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城去年通了高铁,终于把我们这个小地方连上了全国版图的动脉。县政府趁势推出了城市美化计划,城管队伍一下子扩了三倍。舅舅王德福偏偏这时候离了婚,拖着四十多岁的身子骨和一身的债,从村里来县城摆水果摊。
县城去年通了高铁,终于把我们这个小地方连上了全国版图的动脉。县政府趁势推出了城市美化计划,城管队伍一下子扩了三倍。舅舅王德福偏偏这时候离了婚,拖着四十多岁的身子骨和一身的债,从村里来县城摆水果摊。
那是七月的一个下午,热得柏油马路都快融化了。我骑着电动车去火车站接刚放暑假的闺女,远远就看见舅舅摊位那边围了一堆人。
舅舅的摊子摆在东门菜市场外沿,不算正规市场,但也不算完全的马路摊。政策一阵松一阵紧,平时城管来了就跑,跑得慢了就罚,大家心照不宣。
我把电动车停在路边,挤进人群。舅舅坐在凳子上,一只手捂着脸,眼角有血。地上的西瓜碎了一地,像一场小型灾难。红色的汁水混着灰尘,流进下水道的缝隙里。
“砰”地一声,又一个西瓜落地。一个年轻城管正在清理舅舅的摊位,他穿着整齐的制服,额头上全是汗,表情比舅舅还要痛苦。
“没收你的东西,接受处罚,跟我们去队里一趟。”另一个领头模样的城管说,声音不高但很坚决。
“队长,老王也是不容易,要不…”一旁穿便装的老城管小声劝道。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你以为我想这样?上面要求今年清理’马路市场’,我们不完成任务,大家的绩效都拿不到。”领头的城管摇摇头。
县城就这么大点地方,谁不认识谁啊。舅舅抬起头,我这才注意到他眼角的伤口,大概是刚才的争执中不小心碰到的。
“孩子他妈病了,我每月要寄三千块钱回去。再罚我三千,这个月孩子就没钱治病了。”舅舅声音嘶哑。
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那孩子不是得了白血病嘛?这日子咋过啊。”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李大娘,自从高血压厉害后就很少出门了。
舅舅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照片,我凑过去一看,是他那个瘦小的儿子,才十岁出头,在病床上笑得勉强。
“看看,这是我儿子,小虎。治病钱不够,他妈不干了,和村里开超市的跑了。”舅舅的嗓子像是灌了沙子。“我摆摊不也是没办法吗?求你们高抬贵手…”
这对话我已经听了无数次,每次舅舅喝多了,就会翻来覆去地说。但今天不一样,他是清醒的,他眼中的绝望比醉酒时更真实。
那个年轻队长接过照片,表情突然僵住了。城管们之间突然安静下来。队长的手微微发抖,又迅速翻了翻另几张照片。
“你…你是王德福?盘龙村的?”队长的语气完全变了。
舅舅愣了一下,点点头:“是啊,你认识我?”
“我姓刘,刘洪亮,上坡村的。我爷爷是刘树根。”队长说完,直接蹲下来,帮舅舅捡起还没破的西瓜。
周围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我听见李大娘嘴里啧啧两声:“真是老天有眼啊。”
刘队长,这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年轻人,此刻已经红了眼圈:“当年要不是你,我爷爷就没了。”
十五年前的那场山洪,我只有模糊的记忆。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听大人们说,舅舅在洪水中背着上坡村的一个老人走了五公里山路,把他送到了安全地带。后来那老人果然活下来了,但舅舅自己却因为受了风寒,落下了腰疼的毛病,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犯病。
这个故事在村里讲了几年就没人提了。谁能想到,现在竟以这种方式重新浮出水面。
刘队长站起来,环顾四周:“今天这里没有违规摊贩,全部疏散!”
老城管赶紧使眼色,众人各自散去。我假装看手机,实际上还留在原地。
舅舅脸上挂着不知所措的表情,看着刘队长帮他整理西瓜。我想上去帮忙,但总觉得此刻不该打扰。
“德福叔,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刘队长问。
舅舅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你也看见了,不怎么样。”
“我爷爷去年走了,九十三岁,走得很安详。”刘队长声音低沉。
“啊,节哀。”舅舅叹了口气,“老人家身体一直不错吧?”
