒啊……”
那些刺耳的话语,如同潮水般涌来,我却如同雕塑般端坐,手中捻动的佛珠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然而,更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的儿子陈澈与儿媳竟也站起身,径直走到我面前,跪在了方才何素清跪过的位置。
陈澈,那张与我记忆中陈时瑜如出一辙的英俊脸庞,此刻正带着几分急切与恳求:“娘,爹爹一生战功赫赫,才换来了武安侯府的荣耀。他从未沉迷于女色,一直洁身自好。如今,他不过是想在晚年有个伴儿,这并不算过分。您又何必与爹爹过不去,不如就成全他这唯一的心愿吧。”
儿媳,那个出身名门、温婉贤淑的女子,也跟着附和道:“母亲,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陈澈,为咱们的两个孩子考虑啊。这事儿要是闹大了,只会让咱们陈家在皇城颜面扫地。”
甚至,就连我一手抚养长大的孙子、孙女,也紧跟着他们的父母跪了下来,为他们的祖父求情。
“祖母,今日是您的六十大寿,咱们应该欢欢喜喜的才是!”
“祖母,您和祖父一向情深意重,何必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人,闹得满城风雨呢?”
我缓缓停下手中的佛珠,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庞。
孙子即将踏上仕途,明年就要参加科举;
孙女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这些事情,看似与我这位老妇无关,实则却如同一道道无形的枷锁,一柄柄锋利的尖刀,将我牢牢束缚,逼我妥协。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口的压抑与痛苦驱散。
然而,在这一刻,我才恍然发现,我在这府邸、在这婚姻中经营了这么久,却始终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老了,便成了累赘,成了讨人嫌的存在。
他们每一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无论是亲生的儿子,还是儿媳,亦或是孙子孙女……
他们热热闹闹地为我举办六十大寿,却无一人愿意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一想。
我就像是一棵被岁月侵蚀的老树,他们曾在我这里乘凉,用我的枝叶生火,摘光了我的果实后,又嫌弃我无用,随时准备将我砍倒。
那一双双紧盯着我的眼睛,充满了紧张与期待。
我无奈地摇头,轻声冷笑。
他们怕我闹,怕我像那些难缠的村妇一样撒泼打滚,怕我哭得丢人现眼,玷污了侯府的门楣。
可是,错的人真的是我吗?为何要让一个受害者一再妥协?
我忍了四十年,我以为我能忍一辈子,直到生命的尽头。
然而,当我看到陈时瑜紧紧护着那个女子,哪怕满头白发也要坚持娶她的模样时,我突然明白,我是忍不下去的。
心口的那一团热气,仿佛被一阵冷风吹散,只留下无尽的寂静与冰冷。
望着这一大家子人,在我的寿宴上逼我成全他们的父亲和另一个女人,我竟然没有感到那么痛苦。
我挺直了脊梁,仔细整理好裙摆上的每一处褶皱。
输人不输阵,我从未输过,因为从一开始,我要的就不是陈时瑜,而是侯门夫人这份荣耀的身份。
“好……”我缓缓开口,声音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在我说出这个字的同时,陈时瑜那原本笔挺的后背微微弯曲,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深情地望向怀中的女子。
何素清,那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遥遥地向我投来一抹得意的笑容。
她的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光彩,仿佛在对我说:“你看,你贵为郡主又如何?我还是踏入了侯府的大门,我还是赢了!”
5
那场盛大的六十大寿,最终以草草了事告终。
陪伴我大半生的嬷嬷劝慰我:“老夫人,您何须忍让,让那种女子踏入府门?侯爷确实是年事已高,心智昏沉,才会被那种心怀叵测的女子迷惑。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愿意给近乎祖父年龄的男人做外室?”
