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扇门,是厚重的实木。我曾用指关节在上面敲出过各种节奏,模仿过贝多芬的《命运》,也敲过最简单的“咚、咚咚”,只为了提醒里面的两个人,晚饭已经摆上了桌,再不出来,菜就要凉了。
那扇门,是厚重的实木。我曾用指关节在上面敲出过各种节奏,模仿过贝多芬的《命运》,也敲过最简单的“咚、咚咚”,只为了提醒里面的两个人,晚饭已经摆上了桌,再不出来,菜就要凉了。
但那天晚上,我没敲。
我只是坐在门外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客厅的灯没开,唯一的光源来自阳台,是城市彻夜不眠的霓虹,它们被窗帘过滤成一片模糊而暗淡的橙色,像一块将要融化的水果硬糖,黏糊糊地贴在空气里。我能闻到空气中浮尘的味道,混合着妈妈放在玄关的水仙花那股清幽的香气,还有……从门缝里一丝丝泄露出来的,属于爸爸的烟草味。那味道很淡,却像一根精准的针,扎在我嗅觉的某个特定位置。
门里没有争吵,至少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会把杯子摔碎的争吵。他们的声音被木门和距离揉成了一团模糊的棉絮,时高时低,像两只被困在瓶子里的蜜蜂,徒劳地振动着翅膀。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我能分辨出每一个停顿。那些停顿,比任何尖锐的词语都更具杀伤力。它们是暴风雨来临前,空气骤然静止的瞬间,是拔河比赛中,绳子中央那段被拉扯到极限、即将崩断的纤维。
我把脸颊贴在冰凉的墙面上,试图从那坚硬的平整里汲取一丝安宁。触感是真实的,墙皮上细微的颗粒感摩擦着我的皮肤,让我确定自己还坐在这里,而不是飘浮在某个失重的梦境里。我的姐姐,林薇,她的房门紧闭着。她总是有办法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来,无论是用一副耳机,还是一本厚得像砖块的习题集。她房间的门缝里,透出的是明亮的、稳定的白光,像一座固若金汤的灯塔。弟弟林风的房间则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像往常一样,雷打不动。他的世界里,只有奥特曼和明天早上能不能吃到巧克力味的麦圈。
我是中间的那个。
既没有姐姐那种可以用成绩构筑的坚固壁垒,也没有弟弟那种可以用年龄当借口的纯然无知。我卡在中间,像一本厚书里那枚不好不看的书签,尴尬地悬浮着,既不属于上一章,也到不了下一章。
不知过了多久,门里的声音停了。彻底停了。那种寂静,比之前的嗡嗡声更让人心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笨拙地敲打着胸腔。然后,是门锁转动的声音,“咔哒”,清脆得像冰块碎裂。
门开了。
先走出来的是妈妈。她没有看我,径直走向了客厅的沙发。她的脚步很轻,拖鞋摩擦着木地板,发出“沙沙”的声音,像秋天干枯的落叶。她坐下,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骨头。爸爸跟在她身后,他停在门口,低头看着我。他脸上的表情,被那片橙色的、黏稠的光晕染得看不真切。
“还没睡?”他问,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我没有回答,只是仰头看着他。我看见他下巴上冒出了一点青色的胡茬,看见他衬衫领口的一颗扣子不知何时掉落了,留下几个孤零零的线头。
他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浓重的烟草和疲惫的味道。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拧开水龙头,水流冲击不锈钢水槽的声音哗哗作响,突兀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妈妈在沙发上动了一下,她终于把目光投向了我。她的眼睛很漂亮,是那种很深的黑色,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雾。
“过来。”她说。
我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腿有些发麻。我一步一步挪过去,像一个提线木偶,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我在她面前站定。
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但手举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们要分开了。”她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看着她,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分开。这个词像一颗光滑的石子,被投进我心里那片早已不平静的湖面,没有激起巨大的水花,只是“咕咚”一声,沉了下去,一直沉,一直沉,直到触及最深处的淤泥。
爸爸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水汽凝结在杯壁上。他站到妈妈身边,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那个距离,我正好可以站进去。
“我们商量好了。”爸爸开口,他的目光越过我,看向不知名的远方,“你姐姐学习好,跟着妈妈,将来去大城市发展,机会多。”
妈妈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她的目光转向弟弟的房间,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arle的柔软:“小风还小,又是男孩子,跟着爸爸这边,方便一些。”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那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罩住。我站在他们面前,站在那个为我预留的、一个人的距离里,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人。他们能看穿我,看到我身后的墙壁,看到墙壁上的挂钟,看到时间一秒一秒地走过。
我能听到挂钟的“滴答”声,能听到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嗡”声,能听到窗外偶尔驶过的汽车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世界如此喧嚣,唯独关于我的部分,一片死寂。
姐姐是“学习好”,弟弟是“男孩子”,他们都有一个清晰的、不容置辩的理由,像一张标签,牢牢地贴在他们身上,决定了他们的归属。
那我呢?
