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今年三十二,在广州做空间设计师,平时喜欢给小店做改造,脑子里总想着怎么把一间乱糟糟的铺面变出层次感。
我今年三十二,在广州做空间设计师,平时喜欢给小店做改造,脑子里总想着怎么把一间乱糟糟的铺面变出层次感。
我妈说我眼光高,其实我只是爱折腾。
他,是周野。
三十五,码农,高级,真高级那种,咖啡换命,键盘就是马达,穿衣风格固定在三件套:黑T、灰卫衣、藏蓝外套。
我们认识是通过我姐的同学聚会。
他是那种在角落里安静坐着的人。
我当时正跟老板吵架。
小公司,活一堆,钱不涨。
我说不干了,老板让我“冷静一个月”。
我喝了一杯柠檬气泡,酸到眼睛冒火。
他给我递了纸巾,头也没抬,说了一句:“气到了就先记录下来,别急着反击,反击要在对方喘不过气的时候。”
我“噗”地笑出来,心里却记住了这句话。
后来他加了我微信。
头像是一张模糊的键盘特写,我说你这个头像像监控截图,他打了一行省略号,过了两分钟,换成了一只戴耳机的猫。
我心里又笑,觉得他不呆。
我们约吃饭,他说他不吃辣,我说那我吃,他就看着我辣到耳朵红,递水。
我把他当树,牢靠那种。
两个月后,他突然提出:“我们先同居,再考虑办证吧。”
我把筷子一顿,火锅的泡泡“咕嘟”冒,红油在灯光下像红色玻璃。
我问:“什么叫考虑?”
他说:“我们都不小了,何必一定要卡在证上?先看看磨合情况,避免以后麻烦。”
我笑了一声,明白了。
他把婚姻当AB测试。
我不是没听过这套路,身边有人这么玩,最后一地鸡毛。
可那一刻我没发火。
我脑子里跳了一堆画面。
我爸爸脸黑,抽烟不说话,我妈在厨房里用擀面杖敲面团,咚咚,像给我加油。
我端起杯子喝了口热茶。
我说:“行啊。”
他愣了一下,嘴角动了动,好像没想到我这么快答应。
他说:“我不是不负责任,只是……”
我抬手,打断他。
“别解释。我们试试。”
他笑了,像突然松了口气。
那天回去我一个人走在江边,风把我的发丝吹得全往脸上贴。
我想,行,我也AB测试。
第二天,他背着电脑包,拉着行李箱进了我那间四十平的老公寓。
电梯总坏,楼道里有股潮味,像一直下雨。
他把行李箱放到床边,说:“我买个收纳柜。”
我说:“不要,我讨厌塑料味,我们做两个木格子。”
他说:“那你设计,我出力。”
我说:“你出力要听指挥。”
他“嗯”了一声,眼睛弯起来,像戴着那只耳机的猫。
头几天,像蜜月。
我做饭,他洗碗。
我图纸铺满开合桌,他绕着走,不踩一角。
我早上容易起床气,他会把豆浆放在我手边,拉开窗帘让我晒太阳。
我记得很具体。
有一次,我在脖子后面贴膏药,他悄悄帮我按着边缘,手掌温的,让我有点想哭。
我是一个容易被小事撬开的人。
但是,热度褪去,细碎出现。
他每天十二点后工作结束才洗澡,水哗啦啦,我被吵醒,脸上挂着头发,他就会缩在门后小声说“对不起”。
我说“没事”,心里却给厨房那根漏水的管子记了一笔。
他开始把袜子丢在沙发脚边,不明白为什么袜子总能精准落在那。
我拿起闻了闻,没味道,但我还是皱眉。
他把Java和Kotlin当菜谱念,我下意识打断:“你可不可以用人话?”
他停了下,认真翻译:“就是这个东西和那个东西……好了,我不说了。”
我笑,心里的爱又回了一点。
我带他去见我妈。
我妈是小学老师,说话细细软软,眼睛里总笑着。
她给他端了热汤,说:“喝,补补,你看着瘦。”
他连忙接,叫“阿姨”。
我妈点头,端详他,没多说。
回到家,我妈给我发了个语音。
她说:“男孩挺诚实的,但是有点算计。”
我被这四个字噎住。
我说:“妈,你怎么就看出来了?”
