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杯身是不锈钢的,有点凉,上面有几道浅浅的划痕,手指划过去,能感觉到岁月的凹凸。
那只保温杯,是我从爷爷的遗物里翻出来的。
杯身是不锈钢的,有点凉,上面有几道浅浅的划痕,手指划过去,能感觉到岁月的凹凸。
拧开盖子,一股陈旧的、淡淡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我把它带回了杭州。
在这个一年四季都飘着桂花香,但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城市里,这只保温杯成了我和过去唯一的联系。
我开始学着爷爷的样子,每天早上抓一把枸杞,扔进杯里,然后冲满开水。
第一天,水温没掌握好,太烫。枸杞在滚水里翻腾,像一群红色的小鱼,拼命想逃离。
我等了很久,等到水温刚刚好,喝了一口。
有点烫,带着一股淡淡的甜,混着植物的清香,说不上好喝,也说不上难喝。
就是这么个味道。
爷爷喝了一辈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口味道。
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樟树,秋天到了,叶子落了,安安静静。
办后事的时候,亲戚们围在一起,说着爷爷生前的点点滴滴。
他们说他节俭,说他固执,说他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
我默默地听着,感觉他们说的,是一个我认识,但又很陌生的人。
我记忆里的爷爷,总是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手里捧着这只不锈钢保温杯,眯着眼睛晒太阳。
阳光把他的白头发照得透明,他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每一道沟壑里,都藏着我读不懂的故事。
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
有时候,他会突然转过头,问我:“喝水吗?”
杯子里永远是泡着枸杞的热水。
我不喜欢那个味道,总是摇头。
他也不勉强,自己拧开盖子,慢慢地喝一口,喉结上下滚动一下,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那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树叶。
现在,轮到我了。
每天早上,拧开水龙头,接水,烧开。
抓一把枸杞,看它们在干燥的手心里,像一颗颗红色的玛瑙。
然后,是等待。
等待水烧开的“嗡嗡”声,等待水蒸气弥漫在小小的出租屋里,等待枸杞在杯中慢慢舒展,把清澈的水染成淡淡的琥珀色。
这个过程,像一种仪式。
一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沉默的纪念。
公司的节奏很快,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不停地转。
PPT,报表,电话会议,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永远有加不完的班。
午休的时候,同事们都喜欢点冰镇的奶茶或者咖啡。
只有我,默默地拧开那只旧保温杯。
热气氤氲,模糊了我的眼镜片。
同事小王凑过来看过一次,笑着说:“哟,开始养生了啊?这都跟老大爷一个配置了。”
我笑了笑,没解释。
我解释不清。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喝的不是水,是思念吧?
这话太矫情,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肉麻。
所以,我只是喝。
一口,一口,把温热的液体咽下去,感觉它顺着食道滑进胃里,暖洋洋的。
好像这样,就能驱散一点心里那股散不掉的寒气。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春天,窗外的玉兰花开了又谢。
夏天,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
秋天,满城的桂花香得让人心慌。
冬天,杭州下了第一场雪。
我每天坚持着这个习惯,风雨无阻。
杯子里的枸杞,从一开始的一小把,到后来越放越多。
水的颜色,也从淡淡的琥珀色,变成了浓郁的红茶色。
那股植物的清甜味,也越来越重。
有时候加班到深夜,整个人又累又困,我会喝上一大口。
那股温热和甘甜,仿佛能瞬间抚平心里的所有焦躁。
好像爷爷就坐在我对面,用他那双浑浊但温和的眼睛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但一切都懂。
就这样,过去了半年。
半年,不长不短。
足够让一座城市变换两种季节的颜色,也足够让一种习惯,刻进骨子里。
公司组织年度体检。
我拿着体检报告,坐在医生对面。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他翻看着我的报告,一张一张,很仔细。
“小伙子,身体不错啊。”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各项指标都挺正常的,比你们公司好多同龄人都健康。”
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平时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养生习惯?”他随口问了一句。
我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就是每天喝点枸杞水。”
“哦?喝了多久了?”
