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说,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放一把在包里,不是为了伤人,是为了壮胆。
那把瑞士军刀是陈默送我的。
他说,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放一把在包里,不是为了伤人,是为了壮胆。
刀柄是温润的红色,收在掌心里,像一块暖玉。
我摩挲着上面小小的十字盾牌标志,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纷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律师的办公室里有股旧纸张和墨水混合的味道。
很好闻。
像我工作的旧书修复室,充满了时间的沉淀感。
可我此刻却希望时间能停下来,或者,干脆快进到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刻。
“许女士,你确定吗?”
对面的李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探究的眼睛。
他面前摊着一份文件。
离婚协议书。
是陈默寄过来的,一式两份,他的名字已经签好了,龙飞凤舞,像他的人一样,曾经张扬又好看。
现在只剩下刺眼。
“我确定。”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不同意离婚。我要起诉。”
李律师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见的太多了。
痴男怨女,爱恨纠葛,到了他这里,都变成了一条条冷冰冰的法律条文。
“好的,那么我们需要核实一下您的婚姻状况。请把您的结婚证,身份证,户口本原件给我。”
我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了过去。
那本红色的结婚证,被我用一个丝绒袋子妥善地装着。
我记得领证那天,天特别蓝。
陈默拉着我的手,从民政局出来,手心全是汗。
他说,许清,我这辈子,被你套牢了。
我当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我说,彼此彼此。
阳光底下,他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晃眼。
他说,我们回家吧。
一个“家”字,就这么轻易地,把我整个人生都圈了进去。
我心甘情愿。
李律师接过文件,熟练地一一核对。
他的手指在那些纸张上翻飞,发出沙沙的轻响。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和我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我看着他。
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公事公办,慢慢地,变得有些奇怪。
他拿起那本红色的结婚证,翻来覆去地看。
又拿起我的身份证,对着上面的名字和照片,仔仔细细地比对。
眉头,越皱越紧。
“许女士……”他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怎么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立刻回答我,而是又拿起那份陈默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看了看上面的签名。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本小小的,却承载了我十年青春的结婚证上。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看到李律师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用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混合着疑惑、同情,甚至还有一点点荒谬的眼神看着我。
他把那本结婚证,轻轻地推到我面前。
“许女士。”
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您看一下。”
“这份结婚证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没有您先生的名字。”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意思?
什么叫没有我先生的名字?
我低头,看向那本被我珍藏了十年的结婚证。
照片上,我和他依偎在一起,笑得那么甜。
我的名字,许清,清清楚楚。
而他那一栏……
上面印着的,不是“陈默”。
是另外两个字。
林风。
林。风。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我的眼睛里。
陌生的,冰冷的,带着一股来自地狱的寒气。
“不可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这不可能……是不是搞错了?同名同姓?”
李律师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和一丝不忍。
“许女士,您先生,叫陈默,对吗?”
我点头。
像个木偶。
“离婚协议书上,签的也是陈默。”
我继续点头。
“但是这份依法登记,具备法律效力的结婚证书上,男方的名字,是林风。”
“我们查不到您和一位叫‘陈默’的男士有任何婚姻登记记录。”
“所以,从法律上来说……”
他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耳朵里全是轰鸣声。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褪色,最后只剩下那两个字。
林风。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嫁给的那个男人,是谁?
那个和我同床共枕了十年,为我做饭,给我暖手,在我生病时抱着我一夜不睡的男人。
那个在我修复一本孤本古籍熬了三个通宵后,眼睛都睁不开,他心疼地骂我“不要命了”,然后把我打横抱回卧室的男人。
那个在我父亲去世时,默默地陪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却用他整个身体的力量支撑着我,没让我倒下的男人。
他是谁?
如果他不是陈默。
那陈默,又是谁?
而林风……又是谁?
我抓起桌上的文件,胡乱地塞进包里,像个逃兵一样冲出了律师事务所。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打了辆车,报出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地址。
我们的家。
或者说,我以为的,我们的家。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门开了。
屋子里很安静。
玄关处,他的拖鞋还摆在那里,和我那双并排,像两个亲密的伴侣。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还有半杯水。
阳台上,我养的那盆茉莉花开了,小小的白色花朵,散发着幽微的香气。
一切,都和昨天,和过去十年的每一天,一模一样。
可我知道。
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掉了。
他不在家。
我给他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
还是那个我熟悉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点沙哑的磁性。
十年了,我每天晚上枕着这个声音入睡。
可现在,这个声音却让我觉得无比陌生。
“你在哪?”我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在公司。”
“什么时候回来?”