我凝视着铜镜里,两鬓斑白却仍能淡然微笑的自己,平静地回答:“我并非退让,只是不再执着……”
无论是陈时瑜,还是辉煌的侯府,我都已不再留恋。
他们不会明白,那句“好”字出口,对我而言也是一种释然。
为了偿还太后的恩情,我扮演了一生的贤妻良母,早已疲惫不堪。
“他是否昏聩,于我已是无关紧要。”
操劳使人老。
我已过六旬,只愿剩下的岁月能过得舒心些。
外界流言蜚语,愈演愈烈。
有人说,陈时瑜晚年不保,为一个几乎孙女辈的女子,辜负了结发之妻。
也有人称赞他真性情,敢于为自己心爱的女子正名,仍是位豪杰。
对于这些议论,陈时瑜不以为意,我亦然。
我挑亮了灯芯,尽管年岁已高,笔下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但我依然一丝不苟,一字一句,完成了那封和离书。
6
秋日的落叶如同时间的碎片,层层叠叠地铺满了府外的青石小径,寒风带着刺骨的肃杀之意,穿透了厚重的狐裘披风。
我带领着忠诚的亲信,步入了侯府的库房,那里藏着我这些年的嫁妆,以及我以嫁妆为基石,为陈家打拼下的商铺、田产……
那些属于陈时瑜的部分,我分文不取;
而属于我的,他也休想染指半分。
回想起太后送我出嫁时的盛况,那些堆积如山的嫁妆,堪比公主之尊,经过我多年的精心经营,早已足够让我过上几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
而陈时瑜,却始终是那个粗枝大叶、不问家事的甩手掌柜。
如今,我将账本交给了儿媳,至于这个家未来的兴衰荣辱,已与我无关。
我指挥着下人,将一件件属于我的财物搬出侯府,同时,也将那份早已写好的和离书静静地放在了书房的案头。当我踏出侯府正门的那一刻,恰好与何素清迎面相遇。
她头戴绞丝嵌宝的华丽金簪,身披银鼠毛的精致坎肩,从那个无人问津、甚至为人所不齿的外室,一跃成为了皇城中人人争相巴结的贵妇。
我寿宴上的那场风波,让陈时瑜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宠爱和面子,她如今已是六十五岁老侯爷的心头肉。
而陈时瑜为了哄她开心,更是毫不吝啬地挥金如土。
她趾高气扬地指挥着下人,将一箱箱财物搬入武安侯府,仿佛这里已经是她的领地。
当我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才仿佛刚刚注意到我的存在,勉强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柔婉地唤了我一声:“见过主母。”
我并未理会她的虚情假意,毕竟,以她如今的身份,与我多言一句,都是对我的侮辱。
正当我准备踏上马车,离开这个曾经属于我的家时,何素清却突然殷勤地迎了上来,
她涂着鲜艳胭脂的嘴唇含笑开合,仿佛真的在关心我的安危:“主母年事已高,这是要出远门吗?路上可要慢些,注意脚下,莫要摔了碰了。”
她不仅对我说,还对我的丫鬟们千叮咛万嘱咐,仿佛真的在担心我的安全。
然而,她那番话中却暗藏锋芒,讽刺我年纪大了,已经失去了吸引男人的魅力。
但在我看来,她不过是只看到了表面的繁华,却不懂得真正的价值所在。
我并非花朵,无需依靠他人的欣赏和保护。
相反,是我一直守护着这个家,付出了几十年的心血。
看着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我年事已高又如何?陈时瑜呢?他年纪比我大得多,又不爱干净,身上那股臭味,你不也一样不嫌弃吗?还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的。”
我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刺破了她虚伪的笑容。
她的脸色变得僵硬无比,仿佛被我戳中了痛处。
当我乘坐的马车缓缓启动时,我撩开车窗的帘子,对她冷冷一笑:“你在我面前再怎么得意,也只是个妾室。哪怕我有一天埋入黄土,你也永远只是个妾,永远无法登上族谱。”
7
由于我的直言不讳,何素清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在陈时瑜面前泪水涟涟,哭诉了许久。
难以置信,这位年过六旬、一生与刀枪为伴的武夫,竟也能耐着性子,温柔地安抚他那如花似玉的小妾。
我泡完脚,正准备吹熄烛火,安歇就寝。
陈时瑜却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意图为何素清撑腰,为她挽回面子。
他的声音冷冽,透露出对我的不耐烦:“清儿才多大年纪,你又是几岁的人了?活了半辈子,还和一个黄毛丫头计较?你作为侯府主母,连这点雅量都没有吗?
“温舒,你都六十岁了,还和妾室争风吃醋,传出去,你不觉得羞耻吗?”
