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酒店房卡的边缘有些锋利,抵在我手心,划出一道浅浅的白色印痕。我反复摩挲着那道痕迹,直到它微微发烫,仿佛这样就能将某种决心烙印进皮肤深处。
(一)
酒店房卡的边缘有些锋利,抵在我手心,划出一道浅浅的白色印痕。我反复摩挲着那道痕迹,直到它微微发烫,仿佛这样就能将某种决心烙印进皮肤深处。
空气里浮动着百合花的香气,是酒店大堂惯用的那种,浓郁,带着一丝不真实的甜腻,像一层光滑的、没有褶皱的绸缎,试图掩盖所有可能存在的气味。但我还是能闻到,从地毯深处蒸腾上来的,微弱的、属于无数陌生人的尘土与过往的气息。我的高跟鞋踩在上面,发出“笃、笃”的闷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沉闷的心跳上。
电梯里光洁的镜面映出我的脸。妆容是完美的,口红是时下最流行的复古正红色,每一根发丝都被精心打理过,服帖地垂在肩上。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冷静、端庄,甚至有几分疏离的艳丽。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那件昂贵的真丝衬衫之下,我的后背早已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粘腻地贴着皮肤,像一张无形的网。
“叮”的一声,电梯门滑开。
走廊很长,灯光是温暖的橘色,均匀地洒在暗红色的花纹地毯上,将一切声音都吸了进去。我握着房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1808房。门牌号是冰冷的金属质地,反着幽光。
我没有立刻刷卡。
我靠在门边的墙上,墙纸有着细腻的凸起纹路,隔着衣料,一下一下地硌着我的肩胛骨。我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我能听到走廊尽头服务生推着餐车经过时轮子滚动的轻微噪音,能听到中央空调系统送风时持续而低沉的嗡鸣,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耳膜时,那细微得如同潮汐般的声响。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脑海里浮现出婆婆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嘴角总是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但眼神却像最精密的探针,总能找到你最薄弱的地方。“阿瓷啊,”她会一边用银质的小勺搅动着骨瓷杯里的英式红茶,一边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你看隔壁张太太,上个月刚抱上孙子,那孩子,养得真好。咱们沈家,也不能落后太多,是不是?”
她从不说重话。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包裹着天鹅绒的石头,柔软地递到你手里,你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但那份沉甸甸的分量,却实实在在地压了下来。
还有沈宴。我的丈夫。
我们结婚三年,分房而睡三年。
他的卧室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昂贵木材混合的味道。他有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书架上的书按照颜色和高度排列,衣帽间里的领带像列队的士兵。他有一盆养了五年的君子兰,叶片肥厚,油光水滑,他每天亲自擦拭叶片,比对我还要上心。
我们之间,更像是一对合租的室友。客气,疏离,相敬如“冰”。
我们会在早餐桌上讨论天气和新闻,会在家庭聚会上扮演恩爱夫妻,会在长辈面前为对方夹菜。但当只剩下我们两人时,空气就会凝固成一块透明的玻璃,我们能看见彼此,却永远无法触及。
我曾试过。
结婚第一年的某个晚上,我穿着新买的丝质睡裙,喷了他最喜欢的那款冷杉调香水,端着一杯温牛奶,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打开门,看到我时,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他只是平静地接过牛奶,说:“谢谢,早点休息。”然后,门就在我面前轻轻地关上了。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就像他的为人一样,精准而克制。
那一刻,我站在他的门外,走廊的声控灯因为长时间的静止而熄灭,我被包裹在浓稠的黑暗里。我闻到空气中残留的、他身上那股冷杉的清冽气息,混杂着我为了迎合他而喷洒的同款香水味,显得无比讽刺。我抬起手,能感觉到睡裙冰凉丝滑的触感,那份凉意,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敲过那扇门。
有些门,敲不开,就不必再敲了。
可是,孩子怎么办?沈家偌大的家业,需要一个继承人。这是刻在每个人脸上的期待,是压在我头顶的一座无形的山。
我不能离婚。我的娘家早已败落,是沈家的这门婚事才让我的父母在亲戚面前勉强维持着体面。我若是离婚,无异于将他们的脸面彻底撕碎,踩在脚下。
我走投无路。
于是,就有了今天。有了这张1808的房卡。
里面的人,是沈宴的小叔,沈怀。
一个……和我丈夫截然不同的男人。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百合花的甜香再次涌入鼻腔,这一次,它让我感到一阵反胃。我强迫自己咽下那份不适,直起身,不再犹豫。
“嘀”的一声轻响,门锁的绿灯亮起。
我推开了门。
(二)
房间里没有开主灯,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将墙角的一小片空间照亮。厚重的窗帘拉得很严实,隔绝了窗外城市的霓虹,也让整个空间显得异常安静。
一股淡淡的酒气混合着檀木的沉稳香气飘了过来。
那不是沈宴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杉味,而是一种更温暖、更醇厚的木质香,像是冬日里壁炉中燃烧的木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我看到他了。
沈怀就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里,半个身子隐在光线的阴影中。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醉得不省人事,只是微微垂着头,一手搭在额头上,另一只手松松地握着一个空了的威士忌杯,杯底还剩下一点融化的冰块,折射着灯光,像一颗浑浊的眼泪。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质地看起来很柔软。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点锁骨的轮廓。他的头发比沈宴稍长一些,微微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垂在额前,让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笑意的脸,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我关上门,反锁。
“咔哒”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沙发上的人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朝我的方向看来。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真切,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实质的丝线,落在我身上。
“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酒后的慵懒。
我没有回答。我的心跳得很快,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像一只正在捕猎的猫。
我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眯起眼睛,似乎在努力辨认我的脸。那股檀木混合着酒的香气更浓了,像一张温暖的网,将我笼罩。
“……阿瓷?”他终于认出了我,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是没有说话。我缓缓地蹲下身,与他平视。
这个距离太近了。我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能看到他眼底因酒精而泛起的淡淡红血丝,甚至能闻到他呼吸里带着的、威士忌的麦芽香气。
他比沈宴高,肩膀也更宽阔。他不像沈宴那样一丝不苟,手腕上松松地戴着一块表盘简约的腕表,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结实而线条流畅的肌肉。他身上有一种成熟男人的、带着烟火气的松弛感。
他是沈家的异类。
沈老爷子戎马一生,两个儿子也都在商界杀伐果断,唯独这个最小的儿子沈怀,去当了个大学教授,教的是冷门的古典文学。他似乎对沈家的亿万家产毫无兴趣,终日与古籍为伴,活得像个闲云野鹤。