那边沉默了一下。
“小清,我们……已经分开了。”他的声音很疲惫,“协议书你收到了吧。”
“陈默!”我几乎是尖叫出声,“你告诉我,林风是谁?!”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他瞬间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他才缓缓地,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都知道了。”
不是疑问句。
是陈告句。
我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要见你。”我说,“现在,立刻,马上。”
“没用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小清,签字吧。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你休想!”
我吼完,就挂了电话。
我不能等。
我一秒钟都等不了。
我冲进书房。
那是他的地盘。
书架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各种计算机和金融类的书籍。
我从来不碰。
他说,那些东西太枯燥,怕脏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用来欣赏美好的东西的。
比如宋版的字,明代的画,还有他。
现在想来,多么讽刺。
我像个疯子一样,把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抽出来,扔在地上。
我要找。
我不知道要找什么。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答案,一定藏在这个屋子里。
这个充满了他的气息,却可能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谎言的,所谓的“家”里。
书房被我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
卧室的衣柜,床头柜,甚至床底下。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把一切都处理得太干净了。
干净得,就像他这个人,从来没有过过去。
我瘫坐在地上,被一片狼藉包围着。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房角落里,那个积了灰的旧木箱上。
那个箱子,是我从老家搬过来的。
里面装的,都是我的一些旧物。
我记得,刚搬进这个家的时候,陈默也往里面放了点东西。
他说,都是些不重要的旧玩意儿,扔了可惜,留着占地方,就一起锁起来,当个念想吧。
我从来没打开过。
因为钥匙,在他那里。
我冲进厨房,翻出工具箱,找到一把锤子。
对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下,一下,又一下。
“哐当!”
锁开了。
我掀开箱盖,一股陈旧的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
上面是我的一些旧课本,日记本,还有几件早就穿不下的旧衣服。
我把我的东西都抱出来,露出了箱子底下的东西。
一个不大的,深蓝色的铁皮盒子。
上面也上着锁。
但这种小锁,用一把螺丝刀就能撬开。
我的手在抖。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我知道,潘多拉的魔盒,就要被我亲手打开了。
盒子打开了。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秘密文件,或者什么惊天动地的证据。
只有一沓厚厚的信。
还有几张已经泛黄的旧照片。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十几岁的少年。
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留着一样的发型,肩并肩地站着,对着镜头笑。
他们的长相,一模一样。
就像……就像是同一个人的复制粘贴。
其中一个,笑得灿烂又张扬,眉眼弯弯,像一轮小太阳。
另一个,则要安静得多,嘴角只是微微上扬,眼神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忧郁。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个笑得像太阳一样的少年。
是他。
是我熟悉的陈默。
是我爱了十年的陈默。
那另一个……是谁?
我的手,颤抖着,拿起了旁边的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写收信人,也没有寄信地址。
只在角落里,写着一个日期。
十五年前的日期。
我抽出信纸。
熟悉的,龙飞凤舞的字迹。
是陈默的字。
不。
不对。
我仔细地看着。
这字迹,比陈默的,要更洒脱,更无拘无束一些。
像是风。
“哥:”
信的开头,只有一个字。
“见信如晤。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恋爱了。
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在旧书店里遇到的,那个眼睛里有星星的女孩子。
她叫许清。
名字真好听。
人也跟名字一样,清清亮亮的,像山里的一汪泉水。
她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她,不是在书店。
是在图书馆。
她坐在窗边,阳光洒在她身上,她正在修复一本破破烂烂的古书,神情专注得,像是全世界只剩下她和那本书。
那一刻,哥,我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不是我的。
是整个世界,为她静止后,重新开始跳动的声音。
我不敢去打扰她,就像不敢去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我只能每天偷偷去看她。
后来,我打听到她周末会去一家旧书店淘书,我才鼓起勇气,制造了一场‘偶遇’。
她真的好可爱。
我假装不小心撞掉了她手里的书,她不仅没生气,还反过来跟我道歉。
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背。
哥,我发誓,我当时感觉像被电了一下。
我们聊了很多。
从宋词聊到元曲,从《瓦尔登湖》聊到《百年孤独》。
我发现,我们的灵魂,是那么的契合。
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哥,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活得像一阵风,无拘无束,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但遇到她之后,我忽然想停下来。
我想为她,建一座房子,挡住所有的风雨。
我想每天看到她,想和她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慢慢变老。
我是不是很贪心?
