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缩了缩脖子,感觉那股凉气顺着我磨薄了的衬衫领口,一直钻进心里去。
酒店的冷气开得像不要钱。
金色的吊灯垂下来,像一串串冻住的眼泪。
我缩了缩脖子,感觉那股凉气顺着我磨薄了的衬衫领口,一直钻进心里去。
周围很吵。
杯子碰在一起,叮叮当当的,是那种很清脆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杯子很贵。
女人们的笑声像小银铃,晃来晃去,听着高兴,但又觉得抓不住。
空气里有股味道。
香水味,酒味,还有高级菜肴刚出锅的热气,混在一起,闻着就让人觉得这里的东西都很贵,连空气都是镶了金边的。
我面前的盘子是白的,白得晃眼。
盘子里放着一小块牛排,切得整整齐齐,像块豆腐。
我没动。
我不知道怎么动。
我口袋里只有五十块钱,还是我凑了三天才凑出来的。
这顿饭,我知道,我吃不起。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班长在电话里说,大家都来,你也来吧,十年了。
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快得像一阵风,吹得人脸上都是褶子,心里都是灰。
一个声音在我旁边响起来。
“哟,这不是咱们当年的大学霸吗?”
声音很尖,带着点油腔滑调,像抹了太多发胶的头发,油腻腻的。
我抬起头。
是王浩。
他穿着一身亮闪闪的西装,手腕上那块表,我知道,能在我们老家的小县城买套房。
他身边围着几个人,都用一种看热闹的眼神看着我。
那种眼神,我熟悉。
像是在看动物园里一只忘了喂食的猴子。
瘦,没精神,还有点可笑。
我没说话,只是冲他点了点头。
他好像觉得我的反应很无趣,夸张地凑过来,看着我盘子里那块没动的牛排。
“怎么不吃啊?是不是国外的西餐,吃不惯?”
他拉长了音调,“要不,我让后厨给你下碗面条?阳春面,带不带荷包蛋的?”
周围的人都笑了。
笑声不大,但很刺耳。
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耳膜上。
我的手放在桌子下面,攥成了拳头。
指甲陷进肉里,有点疼。
这种疼,能让我保持清醒。
我不能在这里发火。
不能。
我只是一个来凑数的,一个活在他们记忆里的名字。
他们需要我这个“穷人”来衬托他们的“富裕”,需要我的“落魄”来证明他们的“成功”。
我懂。
所以我来了。
“不用了,谢谢。”我开口,声音有点干,像被砂纸磨过。
“别客气啊。”王浩笑得更开心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很重,“同学一场,一碗面我还是请得起的。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他故意把“高就”两个字咬得很重。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
等我说出一个让他鄙视的职业,一个让他可以继续嘲笑的答案。
比如,工地搬砖,或者,餐厅洗碗。
我看着他,慢慢地说:“我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修东西。”
“修东西?”王浩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更大的笑声,“修什么?修地球啊?”
“哈哈哈……”
这一次,周围的人笑得更放肆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沉到很深很深的海底。
那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片冰冷的黑暗。
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摸到了一个东西。
一个木头雕的小鸟。
很小,只有拇指那么大。
表面已经被我摩挲得光滑温润,带着我手心的温度。
我闭上眼睛,好像又能闻到那股味道。
不是酒店里的香水味。
是雪山上的风,夹杂着松针和泥土的味道。
冷冽,干净,带着一股让人头脑清醒的苦涩。
那也是十年前。
不,准确地说,是十一年前。
那时候,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时候,我的肩膀很宽,脊背很直,眼睛里有光。
我是一家户外俱乐部的金牌向导。
专门带人去挑战那些人迹罕至的雪山。
那是一份很危险的工作,但也是一份能让人感觉自己真正活着的工作。
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肺里灌满了冰冷又纯净的空气。
每一次攀登,都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星空,离自己那么近。
我以为,我会一辈子都做这个。
直到我接了那一单。
客户是一个很有钱的商人,姓王。
他指名要我带队,去挑战一座从未有人登顶过的雪峰。
他说,他要在那座山上,插上自己公司的大旗。
他说,钱不是问题。
我看着他,一个四十多岁,身体已经有些发福的男人,摇了摇头。
“王总,那座山,太危险了。”
“危险?”他笑了,笑声里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傲慢,“这个世界上,还有钱解决不了的危险吗?”
