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稻田之上,蛙声如潮,这是生态的礼赞。我是这礼赞的惠及者。这惠及不仅来自自然的馈赠,更来自我对土地与作物逐渐深入的凝视与理解。于是,我追着风,追着雨,追着作物的生长节奏,用镜头捕捉那些细微的变化。在我心中,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如同滋润土地的雨水,悄然无声却深沉有力
《苕北作田记:一部未来乡村实验志》
作者:刘旻 陈杰 耿继秋
版本:浙江大学出版社
2025年7月
一年四季把自己“种在土里”
稻田之上,蛙声如潮,这是生态的礼赞。我是这礼赞的惠及者。这惠及不仅来自自然的馈赠,更来自我对土地与作物逐渐深入的凝视与理解。于是,我追着风,追着雨,追着作物的生长节奏,用镜头捕捉那些细微的变化。在我心中,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如同滋润土地的雨水,悄然无声却深沉有力。
2024年5月8日,永安村,麦田。《苕北作田记》插图
2023年11月,我与刘旻入驻永安村,成为这片土地上既无耕作技能又无农事经验的“新村民”。我们居住的房屋是村里为人才引进而特地从村民手里租来的留居住宅之一。这栋三层独栋楼房孤傲地矗立在广袤的田野间,周围三面是成片的农田和零星点缀的鱼塘。这里是永安村永久基本农田的核心区块。每年,这片土地主要进行两季轮作。
一季是水稻。水稻是永安村的灵魂作物,每年5月底播种,经历幼苗期、分蘖期、拔节期、孕穗期、抽穗期、扬花期和灌浆期,直到11月收割,历时约五个月。另一季是冬小麦,12月播种,经历出苗、分蘖、越冬、返青、起身、拔节、孕穗、抽穗、开花、灌浆、成熟,直到次年5月收割,时间跨度近六个月。偶尔,田里也会间种一些油菜,为这片土地增添一抹金黄。
我们的房屋就被这些作物包围着,四季更迭,从繁茂的绿色到灿烂的金黄,仿佛是自然的画布,不断变换着色彩。院墙和院内的樱花树成为各种鸟类的停栖之地。尤其是白鹭,它们最初将我们视为闯入者,只要我们出现在院子里,它们便立即飞离。大概一两个月后,它们逐渐适应了我们的存在。每天早上7点左右,布谷鸟甚至会准时站在我的窗外,用清脆的叫声将我唤醒。
4月中下旬,田野里开始响起蛙鸣。黄昏过后,雄蛙招引雌蛙,叫成一片,每每持续到深夜。夜深人静时,除了乡村公路上的零星路灯,四周一片漆黑,蛙鸣成了暗夜里唯一的声音。起初,这声音让我无法入睡,但我很快意识到,这其实正是这些生灵对所处生境的肯定。作为同一生境的惠及者,我开始将这声音视为自然的乐章。它成了我的催眠曲,也成了我与土地对话的一个入口、一种路径。
我的家乡在安徽省石台县。童年时,县城周边有很多田地。周末,我们常常跑到秋浦河边的草地上玩耍,途中需要穿过一片田野。摔进田里,浑身泥巴是常有的事。那时候,我对田地毫无兴趣,甚至怨恨它让我挨了不少父母的训斥。
后来,我成了一名记者。尤其是近十年,我走遍全国乡村,进行调研、采访和拍摄。然而,我从未将田地里的作物作为创作的核心。田地更多只是背景板,用来衬托在其中劳作的人们。
2025年2月24日,永安村一户农家的菜园栅栏。《苕北作田记》插图
如今,我就住在这片土地之上,每天与它肌肤相触。田地和作物不再只是背景,它们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对土地、对作物、对光顾的鸟类、对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渐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让我开始重新认识这片土地,与村干部、老年人和村里的种粮大户聊天,既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无需刻意追寻和构建系统,更多是为了清除我对这里的认知盲点。但无论是碎片化的闲聊,还是相对系统化的记录,都在逐步拼合出一幅完整的认知图景。从生产生活到历史人文,这片土地的故事逐渐在我的脑海中成形。