我平静地望着他,他怒目圆睁,我却心如止水。
“陈时瑜,你年过六旬还娶十八岁的妾室,你都不觉得羞耻,我又有何羞耻可言?”面对他的冷笑,我继续说道,“我不会争风吃醋,有女子愿意接替我的位置,照顾你,我反倒感到庆幸。”
我终于不必再为他清洗那带着汗味的衣物,不必再为他清洗弄脏的内衣,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或许他察觉到我真的不在乎,也没有嫉妒之心,陈时瑜的语气中带着疑惑,却也有所缓和。
“我们夫妻一场,你知道,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心结,那就是余浅。遇到清儿,让我觉得她是余浅的转世,我怎能弃之不顾?”
“我别无他求,只希望你能对清儿宽容一些,我们还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就像以前一样。”陈时瑜叹息一声,“我们都到了这个年纪,计较太多有什么意义?还能活几年?不如心胸放宽些。”
陈时瑜望着我,眼神中流露出对我们共同经历的岁月的回忆。
他试图伸手拉我,我轻轻避开,冷笑一声:“我虽年老,但并未离世。我是郡主,是侯夫人,没有理由让一个妾室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我这一生,什么都吃过,就是不吃亏!”
太后自幼教导我,作为女子要自尊自爱自强,这一点我一直铭记在心。
我说完,指向门口:“侯爷还是去陪你的妾室吧,我年纪大了,需要早些休息。”
那晚的争吵,我和陈时瑜不欢而散。
何素清擅长收买人心,她入府不久,便赢得了下人的好感,就连我的儿孙也对她赞不绝口。
儿媳夸她温婉贤淑,手巧心灵,儿子则在我面前称赞她贤惠,比我能照顾他父亲。
陈时瑜自从娶了何素清,面色红润,仿佛年轻了许多。
一家人其乐融融,就连孙子孙女也更喜欢去她那里玩耍,他们年龄相近,更有共同话题。
中秋之夜,侯府摆满了佳肴。
何素清在陈时瑜身边为他布菜,两人黑白相间的头发下,是相视而笑的甜蜜眼神。
儿媳和儿子私下议论,羡慕他们的恩爱。
“看来何姨对父亲是真心实意,并非贪图富贵。”他们感叹,年龄并非爱情的障碍。
我独自坐在圆桌一角,为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酒。
这些年,我谨守侯夫人的身份,连酒都未曾沾唇。
一杯桂花酒入肚,甜中带辣,辣得让人想流泪。
酒意上涌,我忽然模糊地想起,四十年了,陈时瑜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
8
当最后一顿晚餐的余温散尽,库房中的物件也已悉数打点完毕,逐一被送往了它们的新归宿。
而我,则踏上了回归皇宫的路途。
太后在临终前,特意为我留下了一道口谕,让我知晓,皇宫的大门永远为我敞开,无论何时,只要我愿意,都可以回到这个家。
几十载光阴如白驹过隙,当我再次踏入这片熟悉的土地,却发现伊人已逝,岁月也在我的发间洒下了斑白的痕迹。
皇帝亲自接见了我,他早已为我备好了一处宁静雅致的寝宫,以供我休养。
这位年轻的帝王,是太后的孙辈,他望着我,眼中闪烁着年轻的朝气与决心:“温姑母受苦了,那武安侯实在可恶,一大把年纪还不安分,朝三暮四。要不要朕为姑母出口恶气,惩治他一番,甚至命他休了那妾室?”
小皇帝欲替我讨回公道,给侯府一个教训。
但我却如明月入怀,心境平和而通透,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皇上。即使没有何素清,也会有赵素清、李素清……他心中那个人,始终挥之不去,他总会去寻找她的影子。”
我坐在精致的圈椅上,轻轻揉着有些酸痛的双腿,继续道:“我这把老骨头,还争什么名分与宠爱?早已看淡了一切,只愿余生能过得舒适安逸,无病无灾,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我悄然离开国公府,只带走了身边的几个贴心奴仆。
过了数日,陈时瑜才发现我的离去。
他焦急地在我居住的院落中搜寻,最终在我的书房里,发现了那封早已准备好的和离书。
他愤怒地扫视过和离书的内容,然后一把将其撕得粉碎,怒斥我年岁已高,还在折腾胡闹。
他总是如此,对我缺乏耐心。
我热爱品茶,收集茶具时,他总是嗤之以鼻;
我写下和离书,他又觉得我在折腾,逼迫他向我低头。
四十年的时光,我们始终未能爱上彼此,也未能磨合成为一对恩爱的夫妻。
儿子陈澈在朝中为官,得知我的下落后,不断从侯府寄来信笺。
那些信上的字迹如银钩般有力,透纸而出,字字句句都是对我的指责与不满。
“娘亲,您怎能如此不负责任?花甲之年还像幼童一样闹脾气离家出走,让我和父亲担惊受怕!”
