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买了些好东西,”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那种我一听就知道是“有情况”的信号,“晚上请妈过来吃饭。”
陈默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宣布了这个消息。
他的声音穿过半开放式厨房的门,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正在搅动蛋液的碗里,溅起一圈无形的涟漪。
“我买了些好东西,”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那种我一听就知道是“有情况”的信号,“晚上请妈过来吃饭。”
我的手腕停在半空中,蛋液顺着打蛋器缓缓滴落,在明黄色的液体表面砸出一个个稍纵即逝的凹陷。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烟味,是中午煎鱼留下的,混合着洗洁精的柠檬香气,还有一丝从窗外飘进来的、属于初秋的干燥气息。我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盯着那碗蛋液,仿佛能从里面看出今晚的命运。
“什么好东西?”我问,声音比我预想的要平静。
“秋天的第一只大闸蟹。”陈默的声音近了,他走了进来,将一个还在往下滴水的泡沫箱放在流理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砰”。箱子侧面印着“阳澄湖”三个张扬的红色大字,像一张盖了红章的判决书。
我终于转过身,靠在冰凉的台面上。他正解开泡沫箱上的白色捆扎绳,手指灵活。绳子解开,一股混合着水腥和青草气味的凉气扑面而来。箱子里,十几只青背白肚的大闸蟹被草绳捆得结结实实,像一群被俘虏的沉默武士,偶尔徒劳地挥动一下被缚的螯足,吐出一串细密的气泡。
“你觉得……现在是合适的时机吗?”我问,视线越过他,望向客厅。
客厅里很安静。小舟的房门紧闭着。那扇门,这几天在我眼里,就像一道分界线,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外是我和陈默小心翼翼的日常,门内是儿子沉默的抵抗。
一切的源头,是上周六的市青少年航模大赛。
小舟为了那个比赛,准备了将近三个月。他把自己最喜欢的“海狼”号潜艇模型从一堆零件开始,打磨、上胶、喷漆,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我看着他书桌上的砂纸从粗到细换了一轮又一轮,闻着他房间里经久不散的稀释剂味道,看着他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干净的颜料。陈默给他买了专业的喷笔和气泵,那“嘶嘶”的声音,成了我们家那段时间的背景音乐。
比赛那天,我妈也去了。她总是这样,对小舟的任何“正事”都抱有极高的热情,无论是考试、比赛还是汇报演出。她会穿上她那件深紫色的、据说是真丝的连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表情严肃得像个纪律委员。
我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瞬间。小舟的“海狼”号在水池里平稳地航行,姿态优美。他专注地操控着遥控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然后,在最后一个转弯处,不知道是信号干扰还是机械故障,潜艇的尾舵突然失灵,一头撞上了水池的池壁。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在嘈杂的赛场里,却精准地刺中了我的耳膜。
“海狼”号的指挥塔,那个他用镊子和放大镜粘了三天的地方,裂开了一道难看的口子。
比赛当然是输了。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空气是凝固的。小舟坐在后座,抱着他受伤的“潜艇”,一言不发。我从后视镜里看他,他的头埋得很低,只能看到一小撮柔软的头发。
打破沉默的是我妈。
“我早就说过,搞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能加分吗?能保送吗?”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已经存在的伤口。“男孩子,就应该把心思放在数理化上。你看你表哥,奥赛拿了奖,学校抢着要。你呢?花了几个月,就弄出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妈,”我开口,声音干涩,“小舟已经很难受了。”
“难受?难受就有用了?现在不让他难受,将来有他难受的。”她转过头,透过后视镜,目光和我相遇,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我都是为你好”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就是这么惯着他,由着他的性子来。一点抗压能力都没有。以后到了社会上怎么办?一遇到挫折就哭鼻子?”