我有什么?我成绩不好不坏,性格不活泼也不内向。我喜欢在阳台上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一下午。我会在下雨天把手伸出窗外,感受雨滴砸在手心的温度。我会把吃完的橘子皮,小心翼翼地剥成一朵完整的花。这些算是什么?它们能成为一个被选择的理由吗?
显然不能。
我的存在,仿佛是他们精密计划中的一个意外,一个无法被归类的、多余的变量。
“至于你……”爸爸终于又开口了,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你……先去爷爷奶奶家住一段时间,好不好?离得不远,周末我们都会去看你。”
“好不好?”
这是一个问句。一个看似给予我选择权的问句。但我知道,我没有选择。就像考试卷上那道我唯一不会做的选择题,ABC三个选项都像是错误的,而我,就是那个被排除在外的、不存在的D选项。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只是看着他们。我看到妈妈的眼神躲闪了一下,爸爸则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喉结上下滚动。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年我大概六七岁,我们一家人去公园野餐。妈妈带了一个很大的橙子,她说这是她买过的最漂亮的橙子,要我们三个人分。她拿出水果刀,小心翼翼地切下去。她想一分为三,但橙子是圆的,无论她怎么努力,总有一块会比另外两块小一点,或者大一点。
姐姐说:“我要最大的那块,我下午还要去上补习班,需要补充维生素。”
弟弟哭了:“我要!我要最大的!”
妈妈很为难。爸爸在一旁笑着说:“别争了,让老二先选吧,她最小气,不让她先选,她能记一辈子。”
所有人都笑了。我也跟着笑。然后,我指着那块最小的、形状也最不规整的橙子,说:“我要这块。”
我记得妈妈当时愣了一下,然后她摸着我的头,说:“我们家老二最懂事了。”
我为那句“懂事”高兴了很久。我以为“懂事”是一种赞美,是一种可以换来更多喜爱的品质。
现在我才明白,“懂事”的另一个名字,叫“可以被牺牲”。
因为你懂事,所以你不会哭闹。因为你懂事,所以你可以接受不公平。因为你懂事,所以你可以被放在最后,甚至被遗忘。
“那就这么定了。”爸爸的声音,像法官敲下的木槌,给这场无声的审判画上了句号。
我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只是觉得很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比赤脚踩在冬天的瓷砖上还要冷。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一个空洞,风从这个洞里呼啸而过,带走了我所有的温度。
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片因为楼上漏水而留下的水渍,形状像一幅不规则的地图。我盯着那幅地图,想象着自己是一个孤独的旅行者,正在这片荒芜的大陆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第二天,阳光很好。灿烂得有些不真实。
妈妈在帮姐姐收拾行李,她的新家在一个听起来很繁华的小区,离姐姐的重点中学很近。她们在讨论要不要把那盆绿萝也带过去,姐姐说新家光照不好,养不活,妈妈坚持说可以放在朝南的窗台上。她们的声音里,有一种奔赴新生活的雀跃。
爸爸在陪弟弟打游戏,游戏机发出激烈的打斗声和胜利的音效。爸爸把弟弟举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弟弟发出“咯咯”的笑声,清脆得像银铃。他们的世界里,充满了力量和快乐。
而我,我的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包。奶奶在电话里说,家里什么都有,让我人过去就行。
我站在我的房间门口,看着这一屋子的狼藉和……生机。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舞蹈。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又好像一切都和昨天不一样了。
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在短短一个晚上之后,就变得陌生起来。它不再是我的“家”,而是一个即将散场的舞台。姐姐和弟弟是领走了奖品的主角,而我,是那个负责在幕布拉上后,默默收拾起被遗忘的道具的工作人员。
我走进房间,拉开抽屉,里面放着我所有的“宝贝”。一个装满了各种颜色玻璃珠的铁皮盒子,一本贴满了好看的糖纸的本子,还有一个旧的、掉漆的随身听。
我拿出那个随身听,它是我十岁生日时,爸爸妈妈合买给我的礼物。我还记得那天,他们把它藏在一个大大的蛋糕盒子里,骗我说是给我买的奶油蛋糕。我打开盒子,看到这个银灰色的、方方正正的家伙时,并没有感到惊喜。我想要的是一个会眨眼睛的洋娃娃。
但爸爸告诉我,这里面可以装下全世界的声音。他教我怎么把磁带放进去,怎么按下播放键。我拥有的第一盘磁带,是周杰伦的《范特西》。我听不懂那些含混不清的歌词,但我喜欢那种调调,懒洋洋的,又带着一点说不清的酷。
后来,我还学会了用它录音。我录过窗外的雨声,录过厨房里妈妈切菜的声音,录过爸爸看球赛时的欢呼声。我还偷偷录过他们一次难得的、没有争吵的对话。
那盘磁带,被我用红色的记号笔在A面画了一个小小的太阳,B面画了一个月亮。它就静静地躺在抽屉的角落里。
我把它拿出来,放进随身听里。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滋——”的一声电流音后,是熟悉的声音。
“……那件蓝色的羊毛衫,你放哪儿了?明天降温,我想穿。”是爸爸的声音。
“在衣柜第二个抽屉里,我昨天刚熨过。你啊,自己的东西总是不记得放哪儿。”是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点嗔怪。