在沈家,他总是那个坐在角落里,含笑看着众人、却游离在热闹之外的人。他会记得每个小辈的生日,会给我的婆婆带回来她喜欢的绝版黑胶唱片,会在沈宴又一次因为工作忘记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时,托人送来一束小苍兰,卡片上只写着:“祝开心。”
他像一个温和的旁观者,一个体贴的……长辈。
也正因为如此,他成了我计划里唯一的选择。
他足够安全。他游离于沈家的权力中心之外,不会对我构成威胁。他足够善良,或者说,足够心软。最重要的是,他有沈家的血脉。
我的目光从他困惑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他微张的嘴唇上。
我的计划很简单。
我买通了今晚和他一起喝酒的客户,在酒里加了点东西。不多,只会让他比平时更容易醉,更容易……情动。然后,我拿到房卡,进来,完成我需要做的一切。
明天早上,我会悄无声pingsheng息地离开。他会以为这是一场醉酒后的荒唐梦境,或许会有些许困惑,但以他的性格,大概率不会深究。
而我,将得到我想要的——一个孩子。一个流着沈家血液的孩子。
“小叔。”我终于开口,声音却干涩得厉害。我清了清嗓子,伸手,拿过他手里的酒杯,放在一旁的地毯上。玻璃杯和柔软的羊毛地毯碰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的手背。
他的皮肤很烫。
那股热度像电流一样,瞬间从我的指尖窜遍全身。我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了一般。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然后又抬眼看我,眼神里的困惑更深了。“阿瓷,你到底……”
我不能再让他问下去了。再问下去,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就要全线崩溃了。
我俯下身,凑近他。
我们的距离,只剩下几厘米。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颊上,带着醇厚的酒香。
“小叔,”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帮帮我。”
我的声音在发抖,连我自己都听得出来。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映着我慌乱而又故作镇定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我能听到窗外极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鸣笛,然后又归于沉寂。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是紧张,是害怕,还夹杂着一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就在我以为他会开口拒绝,或者推开我的时候,他却缓缓地抬起了手。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那是一双常年握笔、翻书的手。
我以为他要推开我。
但他的手,却只是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发顶,然后,极其温柔地,揉了揉。
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傻孩子。”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无奈,和一丝……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的眼泪,就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在这一刻,在这个充满了算计和不堪的夜晚,我第一次,从沈家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不含任何杂质的、纯粹的暖意。
这丝暖意,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伪装已久的坚硬外壳。
我再也撑不住了。
我低下头,将脸埋在他的膝上,那柔软的羊绒面料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那股好闻的檀木香。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身体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剧烈地颤抖着。
三年的伪装,三年的隐忍,三年的孤寂,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深灰色的长裤。
我感觉到他放在我头顶的手,僵硬了一下。
然后,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动。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任由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着他这块唯一的浮木,在他的膝上,宣泄着我所有的不堪与彷徨。
(三)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当我终于抬起头时,眼睛已经肿得像核桃,脸上冰凉一片。房间里依旧安静,那盏昏黄的落地灯,不知疲倦地散发着它的光和热。
沈怀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烟,没有点燃,只是用指尖夹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着。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我眨了眨眼,想看清他的表情。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停止了转动香烟的动作,侧过头来看我。
“好点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声音还是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有些滑稽。“……对不起,小叔。把你的裤子弄湿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膝盖上那片深色的水渍,然后又抬眼看我,嘴角忽然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没事。总比酒渍好洗。”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不耐烦,也没有追问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突然崩溃大哭。他就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样。
这种平静,反而让我更加无所适从。
我从地上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腿有些发麻。我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沙发扶手。
“小心。”他立刻伸手,想要扶我。
他的手掌很大,很稳,轻轻地托住了我的手肘。隔着薄薄的真丝衬衫,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干燥而温暖。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我们之间的距离,再一次被拉近。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檀木和威士忌的气味,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具有侵略性。
我慌乱地抽回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我没事。”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插回了裤袋里。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今晚的计划,从我推开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完全偏离了轨道。我设想过他的种种反应,愤怒,错愕,或者在药物的作用下意乱情迷。我唯独没有想过,他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冷静,清醒,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药,是你下的?”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狠狠地攥住。
他知道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辩解和谎言,在他平静的目光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又问。
为什么?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像一把刀,剖开了我所有的伪装。
是为了一个孩子?为了保住沈家少奶奶的位置?为了我父母那点可怜的虚荣心?