我感到一阵熟悉的无力感。这种对话,从我小时候起,就以各种形式反复上演。我画的画,因为“不像”,被她评价为“浪费颜料”;我写的诗,因为“不实用”,被她斥为“无病呻吟”;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参加演讲比赛,因为紧张而忘词,换来的是一句“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
仿佛在她眼里,所有的热爱、所有的尝试,都必须兑换成一个明确的、有价值的结果。否则,就是浪费时间,就是不务正业,就是“不争气”。
而现在,这套逻辑,原封不动地复制到了我儿子身上。
我没有再和她争辩。我知道没用。任何反驳都会被解读为“不听老人言”,任何解释都会被归结为“慈母多败儿”。
回到家,小舟抱着他的“海狼”号,把自己锁进了房间。晚饭没吃。第二天,他把那个模型和所有工具都收进了箱子,推到了床底下。那片曾经属于创造和梦想的角落,如今空空如也。
从那天起,他和我说话就变得很少。他不再跟我分享学校的趣事,不再抱着枕头凑到我身边看电影。他只是礼貌地回答我的问题,“嗯”,“还好”,“知道了”。那扇门,成了他最坚固的堡垒。
而我,成了他想要隔绝在外的、和我妈一样的“大人”。
“所以,”我看着陈默,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你真的觉得,现在是合适的时机吗?用一顿饭,用几只螃蟹,就能把这一切都抹平?”
陈默叹了口气。他走过来,从背后轻轻环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身上有外面带来的凉气,但怀抱是温暖的。
“我不是想抹平什么。”他温和地说,“我只是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和你妈,你和小舟,我们是一家人,不能像现在这样,空气里绷着一根弦,谁也不敢碰。”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螃蟹是妈最爱吃的。她年纪大了,你让让她。小舟那边,我跟他聊过了。他说,他不是生你的气,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六个字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我心上。是啊,他才十二岁,他能怎么办呢?他热爱的潜艇“背叛”了他,最亲的奶奶否定了他的所有努力,而我,他的妈妈,却没能在那一刻保护好他。
我闭上眼睛,靠在陈默身上。厨房的窗外,天色正在一点点暗下去,远处的建筑轮廓变得模糊,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沉默的星海。
“好吧。”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妥协,“那就……吃吧。”
傍晚六点半,门铃准时响起。
“叮咚——”
那声音清脆、短促,却仿佛在瞬间抽干了客厅里所有的空气。我正在摆放碗筷,手指下意识地一紧,瓷碗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咔”。陈默走过去开门,他的背影宽厚而沉稳,像一堵可以依靠的墙。
小舟的房门依旧紧闭着。
门开了,我妈站在门口。她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深灰色的开衫,黑色的长裤,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大概是她自己种的青菜,或者从哪个“有门路”的朋友那里弄来的土鸡蛋。她从不空手来我们家,仿佛每一次上门,都必须携带一些“价值”的载体。
“来了,妈。”陈默笑着接过她手里的袋子。
“路上有点堵。”我妈一边换鞋,一边目光迅速地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她的视线像一台精密的雷达,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任何“不合规矩”的细节。比如沙发上随意搭放的毯子,比如茶几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杂志。
“小舟呢?”她问,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在房间写作业呢。”我走过去,接过她的外套,“妈,先坐,马上就开饭了。”
她“嗯”了一声,走到沙发边坐下,身体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这是她的标准坐姿,一种随时准备检阅的姿态。
我转身进了厨房。蒸锅里,水已经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我揭开锅盖,一股滚烫的、夹杂着紫苏和生姜辛辣味的蒸汽扑面而来,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把捆绑好的大闸蟹一只只放上蒸屉。它们的青壳在接触到蒸汽的刹那,开始慢慢泛红,像战士在烈火中穿上最后的盔甲。
我听见客厅里,陈默在和我妈聊天。聊她的身体,聊最近的天气,聊邻居家的八卦。陈默是个很好的谈话者,他总能找到最安全、最无趣,也因此最不容易引爆冲突的话题。
我关上锅盖,调好闹钟,开始准备蘸料。姜末要切得极细,像金色的粉尘;醋要用镇江香醋,酸中带甜,才能最大限度地衬托出蟹肉的鲜美。我专注地做着这一切,试图用这些琐碎而具体的动作,来抵御内心的不安。
这顿饭,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陈默是导演,我是道具师,我妈是那个最挑剔的观众。而主角,那个我们都希望他能出场的主角,却迟迟没有拉开他那道紧闭的房门。
“小舟!吃饭了!”陈默走到儿子房门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小舟?”他又敲了敲,声音提高了一些。
门里传来一声模糊的“知道了”,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又过了两分钟,门终于开了。小舟穿着一身灰色的居家服,头发有点乱,低着头走了出来。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
我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作业写完了吗?”她问。
“嗯。”小舟头也不抬。
“学校最近有考试吗?”