作为一名摄影师,这片土地层积的地方性知识,成了我创作的内核。它不再只是背景,而是我镜头中的主角。进入拍摄阶段,我并没有给自己设定明确的目标,而是“跟着感觉走”。这种随性的方式更容易唤起我内心对这片土地的情感。
这片土地,正如它从未曾被过度书写一样,也从未曾真正被影像深度记录。
我是从麦子的成熟阶段开始我的拍摄的。我会选择晴天的清晨或傍晚这两个黄金拍摄时段,站在麦田中,起飞航拍无人机,俯瞰金黄的麦田。在上帝视角下,大地显现出丰富多变的抽象景象。有些种植密集的麦田里,因连续几天的大雨和大风,大片的麦子呈45度左右的倒伏状态,显露出如动物皮毛一样的质地,处处刻绘着风的痕迹。麦子收割前,我会背着相机,追随着在麦田里忙碌的村民。他们把倒伏的麦子扶起,用麦秆一把捆住,让它们重新站立起来,迎接自动收割机锐利的刀锋。
2024年7月3日,永安村,苕溪堤塘上,归圈的羊儿边走边吃新长出的嫩草。《苕北作田记》插图
在麦子即将收割的前两天,总是有大量从江苏省一路驶来的收割机队伍抵达,在永安及周边各村的3万亩农田里往来穿梭。伴随着机器的轰鸣,金黄的麦子迅速脱离养育它们的土地,即将成为养育人和动物的食物——生命的链条以土地为依托,环环相扣,完美衔接。
记录下宏阔的场景后,我背起相机,想踏入麦田之间,寻找自己向米勒致敬的那种劳动细节。但是,现代化的耕作和收割方式,已使人与土地、人与劳动的深层联系变得稀薄。我的细节镜头捕捉终究难以达成。
米勒的《晚祷》与《拾穗者》以农田为诗篇、农民为纽带,展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画作既敬畏自然,又歌颂劳动者尊严。现代农业使耕作更高效,但也削弱了人与土地的联系。机械与科技让农民从体力中解放,却也使土地沦为生产资源,劳动的意义被重新定义。效率提升了,但与自然的亲密却消逝了。
英国艺术史家约翰·伯格曾在《观看的方式》一书中指出,艺术中的劳动形象往往是对人类与自然关系的隐喻。这种关系在米勒的作品中得到了最直接的体现:劳动者的身体与土地融为一体,他的劳动不仅是生存的手段,更是对自然的一种虔诚回应。
如今,我又该怎样审视这片土地?这成了我立足于这片土地进行创作的一个待解命题。
从前我的镜头对准的更多是人和故事,如今作物和土地成了主角。这种视角的转换,让我重新审视自然与人类的关系。作物不仅是粮食的来源,更是土地与人类对话的媒介。每一株水稻,每一棵麦穗,都同时承载着自然的律动与人类的期望。
2024年5月10日,北湖草荡,水杉林中一只飞翔的白鹭。水杉林栖息着数千只白鹭、夜鹭等鸟类。《苕北作田记》插图
于是,我开始一年四季择时把自己“种在土里”。冬天霜降,刚刚从泥土里伸展出的嫩绿的麦苗,成了我观察的对象,阳光还没有照射到大地,我便匍匐在土地上,用微距镜头,观察霜打在麦苗上,在渐渐升起的阳光照射下,发生千变万化的神奇细节;春天来了,我还是在清晨扑在麦田里,看露水在每片麦苗上凝结成一个个晶莹剔透的露珠;夏天麦子成熟时节,我在麦田里,用微距镜头捕捉一颗颗粮食饱满的模样;秋天,我还会支起摄像机,复刻下大风拂过稻田时所形成的金黄色波浪,并用视频和声音的形式,记录下风和作物的自然对话。
在一年四季轮回的拍摄中,有一个景象我过去从未见过,那就是鸟儿、人和土地的共舞。收割后的麦田与稻田,就像一片片被剥离了外壳的躯体,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湿润而浓郁。旋耕拖拉机的轰鸣声划破了寂静,铁犁缓缓推进,泥土被一层层翻开。一时间,蚯蚓、泥鳅与昆虫,这些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微小生命,突然显露在阳光之下。