还是为了……报复沈宴那三年的冷漠?
或许,都有。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次,我没有躲闪。
“因为我需要一个孩子。”我说,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一个有沈家血脉的孩子。”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情绪复杂,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所以,你选择了我。”他陈述道,不是疑问句。
“是。”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顿了顿,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那些卑劣而又现实的考量。我说不出口,因为你看起来心软,因为你游离在权力之外,因为我觉得你不会伤害我。
这些话,太残忍了。
“因为小叔……是个好人。”我最终,只能给出这样一个苍白而又可笑的理由。
“好人?”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阿瓷,在这个家里,‘好人’可不是什么褒义词。”
他站起身,走到吧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仰头喝下,喉结滚动,划出一道性感的弧线。
“你想要一个孩子,”他放下水杯,转过身来,靠在吧台上,看着我,“沈宴呢?他知道你的计划吗?”
“他不需要知道。”我冷冷地说。
“你觉得,你能瞒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他沉默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我以为他会像个长辈一样,开始教训我,指责我的荒唐和愚蠢。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很久,久到我几乎要以为时间已经静止。
然后,他迈开长腿,一步一步地,重新向我走来。
这一次,他的步伐很稳,不像刚才那样带着酒后的慵懒。他的眼神也很清明,清明得让我感到害怕。
他在我面前站定。
我们之间的身高差,让我必须仰视他。
“阿瓷。”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共鸣。
“嗯?”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他摇了摇头,然后,他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擦去了我眼角还未干透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丝怜惜。
“你以为得到一个孩子,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你太天真了。这只会是所有问题的开始。”
我的身体因为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而彻底僵住。我能感觉到他指腹上粗糙的薄茧,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我娇嫩的眼下皮肤。那感觉,很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沈宴他……不爱你。”他陈述着一个我早已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敢宣之于口的事实。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
“我知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我不能。”
“为了沈家的钱?还是为了你那个所谓的‘少奶奶’的头衔?”他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arle的锐利。
“不全是。”我摇了摇头,“我只是……无处可去。”
这句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是啊,无处可去。
娘家是回不去了,那里早已不是我的家。而这个社会,对于一个离了婚的、一无所有的女人,又能有多宽容呢?
我像一只被困在华丽笼子里的金丝雀,笼子外面是未知的风雨,笼子里面是日复一日的消磨。我只是想在笼子里,为自己找一个能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一个孩子,就是那个理由。
他似乎看穿了我所有的脆弱和不堪。
他收回手,插回口袋里。
“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他问,“用一个谎言,去维系另一个谎言?”
我没有回答。
因为他说的,全对。
他看着我倔强而又苍白的脸,突然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比刚才更加复杂。
“好吧。”他说。
我愣住了。“什么?”