“娘亲由先太后抚养长大,理应熟读《女德》。为何如此善妒?父亲并未妻妾成群,只是纳了一房妾室,就让您如此无法容忍,甚至离家出走?”
“若传出父亲宠妾灭妻的谣言,我们陈家的男儿还如何在世间抬头做人?我的仕途和孙儿的未来,您都不管不顾了吗?还请娘亲以大局为重,以侯府的名声为重,速速归来。”
然而,我已留下和离书,不再是侯府之人。
从此,我如鸿雁归云,获得了久违的自由。
他们的名声与前途,与我何干?
我已忍了一辈子,如今,终于可以放下一切。
我命宫人将陈澈的信件全部堆放在一起,然后付之一炬。
陈澈的信依旧不断地寄来宫中,但我却一封也未再打开。
直到有一天,宫外再也没有信笺送来。
我派人稍加打听,便得知了原因——何素清有孕了。
9
陈时瑜迈入六十五岁的门槛,竟然还能新添血脉,这在世人看来,无疑是天大的奇事。
当他得知这一消息时,脸上洋溢着自豪,仿佛觉得自己依旧英勇不减当年,对何素清更是呵护备至,增派了众多仆从来伺候她。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忧。
陈时瑜对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宠爱有加,甚至超过了对待自己的儿子和孙儿。
我的儿子陈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连写信给我的时间都没有了。
更有江湖术士为何素清把脉,断言她腹中怀的是男胎。
这样一来,陈时瑜百年之后,侯爵之位花落谁家,顿时成了未知数。
这一切纷争,与我已是无关。
我继续在皇宫中过着宁静的生活,闲时赏菊听鸟鸣,偶尔在宫墙下的藤椅上晒太阳,翻阅诗书。
就在我享受这份宁静时,皇城中却传出了惊天消息——侯府老夫人病逝了。
我正在喂鹦鹉,突然听到自己的死讯,不禁向身边的宫人疑惑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宫人贴近我的耳边,低语了几句,我听后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陈时瑜见我离府出走,久无音讯,遍寻不着我。
怀有身孕的何素清,决定冒险一搏。
她以母爱为名,算计到了我的头上。
她料想我已年过六旬,突然病逝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她一边散布我去世的消息,一边暗中安排,找来一具与我年龄、体型相仿的老妇尸体,坚称那就是我的遗体。
那装着尸体的棺材,被放置在侯府大堂。
何素清跪倒在棺材旁,泪如珍珠般滚落,哭得凄切:“夫人,您怎么就这样走了……”
听说“我”的棺椁被送回侯府,陈时瑜急匆匆地来到大堂。
看到棺中与我相似的尸体,他蜜色的面容变得惨白,用力抹了一把脸。
他高大的身躯仿佛被风吹动,摇摇欲坠,用双手撑在棺材边缘,才勉强站稳。
“不,她不会这么快就离开,这不可能,棺材里的绝不是她。”他咬紧牙关,坚定地说。
何素清强压心中的慌乱,用手帕擦拭眼泪:“侯爷,您看主母耳后有一颗红痣,她也有,怎么可能会弄错?”
她继续哭泣:“主母年纪大了,又远行在外,路途颠簸,才会突然病故……都是妾身的错,若不是我嫁给侯爷,主母也不会在晚年离家出走,最终只带回主母的灵柩。”
以往,陈时瑜定会安慰她,心疼自己的美妾。
但这一次,他却像是失了魂魄,一动不动地盯着棺材里的人。
那个从未将我放在心上的男人,那个一直怨恨我害死了余浅的男人,此刻突然喉咙哽咽,发出苍老而沙哑的哭声:“我还未死,你不准走!你当初答应过我,要陪我走完这一生的,温舒,不许你装死吓我,快起来!”
然而,棺木中的“我”怎能听从他的命令?