这只是故事的开始。随着旋耕拖拉机节奏鲜明的步伐,成百上千的白鹭与牛背鹭翩然而至。它们的羽翼在阳光下闪烁,仿佛一片片被风卷起的纸张,轻盈、优雅,充满灵性。它们俯冲、啄食,动作迅速而精准,像是技艺高超的舞者,在一场即兴的表演中捕捉每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泥土的芬芳、鸟类的鸣叫与机械的轰鸣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这是人类劳动与自然呼应之间的对话。
每一次把镜头聚焦在稻田与麦田,我记录的都是这片土地的呼吸与生长。从前,我只是匆匆过客,只看到表面的风景。如今,我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开始用镜头与它对话。这是一种双向的交流。我在记录土地的同时,土地也在塑造着我。这让我对自然与生命有了更深的理解。
作为土地的新村民,我无法复刻农人的辛劳,却能用镜头铭刻他们的痕迹。每一帧都是传承,让土地的故事生生不息。
北湖草荡是一处被历史浸染的独特地景,兼具地理特征与文化积淀。我带着相机和无人机多次造访这里,想要记录这片区域的真实面貌。意外的是,无人机在此坠毁过两次——这些失败恰好促使我重新思考拍摄的初衷。
2024年1月2日,苕溪晨雾。《苕北作田记》插图
我所追寻的不只是视觉上的风景,更是这片土地背后沉淀的故事与记忆。或许艺术创作的意义,正是在于发现和传递这些潜藏的情感脉络。
鸡鸣鸭叫鹅声里:养殖场观察笔记
家禽从破壳到羽翼丰满,它们的成长如同一场亘古的生命仪式,带着天然的喜悦与感动。人们轻唤一声,它们便翩然聚拢,仿佛在回应一种深藏于生命血脉中的古老默契。
每一次,这种深入乡村肌理的观察,都为我的影像创作带来了更多灵感。我把这理解为一种身体的视觉体验。梅洛·庞蒂说:“必须使看的人在他所看的世界中不是一个异乡人。”所以,我们能感觉到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是相当重要的。主体/客体二元论中所产生的距离会产生一种隔阂,必然会对我们所展现的世界的完整性带来破坏。所以,这样的体验尤其珍贵。
2024年5月10日,北湖草荡的夜鹭幼鸟。《苕北作田记》插图
在下陡门村附近的中苕溪和仇山之间,有一片低洼的土地,形状像个鱼钩。仇山是钩尖,钩腹处是大片的农田。靠近沟底的区域没有农舍,只有田地和池塘。在那片低洼之处,51岁的种粮大户沈耀祥有自己承包的一个养殖场。
养殖场里有一座木结构的坡顶房,面积大约200平方米。房子周围是一片池塘、一条河沟、一片竹林和几片小树林,还有大片刚刚长出麦苗的农田。虽然略微显得有些凌乱,但这种自然的地形却为上千只家禽提供了自由活动和繁育的空间。
2025年2月26日清晨,天上下着小雨。沈耀祥开着他的皮卡车来到养殖场。前一天,我们约好在这里见面。他带我走进了这个属于家禽的世界。
他在生产用房里放了一个1米多高、占地20平方米的大木箱,里头装了3万斤稻谷。这些稻谷是他去年承包的几百亩稻田的收成。他留了一小部分,饲养鸡、鸭、鹅。稻谷由一只叫小黑的6个月大的田园犬和两只1岁的橘猫守着。木箱朝外的木板是活动的,用木耙子一扒,稻谷就撒在地上。人一走开,家禽们立刻围过来啄食。
他在别的地方还有大片鱼塘、承包地和蔬菜大棚要照看,所以每隔两天才来一次养殖场,来了就喂喂家禽,捡捡它们在草丛、水塘边,甚至麦地里下的蛋。做完这些,他也不多停留,让家禽们继续享受无人打扰的生活。
2024年1月9日,北湖草荡一处湿地。《苕北作田记》插图
在养殖场的田地里,我注意到散养的公鸡和母鸡个个毛色发亮,神采奕奕。沈耀祥告诉我,这些散养的鸡自由觅食稻谷、昆虫、蚯蚓和草籽,还有土壤里的微量元素,它们晒着阳光,在新鲜空气里刨土、追逐、飞翔,没有笼养鸡的压力,激素水平更加平稳,羽毛自然光润,精神饱满。
出于我对养殖家禽习性的浓厚兴趣,沈耀祥多停留了一些时间,带着我从生产用房到周边仔仔细细转了一大圈。