“我说,好吧。”他重复了一遍,然后,他当着我的面,开始解自己手腕上那块腕表的表带。
金属表带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将手表随意地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然后,他开始解自己羊绒衫的扣子。
一颗,两颗。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解开所有的扣子,露出里面古铜色的、结实的胸膛。他的身材很好,没有一丝赘赘肉,肌肉线条流畅而有力,不像沈宴那种带着病态的清瘦。
“你……你做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脱下羊绒衫,随意地扔在了沙发上。
然后,他朝我走近了一步。
那股属于他的、混合着檀木和酒气的男性气息,铺天盖地地向我涌来,将我牢牢地包裹住。
“你不是想要一个孩子吗?”他低下头,凑到我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廓上,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帮你。”
(四)
那一夜的细节,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我的感官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眩晕里,另一半则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旁边冷冷地记录着一切。
我记得他身上的温度,很烫,像一块被太阳晒了很久的石头。
我记得他皮肤的触感,干燥,结实,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记得他呼吸的节奏,从一开始的平稳,到后来的急促,像一首逐渐走向高潮的交响乐。
我记得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一丝城市的微光,在他起伏的背脊上,勾勒出一道明暗交界的线。
我记得他最后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
他说:“阿瓷,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要回头。”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
房间里被收拾得很干净,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空气中那股属于他的檀木香和酒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酒店房间里那种千篇一律的、百合花的香气。
只有我身体深处传来的、那股陌生的酸胀感,提醒着我,昨晚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没有立刻起床。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华丽却冰冷的水晶灯。阳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空气中投下一道细细的光柱,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柱里上下翻飞,像一群迷了路的精灵。
我的人生,似乎也像这些尘埃一样,从此,将要飘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我不知道沈怀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没有留下一张纸条,一个字。
他走得干干净净,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我掀开被子,下床。
双脚踩在地毯上,那种柔软的触感,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我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外面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楼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整个城市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而我,却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魂。
我走进浴室,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淋下,冲刷着我的身体。我闭上眼睛,任由水流冲走我身上所有可能残留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气息。
我必须把昨晚的一切,都彻底地、从我的生命里清洗出去。
从今天起,我还是那个端庄得体的沈家少奶奶。
而沈怀,依然是那个受人尊敬的、沈宴的小叔。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我重新穿戴整齐,走出酒店大堂的时候,阳光正好。我抬起手,挡在眼前,从指缝里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别墅,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座巨大的落地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我换下鞋,正准备上楼,却在楼梯口,看到了沈宴。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家居服,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质喷壶,正在给他那盆宝贝君子兰喷水。他的动作很专注,很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回来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嗯。”我应了一声。
“昨晚去哪了?”他随口问道,视线又回到了那盆君子兰上。
我的心,猛地一紧。
“……去一个朋友家住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异常平静。
“哪个朋友?”他追问了一句,一边说,一边用一块柔软的丝绒布,轻轻地擦拭着君子兰的叶片。
“说了你也不认识。”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想上楼。
“是吗?”他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奇怪。
不再是那种一贯的、空洞的冷漠,而是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
“阿瓷,”他说,“你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有吗?”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可能昨晚没睡好吧。”
“是吗?”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然后,他放下手里的喷壶和丝绒布,朝我走了过来。
他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停在我面前。
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和冷杉混合的气味。这股味道,在过去三年里,曾让我感到窒息。但此刻,它却像一剂镇定剂,让我那颗狂跳不止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因为这股味道,代表着安全,代表着“正常”的秩序。
“你的口红花了。”他突然说。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然后,他伸出手,用拇指,轻轻地、在我的唇角,擦拭了一下。
他的指尖,是冰凉的。
和昨晚那双温暖干燥的手,完全不同。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三年来,沈宴第一次,对我做出如此亲密的动作。
“好了。”他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拇指上那一点鲜艳的红色,眼神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重新走上楼梯,回到了他的君子兰旁边,继续他未完成的工作。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
他刚才的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是试探?是警告?
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已经变成了一场如履薄冰的豪赌。
而我,已经压上了我全部的筹码。
(五)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异常缓慢。
每一天,都像在等待一场未知的审判。
我开始变得格外敏感。
我会下意识地计算自己的生理周期,会在每天清晨醒来时,第一时间感受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
一点点的反胃,一次不经意的干呕,都会让我心惊肉跳,然后又涌起一丝隐秘的期待。
这种感觉,很折磨人。
与此同时,我和沈宴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视而不见。
他会偶尔在早餐时,问我晚上想吃什么。会在我因为看书而忘了时间时,提醒我早点休息。
他的关心,还是那么的克制,那么的……不带任何感情。就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按时执行着“丈夫”的指令。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那里面,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复杂的东西。
这种改变,让我感到不安。
我宁愿他像以前一样,对我冷漠到底。因为他的冷漠,是我所有计划的基石。而现在,这块基石,似乎开始松动了。
而沈怀,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家庭聚会上不再有他的身影,婆婆念叨着说他最近接了个什么重要的研究项目,去了外地,归期未定。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忙,还是在……刻意地躲着我。
或许,后者居多。
也好。
不见面,就不会有破绽。
时间就在这种平静而又诡异的氛围中,一点一点地流逝。
直到那天。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我坐在飘窗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水痕,像一张哭花了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的芬芳。
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那股恶心感来势汹汹,完全无法抑制。我扔下书,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
我什么都没吃,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当我扶着墙,脸色苍白地从洗手间走出来时,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却亮得惊人。
我知道,我等到了。
我没有去医院。
我用手机,匿名下单了一支验孕棒。
当我在那个小小的显示窗上,看到那两条清晰的、鲜红的横杠时,我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我的手在发抖。
我看着那两条红杠,就像看着一个定时炸弹的倒计时。
我的赌局,开始了。
我必须告诉沈宴。
我选择在晚餐的时候。
那天的晚餐,很丰盛。张嫂炖了我最喜欢的莲藕排骨汤。
我没什么胃口,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汤。
沈宴坐在我对面,一如既往地沉默。他吃饭的姿态很好看,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
“沈宴。”我放下汤匙,开口。
“嗯?”他抬起眼,看向我。
“我怀孕了。”我说。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他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被打破的平静。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似乎收缩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他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
“多久了?”他问。
“六周。”
“去医院检查了吗?”
