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它是树,其实也不像,枝干歪歪扭扭,树皮灰黑发皱,像老人手背上的褶子。树冠也不高,总共就三四米的样子,在我们村的树里算是矮个子。杨树、槐树随便哪棵不得七八米高?但这棵树就是老王的命根子,有人说过几句不好听的,都被老王用扫帚柄指着赶出院子。
村边那条石子路拐角处,老王的院子里有棵树。
说它是树,其实也不像,枝干歪歪扭扭,树皮灰黑发皱,像老人手背上的褶子。树冠也不高,总共就三四米的样子,在我们村的树里算是矮个子。杨树、槐树随便哪棵不得七八米高?但这棵树就是老王的命根子,有人说过几句不好听的,都被老王用扫帚柄指着赶出院子。
“老王,这啥树啊?”二狗子的爷爷点着烟袋锅子问。
他们那代人爱聚在老王院子的石桌旁,茶碗里泡的是枸杞,碗底却泛着二锅头的气味。喝着喝着,话匣子就打开了。
老王从来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等它结果了你就知道了。”
这话老王说了二十年。
我小时候听村里人讲,老王从南方带回这棵树苗的时候,村里人都笑话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退休回村后不好好钓钓鱼,非要去南方旅游,还带回一棵不知名的树,说是什么珍稀品种。
“回头结的果子能卖好价钱。”
那时候老王身边还有老王家的婆娘,据说是跟他去南方看了一场果树展销会,两口子拿着养老钱买下了这棵树苗,回村后精心栽在院子里最好的位置。那年老王五十八岁,一副要靠种树致富的架势。
可树种下的第一年,就是一根细细的枝干,叶子掉了又长,除了秃噜秃噜的,啥也没有。
“这玩意儿不会是被人忽悠了吧?”村里种了一辈子地的张老汉凑过来看。
老王不信邪,他每天早起给树浇水,盯着每一片叶子变化。雨天了,还打把伞站在树下,担心雨水冲垮泥土。夏天最热的时候,老王就在树边摆个小马扎,不时用蒲扇轻轻扇动,像是给树降温。他对这棵树的关心,比对他儿子都上心。
老王家的婆娘倒是不急,她说:“树要慢慢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就这样过了三年,树倒是长高了点,可还是不开花,更别提结果了。老王执拗,隔三差五给树换土,施肥,修剪。他跟那棵树说话,有时候像训儿子,有时候又像哄孙子。
“你快点长,结个果子给大伙看看。”
他总是这么念叨。
第四年,老王家的婆娘走了。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老王没日没夜地在医院照顾,回来的时候瘦了一圈,脸色灰白,像那棵树的树皮。
婆娘走后,老王更疯了似的照料那棵树。
“老王啊,你就别折腾了,这树怕是不会有啥结果。”村里人劝他。
老王蹲在树下,头也不抬:“我答应她了,等树结果了,第一个果子要放在她坟前。”
没人再说什么。
老王院子里的板凳越放越多,他喜欢让村里人坐在树下乘凉。夏天了,他搬出手摇冰柜,里面放着自己做的绿豆汤和西瓜。冬天了,他在树旁边搭个小炉子,烤红薯,烤玉米,香味飘得老远。树成了村里的聚集地,大家都叫它”老王的怪树”。
就这样又过了十年。
树长高了些,枝干粗壮了,叶子也茂密了,可就是不开花不结果。老王的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但每天还是晨起第一件事就是看树。他对着树嘀嘀咕咕,有人经过总是躲得远远的,怕打扰他。
“那老头疯了吧?二十年了,树还不结果。”
年轻人不理解,觉得老王在做无用功。
村里的变化很大。我出去读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偶尔回来看看父母。每次回来都发现少了几户人家,多了几栋新楼房。老王的院子成了村里少有的老样子,矮墙,石桌,还有那棵怪树。
去年夏天,我回村给父亲过六十大寿。酒席摆在村委会大院,老王也来了,拄着根竹竿,慢悠悠地挪到我跟前:“小张啊,城里好吗?”