她说:“看他喝汤,先把碗里的肉夹给你,自己一口没动,很加分。可是他夹菜的时候不看盘边,直接夹最鲜亮那块,眼睛快。不是坏,只是他做选择,会先想自己。”
我听着,心里微微一凛。
我妈的观察,一向准得让人害怕。
我跟周野说:“你不是说先磨合吗?那要不,我们把家里预算分开吧。房租我来,水电你来,吃饭AA,清洁轮班。”
他说:“好。”
我拉了一个表格。
他从包里掏出笔认真写自己的名字,我突然觉得像签订租房的合同。
日期写在冒号后面,清清楚楚。
第二个月,他开始加班更晚。
我躺在床上刷短视频,视频里的猫不停踩奶,他回来的时候脸上带风,烟味淡淡,像从别人的生活边缘擦过。
我把被子拉上来,留下鼻子透气。
他走过来亲我的额头,我轻轻躲了一下,很轻,他没察觉,或者装作没察觉。
我们身上开始有了缝。
缝是怎么来的?
是一个个不合时宜的小动作。
比如有一天,我在赶一个铺面改造的方案,客户是个开豆花店的小姐姐,叫阿左,左撇子,画画时手臂转的圆特好看。
她喜欢绿色,说要一种“把热浪按在木头里的绿”。
我熬到凌晨三点,眼睛像被猫挠。
他也在熬,电脑屏幕上全是黑底白字。
他抬头的时候看到我的草图,说:“这个动线过了,窗口会堵。”
我说:“你懂个锤子。”半开玩笑,半是真的烦。
他说:“我不懂,但我觉得……”
我没让他说完,手一挥,杯子倒了,茶水浸湿了我最喜欢的那支黄色马克笔。
我眼皮一抖,想骂人。
他看我脸,顿了两秒,去拿纸巾,动作慢得像水里的鱼。
那晚我们谁也没道歉。
第二天,我下楼扔垃圾,楼下阿姨在门口晒衣服。
她看见我,笑,靠近我小声说:“你男朋友刚才帮我修灯,挺好的一个人,要珍惜。”
我笑着说谢谢,心里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意。
他对谁都好,偏偏对我,开始省。
省话,省力,省心意。
我突然明白,我也在省。
省情绪,省争吵,省表达。
省着省着,就没了味道。
可当时我不愿承认。
那天周末,我带他去看房。
是我公司楼下一个新盘,开发商在商场布景搞得像热带雨林,假树叶被空调风吹得一直颤。
我说:“看看。”
他皱眉:“我们现在看房干嘛?”
我说:“你不是说先同居,看看磨合吗?我也看看,我未来喜欢什么样的屋子。”
他说:“你这么急?”
我说:“人总要有个盼头。”
他嘟囔:“买房太麻烦,而且以后万一……”
他没说完。
我看着售楼小姐的笑脸,突然觉得这个“万一”像一只偷笑的猫,躲在绿植后面。
我转身就走。
他跟上来,在停车场抓住我的腕。
他手心粗,指腹热。
他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就是觉得我们还没到那一步。”
我说:“你在心里给每一步都编号了吧?渲染、测试、上线、回滚。”
他说:“你别……”
我甩开了他的手。
那一刻,我的心真的空了一块,风能穿透。
晚上,姗姗打电话来。
姗姗是我大学室友,情感博主,粉丝叫她姗宝,她自己知道那名很土,偏喜欢。
她说:“你是不是被‘先同居’套了?”