“大半年了吧。”
医生扶了扶眼镜,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许:“好习惯,要坚持。枸杞这东西,确实不错,明目、补肝肾,对你们这些天天对着电脑的年轻人来说,挺好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凡事都要有度,不能过量。看你这报告,肝功能指标非常好,说明你这个量掌握得还不错。”
我拿着那份写满了各种数据和箭头的报告单,走出了体检中心。
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很暖和,但不刺眼。
我站在路边,看着手里的报告。
“肝功能指标非常好”。
就这么一句话,像一颗小石子,突然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愣住了。
不是因为身体健康而高兴。
也不是因为医生的夸奖而得意。
我愣住,是因为我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事。
一件关于爷爷,关于枸杞,关于肝的事。
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放假回家。
我看见爷爷在吃一种白色的药片。
我问他是什么药。
他含糊地说是保健品,随便吃吃的。
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了爸妈的谈话。
他们说,爷爷的肝不太好,年轻时候太劳累,落下的病根。
医生说要好好养着,不能累,不能喝酒,最好吃点对肝好的东西。
从那以后,我才注意到,爷爷的保温杯里,永远都泡着红色的枸杞。
我爸也劝过他,说光喝这个没用,得去大医院好好看看。
爷爷总是摆摆手,说:“老毛病了,死不了人。喝这个,挺好,身上舒坦。”
他不喜欢去医院。
他说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闻着就让人害怕。
他说机器冷冰冰的,躺在上面,感觉自己不像个人,像个零件。
他就守着他的院子,守着他的藤椅,守着他那杯永远也喝不完的枸杞水。
我一直以为,他喝枸杞,是为了给自己治病。
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舒坦”一点。
可是现在,我拿着我的体检报告,站在杭州的街头,阳光照在我的脸上。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的爷爷。
一个念头,像疯长的野草,在我心里迅速蔓延开来。
我要回家。
回那个爷爷生活了一辈子的小镇。
回那栋空了半年的老房子。
我立刻请了年假,买了最近一班回家的火车票。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着,窗外的风景不断地后退。
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
柏油马路,变成了蜿蜒的乡间小路。
空气里,奶茶和咖啡的香气,渐渐被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取代。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静下来。
老房子还是老样子。
院门上的铁锁已经生了锈,我费了点劲才打开。
推开门,“吱呀”一声,像是房子发出的一声叹息。
院子里的杂草长高了,那棵老樟树,叶子已经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冬日的寒风中,沉默地指向天空。
屋子里,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有股旧木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干瘪的草药香。
是枸杞的味道。
我走到爷爷的房间。
他的床铺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床头柜上,放着一副老花镜,和一个空的玻璃杯。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里面放着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几张旧照片,已经泛黄。
一个用了很久的钱包,皮都磨破了。
还有几瓶没吃完的药。
我拿起其中一瓶,借着窗外的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不是治疗肝病的药。
是一种……很常见的,治疗失眠的药。
我的心,猛地一沉。
爷爷,他失眠吗?
我从来不知道。
他每天那么早起,在院子里打理他的那些花花草草,看起来精神那么好。
我把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一件一件地翻看。
在一个很小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盒子。
锁很小,也很旧,是那种老式的铜锁。
钥匙呢?
我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都没有找到钥匙。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只一直被我带在身边的保温杯上。
这只杯子,爷爷用了那么多年,几乎从不离身。
会不会……
我抱着一丝希望,把杯子倒过来,使劲晃了晃。
“当啷”一声。
一枚小小的、已经氧化发黑的铜钥匙,从杯底的夹层里掉了出来。
我的手,有点抖。
我用那枚小钥匙,对准了木盒子上的锁孔。
插进去,轻轻一拧。
“咔哒”。
锁,开了。
盒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存折或者房产证。
只有一沓厚厚的信。
信纸已经变得又黄又脆,像是稍微一用力就会碎掉。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而有力。
收信人,是爷爷的名字。
寄信人,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名字——“阿月”。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第一封信。
信的开头写着:
“远舟,见字如面。”
远舟。
原来,我爷爷的名字叫远舟。
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知道。