我没有再劝。
我知道,这种人,是听不进劝的。
他们的世界里,一切东西都可以用钱来衡量。
包括生命。
我们出发了。
一个庞大的队伍,最好的装备,最充足的物资。
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
王总虽然体力一般,但意志力还算顽强。
他大概是把登山当成了另一场商业谈判,靠着一股狠劲在撑着。
直到第五天。
天气预报说那天是晴天。
但雪山的天气,就像女人的脸,说变就变。
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就突然刮起了暴风雪。
白色的雪,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吞没。
能见度不到一米。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在割。
我们被困在一个陡峭的雪坡上。
上不去,也下不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王总的脸,第一次变得惨白。
他抓着我的胳膊,声音都在发抖:“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只是检查了一下所有人的安全绳,然后拿出地图和指南针,开始寻找避风的地方。
我是向导。
我是队长。
我不能慌。
我一旦慌了,整个队伍就都完了。
我们找到了一个背风的岩壁,勉强可以蜷缩在一起。
暴风雪下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很漫长。
我几乎没有合眼,一直在听着风声,感受着雪的厚度。
我怕,我们会被活埋。
第二天,风雪停了。
但更大的麻烦来了。
雪崩。
巨大的轰鸣声,像是整座山都在怒吼。
我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快跑”,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出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世界一片寂静。
我被埋在雪里。
我能感觉到雪的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拼命地挣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头伸出了雪面。
我看到了。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我们原来的营地,已经消失了。
我大声地喊着队员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
只有我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山上,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无力。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是呻吟。
我循着声音爬过去,疯狂地用手刨着雪。
我的手指,很快就冻得没有了知觉。
但我没有停。
终于,我看到了一个人。
是王总。
他的一条腿,被一块巨大的岩石压住了,已经变了形。
他看到我,眼睛里迸发出一丝光亮,然后又迅速黯淡下去。
“是你……其他人呢?”
我摇了摇头。
他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
“完了……都完了……”他喃喃自语。
我没有理会他的绝望。
我检查了他的伤势,很重。
如果不尽快得到救治,他这条腿就废了。
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我试图搬开那块石头,但它太重了。
我一个人,根本搬不动。
“别白费力气了。”王总的声音很虚弱,“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闭嘴!”我冲他吼了一声,“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死不了!”
我的吼声,好像给了他一点力量。
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用登山镐,一点一点地凿着石头旁边的冰雪。
我想把它撬起来。
那是一个很笨的办法。
但也是唯一的办法。
我的手,很快就磨破了。
血,流出来,瞬间就在冰冷的镐柄上凝固了。
很疼。
但我不觉得。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救他。
我必须救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我已经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渴。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凿冰的声音。
当当,当当。
像是在为我们两个人,敲响生命的倒计时。
终于,石头松动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它撬开了一道缝。
王总把腿抽了出来。
他疼得昏了过去。
我把他拖到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用我身上唯一一件干爽的冲锋衣,盖住了他。
然后,我开始寻找食物。
所有的物资,都被埋在了雪下面。
我像一只疯了的狗,在雪地里到处刨。
最后,我只找到了半包压缩饼干,和一小壶快要结冰的水。
我把饼干掰成很小很小的块。
每次只给他喂一点点。
水,我先含在自己嘴里,用体温把它捂热了,再喂给他。
他就这样,活了下来。
而我,越来越虚弱。
我知道,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救援队,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这里。
我必须带他走出去。
我用剩下的绳子和登山杖,做了一个简易的雪橇。
我把王总固定在上面。
然后,我开始拖着他,在雪地里行走。
一步,一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的腿,在雪崩的时候也受了伤。
现在,已经肿得像馒头。
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
但我不能停。
我停下来,我们两个人,就都得死。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我眼前,总会出现一些幻觉。
我看到我的父母,在对我笑。
我看到我大学的女朋友,在对我招手。
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看到了。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点点绿。
是树。
有树的地方,就意味着海拔降低了。
就意味着,我们有希望了。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嘶吼着,拖着雪橇,朝着那片绿色,狂奔而去。
等我终于走到那片树林的时候,我再也撑不住了。
我倒在了雪地里。
在我昏迷之前,我看到了王总。
他挣扎着,从雪橇上爬起来,爬到我身边。
他用他那双从来没干过粗活的手,捧起雪,给我擦脸。
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
很烫。
“兄弟……你撑住……你一定要撑住……”
他的声音,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等我再次醒来,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子。
还有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
一个护士告诉我,是救援队发现了我们。
再晚半天,我就没命了。
我的腿,因为长时间在雪地里行走,肌肉严重坏死。
虽然保住了,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去登山,去奔跑了。
我的登山向导生涯,结束了。
王总来看过我。
他坐在我的病床前,拉着我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再生父母。
他说,他要报答我。
他要给我钱,给我房子,给我公司股份。
他说,他要让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我拒绝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骨子里那点可笑的骄傲。
也许是我觉得,救人一命,不应该用钱来衡量。
我只是对他说:“王总,如果你真的想感谢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一件,一百件都行!”