我点点头:“挺好的,就是太忙。”
“你那本科学的是啥来着?”
“植物学。”
“哦,那你得来看看我那树,二十年了,咋就不结果呢?”
我笑着答应下来,其实心里想的是村里人都知道那是棵无用的树,老王这辈子可能就这么糊涂到底了。
没想到第二天老王天没亮就敲开了我家的门。
“走,看树去。”
我抹把脸就跟他去了。清晨的村子很安静,只有几只鸡在觅食,老王走得很慢,我扶着他的胳膊,听他说着这二十年村里的变化。
“李家老大出息了,当了县里的科长;张家丫头嫁到了省城,开了家服装店;王屠户家的小子进了监狱,出来又进,现在好像是老实了…”
听他絮絮叨叨,我突然意识到这个老人在这二十年间,目睹了村里每一户人家的起起落落,而他自己,就像那棵树一样,安静地站在原地。
拐过村口,老王的院子出现在眼前。晨光中,那棵”怪树”显得格外清晰。
我走近了看,突然愣住了。
树上挂满了金黄色的小果子,每一个都有拇指大小,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这是…”
“结果了,它终于结果了。”老王的声音有些颤抖。
作为植物学专业毕业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热带果树,名叫”金丝果”。它通常生长在热带地区,需要特殊的气候条件才能生长和结果。在北方农村,这种树能存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更别说结果了。
“可能是去年夏天特别热,今年又暖冬…”我自言自语地找着科学解释。
老王不在乎这些,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一个果子,放在手心里,眼里含着泪花:“你看,我没骗她,树真的结果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喉咙发紧。
院子里的凳子还在,只是早就没人来坐了。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老人们有的去世,有的去了敬老院。村子几乎空了一半。而老王,这二十年来天天守着这棵树,等待着这一刻。
“我得去告诉她。”老王捧着果子,转身往村后的小山走去。
我跟在后面,看他一瘸一拐地爬上山坡,来到一座坟前。那是老王家婆娘的坟,二十年来,坟上的草总是修剪得很整齐,周围种着几株不知名的花。
老王在坟前蹲下,把那颗金黄的果子轻轻放在墓碑前:“老婆子,你看,我没骗你吧?树结果了,还挺好看的。”
他抚摸着墓碑,像是在抚摸婆娘的脸庞:“这二十年,村里变化可大了。咱们买树那年,你还记得不?你说这树肯定会结果,我还不信。你走的时候,我答应过你,一定要等到它结果的那天。”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老王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走,咱们回去。”
回去的路上,老王让我去喊村里人都来看看。不一会儿,村里的老人和留守儿童都来了,都惊讶地看着那满树的金果。
“真结果了?老王,你这运气也太好了。”二狗子的爷爷敲着烟袋锅子。
“这果子能吃不?”张老汉问。
老王站在树下,像个刚得了奖的小学生,骄傲地说:“能吃,南方人说这果子可珍贵了,吃了能长寿。”
他小心地摘下几个,分给每个人,自己却不吃:“我留着等我儿子回来看看。”
老王的儿子在大城市工作,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听说老王生病了,也只是往家里打了钱,让村里人照看着点。
我尝了一口果子,酸甜可口,确实不错。
“这树二十年才结果,真够慢的。”有人嘀咕。
老王摇摇头:“不慢,正好赶上。”
我不解其意,直到下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村口。
从车上下来的是老王的儿子和一个年轻女人,还有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老王一看见车就颤颤巍巍地往外跑,摔了一跤又爬起来。
“爸!”老王的儿子扶住他,“您慢点。”
“你小子,三年没回来了吧?这是?”老王看着年轻女人和小男孩。
“我媳妇,还有您孙子。我们…之前闹矛盾,现在和好了。”老王的儿子有些难为情,“他们第一次来村里,想看看您。”
老王的眼睛瞬间亮了,颤抖着手摸了摸孙子的头:“好,好啊!”
