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年我被学校开除,我问校长:你认识我妈吗?校长:你妈哪根葱?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8-27 11:12 2

摘要:我站在校长面前,校长的茶水冒着热气,他的桌上压着红头文件,我的退学通知书在最上面,像一片飘落的叶子,无处安放。

那是九九年秋天的一个午后,天光像水一样凉,在办公室窗台上叮叮当当地碎成一地反光。

我站在校长面前,校长的茶水冒着热气,他的桌上压着红头文件,我的退学通知书在最上面,像一片飘落的叶子,无处安放。

“你认识我妈吗?”我问他,声音发紧,却尽量不抖。

他抬了抬眼皮,仿佛对纸张更感兴趣,“你妈哪根葱?”

那一刻我听见心里有一根弦断了,断得很利索,很干脆,像我妈切豆腐时候那一抹下刀的保证。

我攥着口袋里那节铅笔,只觉得掌心出汗,汗里都是昨晚的油烟味和洗衣粉味,我忍着没说话,直到班主任老孙从门外进来,咳了一声,说话不重,像往窗缝里塞旧报纸一样,“校长,孩子还年轻。”

校长不看他,拿起盖好的章,重重一摁。

我看着红印子,心里忽然平静下来,像雨后的水泥地,潮是潮,还是一样灰白。

门口的走廊里站着我妈,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衣,脚边的帆布鞋给雨淋了,还带着泥点,她看见我只问了一句,“走吧。”

我说好,声音挺轻,我妈就把她随手挽的袄袖放下,理了理,往外走,背挺直,像厂里那条她看了十几年的织轴。

第1章 风从厂门口吹来

我们家在城郊,城的一边是学校,一边是厂,厂门口长年挂着标语,红底白字,风吹日晒,一年一年地褪色,像很多人的脸。

我爸走得早,九五年的冬天,运煤车在山路上翻了个身,消息从西北的风里被吹回来,吹到我妈手里时,已经没了温度,遗像是我妈自己找照相馆选的,说要挑一张笑得像活着的,后来放在柜子顶上,一年一年的灰。

我妈在纺织厂做机修,手腕里有劲,一拧能把锈死的螺帽扭开,她靠这双手给一片布料找过无数条回到正轨的路,她的脸被机油熏黑,牙却白,笑起来时候照得人心里亮。

九七年开始,厂里就不景气了,件数越来越少,订单越来越薄,车间里的灯却还是那么亮,亮得像白天,白得让人不敢抬头看,到了九八年,一波一波的下岗名单贴在公告栏里,黑字白纸,贴上去那一刻就成了石头,沉在每个人心里。

我妈的名字也在上面,她盯了很久,说了一句,“该来的总得来。”

回家那天,她把红色的工作证放在抽屉里,抽屉关上又开,开了又关,像她在跟自己道别,后来她拿出来,认真地剪成两截,跟我说,“不挂念,它挂念你。”

我那时候还在学校,成绩不算好不算坏,像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往往不是走在最前面,也不是掉在最后,走路的姿势是中规中矩的,目的是先走到终点再说开心不开心。

结果九九年的那场事,叫“打架”,又叫“损坏公物”,我在走廊口拦住两个外校的人,他们来找我同桌麻烦,嘴里说着不干净的话,我没忍住,推搡间把实验室的窗户撞碎了,玻璃在地上溅成了小雪,我心里也凉了一片。

班主任劝我写检讨,我写了,也认错了,校纪处分下来,正好赶上学校整顿纪律,我成了整顿里最合适举例子的一个,退学通知像一阵风,把我吹到了屋外。

那天从学校出来,天很高,树叶很绿,我妈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脚步比平时重。

她在路口停下,没看我,说,“你饿不饿?”

我想了想,说,“有点。”

她就带我去吃馄饨,馄饨皮薄馅大,汤里飘着紫菜和虾皮,老板娘认得我妈,说,“老何,今天怎么带小伙子来?”