我叹气,说:“他不是坏人。”
她说:“不是坏人,就更难做坏事。他们的坏,会裹着柔软和逻辑。”
我说:“我现在也不想做个激烈的人。”
她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你天生激烈,别扮平静。”
她又说:“你知道‘同居测试’对谁更有利吗?对提出的人。对被测试的人,永远加分项无限,扣分项一次就够。”
我靠在窗边,窗台上放着我忘了收的洗衣夹,夹子上还夹了一根头发。
我突然懂了。
可我没有当场翻脸。
我只是默默在笔记里写了一行字:“做自己的测试。”
从那天起,我开始另外一种生活。
我照常跟他吃饭,照常叫他起床,照常在他加班回来帮他揉肩。
但是,空闲的时间,我不再无意识刷视频。
我开始系统地学房产。
真的,系统。
一开始我坐在电脑前,打开一个叫“广州市不动产登记中心”的网站,被密密麻麻的条文吓到,字多得像蚂蚁。
我拿起本子,从“不动产登记的主体条件”开始抄。
我去看短视频里的中介讲解,认真筛,挑那些讲现场细节的,避开那种“兄弟们,今天我带你们看一套捡漏尾盘”的。
我去论坛里看买房的“避坑”,看那些被坑的人怎么哭,怎么一条一条总结。
我很会看人情绪,所以越看越沉默。
我登记了三家银行的房贷咨询,专门跟客服聊还款方式,等额本息和等额本金的差别,用Excel做表格算到每月差多少。
我还去学了一个“房屋验收清单”,是一个中介小哥放在网盘里,标注“良心分享”。
我把那个清单做成了我自己的版本,加入了我自己的偏执。
比如门把手握感测试,窗户开合角度,阳台地漏倾斜度数值,卫生间瓷砖空鼓分布图,厨房烟道外沿清理口的尺寸。
这些东西让我兴奋。
我是一个把细节当糖的人。
我还把过往做小店的经验搬进来。
我知道一面墙决定很多事。
光怎么走,烟怎么走,人的心情怎么走。
在广州买房,难。
但我不怕难。
我知道自己能把难一点点啃下来。
周野对我在电脑前做表格的热情一开始觉得可爱,后来开始问:“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我怎么感觉你不太陪我?”
我说:“我一直在你旁边啊。”
他看我,像没听懂我说的“旁边”是指精神上的不在场。
他开始试探地抓我手,问:“你是不是在生我气?”
我说:“没有,我在做我的事。”
他“哦”了一声,去洗澡。
水声过去一会,他冲出来,头发湿哒哒,问:“你把我的蓝牙耳机放哪了?”
我说:“茶几第二层,右边,充电盒里。”
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指了指脑袋,“我有脑图。”
他笑,笑里有点慌,我也看出来。
我没有再追问。
他也没有再解释。
第三个月,我同事佳佳来找我。
她说她看中了一套小户型,想让我帮她一起去看。
我说好。
我们去的时候,是傍晚,天色蓝得像被冲洗过。
那套房在天河最边边,是一个老小区,绿化好得离谱,鸟叫声密集。
房子不大,五十三平,一房一厅,朝向南偏东,采光好。
但厨房很小,厕所比床还大,我笑,说这是“古代尊厕所”。
中介一个劲地说好,说这个价真的是洼地,错过再无。
他还说:“我们这个业主急着用钱,价格还能谈。”
我没表态。
我问:“是红本吗?”
中介笑:“红本在手。”
我问:“有没有查封?”
他诚恳地眼睛瞪大:“您放心,我们做交易这么多年……”
我笑,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我回去,打开“广州市不动产登记中心”,查这个小区的备案。
第二天我又去,带着一个小测距仪,一个水平仪,还有一个小的插座检测器,这些都是我给小店验收用的。
中介看我从包里掏出来一大堆,脸上笑容明显僵了一秒。
我从门口开始测,地砖空鼓,门框轻微偏,阳台地漏稍微高了,我拿出小本子记,像医生查房。
卧室窗外是棕榈树,我把窗户全开,风从树叶里穿过去,有香味,有一点儿潮。
我突然喜欢上这间房。
喜欢的那一秒,我没有把自己喜欢藏起来。
我转头看佳佳,眼睛亮亮的,说:“这个可以。”
她问:“我吗?”