“记不住才好啊,这样你就得一直帮我记着。”
“贫嘴。”
很短的对话,平淡得像白开水。但此刻,从那副旧耳机里传出来,却像一首绝版的老情歌。声音有些失真,带着磁带特有的那种“嘶嘶”的底噪,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时光之雾。
我按下了停止键。
我把随身听和那盘磁带放进了我的背包。这是我唯一想从这个“家”里带走的东西。它们是我曾经拥有过一个完整家庭的,唯一证据。
爸爸开车送我去爷爷奶奶家。车里放着交通广播,主持人用字正腔圆的声音播报着哪里堵车,哪里发生了剐蹭。阳光从车窗外照进来,很刺眼。我和爸爸一路无话。
快到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在爷爷奶奶家,要听话。缺什么,就给爸爸打电话。”
我“嗯”了一声。
他又说:“你妈……她就是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她也是为了你姐姐好。”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没有作声。为了姐姐好。那为我呢?谁来为我好?
车子在一条老旧的巷子口停下。爷爷奶奶已经等在那里了。奶奶看到我,快步走上来,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哎哟,我的乖孙女,可算来了。”她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拍着我的背,“瘦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爷爷走过来,从爸爸手里接过我的背包。他的背有些驼了,但动作依然很利索。
爸爸没有下车,他摇下车窗,对爷爷奶奶说:“爸,妈,那我就先走了,公司还有事。”
爷爷“嗯”了一声,说:“路上开慢点。”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调转车头,然后“嗖”的一下,就消失在了巷子尽头。它走得那么快,那么决绝,就像它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奶奶拉着我往巷子里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走,回家,奶奶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炖了一上午了,烂得很。”
家。
我跟着她,走进了那个充满了樟脑丸和旧时光味道的“家”。
爷爷奶奶的家,是一个很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大的槐树,夏天的时候,会有很密的树荫。树下有一个石桌,几个石凳。我小时候,最喜欢在那个石桌上写作业。
我的房间在二楼,是一个很小的阁楼。有一个斜斜的屋顶,开了一扇天窗。晚上的时候,可以躺在床上看星星。奶奶已经把床铺好了,被子是新晒过的,有一股阳光的味道。
我把背包放下,拿出那个随身听,放在了枕头边。
从那天起,我成了一个“客人”。
每周末,爸爸会来接我。有时候,我们会去他那个只有他和小风的“新家”。那个家里,总是很乱,地上散落着弟弟的玩具,沙发上堆着没来得及洗的衣服。爸爸会给我做饭,他的厨艺很糟糕,炒的青菜总是半生不熟,炖的汤总是忘记放盐。弟弟会缠着我,让我陪他看动画片,或者给他讲故事。他会突然问我:“姐姐,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能摸摸他的头,说:“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这是一个谎言。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
有时候,爸爸会带我去妈妈那里。妈妈和姐姐的“新家”总是很整洁,地板擦得锃亮,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姐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学习,偶尔出来,也只是和我打个招呼,问一句“最近怎么样”,然后就又回去了。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妈妈会给我买很多新衣服,会带我去吃很贵的餐厅。她会仔细地询问我在学校的情况,关心我的成绩有没有下降。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补偿的意味。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比任何责骂都让我难受。
我像一个皮球,被他们在两个“家”之间踢来踢去。每个家都对我很好,好得无懈可击。他们给我买最好的东西,给我最无微不至的关怀。但那种好,像隔着一层保鲜膜,你看得见,摸得着,却感觉不到一丝真实的温度。
我成了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我旁观着爸爸如何笨拙地学习做一个单身父亲,旁观着妈妈如何努力地扮演一个成功的母亲。我看着姐姐离她的梦想越来越近,看着弟弟在没有妈妈的陪伴下慢慢长大。
而我,我停留在了原地。
学校里,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了我家里的情况。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同情。那种同情,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得我浑身不舒服。我开始变得不爱说话,我害怕别人问起我的家庭,害怕他们问我:“你想爸爸还是想妈妈?”