“以后,无论做什么,都要敬畏生命。”
他愣住了。
然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出院后,我没有再联系他。
我换了手机号,离开了我熟悉的城市。
我找了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小地方,住了下来。
我开始学着修东西。
修手表,修收音机,修那些被时代淘汰了的老物件。
我的腿脚不方便,不能干重活。
这份工作,正好。
很安静,也很孤独。
有时候,修着修着,我就会想起那座雪山。
想起那场暴风雪,那场雪崩。
想起王总滴在我脸上的眼泪。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永远地埋在我的记忆里。
直到我接到班长的电话。
直到我坐在这里。
直到王浩,用那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修地球?”
王浩的笑声,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好像觉得这个笑话很好笑,笑得前仰后合。
“我说同学,你是不是穷疯了,开始说胡话了?”
他指着我,对身边的人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们当年的学霸,现在混成这个样子,真是给我们学校丢人。”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一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得体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正在和几个人说话,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但我认得他。
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他。
他是这场同学会的主办方,也是这家酒店的老板。
他也是王浩的叔叔。
王德海。
当年,和我一起被困在雪山上的,还有一个人。
就是他。
他是王总的亲弟弟。
当时,他被埋在雪里,伤得比王总还重。
是我,把他从雪里刨出来的。
是我,把仅剩的压缩饼干,分成了三份。
是我,拖着他们两个人,走出了那片绝望的雪山。
这些事,王总知道。
王德海,也知道。
只有王浩,这个被他们保护得太好的富二代,不知道。
王德海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
他转过头,朝我这边看过来。
当他看清我的脸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的眼睛,慢慢地睁大。
嘴巴,也微微张开。
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他推开身边的人,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
像是踩在棉花上。
王浩还在喋喋不休地嘲笑着我。
“喂,跟你说话呢,哑巴了?是不是没脸见人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当年你要是没那么清高,随便抱个大腿,现在也不至于混成这样吧?”
他没有注意到,他的叔叔,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也没有注意到,他叔叔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小浩。”
王德海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
王浩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回过头,看到王德海,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
“叔,您怎么过来了?我正跟老同学叙旧呢。”
王德海没有看他。
他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
他的嘴唇,在颤抖。
“是……是你吗?”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只是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摊开。
我的手心,静静地躺着那只木头雕刻的小鸟。
那只鸟,是我在雪山上,用一把小刀,一点一点刻出来的。
当时,王总和王德海都陷入了绝望。
我觉得,我必须给他们一点希望。
于是,我刻了这只鸟。
我对他们说,这叫“希望之鸟”。
只要它还在,我们就一定能飞出这片雪山。
这只鸟,后来王总要做一个一模一样的金的送我,我没要。
我只要了这只木头的。
它不值钱。
但它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当王德海看到那只木鸟的时候,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是……是它……”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只鸟,但又好像怕把它碰坏了,手在半空中,不停地发抖。
“真的是你……我们找了你……找了你十年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家豪华酒店的老板,会对一个穿着寒酸的穷小子,如此失态。
王浩也懵了。
“叔……你们……认识?”
王德海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看着我,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举动。
他转过身,对着王浩,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啪!”
一声脆响。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浩捂着脸,一脸的不敢相信。
“叔……你打我?”
“我打你?”王德D海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嘶哑,“我恨不得杀了你这个孽障!”
他指着我,对王浩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王浩被打蒙了,只是茫然地摇着头。
“他是我们王家的救命恩人!”
王德海的吼声,像一颗炸雷,在宴会厅里炸响。
“十一年前,在昆仑雪山,如果没有他,我,还有你爸,早就冻死在那了!”
“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你的名车,你的豪宅,你挥霍的每一分钱,都是他用命换回来的!”
“你爸临死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找到他!你爸让我发过誓,这辈子,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把他当成亲爹一样供着!”
“可是你呢?你这个不孝子!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王德海越说越激动,气得浑身发抖。
王浩,已经彻底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又看了看他叔叔。
他的嘴唇,在哆嗦。
“不……不可能……叔,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王德海冷笑一声,他指着我手里的木鸟,“那你看看这是什么!你爸书房里,那个用紫檀木供起来的木鸟,是从哪来的?你以为那是个普通的玩意儿吗?那是我们三个,在鬼门关前,唯一的希望!”