我说:“我。”
她愣住。
我说:“你别怪我抢哈,我是真的心动。”
她“啊啊啊”,笑着掐我胳膊,说:“怪不得你最近神游。”
回家后我认真想了一夜。
我拿出我的账本。
这一年来我接了一些自由项目,积累了不少现金流。
我还有一笔理财,收益不高,但稳定。
如果买这个小户型,我能付得起首付。
剩下的每月供,需要勒紧腰带。
我不怕勒。
但我怕风险。
风险是什么?
是你以为你和别人一起扛,结果别人突然松手。
这就是“先同居”的真相。
我不怕一个人扛,我怕我以为不是一个人。
我想清楚这点之后,第二天我就冲去跟业主见面。
业主是一对老夫妻,女的戴一串木头佛珠,手一直转。
男的把茶倒得满满的,水面凸起。
他说:“女孩子自己买房,赞。”
我笑,说:“叔叔,如果可以,我想把厨房墙打掉一面,换成折叠玻璃,您不介意吗?”
他愣了一下,笑出皱纹,说:“你愿意给钱,墙爱怎么打怎么打。”
我跟他谈价,往下砍,砍到我觉得合理的底线。
我掏出一张纸,把所有可能的风险写出来。
比如他的房子已经按揭,赎楼流程,解押时间,过户约定,违约金怎么设定。
我甚至写了一个“如果中介跑路”的应对。
老夫妻看我,眼神从一开始的“这小丫头懂不懂”,到后来的“这小丫头真狠”。
我们握手那一刻,我手心汗湿,心却非常稳。
回家的路上,我在江边坐了一会。
风把我的衣角吹得鼓起来,像一只小船。
我想,终于。
终于有一个东西,是我握在手里,不用看别人脸色。
我把买房的事先没跟周野说。
不是因为我要瞒他。
是因为我想把所有的不确定先稳住。
我去银行办按揭的时候,银行经理看了我的工作收入,问:“你这么急着买房?”
我说:“不是急,是合适。”
他看我,笑笑,说:“哎,现在敢一个人买房的女孩子不多。”
我竖起大拇指:“谢谢夸我勇敢。”
回到家,周野正在客厅地毯上做平板支撑。
他突然有了健身计划,说要补腰。
我看着他,心里冒出个奇怪的念头:腰和责任,哪个更难练?
我走过去蹲下,手背碰了一下他的后背,汗水烫。
他说:“你回来了。”
我说:“嗯。”
我想说,我打算买房。
我嘴唇动了动,又合上。
我去厨房倒水的时候,他走过来,从背后环住我。
他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手抖了一下,水洒出来在台面。
他笑:“你这个人,只要心里有事,耳朵根就红。”
我偏头,摸了摸耳朵,果然热。
我说:“我买房了。”
他手停。
停了一秒,然后松开。
他没说话,伸手拿纸擦台面。
我看着他侧脸,看到他下巴紧了紧。
他问:“你什么时候看的?”
我说:“上周。”
他问:“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我说:“你不是说先同居吗?那你也别插手我的测试。”
他盯着我,眼里的情绪像潮水,起了一波,又压回去。
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打算把房子装修成我喜欢的样子。”
他说:“意思是,你要搬走?”
我说:“要。”
他笑了一下,嘴角很直的那种笑,笑得像在打字。
他说:“你赢了。”
我摇头。
我说:“不是赢不赢,是我终于明白,我的房子,我的证,跟谁无关。”
他深呼吸,背起了手,像在面试。
他说:“我想我们再谈谈证的事。”
我低头看水槽里的水流,银亮,细细的。
我说:“好啊,我们谈。”
他一听,眼睛亮了一下。
他说:“我不是不愿意,我只是有些顾虑,比如我的妈,她那边……”
我抬手。
我说:“你看,你谈的不是‘我们’,你谈的是‘他们’。”
他沉默。
我说:“我家也有他们,我妈也会唠叨,但我做决定的时候,先问我自己。”
他说:“你这段时间不跟我说,是不是把我放弃了?”