于是,那个曾被敌国称为“骁狼”的老者,眼眶泛红,泪水滴落在“我”的棺木上。
10
陈时瑜吐了一口血,昏死在“我”的灵堂上。
这下子,何素清吓得惊惶无措,乱了手脚。
她打听到我留下和离书,又音讯全无。
本想用找来的死尸,让陈时瑜相信我已经病故了,好就此,将她扶正,她再吹一吹枕边风,将她腹中的孩子,抬为嫡子,才好有机会继承爵位。
只是她没想到,六十多岁的陈时瑜不比壮年人,不经吓,吐了血后,昏迷很久才醒过来。
醒来之后,原本精神矍铄的陈时瑜,一下子仿若抽去了生机,不仅吃饭喝水需要人服侍,整日盯着窗外,神色恹恹,一句话也不愿说。
我陪在他身边时,他没有在乎过我,老夫老妻还寻花问柳,让我成为全城笑谈。
可当他得知我不在了,他又对人世没了留恋。
只有当他见了陈澈,目光才有一丝微光,他还是不相信我的死讯,催促着陈澈快点把我找回来。
入冬之后。
皇城下了几场雪。
雪珠打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有碎玉之音。
宫殿之中地龙烧得极旺,暖若春日。
我研墨,提笔,不疾不徐练字。
而外面。
我的儿子,带着儿媳,两个人并肩立在寒风里。
过了半个时辰,字练完,我才让宫人领他们进来。
陈澈露在外面的手指耳朵冻得通红,却不敢有半分怨言。
他和儿媳,全都跪在我面前。
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娘,儿子知错了,你跟我们回去吧,府邸后宅里不能缺了女主人,那个何姨只是父亲消遣的玩意,出身低微,以色侍人,撑不起侯府的门楣。”
我淡淡一笑:“在宫中这些日子,我过得很舒服自在,何必回去?你父亲身边,不是有他最喜欢的女子伺候吗?”
“娘亲,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陈澈双目泛红,气恨不已,“那个女人,到处散播谣言,还抬了一具女尸进了侯府,一口咬定你已经死了,将侯府上下搅得鸡犬不宁。”
儿媳跪下朝我磕头,眼角噙着泪光。
“当初是我们考虑不周,没有顾及老祖宗您的感受,一心只想着不把事情闹大,全了公爹的心愿,没想到何姨并非如她看上去那样温良恭俭,实则野心勃勃,满腹算计。
“求母亲跟我们回去吧!
“她大张旗鼓给母亲设了灵堂,摆了宴席,还请了不少达官贵人来吊唁,收取礼钱,俨然她成了侯府管事人。
“我和陈澈解释你没有死,可是无人相信……何素清年纪虽不大,但她是父亲房中人,到底是我们长辈,还怀着身孕,我们没法管制她,她还从我这拿走了库房钥匙和账簿,儿媳没法不给。请母亲回家,还侯府清明。”
我只是离开一个多月。
侯府中,却是闹翻了天。
陈澈无用,一心向着他的父亲。
这个儿媳也太软弱,立不起来……想来,我要是真死了,侯府也该改名换姓了。
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有答应跟他们回去。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还有几年可活,何必管那么多闲事?
到了晚上,小皇帝也来劝我:“温姑母,朕派了太医给侯爷诊治,太医告诉朕,侯爷年纪大了,情绪经不起大起大落,这一病不起,以后很难再好起来了。
“姑母心中再有怨,也该回去见他最后一面,免得给自己留下遗憾。”
11
我坐的轿辇,停在了侯府门前。
望着门上那块烫金的匾额。
匾额上“武安侯”三个字,却是陈时瑜拿命换来的。
何素清穿着撒花的百褶裙,披着孔雀裘,宛若一只花蝴蝶,站在匾额下面,接迎往送,一副侯府正室的派头。
完全不像是给我过丧事,更像是在办喜事。
轿辇往侯府里面走,被拦了下来。
何素清,扬起她的细眉,拔高嗓音:“什么人也敢往侯府里面闯!
“吊唁侯府老夫人,也该下轿!”
我掀开帘子一角,对着她似笑非笑:“难为你这么费心,又是吹吹打打,又是大摆宴席,给我办丧事。
“何素清,我才六十岁,你巴望着我死,也不该如此操之过急,惹人笑话。
“我跟你说过,就算我哪天真去了,这个家也轮到你一房妾室来做主。”
何素清娇俏的小脸,霎时脸色大变。
我放下轿帘子,轿夫继续往里走。
却又被何素清叫住了。
“站住,侯府老夫人已经死了,你是从哪冒出来的老妇人,胆敢冒充!