“还没有。”
“明天我让李司机送你过去。”他的语气,就像在安排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事。
然后,他就站起身,说:“我吃好了,你慢用。”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就转身,上楼,回到了他那个永远一尘不染的房间。
我坐在那里,看着满桌精致的菜肴,突然觉得一阵反胃。
我冲进洗手间,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
当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时,我突然笑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或许是在笑沈宴的反应,或许是在笑我自己的可悲。
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就要和一个巨大的谎言,牢牢地捆绑在一起了。
而我,连一个可以分享这份“喜悦”的人,都没有。
(六)
我怀孕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家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最高兴的,莫过于我的婆婆。
她第二天就亲自登门,带来了大包小包的顶级补品。她拉着我的手,脸上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真切。
“阿瓷啊,你可真是我们沈家的大功臣!”她拍着我的手背,眼神里充满了满意的光芒,“从今天起,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好好养胎,给我们沈家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
她立刻辞退了原来的厨师,请来了一个专业的营养师团队,一日三餐,都按照最科学的孕妇食谱来给我搭配。她甚至想让我辞掉在画廊那份清闲的工作,被我言辞拒绝后,才勉强作罢。
我成了整个沈家众星拱月的对象。
我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两个小心翼翼的佣人,生怕我磕了碰了。
我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水,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
我像是被供奉起来的、珍贵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但这种呵护,让我感到窒息。
我没有一丝自由。
我的生活,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散步,什么时候做什么胎教。
我成了一个行走的、孕育沈家后代的容器。
而沈宴,对我,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他不再整晚整晚地待在书房,偶尔会陪我坐在客厅里,看一会儿财经新闻。
他会记得我的产检日期,会让司机提前在门口等我。
他甚至……搬回了主卧。
当然,我们还是分床睡。
他在房间里,又添了一张单人床,和我那张两米宽的大床,隔着一个床头柜的距离。
我们之间,依然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但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至少,在外人看来,我们是一对即将迎来新生命的、恩爱的夫妻。
我的谎言,暂时是安全的。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我的孕期反应也越来越严重。
我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只有肚子,一天天,顽固地隆起。
那天晚上,我又吐了一整晚。
我虚弱地躺在床上,感觉整个胃都像是被掏空了。
半夜,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用热毛巾,帮我擦脸。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影。
是沈宴。
他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一块温热的毛巾,正专注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我的额头和脸颊。他的动作,很笨拙,但异常轻柔。
“……吵到你了?”我哑着嗓子问。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帮我擦完脸,又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我嘴边。
我借着他的力,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让我舒服了一些。
“好点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对不起。”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他重复了一遍,视线落在我的肚子上,眼神复杂,“辛苦你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如此……柔软的话。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愧疚。
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是讽刺?是心酸?还是……别的什么?
如果他早一点,能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就不用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是,没有如果。
“没事。”我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为了孩子,值得。”
他没有再说话。
房间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起身的动静。我以为他要回到他那张单人床上去了。
但他没有。
他掀开我这边的被子,躺了上来。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从我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透过薄薄的睡衣,传到我的背上。
他的手臂,环在我的腰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我的肚子。
这是一个……拥抱。
一个迟到了三年的拥抱。
他的身体,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冰冷。相反,很温暖。
但我却感觉,浑身发冷。
因为这个拥抱,不属于我。
它属于我肚子里这个,还不成形的孩子。
“睡吧。”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闭上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杉气息,将我团团包围。
我应该感到安心的。
但我却前所未有地,想念起另一个男人身上,那股混合着檀木和酒气的、温暖的味道。
(七)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而又诡异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我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
沈宴对我,也越来越“体贴”。
他会陪我散步,会亲手为我削苹果,甚至会对着我的肚子,读那些枯燥的财经新闻,美其名曰“胎教”。
在外人眼里,他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准爸爸”。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们之间,依然隔着那层看不见的、厚厚的冰。
那天,是沈老爷子的七十大寿。
整个沈家张灯结彩,宾客如云。
我穿着一身宽松的孕妇礼服,挽着沈宴的手臂,穿梭在人群中,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和恭维。
我的脸上,挂着得体的、完美的微笑。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被人精心设计过。
宴会进行到一半,我感觉有些累,便和沈宴说了一声,独自走到花园里透气。
花园里很安静,和宴会厅里的喧嚣,仿佛是两个世界。
晚风微凉,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扶着腰,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
我突然想,如果我没有走上这条路,我现在,会在哪里?在做什么?