我摇头。
我说:“恰好相反,是因为我不想在没有底的时候,把自己放在你手里。”
他退了一步,靠到墙边。
他长这么大,很少有人在他面前把话说到这个程度。
我看着他,突然也心软。
我说:“你想不想去看看我的新房?”
他愣了两秒,说:“想。”
第四个月,交首付,走赎楼流程。
因为是二手房,中间繁琐得像绕八卦阵。
我一天打二十个电话,跟银行、跟中介、跟业主、跟物业。
我的手机备忘录里全是“回访王女士”,“确认抵押状态”,“预约公证”。
我像一个小型项目经理。
周野一开始帮我画流程图,后来他在公司项目突然爆了,熬夜到脸色发青。
我看他那样,没让他参与。
他偶尔问一下,我就把进度一条条跟他说。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
像他在看一个打游戏进度领先的人,既佩服,又有点不甘。
第五个月,拿钥匙。
拿钥匙那天我穿了一件干净的白T,脚上穿了双新运动鞋。
我站在小区门口,手心出汗,不知道为什么。
我从来不迷信,但那天我把头发扎高,觉得更利落一点。
物业小哥把储物室门打开时,我觉得一阵冷气。
不是空调,是一种“从此以后”的冷。
我打开门,空的,光在地上走,像水。
我在门口说了一句:“我回来啦。”
说完自己笑。
周野在旁边,脸也笑,笑得像被闪了一下。
他小声说:“恭喜。”
我说:“谢谢。”
我们一起开始丈量。
我拿着卷尺,他拿小本子记。
我说:“这面墙砸了。”
他说:“承重墙。”
我说:“我开玩笑。”
他忍不住笑:“你可别玩这种笑。”
我们忙了一个上午,累到在地上坐着,背靠墙。
我拿出双份牛肉饭,他把酱淋得一条一条。
我们像学生,坐在空教室。
他突然说:“我小时候,特别怕搬家。”
我说:“为什么?”
他说:“我爸总爱在夜里搬家。”
我看着他。
他说:“他赌,输就搬,躲债。每次搬都不告诉我妈。我们夜里把所有东西一把一把往麻袋里塞。我妈怕哭,眼泪往肚里咽,我靠着墙睡着。他扛着电视走在前面,像扛着他的面子。”
我静了。
他说:“所以我不喜欢证。”
我说:“你怕承诺变麻袋。”
他点头,很轻。
那一刻,我突然真正心软。
我看着他,让自己缓慢地说:“我理解你。”
他抬头,好像不习惯被理解。
我接着说:“但是,我也不喜欢麻袋。我喜欢柜子,按格子摆。”
他笑了一下。
我说:“你可以慢一点,但不能不动。我可以不逼你,但我也不会等你。”
他点了点头,用那种习惯写代码时的点头方式,像对自己说“commit”。
第六个月,我开始装修。
装修是一个人显露性格的胸透。
我选了浅灰地板,墙面留白,厨房贴了像小方糖的白砖,木头从北方定的榆木,手感涩,越摸越亮。
我把阳台做成小书房,窗边放一张窄桌子,桌面宽到刚好放下一台电脑和一杯水。
我给厕所换了一个黑色花洒,黑得像墨,水流冲下来,声音很好听。
我节省在看不见的地方,也绝不省在看得见的地方。
我对自己的审美有一种固执。
装修过程中,师傅叫我“姐姐”,很亲切。
他们提到“姐”,我心里暖。
有一天收尾,油工把封边做得不齐,我看了三秒,叫他返工。
他看我,憋笑,说:“姐姐你这个眼睛,太厉害了。”
我笑,说:“多看就有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地板上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个光斑,是对面楼的窗反过来的。
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醒来是周野打来的电话。
他的声音很低:“我妈住院了。”
我一骨碌坐起来。
他说:“胆囊,突然疼。我今天可能回不了家。”
我说:“你在医院吗?”