我妈笑笑,说,“今天他出师。”

老板娘不懂她什么意思,只是多给了两勺肉末,我看着那碗馄饨,忽然觉得鼻子酸,眼睛里水光一闪,差点就掉下来。

我妈把筷子放下,慢慢说,“他们是学校,我们是家,学校不要你,家还要你,天大地大,总有你的去处。”

我抬头看她,她的脸上没有怒,没有怨,只有一股子知天命的笃定,像冬天里锅里的水翻开那一刻,温暖到把屋里的冷气都逼出去。

第二天,她去市场找了个摊位,摆上缝纫机,招牌是她自己拿粉笔写的,“改裤脚,换拉链,补衣服”,字写得不匀,但架子跟针线一样挺。

我就跟她在市场里蹲着,旁边是卖菜的,卖菜的和我们一样,早五晚九,背白布袋住棚子底下,他们比我们更会笑,因为笑能卖得出菜。

午后风从厂门口吹来,吹过我们的摊位,吹动缝纫机上的红线,小小的一团,像一枚燃着的小火,支撑着一屋子的光。

我天天帮她抬缝纫机,抬久了就会抬,肩膀上的压痕慢慢长成茧,皮肤这东西,什么时候长茧,什么时候开裂,它都只顺着你的意思走一点点,让你记住不该忘的事。

晚上回到家,她把旧木箱子搬出来,里面是我爸留下来的扳手和一支烙铁,烙铁柄子已经被烫得发黑,她递给我说,“你有手就能有饭吃,手里有技术,心里要有良心,这两样,是你爸留下给你的。”

我接过烙铁,烫手,但我不放。

我妈说,“你先跟着小裴学,他在文化路修电器,两条街都找他。”

我说好,心里像怀里揣了一颗石头,沉沉的,压得我不敢再张狂。

第2章 师傅的烙铁

小裴的店在文化路和新华街交叉口,店门口永远有几辆自行车靠着,墙上贴着各种电器的广告,电视、收录机、电饭锅,旧的新的混一起,像这个时代的节拍,快慢不一,抓不住,却一直响着。

我第一次进去,闻到的是一种复杂的味儿,焊锡的甜腥,灰尘的潮湿,塑料受热的微焦,还有茶水的苦香,混在一起,像一间屋子的命。

小裴四十出头,瘦,背微驼,戴一副老花镜,修习惯之后,镜子经常滑到鼻尖,他的手指瘦长,指甲里永远有黑,他看人时眼睛不抬太高,嘴角常常压着一丝笑,不冷不热,像他那把焊台的温度。

“叫师傅。”我妈推了我一把。

“裴师傅。”我说,声音有点紧。

他点点头,递给我一块抹布,“先擦一圈,学修电器,一开始就是认器材,工具就是人的脚和眼睛。”

我把店里从里到外擦了一遍,擦到货架里那台老式的收音机时,按下开关,嗡的一声,电流在屋子里跑了一圈,跑到我心口,立住了。

小裴指着一台拆开肚子的电视,慢慢说,“看,电路板就像一座城,每一条线都是一条路,路走错了,城就乱了,修理就是把错的路改回去,活人的手,死人做的事,真做好了,心要定。”

他让我从最基础的焊接练起,嘴里念叨,“焊是糊,好糊,糊扎实”,我起初焊的点像风里的露水,一吹就散,他看着,摇摇头,不骂,只拿过来示范,手腕一抖,焊锡像听话的鱼,跳上去,贴在铜片上,平平圆圆,像太阳掉在树梢。

“别急,手稳,心稳。”他把烙铁递给我,烙铁头干净,反光,我看见里面有我这张紧张的脸。

每天下午两点到晚上九点,我在店里学,白天帮我妈看摊,抬机器,剪线头,我的手开始粗,手背的血管变得清晰,像一幅地图,往上走是未来,往下走是过去,每一条路都会旅过一次。

学的时候也出过笑话,有一次我把电容当电阻装上去,开机,“砰”的一声,小火星蹦出,吓得我一屁股坐地上,小裴笑得眼睛都眯了,“吃一堑长一智,怕就记住了。”