或许,我已经和沈宴离了婚,独自一人,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城市里,为了生计奔波。
虽然辛苦,但至少,是自由的。
不像现在,被困在这个华丽的笼子里,连呼吸,都带着谎言的味道。
“在想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个声音……
我缓缓地转过头。
月光下,一个人影,正站在不远处的树影里。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正静静地看着我。
是沈怀。
他回来了。
他瘦了一些,肤色也黑了一点,但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深邃,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的心,瞬间乱了。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我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他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和我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他没有看我,只是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色不错。”他说。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
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宴会厅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最近……还好吗?”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挺好的。”我说,“所有人都对我很好。”
“是吗?”他转过头,看向我。他的目光,缓缓地,从我的脸,移到我高高隆起的腹部。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探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类似于伤感的情绪。
“恭喜。”他说,声音很轻。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谢谢。”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我不敢看他。
我怕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的心虚和慌乱。
“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又问。
“还不知道。”
“想好名字了吗?”
“还没有。”
我们的对话,干巴巴的,像是在完成某种既定的程序。
“沈宴……对你好吗?”他突然问。
这个问题,让我愣住了。
我抬起头,看向他。
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显得有些清冷。
“他对我很好。”我说,像是在说服他,又像是在说服我自己。
他听了,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香槟。
“那就好。”他说。
然后,我们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感觉很不自在。
我想离开。
“我有点累了,想回去了。”我扶着椅子,准备站起来。
“阿瓷。”他突然叫住我。
我停下动作,看着他。
“那天晚上的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忘了它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
忘了它?
他说得多么轻巧。
那是我用我全部的尊严和未来,下的一场豪赌。
他却让我,忘了它。
一股说不清的委屈和酸涩,瞬间涌上了我的心头。
“小叔放心。”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早就忘了。”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扶着腰,一步一步地,走回了那个喧嚣而又虚假的宴会厅。
我没有看到,在我身后,沈怀握着酒杯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泛白。
他看着我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叹息。
(八)
从那天起,我的心,就彻底地沉了下去。
沈怀的那句“忘了它吧”,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一遍一遍地回想那天晚上,在酒店里发生的一切。
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说的每一句话。
然后,再用他那句冰冷的“忘了它吧”,将所有的一切,全部打碎。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憔acter。
婆婆以为我是孕期抑郁,请来了最好的心理医生。
但我知道,我不是。
我只是……心空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
我开始亲手为他缝制衣服,准备婴儿床,看各种各样的育儿书籍。
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一点点存在的意义。
沈宴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来陪我。
他会放下手里的工作,陪我看那些冗长的、无聊的孕妇瑜伽视频。
他会笨拙地,学着给我按摩因为水肿而肿胀的小腿。
有一次,我半夜腿抽筋,疼得醒了过来。
他立刻从他那张单人床上跳下来,紧张地问我怎么了。
我疼得说不出话,只能指着自己的小腿。
他二话不说,就蹲下身,用他那双冰凉的手,一点一点地,帮我揉搓着僵硬的肌肉。
他的动作,很生疏,力道也掌握得不好。
但我却感觉,那股钻心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紧张和担忧。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动摇。
或许……我真的可以,和他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一辈子?
为了孩子,也为了我自己。
忘了沈怀,忘了那个荒唐的夜晚,忘了所有不该有的念想。
就当那是一场梦。
梦醒了,就该回到现实。
就在我下定决心,要彻底斩断过去,开始新的生活时,意外,发生了。
那天,我刚做完产检,从医院出来。
李司机去停车场开车,我一个人,站在医院门口等他。
突然,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我最不想看到的脸。
是沈怀。
“上车。”他言简意赅地说。
“不用了,我等我家的司机。”我冷冷地拒绝。
“我有话跟你说。”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我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拉开了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的空间很小。
那股熟悉的、檀木的香气,瞬间将我包围。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他没有立刻开车,而是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我。
“你瘦了。”他说。
“孕妇都这样。”我别过脸,看着窗外。
“他……对你好吗?”他又问了那个在花园里问过的问题。
“我说了,他对我很好。”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他沉默了。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阿瓷。”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
“干什么?”
“孩子……拿掉吧。”
(九)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我说,孩子拿掉。”他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我的心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愤怒,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凭什么?”我几乎是尖叫着问出了这句话,“沈怀,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冷冷地说。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凝固了。
我看着他,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都知道了?”
“我一直都知道。”他说,“从你走进那个房间开始。”
“那……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帮我?
“因为我当时,也喝多了。”他打断了我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因为我当时,也犯了个糊涂。”
犯了个糊涂?