但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她。
哥,你会为我高兴的,对吗?
祝好。
弟,林风。”
弟。
林风。
我的脑子,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炸得粉碎。
我手里的信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我一张一张地看下去。
“哥,我跟她表白了,她答应了!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哥,今天我带她去放风筝,风筝线断了,她比我还着急,到处去找。我跟她说,没关系,风筝断了线,才会飞得更高。她却说,可是那样,它就没有家了。哥,那一刻,我真的好想把她揉进怀里。”
“哥,我带她回家见爸妈了。爸妈很喜欢她。妈妈拉着她的手,说了很多我们小时候的糗事。你猜怎么着?我把你的糗事,全都安在了我头上。谁让你是我哥呢,有锅当然你来背!哈哈!”
“哥,我们今天去拍了结婚照。她穿婚纱的样子,真好看。像个仙女。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摄影师还笑我。我不管,反正,她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哥,我要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她说,仪式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的人是你。哥,我多想你也能来。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最好的兄弟。但我知道,你不能来。没关系,等我以后,我带着她,一起去看你。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一张纸上,字迹变得潦草,甚至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了。
像眼泪。
“哥,对不起。”
“医生说,我只剩下三个月了。”
“我好不甘心。”
“我还没带她去看北海道的雪,还没带她去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花田,还没跟她生一个像她一样可爱的女儿。”
“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想跟她一起做。”
“可是,没有时间了。”
“哥,我好怕。”
“我怕我走了以后,她一个人,该怎么办?”
“她那么迷糊,总是丢三落四。她那么善良,总是轻易相信别人。她那么脆弱,看一部悲伤的电影都会哭好久。”
“没有我,谁来照顾她?谁来保护她?”
“哥,我求你。”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自私,很过分。但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代替我,活下去。代替我,去爱她。”
“你们长得一模一样,性格……性格你可以学的。我所有的习惯,所有我们之间的秘密,我都写下来了。你那么聪明,一定可以的。”
“求你,哥。不要告诉她真相。我不想让她承受两次失去的痛苦。就让她以为,我只是……只是不爱她了,只是一个普通的,会变心的坏男人。”
“这样,她或许会恨我,但至少,她不会那么痛。”
“哥,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
“我的小清,就拜托你了。”
“来生,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爱你的弟弟,林风。”
信纸,从我无力的指间滑落。
照片,散了一地。
我看到了。
一张合影。
林风,和另一个沉静的少年,他们的父母,笑得一脸慈祥。
一张单人照。
林风穿着病号服,坐在医院的病床上,瘦得脱了相。
但他依然在笑。
对着镜头,比了一个“耶”的手势。
照片的背后,写着一行字。
“哥,替我照顾好她。还有,要替我,好好活下去。”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地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原来。
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嫁的,是林风。
那个像太阳一样温暖,像风一样自由的少年。
那个在信里,字字句句都充满了对我的爱意的,我的丈夫。
他死了。
十年前,就死了。
在我穿着婚纱,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我的新郎的时候。
他已经,躺在了冰冷的病床上,生命一点一点地流逝。
而我,一无所知。
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没有来得及,跟他说一声再见。
那……陈默呢?
那个沉静的,忧郁的,活在弟弟光芒之下的哥哥。
他,遵守了弟弟的临终嘱托。
他变成了“林风”。
不。
他变成了我认识的那个“陈默”。
他学着弟弟的笔迹,学着弟弟的语气,学着弟弟所有的生活习惯。
他小心翼翼地,扮演着另一个人。
一演,就是十年。
这十年。
他是怎么过来的?
每天,面对着弟弟最爱的女人。
用着弟弟的身份,说着弟弟会说的话,做着弟弟会做的事。
他的心里,该是怎样的煎熬?
是愧疚?是痛苦?还是……爱?