我两个都不想。
我想念的,是那个回不去的、曾经的家。是那个会在我敲门时,不耐烦地喊一声“知道了”的爸爸,是那个会一边唠叨我房间乱,一边帮我把衣服叠好的妈妈。是那个会抢我零食,但也会在被窝里跟我说悄悄话的姐姐。是那个会把鼻涕蹭在我衣服上,然后傻乎乎地冲我笑的弟弟。
这些,都成了奢侈品。
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小到只剩下那个小小的阁楼,和那个旧旧的随身听。
每个睡不着的夜晚,我都会戴上耳机,反复听那盘磁带。那段平淡无奇的对话,成了我唯一的慰藉。在“滋滋”的电流声里,我才能暂时忘记自己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才能假装,那个家,还完好无损。
有一次,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耳机线缠在了脖子上,随身听掉在地上,后盖摔开了,电池滚了出来。我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电池装回去,按下播放键。
没有声音。
我一遍又一遍地按,换了新的电池,还是没有声音。它坏了。那个能装下我全世界声音的方盒子,沉默了。
我坐在床上,抱着那个冰冷的铁家伙,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我把积攒了那么久的、所有的委屈、孤单和无助,都哭了出来。哭声在小小的阁楼里回荡,那么响,又那么空。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这件事哭。
哭过之后,我把那个坏掉的随身听和那盘磁带,一起放回了那个装玻璃珠的铁皮盒子里,把它推到了床底下最深的角落。
我告诉自己,该长大了。
不能再依赖那些虚无缥缈的声音来取暖了。
我开始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不是为了像姐姐那样,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我只是想找一件事情,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我开始拼命地看书,做题。我的成绩,以一种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速度,飞快地提升。
我不再期待周末。爸爸或者妈妈来接我的时候,我会说:“我这周作业多,不回去了。”
他们起初还会劝我,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他们只是会在每个周末,给我送来很多吃的和用的。我们见面的地点,从“家”,变成了爷爷奶奶家的巷子口。见面的时间,也从一天,缩短到几分钟。
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和姐姐成了校友。那时候,她已经高三了。我入学那天,是她带我去的。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飘飘,是校园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很多人跟她打招呼,她都礼貌地回应。
她把我带到宿舍,帮我铺好床,告诉我食堂在哪,图书馆在哪。她做得滴水不漏,像一个称职的学姐,却不像一个姐姐。
临走前,她突然对我说:“你不要怪他们。”
我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大人……都很自私。”
说完,她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个陌生的宿舍里,消化着她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高中三年,我过得像一个苦行僧。我很少参加集体活动,也很少和人交流。我把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了书本和试卷。我成了老师眼中的优等生,同学眼中的“学霸”。他们羡慕我的成绩,却不知道,我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填补内心的空洞。
我很少回家,无论是爸爸的家,还是妈妈的家。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我也不想让他们为我操心。学校的宿舍,成了我唯一的避风港。
高考结束那天,我走出考场,看到爸爸妈妈居然都来了。他们站在校门口的人群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这是他们离婚后,第一次同时出现在我面前。
他们看到我,都迎了上来。
“考得怎么样?”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然后,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们好像还是不明白,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句“考得怎么样”。
后来,我填了离家很远的一所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妈妈提出要为我办一个升学宴。爸爸也同意了。
升学宴定在一个很高级的酒店。他们请了很多亲戚朋友。姐姐也从她所在的大学赶了回来,她交了一个男朋友,高高帅帅的,两个人看起来很般配。弟弟也长高了很多,已经是个小少年了,见到我,还有些害羞。
那天的我,是绝对的主角。所有人都围着我,说着恭喜的话,夸我聪明,有出息。爸爸和妈妈,也难得地站在一起,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应酬着来往的宾客。
那场面,看起来那么和谐,那么美满。像一张全家福。一张迟到了很多年的全家福。
宴会进行到一半,我借口去洗手间,从那片喧闹中逃了出来。我走到酒店外面的露台上,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城市的夜景很美,万家灯火,像一片璀璨的星海。
我在露台的栏杆边站了很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爸爸。