“下周有。”
“要好好复习。别再把时间浪费在没用的事情上了。”
那句话又来了。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餐桌上空。
小舟握着筷子的手紧了一下。
我立刻开口,试图岔开话题:“妈,螃蟹蒸好了,今天这个特别肥。陈默特地去挑的。”
我把一大盘通红的大闸蟹端上桌。热气腾腾,红光油亮,确实是难得的好品相。我给每个人分了一只,先给我妈,再给小舟,然后是陈默和我。
“吃吧,吃吧。”陈默殷勤地给我妈递上蟹八件,“妈,您尝尝。”
我妈拿起一只螃蟹,熟练地掰开蟹盖。金黄色的蟹黄和蟹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确实是顶级的品质。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嗯,是不错。”她用小勺刮下蟹黄,放进嘴里,细细品味着。
餐桌上的气氛,因为这口蟹黄,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丁点。
我悄悄观察小舟。他只是沉默地低着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面前那只完整的螃蟹,他动也没动。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形成一个固执的弧度。
我知道,他还在用他的方式抵抗。
我夹了一块蟹盖,把里面满满的蟹黄刮到他的碗里。
“吃点吧,”我轻声说,“你以前最喜欢吃蟹黄了。”
他没说话,但也没有拒绝。他用筷子拨弄着那堆金黄色的蟹黄,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它和着米饭吃了下去。
我的心稍微松了一下。
然而,我妈接下来的话,再次让气氛降到了冰点。
“光吃有什么用,”她放下手里的蟹腿,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看着小舟,说,“我跟你刘阿姨说好了,下周开始,你每周六下午去她儿子上的那个物理补习班。那个老师是名校毕业的,带出过好几个竞赛获奖的学生。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爱好都收一收,专心把学习搞上去。这才是正经事。”
“我没有乱七八糟的爱好。”小舟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这是他今晚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我妈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反驳。
“你说什么?”
“我说,”小舟抬起头,第一次直视他的外婆,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倔强和委屈的光,“我没有乱七八糟的爱好。我喜欢航模,不是乱七八糟。”
“不是乱七八糟?”我妈的声调提了起来,那种熟悉的、审判式的语气又回来了,“花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钱,最后撞坏了,拿了个倒数。这就是你说的‘喜欢’?喜欢就能当饭吃吗?你看看你,说你两句就闹脾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个什么样子?一点担当都没有!”
“我没有!”小舟的脸涨得通红,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模型坏了我会修!比赛输了下次可以再比!我不是没有担当!”
“修?再比?”我妈冷笑一声,“你拿什么修?拿什么比?拿你爸妈的钱?还是拿你浪费掉的学习时间?我告诉你,从今天起,家里不许再出现那些东西!你爸要是再给你买,我就……”
“够了!”
我终于忍不住,也站了起来。手里的蟹钳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
整个餐厅瞬间安静下来。
我看着我妈,也看着我儿子。他们两个人,一个代表着我无法挣脱的过去,一个代表着我想要拼命守护的未来。而此刻,他们在我面前,像两只竖起尖刺的刺猬,互相伤害,也深深地刺痛了我。
“妈,”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他是您的外孙,是我的儿子。不是您用来和别人比较的工具,也不是您实现自己未竟理想的替代品。”
“你说什么?”我妈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她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我……我这是为他好!你懂什么?你就是太由着他了!”
“为他好?”我重复着这三个字,一股积压了三十多年的酸楚和疲惫涌上心头。我的眼前有些模糊,蒸螃蟹的热气仿佛还没有散尽。
“是,您永远都是为我好。为我好,所以我的画画得再好,也不如一张数学满分的卷子。为我好,所以我的作文拿了奖,也不如钢琴考级证书有用。为我好,所以您撕掉了我偷偷写的小说,告诉我那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我妈的嘴唇动了动,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您知道吗?那次航模比赛,他输了之后,在车上对我说,‘妈妈,我是不是让你和外婆失望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他自己有多难过,而是我们是不是对他失望了。这难道就是您想要的‘有担当’吗?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首先应该感受到的是来自家人的支持和爱,而不是对让我们失望的恐惧!”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些被我压抑在心底很多年的话,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
“我不想我的儿子,再重复一遍我的人生。我不想他做任何事情,都只是为了取悦我们,为了得到一个‘有用’的标签。我希望他有自己的热爱,哪怕这个热爱在您看来‘乱七八糟’,哪怕它不能加分,不能保送。因为那是他自己的,是他生命里闪闪发光的东西!您不能,您没有权利,把它从他手里夺走!”