王浩的目光,落在了那只木鸟上。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当然认得。
他父亲在世时,每天都要对着那只木鸟,看上很久很久。
有一次他好奇,想拿起来看看,被他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
他父亲告诉他,这只鸟,比他们王家所有的家产,都重要。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愧疚,还有绝望。
他想起了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
他的脸,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我……”
他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德海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跪下。”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冷。
冷得像雪山上的冰。
王浩的身体,猛地一僵。
“叔……”
“我让你跪下!”王德海加重了语气,“给你的救命恩人,磕头,道歉!”
王浩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他是谁?
他是王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
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对他点头哈腰。
他什么时候,给别人跪下过?
但当他看到王德海那双快要喷出火的眼睛时,他知道,他没有选择。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也敲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看着跪在地上的王浩,又看了看站在那里,一脸平静的我。
他们的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王浩跪在我的面前,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他的肩膀,在剧烈地耸动。
我能听到他压抑着的哭声。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没有觉得快意。
也没有觉得解气。
我的心里,很平静。
像那座雪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我弯下腰,把手里的那只木鸟,轻轻地放在了他的面前。
然后,我转过身,准备离开。
“先生!”
王德海叫住了我。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先生,请您……无论如何,留下来,给我们一个补偿您的机会。”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很低。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补偿。”
“那您需要什么?只要您开口,我们王家,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我笑了笑。
“如果我真的想要什么,十一年前,我就开口了。”
我说完,不再理会他,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我走得很慢。
我的腿,还是会疼。
尤其是在这种阴冷的天气里。
但我走得很稳。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我能感觉到,身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的背上。
有震惊,有好奇,有敬畏,有不解。
我不在乎。
我的人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我走出了酒店。
外面的空气,很冷。
但吸进肺里,却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很亮,很圆。
像我当年在雪山上,看到的月亮一样。
我突然觉得,这十年,我失去了一些东西。
比如,健康的身体,大好的前程。
但我也得到了一些东西。
比如,内心的平静,和对生命的敬畏。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口袋里,那只木鸟已经不在了。
空荡荡的。
有点不习惯。
但我知道,它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它完成了它的使命。
我的使命,也完成了。
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火车站。”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奇怪。
大概是觉得,从这么豪华的酒店里出来的人,不应该去坐火车。
我没有解释。
我只是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灯。
这个城市,很繁华,很热闹。
但不属于我。
我的世界,在那座小小的修理铺里。
在那些吱吱呀呀的老物件里。
在那些需要我用耐心和时间,去慢慢修复的旧时光里。
车开到了火车站。
我付了钱,下了车。
走进候车大厅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先生……是我,王德海。”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恭敬,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有什么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
“先生,我们……查到了您这些年的情况。我们……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都过去了。”我说。
“不,过不去。”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坚定,“先生,我们王家欠您的,这辈子,都还不清。我哥在世的时候,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用来帮助那些像您一样的英雄。但是我们知道,这对您来说,是一种侮辱。”
“所以,我们想请您……来做这个基金会的理事长。我们不求您能原谅我们,我们只希望,您能用您的善良和智慧,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我们王家,愿意将集团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注入这个基金会,由您全权支配。”
我沉默了。
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那是一个我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
如果我点头,我的人生,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将不再是那个,连一顿牛排都吃不起的穷小子。
我将成为,人上人。
我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
闪过王浩那张嘲讽的脸。
闪过那些同学鄙夷的眼神。
闪过我那间,冬冷夏热的小小修理铺。
只要我点头。
这一切,都将改变。
但我的耳边,却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
是风声。
是雪山上,那呼啸的,冷冽的风声。
那个声音在告诉我。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为什么,能活到今天。
我深吸了一口气。
“王总,谢谢你的好意。”
“但是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不解。
“因为,我不是英雄。”
“我只是一个,做了自己当时应该做的事情的,普通人。”
“如果我接受了你们的钱,那我就不再是我了。”
“我救你们,不是为了钱。”
“如果为了钱,当年,我就不会走了。”
我说完,挂掉了电话。
我把手机关机,揣进口袋。
候车大厅的广播,响起了催促旅客上车的声音。
我拿起我的背包,随着人流,走向了站台。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
我看着窗外,那座越来越远的城市。
我知道,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的心里,没有一丝留恋。
也没有一丝后悔。
我知道,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有的人,活着,是为了追求财富和地位。
而有的人,活着,只是为了,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是后一种人。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
像一首古老的歌谣。
我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很累。
但也很轻松。
好像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十年的包袱。
我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那座雪山。
但这一次,没有暴风雪,没有雪崩。
只有温暖的阳光,和湛蓝的天空。
我站在山顶上。
王总和王德海,站在我的身边。
他们对我笑。
我也对他们笑。
一只木头雕刻的小鸟,从我的手心,飞了起来。
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了天际。
我知道,它自由了。
我也自由了。
来源:莲动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