所以,那天晚上的一切,在他看来,只是一个……错误?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撕裂,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所以呢?”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现在,你清醒了,就想抹掉这个错误?”
“是。”他回答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沈怀!”我歇斯底里地喊出他的名字,“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
“我不能?”他冷笑一声,“阿瓷,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你自己,主动找上我的?”
“是你自己,为了保住你那个可笑的沈家少奶奶的位置,不惜去算计自己的亲人!”
“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是啊。
是我自己,主动找上他的。
是我自己,一手策划了这场荒唐的闹剧。
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他?
我所有的力气,仿佛在这一瞬间,都被抽空了。
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为什么?”我哽咽着问,“为什么要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一点?”
“因为我以为,你能处理好。”他说,“我以为,你能像你说的那样,忘了这一切,好好地,和沈宴过下去。”
“但是,我错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痛苦。
“阿瓷,你知道吗?沈宴他……”
他顿住了,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下去。
“他怎么了?”我追问道。
“他……都知道了。”
(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沈宴……都知道了?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知道了多少?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不可能……”我喃喃自语,“他不可能知道的……”
“没有什么不可能。”沈怀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你太小看沈宴了。或者说,你太小看我们沈家的男人了。”
“那天晚上,你从酒店回去,他问你去了哪里。”
“你撒谎了。而他,立刻就起了疑心。”
“他让人查了酒店的监控,查了我的行踪。”
“所以,第二天早上,他才会对你做出那个亲密的动作。那是在试探你,也是在警告你。”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暴露了。
我所有的自作聪明,在他眼里,都只是一个可笑的笑话。
“那他为什么……不揭穿我?”我颤抖着问。
“因为他不能。”沈怀说,“或者说,他不敢。”
“为什么?”
沈怀沉默了。
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切。
“因为……”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因为,他有病。”
“什么病?”
“一种……让他无法做一个正常男人的病。”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三年来,他从来不碰我。
为什么他对我,永远是那么的冷漠,那么的克制。
为什么他对那盆君子兰,比对我还要上心。
因为,他不能。
不是不想,是不能。
所以,当我告诉他,我怀孕了的时候,他才会是那样的反应。
他没有愤怒,没有质问。
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因为这个孩子,替他,圆了一个弥天大汉。
替他,保住了他作为沈家长子长孙的,那点可怜的尊严。
“所以,”我看着沈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默许了这一切?他默许我,和别的男人,生下这个孩子?”
沈怀没有回答。
但他的沉默,已经给了我答案。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悲凉,瞬间淹没了我。
我以为,我算计了所有人。
到头来,我才是那个,被算计得最彻底的傻瓜。
我,沈宴,沈怀。
我们三个人,都被困在了一个由谎言和利益编织的、巨大的牢笼里。
谁也逃不掉。
“所以,你现在让我把孩子拿掉,”我看着沈怀,惨然一笑,“是为了什么?为了成全他?为了让他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守着他那个可悲的秘密?”
“不。”沈怀摇了摇头,“我是为了你。”
“为我?”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为我好,就是让我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阿瓷,你听我说。”他掐灭了手里的烟,转过身,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强迫我看着他。
“这个孩子,不能留。”
“他一旦出生,就会成为你一辈子的枷锁!也会成为沈宴心里,一辈子拔不掉的刺!”
“你们三个人,会永远活在这个谎言的阴影里,互相折磨,直到所有人都崩溃!”
“长痛不如短痛。拿掉他,然后和沈宴离婚,离开这个地方,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我会在国外给你安排好一切,给你一笔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我,规划着一条“最好”的出路。
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写满了焦急和担忧的眼睛。
我突然,笑了。
“沈怀,”我说,“你是不是,也爱上我了?”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笑得更大声了,“如果你不爱我,你为什么要为我安排好一切?如果你不爱我,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逼我离开?”
“你怕了。你怕这个孩子的存在,会时时刻刻提醒你,我们之间,有过那样不堪的过去。”
“你怕你会忍不住,对我动心。”
“你怕你会毁了你自己,那个受人尊敬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沈教授的形象!”