“不许他们进去,拦住他们!”何素清尖声命令侯府的护卫。
我不得不佩服,何素清的胆大。
她这一招李代桃僵,让我不死也得死。
我索性下了轿子,让所有人看了清楚。
参加丧宴的宾客,吓得一阵惊呼。
“怎么有两个侯府老夫人?”
“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何素清声音发颤,指着我说:“她是假的,想要冒名顶替侯府老夫人,混入侯府,还不把她打出去!”
我笑望着何素清的眼睛:“我一个老婆子本不想跟你这么计较,可你欺人太甚,太不知足了。
“我容你进府,让你享受了荣华富贵,你仍觉得不够,还想将我的儿子、儿媳扫地出门,掌控侯府的一切吗?
“做人做事,也得先掂量自己配不配。本来我不想回来,但你传我死讯,搅得侯府不得安生。
“何素清,你听清楚,这个家不只是陈时瑜的,也是我风风雨雨四十年经营出来的,陈时瑜娶你进来,我也可以让你再滚出去。”
何素清野心再大,也只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几句话,她就开始发抖起来,却还指着我,嘴硬道:“我才是侯府内宅的管事,女主人,你们谁敢不听我的,快把她赶走。”
那些护卫没人敢动。
何素清气得跺脚:“你们不听我的话,不想活了?我让侯爷将你们全赶出去。”
12
“你都已经和侯爷和离了,没资格再踏入侯府!”何素清靠近我面前,气急败坏,用她的眸子剜我。
我神色淡然,微微一笑。
我比她多活了几十年,经历过了太多的大风大浪,她这点心机伎俩,在我面前只显得可笑。
“何姨娘,和离书一日没有送去官府盖章,我仍是陈时瑜的正妻,你的主母。”
何素清脸色发青,不甘心地绞着手中帕子。
她忽然明媚一笑,摸着自己肚子:“我怀了侯爷骨肉,就算你回来,也不能把我怎样!
“你比我大这么多,我熬也能熬过你!看咱们谁能笑到最后!”
我抬起手,身后突然出现带刀的皇宫禁军。
小皇帝担心我的安危,特意拨了人手,送我回府,果然就用上了。
“将何姨娘拿下,带去祠堂审问。”
何素清惊愕之后,挣扎起来,怒斥:“你们疯了吗?
“我是侯爷的女人,还怀着侯爷骨肉,你们伤到侯爷的孩子,小心人头不保!”
回答她的是禁军冰冷的话。
“我们奉皇上之命,只听从侯夫人调遣,保护侯夫人安危!”
外面的灵堂撤下。
何素清找来的女尸也给送走下葬了。
管家将礼钱还给了宾客,他们得知原委后,错愕又觉得可笑。
“这个妾室好大的胆子,为了腹中的孩子,拿死人冒充侯府夫人。”
之前还在艳羡陈时瑜好福气,老来还能娶娇妾的人,纷纷改了口风,揶揄陈时瑜晚节不保,贪慕美色,弄得家宅不宁。
也难怪我六十岁的年纪,还被逼得离家而去。
13
何素清被强押了一路,跪在祠堂里。
我让下人通知儿子、儿媳,还有几个孙辈全部过来。
儿子、儿媳见到我,激动地喊:“娘亲,你终于肯回来了!”
孙子、孙女在我离家的这段时间,也不好过,据说被何素清克扣了每个月的份例,就连三餐饭食也降了几个档次。
他们也终于看清了何素清的真实面目。
见到我之后,全都委屈巴巴地扑入我的怀里,红着眼眶,一声声叫着:“祖母你去哪了?我们好想你。”
“这个家不能没有您!”
等众人站定之后,我才叫人拿开,堵在何素清嘴里的布团。
她怒目扫过所有人,突然站起身,发疯一样地往外跑。
“杀人啦!救命。
“大夫人要杀人啦!她嫉妒我怀上了侯爷的男胎,要害死侯爷的亲骨肉!
“侯爷,侯爷……快来救你的清儿!”