“嗯,就是老年痴呆,最后两年基本不认人了。但他记得你,有时候还会问起你来。”
刘队长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您看,这是爷爷八十大寿时的照片,那会儿他精神还好。他一直说,要是能再见见你就好了。”
舅舅接过手机,盯着看了好久,沉默不语。我依稀能看到屏幕上的照片: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身边站着穿制服的刘队长,笑得像个孩子。
他们聊了很久,从当年的山洪到各自的生活变迁。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终于想起还要去接闺女,赶紧骑车离开。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舅舅的短信:“小鹏,今天不用来帮忙了,摊子不摆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骑车去了东门。到了才发现,舅舅的摊位变了样子。原本简陋的地摊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三轮车改装摊位,车厢经过改造,上面还装了遮阳棚。
“咋回事啊,舅?”我一脸惊讶。
舅舅笑着扶了扶草帽:“那刘队长昨晚拉我去喝酒,说要帮忙。我以为就是客气话,没想到今早真把这车给送来了。”
“还有这好事?”
“他说这是城管队里的流动摊位试点,有了这个,我就算是半正规了,不用担心被赶了。”舅舅拍了拍三轮车,眼里有光,“小虎下个月要做第三次化疗,我得多挣点。”
午后,我在超市采购完回家路过东门,远远看见刘队长和几个城管站在舅舅摊位旁边。我以为又出事了,赶紧靠近,才发现他们是来买水果的。
“德福叔,这西瓜怎么卖啊?”刘队长大声问,明显是在给舅舅捧场。
“队长来了啊,你们拿着吃,不要钱。”舅舅忙着给他们挑西瓜。
“那不行,公务人员不能收礼。”刘队长一本正经地说,然后掏出钱包,“按市场价,一分不能少。”
舅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钱。我站在不远处,看见刘队长买了两个大西瓜,明显超出了他们几个人能吃的量。
“下周我爷爷的周年祭,德福叔你要是有空,来坐坐吧。”临走时,刘队长说。
舅舅点点头:“一定去。”
他们走后,我过去帮舅舅整理摊位,问道:“舅,你真打算去吗?”
“去啊,怎么不去?”舅舅拿起抹布擦了擦手。
“那小虎怎么办?不是要去医院复查吗?”
舅舅沉默了一会儿:“推迟一天吧,我跟医院打个招呼。欠人家的情,总要还的。”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舅舅看起来比昨天精神多了,他甚至哼起了走调的小曲。
日子就这样继续着。舅舅的摊位生意渐渐好起来,这与刘队长的关照分不开。每天下午四点左右,城管们都会来买点水果,时间久了,连带着其他顾客也多了起来。
八月中旬的一天,天气闷热得厉害,空气里像是裹着一层厚厚的棉被。舅舅的三轮车摊位已经成了东门的一道风景,甚至有人专程来买他的水果,说是吃着特别甜。
我去找舅舅商量小虎转院的事,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他的摊位前。走近一看,舅舅正在和一个中年妇女吵架。
“就是你家的西瓜不新鲜,我儿子吃了拉肚子!必须赔钱!”那妇女嗓门很大。
舅舅急得满头大汗:“大姐,我的西瓜都是今早进的货,每个都亲自尝过,绝对新鲜…”
“我不管!要么赔医药费,要么我去城管队举报你!”
听到”城管队”三个字,舅舅的态度明显软了下来:“那您说个数,我尽量赔偿…”
我正想上前帮腔,忽然看见刘队长骑着摩托车过来了。他一下车,那妇女就像看见救星一样迎了上去。
“刘队长,你来得正好!这个摊贩卖坏水果,害得我儿子拉肚子,你管不管?”