他递给我一瓶水,在我身边站定。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他问。
“里面有点闷。”我说。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很低:“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许多。他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了。岁月,终究没有放过任何人。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疙瘩。”他说,“那天晚上……我们不是不想要你。只是……不知道该把你给谁。”
我静静地听着。
“你姐姐,从小就要强,学习好,你妈觉得,只有她能给你姐姐最好的条件,让她飞得更高。小风呢,那时候还那么小,又是个男孩,我觉得我得担起这个责任。我们都觉得,自己的选择才是对他们最好的。”
“那你呢?”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类似愧疚的情绪,“你从小就懂事,不争不抢。我们总觉得,把你放在哪里,你都能过得好。我们把你交给爷爷奶奶,觉得那是对你最公平的选择,因为他们最疼你。我们……把你当成了一个最不需要操心的孩子。”
最不需要操心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
不是不爱,而是以为我的爱可以延后。不是不想要,而是以为我可以等待。
他们把姐姐的未来和弟弟的现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却独独漏掉了我的感受。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是那个“懂事”的、可以自我消化的孩子。
我的懂事,成了他们忽略我的通行证。
“对不起。”他说。
这三个字,我等了很多年。我曾以为,当我听到它的时候,我会哭,会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们为什么。
但那一刻,我异常平静。
我摇了摇头,说:“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那些在阁楼里独自度过的夜晚,那个坏掉的随身听,那份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不被需要的自尊。都在漫长的时光里,慢慢地被磨平了棱角,结成了一块坚硬的疤。它还在那里,但已经不会再轻易地疼痛了。
“你长大了。”爸爸欣慰地笑了笑,又带着一丝苦涩,“比我们想象的,长得要快。”
后来,妈妈也找了出来。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然后走了过来。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抱了我一下。她的拥抱,有些僵硬,但很用力。我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香水味。
“以后,到了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她说,声音有些哽咽。
我“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回到那个热闹的宴会厅。我和爸爸妈妈,就在那个露台上,站了很久。我们没有说太多话,只是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各自想着心事。
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像三个平等的大人一样,站在一起。不再有父母和子女的身份枷锁,只是三个被生活裹挟着、犯过错、也留有遗憾的普通人。
去大学报到的那天,他们一起来送我。在机场,临进安检口的时候,我回过头,看到他们站在一起,朝我挥着手。姐姐和弟弟站在他们旁边。那一瞬间,他们看起来,又像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了。
只是那个家里,少了一个我。
我转过身,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安检口。
我的身后,是我的过去。我的前方,是我的未来。
大学四年,我过得很充实。我拿奖学金,参加社团,交了很多朋友。我利用假期去旅行,去了很多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的地方。我看过大漠的落日,也看过海上的日出。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大。
我很少回家。过年的时候,我会先去爷爷奶奶家,然后,像完成任务一样,分别去爸爸家和妈妈家各待一天。我们之间的关系,客气,疏离,但又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亲情牵绊。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留在了那个城市。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租了一个小小的公寓。有了自己真正的、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我把公寓布置得很温馨。我在阳台上种了多肉,在书架上摆满了书。我买了一个很好的音响,在我一个人的时候,会放很大声的音乐。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还是会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孤单。那种感觉,就像心里那个空洞,又在隐隐作痛。
但我已经学会了和它和平共处。
我会站起来,给自己倒一杯温水,然后走到窗边,看着这个城市的夜景。我知道,在这片璀璨的星海里,有无数个像我一样的人。他们或许也有着各自的故事,各自的遗憾。
我们都在努力地,活成自己的一束光。
去年冬天,奶奶走了。
很突然。一个很冷的早晨,爷爷发现她的时候,身体已经凉了。医生说,是心梗。
我们所有人都赶了回去。那是我们一家五口,时隔近十年,第一次在同一个空间里,待了那么久。