他说:“在。”
我说:“我来看你。”
他沉默了一秒,说:“不用,你忙你的装修。”
我说:“你把医院名字发我。”
他没有拒绝。
我打车过去,夜里八点,急诊大厅光惨白。
他坐在椅子上,脸憔悴成另外一个人。
我递给他一瓶温水,他接过,手指绷紧。
他看我一眼,低声说:“谢谢。”
那晚他妈病情稳定下来,他带我在医院走廊的窗边站着吹风。
他突然说:“我们办证吧。”
我望他,夜里的风吹过走廊,纸巾飘起来一下又落下。
我问:“你确定是你想清楚了,不是被吓到了?”
他笑,笑意里有一层疲惫:“可能都有。”
我说:“那我们先不急,出院了再谈。”
他“嗯”。
这一刻,我没有抓着他的话不放。
不是不想,是我不想被情绪绑住决定。
他妈住院这件事,让他的“AB测试”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无趣。
我知道,他看见“有可能失去”的时候,才意识到“拥有”的稳当。
人就是这么拧。
出院后,他来我新房那边帮我装灯。
他站在梯子上,汗掉下来,我在底下扶着,心里忽然安心。
灯装好后,我提了两个白色圆形垃圾桶,他问:“你是不是要搬了?”
我说:“周末。”
他说:“我帮你。”
周末,他开车来我那旧屋。
我们的东西其实不多。
两个人的生活,其实只在牙刷杯里拥挤。
他把我的书一个个装箱,从床底把一只掉了面的拖鞋捞出来,笑我:“你这人,怎么什么都藏床底。”
我说:“那叫备用出口。”
我们在楼道里上下跑,每跑一趟都有人在阳台探出头来八卦。
大门口那只流浪猫蹲在台阶,尾巴揽住自己。
搬完最后一箱,我们关上门。
我摸了摸那扇旧门,像摸一个老人的手背。
我说:“谢谢你这半年。”
门没回应。
我脑袋里冒出一句话。
“谢谢你这半年。”
像是对那间房说,也像是对我说。
我们把东西搬进新房的时候,我把一张纸压在电视柜上。
那张纸是“房产证领取通知单”。
日期空着。
我买的是二手房,过户后还要等一段时间拿证。
是个过程。
像很多东西一样,拿到之前,心里总有点悬。
又过了一个星期。
工作日午后,我请了半天假去不动产中心取证。
大厅人不多,排号机上叫号声音细细的。
工作人员把一本深红色的小册子推到我面前,指着上面说:“请核对姓名。”
我拿起,是我的名字。
我的。
我有点想哭,又觉得有点好笑,怎么像拿毕业证那样激动。
我把它装进包里,包里突然变沉。
我走出大厅,太阳很辣,路边梧桐叶子闪光。
我发了个消息给周野。
“证拿到了。”
他回了一个“震惊脸”。
然后又发:“晚上庆祝?”
我说:“好。”
晚上他来,提了一束向日葵。
我把花插进玻璃瓶里,花头重,瓶子晃了晃。
他坐在沙发,盯着那本红本子看。
看了很久。
他突然说:“把我的名字也加上吧。”
我看着他。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被人拿了一个红色的印章盖了一下,鲜。
我说:“你是说,去做加名?”
他说:“对。我们也办证。”
我把杯子放在他手边。
我说:“你想清楚了?”