家里人都叫他“老头子”,晚辈们都叫他“爷爷”。
他的名字,好像连同他的过去一起,被岁月藏起来了。
信里的内容,很琐碎。
阿月在信里说,她工作的纺织厂新来了一批机器,声音很响,吵得她头疼。
她说,她种在窗台上的那盆月季花开了,是粉色的,很好看。
她说,她最近总是梦到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个小山坡,山坡上开满了野菊花。
信的结尾,她总是会写上一句:
“勿念,照顾好自己。”
每一封信的落款日期,都隔得很近。
从一九八零年,到一九八二年。
整整两年,从未间断。
我一封一封地读下去,像一个偷窥者,闯入了一段尘封的时光。
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爷爷。
一个会为了买一张去邻县看望阿月的火车票,而饿上两顿肚子的年轻男人。
一个会在信里,笨拙地写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少年。
一个会把阿月送他的手帕,洗了又洗,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贴身口袋里的痴心人。
阿月在信里,也常常提到枸杞。
她说:“远舟,我听厂里的老师傅说,枸杞泡水喝,对眼睛好。你晚上看书,别把眼睛累坏了,记得泡点喝。”
她说:“我给你寄了一包我们这儿的枸杞,是今年新摘的,晒得很好,你尝尝。”
她说:“你总说我像天上的月亮,遥不可及。可我觉得,你才是那艘远航的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靠岸。远舟,你别忘了,岸上有人在等你。”
信,到一九八二年的冬天,戛然而止。
最后一封信,信纸上有很多褶皱,还有几处模糊的印记,像是被泪水打湿过。
“远舟,不必再等我了。”
“我要嫁人了。是我父母安排的,那个人,是厂长的儿子。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好。”
“你忘了我吧。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以后,你要好好生活,娶一个贤惠的妻子,生一个可爱的孩子。要按时吃饭,不要再熬夜看书了。还有,记得喝枸杞水,对身体好。”
信的最后,没有落款,只有一个字。
“月”。
盒子的最底下,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褪色了,变成了黑白色。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
男人穿着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
是年轻时的爷爷。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穿着碎花裙子,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她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应该就是阿月。
照片的背后,有一行小字,是爷爷的笔迹,遒劲有力:
“一九八零年,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上。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我都明白了。
爷爷不是为了治病才喝枸杞水。
他是在喝下他与阿月的回忆。
那淡淡的甜,是他藏在心底一辈子的,少年时的爱恋。
那温热的液体,是他用来抵御这漫长岁月里,所有孤独和寒冷的慰藉。
他不是固执,也不是不懂得变通。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守着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他守着这个秘密,守了一辈子。
守到他娶了奶奶,生了爸爸,有了我。
守到他满脸皱纹,头发花白。
守到他再也等不到他的“阿月”,也再也回不去那个开满了野菊花的小山坡。
我突然想起了奶奶。
奶奶是个很温柔的女人,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陪在爷爷身边。
她走得很早,我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因病去世了。
我记得,奶奶去世后的那段时间,爷爷整个人都垮了。
他不再去院子里侍弄花草,也不再坐在藤椅上晒太阳。
他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天。
那时候,我以为他是因为太爱奶奶,所以悲伤过度。
现在想来,或许,他的悲伤里,还夹杂着一份深深的愧疚。
他爱奶奶吗?
我想,是爱的。
那是一种相濡以沫的亲情,一种在漫长岁月里沉淀下来的陪伴。
但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位置,永远地留给了一个叫“阿月”的姑娘。
那个在信里叮嘱他“记得喝枸杞水”的姑娘。
那个像月亮一样,照亮了他整个青春,却最终消失在茫茫人海里的姑娘。
我走出房间,坐在院子里的那张藤椅上。
这是爷爷坐了一辈子的地方。
冬天的风,吹在脸上,有点冷。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只不锈钢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
水已经凉了。
但那股熟悉的、带着植物清香的甘甜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我好像能看到,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年轻的爷爷,也是坐在这里,读着远方寄来的信。
他的脸上,一定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幸福的笑容。
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和向往。
他以为,他远航的舟,终将能停靠在那个叫“月”的港湾。
可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我不知道阿月后来过得怎么样。
她嫁给那个厂长的儿子,是不是真的幸福?
她会不会在某个午后,偶然看到路边卖的枸杞,也会想起一个叫“远舟”的少年?