我说完,大口地喘着气。世界仿佛安静了。
我妈呆呆地坐在那里,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眼神里,有震惊,有受伤,还有一丝我从未读懂过的茫然。
小舟也愣住了,他看着我,通红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陈默走到我身边,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给了我一丝力量。
“妈,”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依旧温和,“先吃饭吧。螃蟹要凉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蟹钳,擦干净,重新放在我手里。
那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慢慢回到了现实。我看着桌上那盘依旧红艳的大闸蟹,它们仿佛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像一场惨烈战争后的遗骸。这场以“缓和关系”为名的晚宴,最终变成了一场彻底的爆发。
我妈缓缓地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们一眼。
“我吃饱了。”她说,声音沙哑而疲惫,“我先回去了。”
她没有拿她的外套,也没有拿那个装满了青菜和鸡蛋的布袋,只是径直走到门口,换上鞋,拉开了门。
初秋的晚风灌了进来,带着一丝萧瑟的凉意。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我妈走后,房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餐桌上一片狼藉。红色的蟹壳,金色的姜末,深色的醋汁,像一幅色彩浓烈却无比混乱的油画。那只我分给小舟的螃蟹,除了被我刮出来的蟹黄,其他部分原封未动,静静地躺在他的盘子里,仿佛一个无声的见证。
陈默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桌子。他把蟹壳和食物残渣倒进垃圾袋,把碗碟一个个收进水槽,动作轻缓,却有条不紊。水龙头打开,哗哗的水声填补了房间里的空白,也像一道屏障,给了我和小舟一个缓冲的空间。
我依旧站在原地,身体里那股爆发后的力量正在迅速退潮,留下的是一片空荡荡的虚弱。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还回响在我的耳边。我不知道我妈听进去了多少,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我只知道,有些东西,被我亲手打碎了。那层维持了几十年的、脆弱的、以“孝顺”和“母爱”为名的和平假象。
这样做,对吗?
我感到一阵迷茫。
“妈妈。”
小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转过身,看到他站在那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滚落。他不再是那个用沉默和房门来抵抗的少年,他只是一个受了委屈、需要安慰的孩子。
我走过去,蹲下身,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身体很瘦,微微颤抖着。我能感觉到他的泪水,温热地渗进我肩膀的衣服里。
“对不起,妈妈。”他抽噎着说,“我……我不是故意要跟外婆吵架的。”
我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傻孩子,”我说,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不是的!”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你保护我了。你刚才……很勇敢。”
勇敢。
我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词了?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该如何勇敢。我以为我会在我妈那种无孔不入的“为你好”的逻辑里,慢慢被同化,变成另一个她,然后再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我的孩子。
可是,当看到小舟那双倔强又委屈的眼睛时,我身体里某个沉睡已久的部分,被唤醒了。那是属于我自己的、曾经被否定过无数次的热爱和坚持。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熄灭。
“小舟,”我捧起他的脸,用指腹轻轻擦掉他的眼泪,“听着。喜欢一件事,并为之努力,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结果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这个过程里,感受到了快乐,学到了东西。你的‘海狼’号,是我见过的最酷的潜艇。真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那是在泪水冲刷后,显得格外清澈的光。
“可是……它坏了。”他小声说。
“坏了可以修。”我说,语气坚定,“我们一起修。把它修得比以前更坚固,更漂亮。然后,如果明年还有比赛,我们再去。如果你还想去的话。”
他看着我,泪水又一次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他的嘴角却微微向上翘起。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厨房里,水声停了。陈默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温热的毛巾。他走到我们身边,蹲下,用毛巾轻轻地擦拭着小舟的脸。
“好了,男子汉,不哭了。”他温和地说,“你看,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对不对?逃避和关门是解决不了的。”
小舟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走吧,”陈默拉起小舟,又向我伸出手,“去把你那个宝贝潜艇拿出来。我们今天就开工,成立‘海狼’号紧急维修小组。我当技术总监,妈妈当艺术指导,你,是总工程师。怎么样?”