我不敢想。
我想起了很多事。
很多被我忽略了的,细枝末节。
我记得,我们“婚后”不久,有一次我心血来潮,拉着他去我们第一次“偶遇”的那个旧书店。
他站在门口,表情有些茫然。
我说,你忘了?就是这里啊。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说,是啊,太久了,记性不好了。
我当时还笑他,才三十岁不到,就老年痴呆了。
现在想来,他不是记性不好。
他只是,根本就不知道。
因为,当初在书店里遇到我的,是林风。
不是他。
还有一次。
我翻看我们大学时的照片,指着一张他的照片,说,你那时候好傻啊,居然留那么长的头发。
他看着照片,沉默了很久。
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是啊,好傻。
他的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悲伤。
我当时以为,他只是在怀念青春。
现在我才知道。
照片上的人,是林风。
不是他。
还有,他从来不让我碰他的电脑。
他说,里面都是些枯燥的代码和数据,我看不懂。
现在我才知道。
他不是怕我看不懂。
他是怕我,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比如,他和一个叫“林风”的人的通信记录。
比如,他搜索过的,关于“如何模仿另一个人”的资料。
十年。
整整十年。
他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为了一个承诺。
为了一个,他已经死去的弟弟。
也为了,我。
那他现在,为什么又要离婚?
是因为,他演不下去了吗?
还是因为,他觉得,十年了,他已经完成了弟弟的嘱托,可以解脱了?
不。
不对。
我想起他寄来离婚协议书之前的那段时间。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疲惫。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坐在书房里。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脸色苍白。
我问他怎么了,他总说,工作压力大。
有一次半夜,我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
我走出卧室,看到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
我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
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我当时吓坏了,推开门。
他坐在地上,抱着头,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看到我,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无措。
他迅速地擦干眼泪,站起来,勉强对我笑了一下。
“吵醒你了?我……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现在想来,他不是做噩幕。
他是,被现实的噩梦,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他一定,是生病了。
和林风一样。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大脑。
我疯了一样地冲出家门,打车去了他公司。
前台小姐认识我,看到我,礼貌地站起来。
“太太,您找陈总?”
“他在吗?”
“陈总他……他今天没来公司。”
“没来?那他去哪了?”
前台小姐的眼神有些闪烁。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陈总最近……身体好像不太好,经常请假。”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截。
“他住在哪家医院?”我直接问。
前台小姐的脸色变了。
“太太,我……”
“告诉我!”我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求求你,告诉我!”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忍心,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便签,写下了一个地址。
市中心医院。
肿瘤科。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的。
当我站在那间病房门口的时候,我的手脚,都是冰凉的。
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
他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手上打着点滴。
床边的仪器,发出单调的“滴滴”声。
十年了。
我第一次,这样安静地,仔细地看他。
他的眉眼,和照片上的林风,一模一样。
可是,气质,却完全不同。
林风是热烈的,张扬的。
而他,是内敛的,沉静的。
他的眉宇间,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
我以前以为,那是他的性格使然。
现在我才知道。
那是,十年如一日的,背负着秘密和愧疚的,沉重的枷锁。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似乎听到了声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我,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或者说,是恢复了那种绝望的,死寂的平静。
“你还是来了。”他说,声音沙哑。
我走到他床边,看着他。
眼泪,无声地滑落。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避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让你再经历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的人离开吗?”
“你爱的人,是林风。”
“不是我。”
他的话,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也插在他自己的心上。
“你是陈默。”我说,“你是他的哥哥。”
“你也是……我的家人。”
他猛地转过头,看着我。
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
“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
把那个铁皮盒子,放在了他的床头柜上。
他看到那个盒子,全身都僵住了。
“小清,我……”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这个傻瓜。”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你们两兄弟,都是傻瓜!”
“一个为了让我不伤心,编了这么大一个谎言。”
“一个为了遵守承诺,背着这么重的壳,活了十年。”
“你们……有没有问过我,我愿不愿意?”
“有没有想过,我想要的是什么?”