“我说的,对不对?”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的伪装。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有痛苦,有挣扎。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声,无力的叹息。
“阿瓷,”他松开我的肩膀,无力地靠回椅背上,“你太聪明了。”
“聪明得……让人心疼。”
(十一)
最终,我没有听沈怀的。
我回到了那个华丽的牢笼。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沈宴,依然扮演着他那个“二十四孝好丈夫”的角色。
婆婆,依然每天对着我的肚子,畅想着她未来的孙子。
而我,依然每天,挂着得体的微笑,扮演着那个幸福的准妈妈。
只是,我们三个人的心里,都住进了一个魔鬼。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眼神里,都带着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们像三个带着假面的演员,在同一个舞台上,卖力地,演着一出荒诞的悲喜剧。
观众,是所有不明真相的人。
而我们自己,既是演员,也是彼此的观众。
我不知道沈怀和沈宴,私下里,有没有过交谈。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沈怀来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他总是会带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适合孕妇吃的水果。
他会陪老爷子下棋,会和婆婆讨论黑胶唱片。
他会像一个真正的、关心侄媳妇的长辈一样,问我最近的身体状况。
他表现得,无可挑剔。
只有在无人的角落,在眼神交汇的瞬间,我才能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压抑的、痛苦的火焰。
而沈宴,也变得越来越奇怪。
他开始失眠。
我经常在半夜醒来,看到他一个人,站在窗边,抽烟。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孤寂。
有一次,他喝醉了。
他冲进我的房间,抓住我的手,眼睛通红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
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凉。
“沈宴,”我说,“我们都别再自欺欺人了,好吗?”
他听了,愣住了。
然后,他放开我,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缓缓地,滑了下去。
他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像个无助的孩子。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也很可怜。
我们都是这个家族的牺牲品。
他为了维护那点可怜的尊严,而我,为了寻求一丝可悲的生路。
我们,都没有错。
错的,是这个名为“沈家”的、华丽的枷锁。
预产期,越来越近了。
我的心,也越来越不安。
我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生,会给我们这个本已摇摇欲坠的家,带来什么样的风暴。
是最终的毁灭?
还是……一线新的生机?
我不知道。
我只能,等待。
等待那场,注定要到来的,最后的审判。
(十二)
孩子,是在一个初秋的清晨,出生的。
是个男孩。
很健康,哭声很响亮。
当护士把那个皱巴巴的、红彤彤的小东西,抱到我面前时,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
他的皮肤,很软,很嫩。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触碰,停止了哭泣,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像两颗黑曜石。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怨恨,都消失了。
我的心里,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的情绪。
这是我的孩子。
是我拼尽所有,换来的孩子。
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沈家所有的人,都来了。
他们围在保温箱前,看着那个小小的婴儿,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哎呀,这孩子,长得可真好!”婆婆笑得合不拢嘴,“你看这眉毛,这眼睛,多像我们家沈宴小时候!”
我躺在病床上,听着她的话,心里,一片冰凉。
像沈宴?
不。
这个孩子,一点也不像沈宴。
他那双深邃的、略微上挑的眼睛,那高挺的鼻梁,那薄薄的嘴唇。
分明,就是另一个人的翻版。
我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那个,站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男人身上。
沈怀。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围在保温箱前。
他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那个孩子,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了。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震惊,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
我们都没想到。
这个孩子,会如此清晰地,带着他的印记。
这简直就是,一场昭告天下的宣判。
沈宴,也站在那里。
他没有看孩子,也没有看我。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整个病房里,都充满了喜悦的气氛。
只有我们三个人,像是被隔绝在了一个,无声的、冰冷的世界里。
我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果然。
当天晚上,沈宴就向我,提出了离婚。
他没有争吵,没有质问。
他只是平静地,将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放在了我的床头。
“孩子,归你。”他说,“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们母子,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我点了点头。
“好。”
第二天,我就出院了。
我没有回沈家大宅。
沈宴,给我安排了一个,很安静的公寓。
我带着孩子,和一个月嫂,住了进去。
我的人生,似乎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我从那个万众瞩目的沈家少奶奶,变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
但我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终于,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了。
我给孩子,取名叫“安安”。
我希望他,能一辈子,平平安安。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
我的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愣住了。
是沈怀。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
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
身上那件昂贵的西装,也皱巴巴的。
他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的沈教授了。
他看起来,像一个,落魄的、迷路的旅人。
“我能……看看他吗?”他哑着嗓子问。
我沉默了一下,侧身,让他走了进来。
安安正在婴儿床里,睡得很香。
他走到床边,弯下腰,静静地,看着那个孩子。
他的眼神,很专注,很温柔。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孩子的脸,但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他怕,会惊扰了孩子的梦。
他就那样,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直起身,转过头,看着我。
“阿瓷,”他说,“跟我走吧。”
我愣住了。
“去哪里?”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我,沈宴,还有沈家,都会从你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我会照顾你们母子。”
“我会给安安,一个完整的家。”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写满了真诚和期待的眼睛。
我的心,动摇了。
一个完整的家。
这是我,做梦都想给安安的东西。
可是……
我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吗?
我真的可以,忘掉过去所有的不堪和算计,和他,重新开始吗?
我不知道。
我看着窗外。
外面,又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就像我此刻,混乱的心情。
我的人生,在那个下雨的午后,走上了一条岔路。
而现在,似乎又到了,另一个,需要选择的路口。
我转过头,看着婴儿床里,睡得正香的安安。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小小的嘴巴,动了动,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我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或许,为了他,我应该,再勇敢一次?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沈怀。
“好。”我说。
来源:虾仁爱吃菜1k6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