小舟的眼睛彻底亮了。他“噌”地一下跑回房间,很快,抱着那个装着模型的箱子出来了。
我们三个人,围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台灯被拉了过来,散发着温暖的橘色光芒。小舟小心翼翼地把潜艇的残骸和零件一件件摆开,陈默拿着小号的螺丝刀和胶水,开始研究断裂的结构。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这里要用AB胶”、“那个地方得先打磨”,我的心,在经历了今晚的大起大落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
窗外,夜色深沉。那场由一只螃蟹引发的风暴,似乎过去了。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事情,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我给妈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像是感冒了。
“喂。”
“妈,是我。”我的手心有些出汗,“您……身体还好吗?昨天晚上……”
“我没事。”她打断了我,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没有了往日的强势,“就是有点着凉。老毛病了。”
一阵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吗?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肺腑之言。不道歉吗?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昨晚的态度,无疑是深深地伤害了她。
“妈,”我艰难地开口,“昨天……对不起。我不该用那种语气跟您说话。”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
就在我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你小时候,”她说,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也喜欢画画。画在墙上,画在桌子上,画在我的备课本上。我打了你一顿,罚你一个星期不许吃饭后看动画片。”
我的心猛地一缩。我记得那件事。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为“爱好”而被体罚。从那以后,我的画笔,就只敢在美术课的图画本上出现了。
“你爸走得早,”她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脆弱,“我一个人带着你,总怕你走错路,怕你学坏,怕你将来没出息,被人看不起。我总觉得,只有读书,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才是最稳妥的路。其他的,都是虚的,靠不住。”
我静静地听着。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解释她那些行为背后的动机。不是用“为你好”三个字来概括,而是用她自己的人生经历来剖白。
“我可能……是错了。”她轻轻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久到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曾经是多么渴望得到她的理解和认可。
“妈……”我泣不成声。
“行了,别哭了。”她的语气恢复了一点平时的样子,但不再那么生硬,“我就是……年纪大了,脑子转不过弯了。你们年轻人有你们的想法。小舟那孩子,随你,性子倔。你……好好教他吧。”
挂掉电话,我坐在沙发上,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暖洋洋的。我感觉心里某个沉重了很久的枷锁,伴随着那通电话,被“咔哒”一声,打开了。
那天晚上,陈默下班回来,带回一个盒子。
不是大闸蟹,是一个制作精美的船模展示盒,透明的亚克力材质,底座是黑色的胡桃木。
“我寻思着,‘海狼’号修好了,总得有个配得上它的新家吧。”他笑着说。
小舟兴奋地欢呼起来。经过我们“维修小组”两天的努力,“海狼”号已经基本修复完毕。那道裂痕,被我们用补土填平,重新打磨喷漆后,几乎看不出来了。甚至,在我的“艺术指导”下,小舟还给它增加了一些做旧的细节,让它看起来更像一艘身经百战的功勋潜艇。
我们把潜艇小心翼翼地放进展覽盒里。灯光下,它静静地停泊在那里,威武而沉默。它不再只是一件玩具,它是一个见证,见证了一场家庭的风暴,也见证了爱与理解的回归。
周末,我带着小舟,提着那个展览盒,回了我妈家。
开门的时候,她穿着一件普通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看到我们,愣了一下。
“外婆,”小舟把盒子举到她面前,眼睛亮晶晶的,“你看,我的‘海狼’号,修好了!”
我妈的视线,落在那个精致的模型上,停留了很久。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评价它“有没有用”,也没有再提补习班的事。
她只是伸出手,有些迟疑地,轻轻地,摸了摸小舟的头。
“嗯,”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温暖,“挺好的。”
那天,我们三个人,在她那个洒满阳光的旧客厅里,吃了一顿很平常的午饭。没有大闸蟹,只有家常的炒青菜和番茄鸡蛋汤。但那是我这么多年来,和她一起吃过的,最安稳的一顿饭。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不会因为一次爆发和一通电话就彻底消失。那些根植于两代人不同观念里的分歧,依然存在。但是,那扇紧闭的、隔阂的门,已经被推开了一条缝。
光,正从那条缝里,一点一点地,照进来。
来源:小模型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