刘队长看了看舅舅,又看了看那妇女:“张大姐,这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那妇女气势一下子弱了,支吾道:“我…我这不是为了孩子嘛。”
“你儿子前天就拉肚子了吧?我昨天看见他爸领他去医院,当时你老公还跟我打招呼来着。”刘队长淡淡地说。
妇女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转身就要走。
“等等。”刘队长叫住她,“各位街坊都看着呢,你这样做不合适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妇女只得向舅舅道了歉,然后匆匆离开。
“谢谢啊,队长。”舅舅擦着额头的汗。
刘队长摆摆手:“别谢我,是德福叔你自己做得好。这条街上谁不知道你的西瓜是最新鲜的?张大姐是想碰瓷你呢。”
舅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不是你,我可能就赔钱了。做小生意的,怕惹事。”
“德福叔,说起来我还有事求你。”刘队长突然严肃起来。
“啥事?你说。”
“我们城管队最近在做’文明城市’创建,上头要求每个社区都要有’道德模范’。我想推荐你,讲讲你当年救我爷爷的事。”
舅舅连连摆手:“别别别,那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再说也不算什么大事。”
“在我们家就是大事。”刘队长认真地说,“而且,如果你当选了,每月有300块补贴,评上区级还有奖金,对小虎的治疗也是帮助。”
听到”小虎”两个字,舅舅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摇头:“我哪有那资格啊。”
我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舅,试试吧,没准真能评上呢。”
最终,在我和刘队长的软磨硬泡下,舅舅勉强答应了。
九月初,县里来人采访舅舅,让他讲述当年救人的经过。舅舅讲得磕磕绊绊,总是强调”不算啥大事”。但从刘队长补充的细节中,我们才知道,当年的情况比传闻中危险得多。舅舅为了救刘爷爷,自己差点被山洪冲走,后来腰伤也比他承认的严重许多。
采访视频被剪辑后放在了县电视台和县政府网站上。没想到,这个普通的救人故事,因为相隔多年后的巧遇,竟然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当地媒体给它起了个标题——《十五年后,被救老人的孙子成了城管队长》,一时间传播很广。
十月的第一个周末,舅舅被评为区级”道德模范”,颁奖仪式就在县文化广场举行。那天舅舅特意去理了发,穿上了唯一一套西装,那还是他当年结婚时买的,如今已经有点发旧了。
主持人讲述完舅舅的事迹,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舅舅上台领奖时,腿都有点哆嗦。
“王德福同志不求回报的精神值得我们每个人学习…”颁奖词念得很长,舅舅站在台上,眼神不知道往哪放。
等到舅舅回到座位上,刘队长悄悄递给他一个信封:“德福叔,这是市领导看了你的事迹后特批的专项救助金,给小虎治病用的。”
舅舅接过信封,沉甸甸的。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地点头道谢。
我坐在观众席上,突然想起什么,问旁边的一个城管:“刘队长的爷爷,不是得了老年痴呆吗?他还记得我舅舅救他的事?”
那城管笑了笑:“老爷子后来糊涂了,但刘队长从小就听这个故事长大的。他爸妈、他叔叔婶婶,村里的长辈,都会讲当年你舅舅怎么救了他爷爷,说要是没有你舅舅,他们这一家就断了根。”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心里又酸又暖。原来恩情这东西,有时候说不清道不明,但会在不经意间生根发芽,静静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
颁奖典礼结束后,我和舅舅一起去医院看小虎。医生说最近的检查指标有好转,如果继续治疗,有很大希望康复。
回来的路上,舅舅难得地沉默。直到快到东门时,他才开口:“小鹏啊,你说这世道,到底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我想了想:“好人多吧,要不这世界早就乱套了。”
舅舅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当年救老刘头,真没想那么多,就是看不得老人被洪水冲走。谁能想到十几年后…”
他没有说完,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第二天清晨,东门菜市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舅舅的三轮车摊位上,整齐地摆放着新鲜水果。他戴着”道德模范”胸牌,腰板挺得比往常直。
刘队长骑着摩托车过来例行检查,看见舅舅就笑着打招呼:“德福叔,今天西瓜甜不甜啊?”
舅舅笑得像个孩子:“甜着呢,队长,挑一个?”
“行,挑个大的,今天队里开会,给大伙解解暑。”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心想,也许这世上的善良,就像接力棒一样,从一个人传递给另一个人,生生不息。
当晚,一场秋雨过后,天气终于凉爽了下来。我走过东门,舅舅已经收摊了,但三轮车还停在原地。定睛一看,舅舅正坐在车旁的小板凳上,低头捣鼓着什么。
“舅,这么晚还不回去?”我问。
“哦,小鹏啊。”舅舅抬起头,手里拿着一个旧相框,玻璃都有点花了,“我在整理小虎的照片,想挂在摊位上。”
我走近一看,相框里是小虎最近拍的照片,虽然因为化疗头发掉了不少,但笑容比之前灿烂多了。
“医生说了,再坚持半年,就有希望痊愈。”舅舅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喜悦。
突然,一阵风吹过,掀起了三轮车上的遮阳布。舅舅赶紧起身去按,不小心碰倒了摆在角落里的另一个相框。
我帮他捡起来,才发现里面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年轻时的舅舅站在山路上,背着一个老人,两人都浑身湿透,但笑容却很明亮。
“这是…”
“当年救老刘头后,村里人拍的。”舅舅接过相框,轻轻擦了擦,“前几天刘队长给我的,说是从他爷爷遗物里找到的。”
我凑近看了看,照片背面用颤抖的笔迹写着一行字:恩情如山,永世难忘。
“走吧,回家。”舅舅小心翼翼地把相框放进三轮车的储物箱,锁好车门。
我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秋风送来远处的桂花香。舅舅走路的姿势,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似乎没那么佝偻了。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