在捡鸡蛋和鹅蛋的过程中,他比往常更加仔细地搜寻。母鸡和母鹅通常喜欢在房屋周边,靠近墙根、稻草覆盖的区域下蛋,并用稻草将蛋掩藏得严严实实。沈耀祥对它们的藏匿之处了如指掌,弯腰用手轻轻扒开稻草,总能发现几个整齐排放在一起的蛋。
在一处堆放砖块和杂木的地方,我们听到了一只母鸡“咯咯”的叫声,还伴随着几声清脆稚嫩的小鸡叫声。沈耀祥咧嘴笑着对我说:“有小鸡仔出生了!”他小心地扒开杂木,发现了一只老母鸡。他轻轻抱起母鸡,看见几只毛茸茸的小鸡摇晃着脑袋,还站不太稳。还有一只小鸡正在破壳,旁边躺着几颗尚未孵化的鸡蛋。
沈耀祥告诉我,在自然环境中,母鸡孵育小鸡通常需要21天。母鸡自然孵化小鸡主要集中在春夏季节,尤其是4月到7月。春季温暖的气候也更容易触发母鸡的“抱窝”本能,使它们更“愿意”进行孵蛋。小鸡1—2周需母鸡保护,学习觅食;3—4周开始尝试独立;约6周羽毛丰满后完全独立。
沈耀祥找来一个纸箱,小心翼翼地将老母鸡和小鸡放到纸箱里。他准备将它们送到三公里外的蔬菜大棚里,那边食物丰富,也避免养殖场的两只橘猫打小鸡的主意。
沈耀祥养殖的许多三花鹅,见到陌生人时,会昂着头在田地里发出嘶哑的叫声,随后迅速跑远。田间没有围栏,我便问沈耀祥,这些鹅会不会跑丢。他笑着回答:“它们聪明得很,不会跑远,更不会跑丢。”
2025年2月19日,北湖草荡内的小湖泊。《苕北作田记》插图
鹅的活动范围比较固定,它们的领地意识强,习惯在固定区域觅食、栖息;群居性也强,都是在领头鹅的带领下活动,行动一致;经过长期驯化的大鹅已经适应了人工饲养的环境,依赖固定栖息地,也不会轻易跑远。
迁徙季节(春3—5月/秋9—11月),天鹅会暂栖鹅群中补给休整,享受一段“吃喝不愁”的生活,过后,它们会与大鹅告别,继续迁徙,这是鸟类对资源的巧妙利用。
沈耀祥养殖的鸭子是德国野鸭品种,产蛋率非常高。母鸭通常在五到六个月大时开始产蛋,如果食物充足,每年能产下300多枚蛋,远超过普通鸭的150到200枚。
春来时,母鸭会隐匿于溪边林丛中筑巢,以高草落叶掩护躲避天敌,包括两只“监守自盗”的1岁橘猫——它们偶尔会偷食幼禽,留下羽毛痕迹。
母鸭每天或隔天下一次蛋,直到巢中积攒了8到12枚蛋。然后,它会静坐在巢中,用体温孵化鸭蛋,只在觅食或喝水时短暂离开。经过25到28天的孵化,小鸭破壳而出。它们先在巢中停留一天,待身体干燥、羽毛蓬松后,便跟随母鸭离开巢穴,回到田地和浅水潭中。小鸭天生会游泳,紧紧跟随在母鸭身后,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波纹。
接下来的几周,母鸭寸步不离,悉心教导小鸭如何觅食和躲避危险。小鸭的成长速度非常快,6到8周后,羽毛已完全长齐,并具备了飞行的能力。到了8到10周,它们开始独立生活,在水潭和田地间游荡,寻找食物,逐渐形成自己的小群体。至此,母鸭的任务完成,再次融入大鸭群中,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在田间,沈耀祥精心种植了一片片蔬菜。肥沃的土壤孕育出茁壮的菜苗,叶片宽厚,茎秆挺拔。然而,每到成熟期,收成却总是不尽如人意。傍晚时分,当田地和农舍归于一片宁静,栖息在附近湿地中的野鸭便会从北湖和南湖成群飞来,钻入菜地,专挑最嫩的菜叶啄食,吃饱后振翅离去,留下凌乱不堪的菜畦。
沈耀祥偶尔会低声抱怨几句,但很快便释然了。他说,这些野鸭从湿地飞来,嘴巴格外挑剔。打过农药、施过化肥的菜,它们碰都不碰。它们来吃,恰恰证明他种的菜是真正的生态产品。渐渐地,这一消息传开了,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都专门前来购买他的蔬菜。
73岁的沈志联以前是种植专业户,如今退休了也没闲着。自从儿子沈耀祥开始种菜,他每天骑着电动车去菜地帮忙,育肥、播种、摘菜一样不落。他常对人说:“土地是个宝,只要勤劳就会丰收。”话不多,却透露着老农朴实的道理。
北湖草荡:荒野之境