这些,都成了无解的谜。
我只知道,我的爷爷,用他的一生,去守护了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他把所有的思念,都泡进了那杯枸杞水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生命的尽头。
体检报告说我“肝功能指标非常好”。
原来,这半年来,我每天喝下的,不仅仅是枸杞水。
我喝下的,是一个男人深埋心底的、长达一生的爱与等待。
我喝下的,是岁月也无法冲淡的,最纯粹的思念。
这才是真正的检查结果。
一个不在纸上,而在心里的结果。
它告诉我,有一种爱,可以超越时间,可以抵御遗忘。
它告诉我,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和爷爷一样,执着而深情的血液。
从那天起,我不再觉得杭州的冬天冷了。
因为我的心里,住进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这个故事,很暖。
我把那个木盒子,连同里面的信和照片,又重新放回了床头柜的夹层里。
这是属于爷爷的秘密,就让它永远地留在这里吧。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发现。
我只是,继续每天喝着我的枸杞水。
只是,每一次喝的时候,心里都会多一份不一样的滋味。
我会想起那个叫“远舟”的少年,和那个叫“阿月”的姑娘。
我会想起那个开满了野菊花的山坡,和那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生活,还在继续。
我依然是那个在城市里打拼的普通年轻人。
每天挤地铁,每天写PPT,每天为了生活而奔波。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开始学着放慢脚步。
我会在周末的时候,去西湖边走一走,看看湖水,看看远山。
我会在下班的路上,买一束花,插在我的出租屋里。
我开始觉得,那些曾经被我忽略掉的,微小的美好,才是生活最真实的样子。
就像爷爷的那杯枸杞水。
平淡,无奇,甚至有点寡淡。
但只有喝的人才知道,那里面藏着怎样的,惊心动魄的深情。
又过了一年。
春天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老家。
院子里的那棵老樟树,又发出了新芽,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
我找人把院子里的杂草都清理干净了。
然后,我去花鸟市场,买了很多月季花的种子。
有粉色的,有红色的,有黄色的。
我把它们,种满了整个院子。
我希望,等它们开花的时候,风能把花香,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或许,在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里。
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闻到这熟悉的香味,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信里,笨拙地写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少年。
而我的爷爷,如果他能看到,也一定会很开心吧。
毕竟,他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
如今,他的院子里,终于开满了属于他的,“阿月”。
我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捧着那只不锈钢保温杯。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温热的枸杞水。
嗯,还是那个味道。
淡淡的甜,暖暖的。
真好。
我开始尝试着去寻找信封上那个地址。
那是一个位于邻省的小县城,距离我的家乡,坐火车要四个小时。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只是想替爷爷,去看一看他思念了一辈子的地方。
或许,只是想知道,那个叫“阿月”的姑娘,她后来的人生,是不是真的像信里写的那样,“很好”。
我请了一个周末的假,踏上了那趟绿皮火车。
火车很慢,车厢里充满了各种混杂的气味。
方便面,汗味,还有劣质香烟的味道。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很平静。
我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毕竟,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人海茫茫,物是人非。
信封上的地址,是“红星纺织厂宿舍三号楼”。
我拿着这个地址,在那个陌生的小县城里,问了很多人。
上了年纪的老人,听到“红星纺织厂”这个名字,都会露出一丝怀念的神情。
他们告诉我,纺织厂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倒闭了。
原来的厂房,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型的购物中心。
而那片宿舍区,也早就被拆迁,盖起了新的商品房小区。
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站在那个叫“幸福家园”的新小区门口,看着一栋栋崭新的高楼,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准备第二天就回去。
晚上,我躺在旅馆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想起了爷爷床头柜里,那瓶治疗失眠的药。
原来,思念一个人,真的会让人夜不能寐。
第二天一早,我准备去火车站。
路过一个小公园的时候,我看到一群老人在晨练。
有打太极的,有跳广场舞的,还有聚在一起拉家常的。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许,只是想再碰碰运气。
我找了一位看起来很和善的老奶奶,向她打听。
“奶奶,您好,跟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以前红星纺织厂的宿舍在哪儿吗?”
老奶奶看了我一眼,指了指不远处的那片高楼:“喏,不就在那儿嘛。以前那一片,都是我们厂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那您……认识一个叫‘阿月’的人吗?她以前也在纺织厂工作。”
老奶奶皱着眉头,想了很久。
“阿月?我们厂里叫‘月’的姑娘可不少。你说的,是哪个啊?”
我急忙描述道:“她应该姓李,或者姓王?我不确定。大概……七十多岁了。年轻的时候,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的描述,太模糊了。
我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
没想到,老奶奶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你说的是不是李月娥?”