店里来的人多,有老工人拿着用了十年的收音机,说里面常有杂音,别让人把里面那张纪念卡片给扔了,那卡片是他女儿入学时领的,有字,是信,其实久了已经掉色了,他却当宝。

也有小孩子拿着被他玩坏的录音机,急得要哭,以为被他爸看见要挨骂,我蹲下来说,“别怕,慢慢修,有的事能补。”

有一次,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拿着一台像刚买的DVD来,说是坏了,让我们换个新的主板,结账时还瞥着我说,“别偷我的好件换差件啊,我懂的。”

我当时火就窜起来了,嘴在牙缝里动了动,话没出声,小裴拉了我一把,笑着对那人说,“我们这儿干活靠的是手艺吃饭,不靠换件吃饭,你放心。”

那男人撇撇嘴,走时还在门口留了块鞋泥,我拿抹布擦了又擦,擦不掉心里那块印。

晚上打烊,风吹着门轴,吱呀吱呀,像老人的背,“你还要遇见很多这样的人。”小裴把烟掐了,“谁都怕被骗,所以先怀疑别人,我们做手艺的,要忍着,忍着不是认亏,是认道。”

我点头,他又说了一句,“还有,别跟人耍滑,换件做旧,倒腾零件这种钱来得快,来得狠,走得也快,还狠。”

我说我记着了。

可是人,难免要试探一次,才知道火有多烫,灰有多凉。

阿昌是我以前同学,他辍学比我早,他跟我说,“现在城里修手机,换个屏就是三百,进货不过五十,你要不要试试,帮我看个摊算了。”

那年手机刚兴,翻盖的,直板的,彩屏像彩色的糖,街上每个人手里都一样握着一个小方块,像握着一座快要搬家的城市。

我跟着阿昌去看过,他的摊子摆在市一院的大门口,对着来来往往的人,他的手很快,动起来像拍戏,他眼神也很快,看不出哪一刻是真心。

他递给我一块屏,“你摸摸,十块钱一个,装上去,钱不扒拉出来?”

我摸着那薄薄一片,冷冷的,心却热了一下,我想起妈妈的摊位,想起她每天一针一线挣来的钱,一根线,一分一分,像绣花。

我没接这单,我跟阿昌说,“我这手只学了几个月,敢拆不敢装。”

阿昌笑,“胆子小,混不了。”

我笑,不辩解,我回到小裴店里,继续练我的焊点,小裴看着我的背影,说,“演习一遍一遍,熟了就是你自己的。”

他没问我去哪了,也没问我和谁见了,我心里却像刚踏过一条河,鞋漏了水,脚冷,但道边是太阳。

第3章 良心的价码

市场里冬天来得早,四点半过后天就黑了,灯泡亮起来,黄的光把摊位上的线团照得暖暖的,风从巷子里挤出来,钻进衣缝,不由你半句。

我跟我妈守摊,一边看人,一边看时间,来修衣服的人多半是老顾客,裤脚磨了一轮又一轮,该换的换,该补的补,像人生的边角,磨烂了补补,也还能穿。

有一次,一个外地来的小伙子抱着一个破旧的收录机来,冻得鼻尖通红,说家里打电话说奶奶过世,让他回去,他想带着这个带回去,里面有奶奶年轻时唱戏的录音,一开始没敢开口,拿着那机器在门口徘徊,走了又回,大概怕修不起。

我看出他的难,我问,“怎么坏了?”

他说昨天在工地摔了一下,声音就没了,他试了几次,只有一个嗡响。

我接过来,拆开,里面有一根小线松了,焊点断了,我拿起烙铁,心里说着,手稳,心稳,点一点,焊锡团成一粒小圆球,往上一贴,声音就回来了,先是一声嘶,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嗓子,真切且远。

他眼里突然就亮了,笑得像过年,问我,“多少钱?”

我看他身上那件棉服,线已经翻毛,袖口的口子没补,他那两只手指甲缝里满是白色的干粉,是水泥,我随口说,“二十。”

他连连点头,塞给我三十,说,“这十块是谢你的。”

我没收,我说,“能赚的赚,不能赚的,心里放着。”

正说着,店门外又来了一位男人,拿着一个DVD,问是否修,我问是什么问题,他说不读取光盘,但是他急着用,让我无论如何今天修好,我拆开看了,激光头已经老化,换一个就行了,他问换一个多少钱,我按成本加人工报了价,他皱眉,说,“怎么这么贵?”