外面的家丁下人,早就远离此处。
只有皇宫的禁军守在这。
何素清刚逃出去,就被人拿刀逼了回来。
这一回,她像是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上,跪在我的脚前面。
她一改之前的张狂跋扈,哭得梨花带雨:“大夫人,求您看在我年纪尚小,做事没有分寸上,饶过我这一回。
“您不顾惜我的性命,总该顾惜侯爷的孩子……”她泪珠儿婉转滴落,哭得楚楚动人。
眼下陈时瑜的骨肉,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倚仗。
她刚嫁入陈家时,所有人都偏向她,喜欢她。
而今,却没有一个人为她开口说话。
寂静的祠堂里,只有我拨动佛珠的声音。
半晌,我缓缓开口:“我年纪大了,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爱计较,更不爱见血。
“但有些事,我不管,并不代表我老婆子好糊弄。
“何姨娘,不是我一把年纪还拈酸吃醋,容不下你,是你贪心太过,把路走绝了。
“你肚子里的孩子,当真是侯爷的骨肉?”
我半阖眼睛,话音落下,恍若惊雷炸响。
引得儿子儿媳都朝我看来。
待在皇宫颐养天年,不代表侯府里发生的事,我不清楚。
这个家,我 操持了四十年,犹如老树盘根,到处都是我的眼睛,岂是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妾能取代的?
陈时瑜,更不是她抢走的,而是我早就厌倦,甩包袱一样,扔给她的。
跪在地上的何素清,抖得犹如一片风中残叶。
她不敢对上我的眼睛,嗓音变了调:“我怀的当然是侯爷的孩子,还能有假?
“大夫人想要这种下作的借口,污我清白,堕掉我的孩子吗?侯爷不会同意!”祠堂里幽幽的烛光,映着她煞白争辩的小脸。
我轻轻嗤笑了一声。
陈时瑜铁骨铮铮一辈子,老来还被自己的爱妾,戴了一顶绿帽子。
哪有什么老当益壮?
不过是红杏出墙。
14
我也没和她做口舌之争。
直接命人,将一个俊俏的武生戏子带了上来。
何素清年纪小,又爱热闹,仗着陈时瑜对她的宠爱,时常让戏子进府,给她唱戏曲。
一来二去,她就跟戏班里俊俏孔武的武生勾搭上了。
是了,年华大好的女子,怎么会甘于守着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
从一开始,她奔着陈时瑜的权势地位而来,迟早也会舍了他而去。
只有陈时瑜,相信她那些甜言蜜语的谎言,把她当成余浅的替身补偿。
“他都已经招了,与你私会的时间、地点,你怀孕两月有余,正是戏楼上的那一晚。”我刮了刮茶沫,气定神闲。
“你怀上子孽种后,索性把他认作是侯爷的骨肉,趁机母凭子贵。
“也只有陈时瑜那样的军中莽夫,会对你的话深信不疑。你到底是辜负他了……”
何素清手脚发软,瘫倒在地。
她咬着嘴唇,露出深深的两个齿印,许久后仰起脸,娇艳又无畏地笑了起来。
“我贪慕他权贵,他爱慕我这张脸,不是很公平?
“谁会为一个浑身发臭的老头子,守身如玉一辈子!和武生相遇,我才知情爱有多快活!每晚陪他,我早就受够了……
“他还会痴痴抚摸我的脸,叫另外一个女人名字。”
何素清对我露出讥讽怜悯的笑,“大夫人你陪他几十年,忍受着他心中有着另外一个女人,是不是也早就忍够了?他是不是也在你身上叫别的女人名字?
“很难想象你这四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荡妇,闭嘴!”我儿子出声厉喝,“我爹是战功赫赫的武安侯,不许你这样诋毁!”
我淡淡道:“她没有说错……可这世上没有既要又要的好事。”
这四十年,我早就厌了。
不然也不会允她进门,找到机会离开这座宅子。
最后,我没有下令如何处置何素清。
只是把她交给了将她迎娶入府,百般疼爱的陈时瑜。
听闻,陈时瑜得知,她腹中怀的是和戏子私通的骨肉。
陈时瑜满目血红,腮帮子紧紧咬着。
两只手发抖拿东西去砸她,骂她是个贱 人。
“我对你这么好,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凭什么背叛我!你怎么敢?”
何素清擦了擦脸上的血,对他笑得妖娆:“你不是一样,背叛了大夫人一辈子?男人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朝三暮四,为什么女人就不行?”