“对对对!可能就是她!”我激动地抓住了老奶奶的手。
老奶奶笑了:“你这后生,找她做啥子?”
“她……她是我一位长辈的故人。”我含糊地解释道。
“月娥啊……”老奶奶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她可是我们厂当年的一枝花啊。追她的后生,能从厂门口排到街尾。可惜咯……”
“可惜什么?”我追问道。
“可惜,她命不好。”老奶奶叹了口气,“嫁了个不该嫁的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
“她不是……嫁给厂长的儿子了吗?”
“是啊。”老奶奶撇了撇嘴,“那个厂长儿子,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吃喝嫖赌,样样都沾。月娥嫁过去,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那……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厂子倒闭了,那男人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就跑了,再也没回来过。就剩下月娥一个人,拉扯着一个女儿,过得苦啊。”
老奶奶的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不敢想象,那个在信里,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温柔和美好的阿月,竟然经历了这样的人生。
“那她现在……在哪里?”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早就搬走了。”老奶奶说,“她女儿有出息,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大城市。前些年,就把她接过去享福了。”
“去哪个城市了?”
“好像是……杭州吧。”
杭州。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
我呆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原来,这么多年,他们一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一座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们或许,曾在西湖的断桥上擦肩而过。
他们或许,曾在同一家超市里,挑选过同样的商品。
他们甚至,可能在某个下雨天,躲在同一个屋檐下避过雨。
可是,他们却再也没有见过面。
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人。
它给了他们最美的相遇,却也给了他们最残忍的错过。
我向老奶奶道了谢,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公园。
我没有回杭州。
我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回到那栋老房子,我把自己关在爷爷的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
我看着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爷爷和阿月,笑得那么灿烂。
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未来的路,会是那样的坎坷和崎岖。
我突然理解了爷爷的沉默。
他的沉默里,藏着多少说不出口的思念和担忧?
他是不是也曾想过去找她?
但一想到她已经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只能把这份冲动,死死地压在心底。
他只能用一杯又一杯的枸杞水,来麻痹自己,来告慰自己。
他希望她过得好。
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而我,现在知道了真相。
我要不要告诉她,远舟等了她一辈子?
我要不要告诉她,有一个男人,把对她的思念,刻进了自己的生命里?
我犹豫了很久。
最后,我决定,不。
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平静了。
她的女儿很孝顺,她终于可以安享晚年。
我何必,再用一段尘封的往事,去打扰她的安宁?
有些故事,最好的结局,就是没有结局。
有些思念,最深沉的表达,就是永不打扰。
就让这一切,都成为一个秘密吧。
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关于远舟和阿月的秘密。
我回到杭州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依然每天喝着枸杞水,只是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我不再是为了纪念,也不再是为了寻找。
我只是,在替我的爷爷,继续完成这个他坚持了一辈子的习惯。
就好像,他还活着。
就好像,他还坐在我对面,用他那双温和的眼睛,看着我。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
路过小区楼下的花园时,我看到一位老奶奶,正坐在长椅上,安静地看着天边的晚霞。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梳理得一丝不苟。
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眼神,却很清澈。
她的身边,放着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新鲜的蔬菜。
不知道为什么,我停下了脚步。
我走过去,坐在了她旁边的空位上。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天空的颜色,从橘红,一点点变成深蓝。
“晚霞真好看。”老奶奶突然开口了,声音很温柔。
“是啊。”我轻声回应。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可一转眼,就老了。好多事,好多人,都成了回忆。”
我的心,微微一动。
我转过头,看着她。
她的侧脸,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安详。
我看到,她的耳垂上,戴着一对很小的、月牙形状的耳环。
那一刻,我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是她吗?
会是她吗?
我不敢问,也不想问。
我们就这样,又坐了很久。
直到她的手机响了。
“喂,囡囡啊,我马上就回去了。嗯,菜买好了。好,好。”
她挂了电话,对我笑了笑,然后提着菜篮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后生,我回去了。”
“奶奶,您慢走。”
她蹒跚着,向不远处的楼道走去。
她的背影,有些佝偻,但很稳。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然后,我拿出了我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水,还是温的。
味道,还是甜的。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阿月。
或许是,或许不是。
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她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
远舟,你听到了吗?
你的阿月,她过得很好。
你可以,放心了。
来源:洞中探奇异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