灵堂设在爷爷奶奶家的那个小院子里。奶奶的黑白照片,就摆在院子中央,照片上的她,笑得很慈祥。
没有人哭得撕心裂肺。我们只是沉默地,做着该做的事情。折纸钱,守夜,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
姐姐请了假,一直陪着爷爷。她变得比以前成熟了很多,会细心地照顾爷爷的饮食起居,会耐心地听他一遍又一遍地,讲他和奶奶过去的故事。
弟弟也长大了,成了一个很高大的青年。他默默地承担了所有的体力活,跑前跑后,安排各种事宜。
爸爸和妈妈,也一直在。他们之间,没有了当年的剑拔弩张,也没有了后来的刻意疏离。他们像两个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偶尔会低声交谈几句,商量着丧事的细节。
而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我那个小小的阁楼里。
我打开了床底下那个积满灰尘的铁皮盒子。里面,玻璃珠依然五颜六色,糖纸也还很鲜亮。那个坏掉的随身听,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我把它拿了出来,用纸巾仔细地擦去上面的灰尘。我试着按了一下播放键,当然,还是一片寂静。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槐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坐在门外冰冷地板上的小女孩。
如果,那个时候,有人能走过去,抱抱她,告诉她:“别怕,你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你只是需要自己长大。”
她后来的路,会不会走得容易一些?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已经走过来了。
奶奶下葬那天,下起了小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里。
我们撑着黑色的伞,站在墓碑前。墓碑上,并排刻着爷爷和奶奶的名字。爷爷说,他百年之后,要和奶奶葬在一起。
仪式结束后,大家都陆续离开了。我留在了最后。
我看着墓碑上奶奶的照片,突然很想跟她说说话。
“奶奶,”我轻声说,“我很好。我长大了。”
雨滴落在伞面上,发出“嗒嗒”的声音。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是她的回应。
我站了很久,直到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脚,感到一阵寒意,才准备离开。
转身的时候,我看到爸爸妈妈居然也还没走。他们就站在不远处,撑着一把伞,静静地看着我。
看到我回头,他们朝我走了过来。
“走吧,回家了。”妈妈说。
回家。
她说的,是爷爷家。那个我们所有人临时的“家”。
我们三个人,撑着两把伞,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一路无话。
回到院子,姐姐和弟弟正在收拾东西。姐姐要去赶下午的高铁,弟弟也要回学校了。
我们五个人,又聚在了那个小小的客厅里。气氛有些沉闷。
“以后……过年都回来吧。”一直沉默的爷爷,突然开口。他看着我们,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祈求,“趁我这个老头子还在,一年,就聚一次。”
没有人回答。
姐姐低着头,看着手机上的车票信息。弟弟的目光,在爸爸和妈妈之间游移。
“好。”
开口的,是我。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看着爷爷,又看了看他们,重复了一遍:“好。我们都回来。”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等待被选择的孩子。我成了那个,可以做出选择的人。
或许,家,从来都不是一个固定的地点,也不是一种所有权的关系。它是一种选择。是当我们都愿意,为彼此停留,为彼此付出时,才会存在的一种羁绊。
我们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我们有权利,选择如何与自己的过去和解,如何去构建自己的未来。
那个冬天之后,我们家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们开始有了一个家庭群,虽然大部分时间,里面都很安静。但偶尔,爸爸会发一张他做的、卖相依然很糟糕的菜。妈妈会发一条养生知识的链接。姐姐会分享她看到的风景。弟弟会吐槽他的专业课。
我很少在里面说话。但我会看。
我会看着那些零碎的、不成体系的分享,想象着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今年过年,我提前回了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先去了爷爷家。院子里的槐树,又抽出了新芽。我走进那个小阁楼,阳光从天窗洒下来,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我放下行李,去了一趟旧货市场。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终于找到了一个和当年那个一模一样的随身听。
然后,我回到阁lo,从铁皮盒子里,拿出了那盘画着太阳和月亮的磁带。
我把它放进新的随身听里,戴上耳机,按下了播放键。
“滋——”
熟悉的电流声后,是那段我听了无数遍的对话。
“……那件蓝色的羊毛衫,你放哪儿了?明天降温,我想穿。”
“在衣柜第二个抽屉里,我昨天刚熨过。你啊,自己的东西总是不记得放哪儿。”
“记不住才好啊,这样你就得一直帮我记着。”
“贫嘴。”
声音依然有些失真,但很清晰。
我靠在床头,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知道,那个回不去的家,就像这盘磁带,被永远地封存在了过去。我可以随时拿出来聆听,怀念,但不能沉溺其中。
而我,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可以抵御寒冷的“蓝色羊毛衫”。它不是来自父母,不是来自任何人。
它是我自己,在漫长的岁月里,一针一线,为自己编织的。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