北湖草荡以其季节的变幻吸引着我。春夏的苍翠中,百鸟齐鸣,生命勃发;秋冬的荒芜里,宁静深沉,张力充盈。风在怒吼,雨在轻抚,而我内心深处,渴望一场大雪——那是我对荒野最纯粹的想象。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或许是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我,让我一次次深入这片荒野。
我在寻找什么?也许是我镜头中短暂定格的那一瞬间;也许是我耳边回荡的自然交响;也许是荒草在风中起舞的狂野姿态;又或许,我只是想将自己完全包裹在这片荒野里,直到脚底的酸痛提醒我时间的流逝,直到最后一丝霞光沉入娘娘山的背后。
每次离开,我都像从野性的梦境中醒来,重新被人类的羁绊束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和充盈的想象力,回到那飘着咖啡香的温室。
我找到了什么?没有。但我未曾失去。在这里,我似乎握住了整个荒野的力量。
2024年6月29日,苕溪和北塘。《苕北作田记》插图
湖泊
海德格尔说,艺术作品是物的裂缝——光从那里涌入。
此刻的北湖正以液态青铜的质地向我展开:春晨的光刃剖开雾气,两只初生野鸭的蹼掌划破镜面,水纹如喷气式飞机在钴蓝画布上拖曳的尾迹。这是自然界的即兴蚀刻,唯有当瞳孔卸下理性的栅栏时,偶然性才会显影。
北湖的湿地沼泽,随着季节而变幻。每年的5月到9月,雨水充足,湖面扩张,甚至作为泄洪区的北湖,一旦泄洪,散落的水洼便集体湮灭,形成一个面积接近西湖大小的湖泊。从地理位置来看,处在余杭区中心的北湖,仿若一个银色巨肺。
湖泊表面平静,但内里丰富。春天,湖水清澈,微风拂过,波光粼粼,吸引着空中的飞禽翩翩而下;夏天,风浪波动,湖泊中沉积的泥沙被搅动,显得浑浊,有种深不可测的昭示;秋冬,越冬的鸟类稀少了些,湖面更加宁静,似乎在静默中积蓄着生命的力量。这种变化让我看见湖水不只是水,它还是生命的映像。
湖泊是孤独中的慰藉。在这里,我深入自我,不受外界的干扰。湖泊的清澈水面能激发人对“清澈思想”和“纯粹感知”的追求。人类应当像湖泊一样,清澈,能反射周围的事物,但不因这些事物而受污染。
我从不同视角观察湖泊,更重要的是,我能感受到湖泊的温度、脾性和孤独。我不再执念于创作本身,而是在内心表达的时候,让创作自然而然地发生。
暮色中,湖水开始分泌汞蓝色的忧郁。我忽然理解凡.高为何要在疯癫前夜描绘星月夜:所有伟大的创作都是灵魂的泄洪,而艺术家不过是替湖泊说出那句——“我在这里,始终在场”。
森林
森林、海洋、沙漠、冰川、洞穴……这些地方对人类有一种原始的吸引力。它们是未知的,是危险的,但它们唤醒了我们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
北湖的中间地带有一片水杉林。严格来说,它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森林,远未具备森林的复杂性。然而,它给予我的包裹感,让我仿佛置身于森林深处,可以心无旁骛地观察每一个细节。
从春到秋,这里栖息着成千上万只白鹭、大白鹭、夜鹭。在林中行走,我看到鸟类繁衍生息,也看到它们自然死亡后坠落的尸体,慢慢腐烂,成为土地的养分。森林、动植物、微生物,甚至细菌,构成了完整的生态系统。
我是闯入者,唯恐惊扰它们,但我又被它们深深吸引,心怀敬畏步入其中,融入它们的能量场。
森林是庇护所,也是未知与挑战的空间。它是灵魂的避难所,让人在远离社会喧嚣的地方找到宁静与平和。树木的坚韧、土壤的滋养,让我感受到自然界的支撑。现代社会的压力让人远离了自然,而森林可以帮助我们恢复内心的平衡。
2025年2月23日,下陡门村的废弃铁道。《苕北作田记》插图
森林象征着自然界的原始力量和生命的无限潜力。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展示着生命的活力。它也象征人类内心的复杂性。我们常常在自己内心的“森林”中迷失,面对未知时产生恐惧与迷茫。森林提醒我们要勇于直面内心的未知,只有走进这片“黑暗”,才能感受真正的自我。