后来,何素清就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这个大宅子进来容易,活下去却很难。
15
我收拾东西,再一次准备离开侯府。
儿子带着儿媳,带着两个孙辈,挡在大门口。
他低声哀求:“娘,你陪了爹几十年,当真一点感情,一点留恋也没有吗?为什么到老,反而劳燕分飞,不能白头?
“你看爹他已经老了,病了,经过何姨娘这件事,爹再也不会娶别的女人,你不是赢了吗?”
赢?
不,我没有赢过。
我只是封闭着心,过了几十年,没有奢望过爱情,伤害来临时就不会太痛。
年轻时,受太后的恩情束缚,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中年时,受儿子的亲情绑缚,帮他成家,帮他带孙。
直到我老了,才得到自由。
我又怎能放过?
最后,陈澈红着眼睛,像个讨糖吃的孩童问我:“娘,你不要父亲,连我,连孙儿都不要了?”
我深深看了陈澈一眼:“娘这一辈子,都在为你们而活,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陈澈松开了手,带着妻子孩子,给我让开了路。
马车驶动前,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陈时瑜在下人的搀扶下,追了出来。
他拦在马车前面。
金色的余晖,一半洒落在长街上,一半落在他银白的长发上。
他吃力地朝我伸手,仿若要接我回家。
“温舒,回来吧!
“我犯浑,娶了妾室逼走了你,我往后不会了……”
我诧异地望着他。
这是脾气暴躁古板,从不低头的陈时瑜,唯一一次向我认错,在我们都白了头发的花甲年华。
“我知道,我这辈子对你不够好,辜负了你很多……”他双眼,浑浊的泪光滚动,“你容忍了我一辈子,可否再容我最后一回。”
他苍老的声音低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温舒,几十年的时光,不知不觉,你已经和我性命相连。
“在棺材里,见到那具和你很像的尸体,我的天像是塌了,听不到声音,看不到光,眼前一片漆黑,连站的力气都没了。
“我这一辈子上阵杀敌无数,从未心慌胆寒,只有这一次,我只希望是一场梦,醒来之后你还陪在我身边,端来药汤,笑着问我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温舒,那一刻我才明白,我陈时瑜,这辈子不怕死,不敬神鬼,不畏惧任何东西, 唯独恐惧一样——失去你。”
我静静地听着,像是听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心中惊不起半点涟漪。
他的感情, 他的剖白来得太晚了。
我等了四十年, 这颗心也早已老了, 死了。
等到寿宴快散了,我终于等来了陈时瑜精心准备的“礼物”。
“我或许早就不爱余浅了, 只是我不肯面对。
“这么多年, 在我心里的全都是你!你为我生儿育女, 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相伴一生的人。”
等他说完后, 我才开口道:“陈时瑜, 爱一个人,不会等到我们都老了, 你才发现。
“你只是习惯追求一切刺激的东西, 就跟你拿命拼搏杀敌一样。你永远都在寻觅求而不得之物, 一旦握在手里, 你便不会珍惜。
“现在也是这样, 我要走了,你害怕了,才又开始挽留追寻我。”
四十年了。
我了解他身体每一处, 同样比谁都清楚陈时瑜的性格。
在他泛红固执的目光下,我把重新写好的和离书递过去。
他发抖的双手接过去, 只看了一眼,就抿紧了嘴唇, 指尖用力。
我温声道:“陈时瑜, 别撕了,我们都老了,放过彼此吧。
“我现在眼神不好,在烛光下,写字很难。”
他的手停住了, 终究没有再撕掉这份和离书。
过了好久, 才用颤抖低哑的声音问:“我可以放你走, 但温舒, 我们不和离。”
等马车驶出去。
他又追了上来,陈澈想要扶住他,被陈时瑜狠狠推开, 却差点将自己弄得摔倒。
“温舒, 有生之年,你还会回来吗?我还能在死前, 见到你?”
我隔着车帘, 没有回答。
后来他追不上了。
风中送来他嘶哑、喘息的哭声,在我耳边回荡了很久。
驾车的车夫,问我:“老夫人还回皇宫吗?”
我望着日薄西山,依旧光芒万丈的斜阳, 道:“不回。冰雪消融,春将至,何不下江南?莫负人间万里春。”
来源:梦随春漏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