他突然想起什么,拉着他们往院子走:“来,看看我的树,结果了!”
院子里,那棵怪树在夕阳下闪着金光。老王的儿子一家都惊讶地看着这棵树。
“爸,这就是您念叨了二十年的树?真的结果了?”
老王摘下一个果子递给孙子:“吃吧,爷爷种了二十年的树,就等着你来吃呢。”
小男孩接过果子,咬了一口,甜甜地笑了:“好吃!”
老王的儿子忽然红了眼眶:“爸,对不起,我…我应该多回来看看您的。”
老王拍拍他的肩膀:“没事,你有自己的生活。树结果了,你们也回来了,正好。”
晚上,老王家久违地热闹起来。村里人听说老王的儿子回来了,都来串门。老王杀了只鸡,让儿媳妇炒了几个菜,摆了一桌。酒过三巡,老王的儿子说要接老王去城里住。
“不去。”老王摇头,“我在这挺好。”
“爸,您一个人在这不方便,去城里吧,我们照顾您。”
老王看了看窗外的树影:“这树刚结果,我得看着。”
儿子想说什么,被媳妇拉了一下。年轻女人笑着说:“爸,那您就在这,我们经常回来看您。您看这果子这么好吃,孙子肯定还想来吃。”
老王高兴地点头:“对,对,你们常回来。”
临走那天,老王的儿子带着工具,把院子里的杂草都清理了,还修好了漏水的屋顶。他们约好,每个月儿子一家都会回来住两天。
“爸,您有啥需要就打电话。”老王的儿子临上车又嘱咐。
老王站在门口,摆摆手:“去吧去吧,路上慢点。”
车开远了,老王转身看着那棵树,轻声说:“老婆子,你看,儿子回来了,还带着孙子。你说这树,是不是知道该结果了?”
我要回城的前一天,去老王家告别。他正在院子里给树剪枝。
“小张啊,这树能活多久?”他突然问我。
我想了想:“这种树在原产地可以活很久,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但在这里环境不同,很难说。”
老王点点头:“够用了。”
“王爷爷,你就那么确定这树会结果吗?为什么要等二十年?”我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困扰我的问题。
老王笑了,他的脸上皱纹密布,像树皮一样:“不确定啊,但我答应了老婆子,就得等着。再说了…”
他顿了顿,看着天空:“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念想。这树要是不结果,我就守着它过日子;要是结果了,那更好,证明我这二十年没白等。”
他摘下一个果子递给我:“拿着,带回城里尝尝。”
我接过果子,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许对老王来说,这棵树早就结出了果实——那就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坚守,是对逝去妻子的承诺,是村口老人们的聚会,是如今儿子一家的回归。
离开村子的那天,我从车窗望出去,看见老王站在树下,背影如同那棵怪树一样固执地挺立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树上的果子比前几天更多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后来听村里人说,那年冬天过后,老王的树再也没有结过果。但他依然每天照料着,好像那一次的丰收已经足够。
而老王的儿子,真的如约每月都回来住两天,有时候带着老王去城里住一段时间。老王却总说:“城里太吵,我得回去看树。”
五年后我再回村时,老王的院子还在,那棵树也还在,只是老王已经不在了。他是去年冬天走的,很安详,睡着了就没醒来。
老王的儿子把他葬在了婆娘的旁边,还在两座坟的中间,种下了一棵小树苗。
“爸说过,这是从那棵大树上剪下来,泡水生根的。”老王的儿子告诉我,“他说要和我妈一起看着新树长大。”
我站在坟前,看着那棵小树苗。不知道它会不会像老王的怪树一样,要等二十年才结果。
但或许,结不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王用一棵树,撑起了自己的天空,也撑起了一个家,直到生命的尽头。
树的生长需要时间,人生也是如此。有些收获,不在果实,而在等待的过程中。
院子里,老王的怪树依然站立着,枝丫舒展,像是在向远方招手。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