他说:“我妈那一事件后,我想了很多。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做所有决定。我想参与。不是测试,是参与。”
我沉默了一秒,笑了。
我笑不是因为他改变。
我笑是因为我看到他嘴角那一丝怯。
我说:“可以啊。但加名,是有流程和成本的。印花税,公证费,契税……虽然你可能在网上看过,但我还是想把话说在前。”
他点头,坐直,认真。
我说:“还有一个条件。”
他挑眉。
我说:“我们先办结婚证,再加名。”
他盯着我,眼里闪了一下。
他说:“行。”
我们挑了一个晴天去民政局。
门口有一棵老榕树,树根像腿。
排队的人很多,有人穿婚纱,有人穿拖鞋。
我穿了一件磨旧的牛仔裙。
他穿了一件白衬衫,领口有褶,可能是烘干机烘的。
我们照相的时候,摄影师说:“笑。”
他嘴角上扬,我笑出牙。
那张红本子插在我们东西里,两个红本子靠在一起,像两只刚出窝的鸟。
走出来,我给我妈打电话。
她在那头笑,说:“恭喜。”
我说:“妈,我这次是先领证再办酒。”
她在那头嗯了一声,说:“婚姻不是酒。”
我说:“我知道。”
挂了电话,我们去吃一碗肠粉。
店里蒸汽往外冒,老板娘用夹子把粉皮夹在竹屉上。
我把醋浇得多,周野把辣椒倒得狠。
我们吃到一半,他突然握住我的手。
他手心微潮。
他说:“谢谢你没有在我最怯的时候放弃我。”
我看着他,眼眶热。
我说:“谢谢你没有在我最犹豫的时候拖着我。”
我们互相笑成了两个傻子。
日子像是终于从一条窄缝里挤出来,通风了。
但是别误会。
婚后不是突然就顺。
婚后的“顺”,是一种新的磨合。
就像新鞋,脚后跟还是会磨。
婚后第一周,他妈打电话来问:“周野,你那边证领了没?”
他看我。
我点头。
他说:“妈,领了。”
他妈在那头“哦”了一声,很平,像把一颗糖放进水里,咕噜一声就没了。
我们挂了电话,我笑:“你妈的‘哦’是真‘哦’。”
他说:“真。”
婚后第二周,我新房产证加名的流程跑起来。
我们带着身份证、结婚证、房产证去了不动产中心。
大厅的空调大,吹得人肩膀凉。
窗口小姐把我们的材料叠在一起,顺利。
她说:“有一个问题,这房子是婚前个人财产,加名需要转移部分产权,涉及税费,具体根据评估价来。”
她边说边敲键盘,键盘声利索。
周野一开始皱眉,我轻轻捏了他一下。
我对小姐说:“请按规矩来。”
她点头,把让我们签的纸一张张翻过,我拿出一支自己带的笔。
签字的时候我看着自己的名字,觉得好看。
周野签的时候手心微汗,他抬眼看我,眼里那条绷着的线慢慢松下去。
流程走了一个下午,出来的时候天空很蓝,云像在台上排队。
我们在门外等评估结果。
他去买了两杯冰美式。
他递给我,说:“以后你别一个人跑这些。”
我说:“好。”
他很认真:“真的别。”
我笑着说:“那你别逃。”
他说:“不逃。”
又过了几天,评估出来,补税不轻。
周野刷卡的时候,手有点抖,抖完,他把卡放回钱包,轻呼了一口气。
他看我:“花钱的感觉,像拉开一个很紧的拉链。”
我说:“拉开了,前面是我们的衣柜。”
我们等公示期,等公示期的日子里,我手里多了一件密实的事情。
我不再敏感地去对比谁为谁多。
这些东西,跟证一旦建立关系,就变成了生活的筋。
筋不硬,也能走,但很容易抽。
我不想抽筋。
我们开始在新房里真正地生活。
我在厨房切菜,菜板上“哒哒”,他在阳台把晾衣杆升上去,说:“你的衣服怎么这么多白色?”
我说:“怕热。”
他把我的白T一件件抻平,上面有些起球,我把起球器拿出来,坐在沙发边小心地把球刮掉。
晚上,我在书房坐着,窗外有风,我用手指敲桌面,节奏像我小学时候练钢琴的一个练习。
他过来,把一杯温水放在我手边。
他说:“你近来是不是在写什么?”
我说:“写个小计划。”
他说:“你一直在做计划。”
我扬眉:“某人不是最爱计划?”
他说:“我爱计划,是为了躲避不确定,你是为了拥抱不确定。”
我笑:“你这个人,什么时候会说人话了?”