森林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智慧与美。在森林中,我是与其共生的存在。森林中的每个生命都有其价值,人与自然的关系应当是平等的,而非人类对自然的控制。
艺术家伊特卡在她的《森林》影像作品中写道:“我走过的路是我回头看见未来的路。”我被这句话所传递的欲说还休的意味迷住了。我时常在自己的意识里把时间的沙漏倒转,不断地在过去、当下和未来穿越,似乎想探明一些事情。在我们的生命中,总有一些不能命名、形容的事情,它们就在那儿。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艺术作品除了物的因素外,还有某种别的东西。那么,我所执拗于探明的,就是“某种别的东西”。
起风
“起风了!”每次在我所住的孤悬在田野里的屋子里听到风声从窗户的缝隙里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我尤其兴奋。
我拉开窗帘,透过窗户玻璃,我能够看见风从麦苗、抽穗的麦田、稻禾、金黄的稻田扫过,从田里种下的这两种作物的四季生长中掠过。这一切温柔而激励人心。
我对自然凸显性格的气象尤其着迷,它让田野里、荒野里的生命格外有生命力。风、雨、雾、雪,都是我体验自然多样性的不同视角。
大风的天气,我最热衷的就是一头扎进北湖草荡的荒野之中。在这里,风的形状和气质来自它掠过的可以塑形的事物:树、水、草,等等。
风在与树木、草地、水面接触时,会根据这些物体的特性改变自己的表现方式。它吹过树梢时,树叶晃动,枝条摆动;它拂过湖面时,水面泛起波纹。风的形态是它与其他自然元素之间关系的反映,自然界的互相依存与互动。
风象征着精神的流动和自由。它总是自由地流动,不受拘束,穿越森林、山谷,掠过湖面,带来变化与新鲜感。
而雨,滋润着这片土地。亘古以来,雨自天而下,倾泻惊人,让旱地变成泽国。雨对于农人,是生命之源,而暴雨,也是令他们敬畏的自然力量。随着经济和科技的发展,对暴雨形成的洪流进行科学的疏导和防范,人们受灾的频次也越来越少。所以,暴雨,于这片土地,是一部可歌可泣的人与自然博弈的生命史。
2024年10月18日,下陡门村的废弃铁道。《苕北作田记》插图
梅雨季节,我能够在几乎蓄满水的苕溪看见暴雨形成的洪流那狂暴的样子。我遇到过多年不遇的水位告急的苕溪向北湖草荡泄洪的时刻。北湖的宽阔闸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沸腾激流在闸口扩音器尖利的警报声的伴奏下,如同一群冲破栅栏的猛兽,向低洼处俯冲而下,发出低沉的轰隆声,势如破竹。
雾,四季不缺席。夏季大雨后的清晨,我曾见过最壮观的雾。远处的树木几乎被淹没,而高处的树梢却清晰可见。通过无人机的俯瞰视角,大地与天空之间隔着一片无边无际的雾,如纱帐般笼罩着田陌、村庄和山丘,如诗如画。
而雪……我驻留了两年,依旧没有遇到这片土地白雪皑皑的景象。每次收到雨雪预报,通常飘下的只是短暂的肉眼难觅的小雪花,而新闻报道里的都是几十公里外的高海拔山顶的大雪景象。气候变暖,大地是能够用事实证明的。于是,雪与这片土地的因缘,也是我至今的期盼。
在我心中,自然从未以平和的姿态存在,而是以各种力量展现其丰富性。田野和荒野,正是它性格的缩影。在这里,每一个生命都充满活力,令人着迷。
连我自己都很意外,至今,我脑海中印象最深的画面,是在冬日的北湖草荡的荒野中,我压低身体,几乎坐在土地上,专注于观察一大片在风中起伏的茅草。其中一根长长的茅草,在劲风中狂舞,仿佛要挣脱大地的束缚,努力探向空中。
本文选自《苕北作田记:一部未来乡村实验志》,较原文有删节修改,文中所用插图均来自该书。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来源:隆阳区农业农村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