他沉默了。
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坚强,永远冷静的男人。
这个独自一人,扛起了所有秘密和痛苦的男人。
终于,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流下了眼泪。
“对不起。”他哽咽着说,“对不起,小清。”
“我撑不住了。”
“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他。”
“他问我,为什么要把他的小清,照顾得那么不开心。”
“他问我,为什么,我自己也那么不开心。”
“小清,我真的……好累。”
“我不是他。我永远都成不了他。”
“我学不会他的开朗,学不会他的浪漫。我只会……默默地看着你,默默地对你好。”
“我不敢告诉你我爱你。因为这份爱,是从他那里偷来的。”
“我每天都在害怕,怕你有一天会发现真相。怕你用那种……厌恶的,憎恨的眼神看我。”
“现在,连老天爷,都不肯放过我了。”
他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和林风一样的位置。”
“脑瘤。”
“医生说,是遗传性的。”
“或许,这就是我们兄弟的命吧。”
我的心,痛得无法呼吸。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
他的脸颊,瘦削,冰冷。
“不。”我说,“这不是你们的命。”
“陈默,你听我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十年前,嫁给林风,我不后悔。”
“这十年,和你在一起,我也不后悔。”
“林风给了我爱情。而你,给了我亲情。”
“你们,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所以,你不能放弃。”
“为了林风,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你要活下去。”
“我们一起,去治病。不管花多少钱,不管有多难,我们都一起面对。”
“你不是一个人。”
“你还有我。”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他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小清……”他泣不成声。
接下来的日子,我办理了停薪留职。
我把他转到了最好的脑科医院。
我咨询了全世界最顶尖的专家。
我卖掉了房子,卖掉了车子。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救他。
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手术那天,天还没亮,我就守在了手术室门口。
他被推进去之前,拉着我的手。
“小清,如果……我下不来了,你就忘了我们吧。”
“去找一个,能真正给你幸福的人。”
我捂住他的嘴。
“不许胡说。”
“我等你出来。”
“我们还要一起,去给林风扫墓。”
“我们要告诉他,他的哥哥,很勇敢。他的小清,也很好。”
他笑了。
是这十年来,我见过的,他最轻松,最释然的笑容。
手术室的灯,亮了很久。
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我坐在长椅上,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把瑞士军刀。
我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求求你,不要带走他。
我已经,失去一个了。
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手术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
“手术很成功。”
他说。
我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陈默的恢复期,很长,很辛苦。
化疗的副作用,让他吃不下东西,呕吐,掉光了头发。
他变得很虚弱,也很暴躁。
好几次,他都想放弃。
他把床边的东西都扫到地上,冲我发脾气,让我滚。
我没有滚。
我只是默默地,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
然后,端着一碗我熬了很久的粥,一口一口地喂他。
“陈默,你看看我。”
我对他说。
“十年前,我不知道林风生病了,我什么都做不了。那是我的遗憾。”
“十年后,我知道你生病了。如果你放弃了,那就会变成我一辈子的,无法原谅自己的罪过。”
“所以,就算是为了我,你也必须撑下去。”
他看着我,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最终,他还是张开了嘴,把那碗粥,喝了下去。
我们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好起来。
头发,也慢慢地长了出来。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我推着轮椅上的他,走在医院的林荫道上。
他抬头看着我,说:“小清,我们……把婚离了吧。”
我愣住了。
“为什么?”
“那份结婚证,是属于你和林风的。”他说,“我不能,再霸占着它了。”
“而且,我现在这个样子,也给不了你幸福。”
我停下脚步,蹲在他面前,平视着他的眼睛。
“陈默,幸福是什么?”
我问他。
他答不上来。
“对我来说,”我说,“幸福,不是一张结婚证,也不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幸福是,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好好地活着。”
“幸福是,早上醒来,能看到你的脸。晚上睡前,能听到你的呼吸。”
“幸福是,我们一起,把剩下的路,走完。”
“至于那张证……”
我笑了笑。
“就当是,林风送给我们的礼物吧。”
“是他,把你带到了我身边。”
“是他,让我们成为了,无法分割的家人。”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了我脸上的泪水。
“好。”他说。
只有一个字。
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来得更重。
第二年的春天。
我和陈默,一起去了林风的墓地。
那是一片很安静的陵园,种满了松柏。
墓碑上,是林风灿烂的笑脸。
我和陈默,都没有说话。
我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风,轻轻地吹过。
像爱人的叹息。
也像,兄弟的耳语。
我仿佛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年。
一个像火,一个像水。
一个用生命,给了我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一个用余生,给了我一份细水长流的陪伴。
他们,都是我生命里的光。
照亮了我,所有的岁月。
回去的路上,陈默忽然开口。
“小清。”
“嗯?”
“下辈子,如果再遇到我们兄弟俩,你可得看清楚了。”
他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千万别再认错了。”
我笑了。
“不会了。”
我说。
“因为,不管是林风,还是陈默。”
“我都会,一眼就认出你。”
“然后,跑过去,抱住你。”
“告诉你,嘿,我找到你了。”
阳光,穿过车窗,洒在我们的身上。
暖暖的。
我转头,看着身边的陈默。
他也在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了过去的忧郁和沉重。
只剩下,满满的,温柔的笑意。
我知道。
从今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
带着林风的那一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因为,爱,从来都不是占有。
是成全。
是守护。
是哪怕跨越了生死,也要让你幸福的,那一份,执念。
来源:残雪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