他说:“跟你学的。”
他靠在门边,语气慢:“我一直以为证是个麻袋,到今天我才知道,它也可以是个柜子。”
我心里暖成一锅粥。
但不浪漫就不是我。
我说:“那你要记得,柜子要常擦,不然落灰。”
他点头,像记下来要做代码注释。
再说说崩溃。
崩溃不是某一天他摔门。
崩溃是一条线,在某个瞬间被触碰。
是半月后,新房产证加名手续全部完成,我们去拿最新的证。
窗口小姐把证递过来,我下意识拿了。
我翻开,第一页,产权人:我,和他。
两个名字并排,像两个站在竹排上的人,竹排晃,手拉了起来。
他伸手来接,我把证递给他。
他说:“这算我们的第一个共同财产。”
我说:“是。”
我们走出大厅,太阳晃,树影在地上像在跳舞。
他突然停住。
我以为他是被晒到了,抬头看他。
他一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捂住脸,肩膀微微抖。
他没有哭出声,那个抖像被卡住的呼吸。
他把手放下,笑,笑得很狼狈。
他说:“我真的,有点崩。”
我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冷。
他看我,眼睛里全是那种卸下来的空。
他说:“我以为我一直在控制,一直在衡量,我以为我最会算。结果到今天,真正让我觉得踏实的,是你做的那些我以为不需要的麻烦。”
他说:“我以前说先同居,是为了保护我自己。”
他说:“你说行,是为了保护你自己。”
他说:“我以为是我在测试你,原来是你在测试我们。”
他说完这句,整个人像被掏空。
我抱住他。
人来人往,大厅外面的树叶哗啦,车子开过去留下汽油的味。
我在他耳边一句一句说:“没事,崩就崩吧,我们重新捡。”
那一刻,我没有一点讽刺。
我很平静。
我甚至在想,人的成熟,也许就是允许自己“崩”一次,然后承认自己不够强。
我把证从他手上拿回来,装进包里,把拉链拉好。
拉链拉上的声音,让我觉得踏实。
我们回家。
晚上,我们开了一瓶澳洲红,来自他同事送的礼物。
我喝一口,喉咙里是温的,像一条红线。
他把杯子放下,说:“我们以后做一点小仪式吧。”
我问:“什么仪式?”
他说:“每个月最后一天,我们一起做账,一起写下这个月最好的三件事和最难的三件事。”
我挑眉:“你这是要把婚姻日报化?”
他认真:“我怕忘。”
我想了一秒,点头:“好。”
仪式是需要的。
仪式不是浪漫,是秩序。
我们用秩序抵御无序。
那晚,我们写下第一条“最好的事”是:拿到了写上两个名字的房产证。
“最难的事”是:承认害怕,但依然往前。
我写的时候有点笑。
我写字不好看,连笔太多,像蚯蚓的去向。
他看了,说:“你这字,设计师也会写成这样?”
我说:“设计师画图不代表字好看。”
他说:“那我们以后练字。”
我翻白眼:“你以为你妈?”
他笑。
从此以后,我们的日子有了一条新的脊梁。
我一直记得那天我在江边对自己说的那句:“做自己的测试。”
我没有把这项测试公之于众。
因为这不是赢谁,也不是输谁。
这是我把柜子从别人家的仓库里搬回家,从此每天自己擦。
半年过去,从一个“先同居”的开始,到一本写上两个名字的证。
我拎得很清。
是我做出了选择。
不是他给了我。
很多年后,我们带着孩子在小区花园边坐着。
孩子拿着我的卷尺在草地上量来量去,量一只蚂蚁要多少步才能回家。
我看着他,笑得像一朵花。
他在旁边,拿着一本书,书上还夹着他剪的书签,书签正反两面写着:“柜子记得擦。”
风很暖,像一条慢慢走来的狗,把脸埋在我的手里。
我知道,有一天我可能还是会生气,还是会拍桌,还是会想走。
但我也知道,柜子在那里。
柜子不会自己变干净。
需要人,一点点擦。
我愿意。
这愿意里,有我的名字,也有他的名字。
这就够了。
来源:善良沙滩Wg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