我说,“我这都是照规矩算的。”

他看了看我,突然压低声音说,“我在东头也问过,便宜不少,你给我也按那个价,零件我自己出。”

我说不行,当面换他看可以,同等品质我们才敢保证。

他脸色一沉,“你们就是欺负人不懂。”

我没吭声,我不想和他辩,说多了也白,修是修,算是算,我们只管我们的手。

他拍桌子,声音很响,“不修算了,你们店就是贵,还装正经。”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一阵冷气,我挪了一下手里的烙铁,烙铁发出“滋”的一声,小火一样亮。

那天晚上,店里没什么生意,小裴喝了口水,叹息,“你今天没做错。”

我嗯了一声。

他点了点那台刚修好的收录机,“这就是所谓的良心,有时候它就是二十和三十之间的差价,有时候它就是一句解释和一个脾气之间的选择。”

我回去晚了,市场里的灯一盏一盏熄,我妈还没回,她的摊位上垫着一块厚纸板,上面坐着一个老人,等着她给换拉链,老人看了我一眼,就笑,说,“你妈这手,稳。”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给他按着拉链头,等我妈回来,她用嘴巴叼着一枚针,眼睛低着,神情专注,仿佛在一块布上,绣一个人的一生。

我妈收完摊,对我说,“今天脸色有点不好。”

我笑笑,说,“遇见点事,你教我的,我记着。”

她看着我,像看着一颗刚发芽的种子,心里有数,但不催。

转天,阿昌来找我,他穿着一件新夹克,表带亮亮的,手指上有一个戒指,锃光发亮,他对我说,“你别傻了,人挣钱不看你拿烙铁用不用心,人看你手上的钱是不是热的,热的就是活的。”

我说,“烫手的,不敢拿。”

他呵呵笑两声,眼角有褶子,他的褶子里藏着没说出口的焦虑,“你以为你妈那摊子能撑几年,现在谁还缝补,大家有钱了,坏了就扔,扔了就买新的,跟我们这个同行混,抢先一步,才有汤喝。”

我沉默片刻,问他,“汤喝多了,会不会烫嘴?”

他“哧”一声笑,扭头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你别后悔。”

我看着他背影,有点恍惚,恍惚着就到了年关。

年关忙,修这个,补那个,隔壁卖菜的老王说,“年关就是结算,算一年里人情账和辛苦账。”

我妈把抽屉里的小本拿出来,记谁欠了一次,谁欠了两次,有些人年年欠,过年会来还,带一袋橘子,垒在那里,橘子皮厚,肉甜,像懂得感恩的人,咬下去都甜到心里。

我看着那本子,忽然听见一声响,像从过去掉下来,电话响了,是老孙老师,电话那头他说话还是那样小心,“有空出来走动一下。”

我约他在学校门口见面,他一次一次往外看,见了我,笑意浮在眼尾,迟了一步,却真诚。

“好好过日子吧。”他拍拍我的肩,“那时候,我劝不动,有的事不是一个人的事。”

“我知道。”我说。

我们一起站在学校门口,门里门外各是一个世界,他一边看,一边讲他班上的孩子,我听得出他的惦念,像个男人站在河一岸,对着另一岸的孩子挥手,知道过不去,还要挥。

临走他把一个小盒子塞给我,说,“给你妈的,过年了。”

回去我打开,是一副毛线手套,尺码合适,针脚也密,我妈戴上,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她说,“老师手工不差。”

老孙不是老师出身,他是半路上岗,热心真诚,手也巧,他的儿子在外地打工,电话里总说加班,他有时候坐在我妈摊位旁边歇脚,手里拿着针织,织两行,撤两行,说这个就像人,走了退,退了走,总得有个止境。

第4章 风波背后

新年过后,城里有一个消息,如同冷风吹进玻璃窗缝,谁都知道,却都不愿说,那就是教育局发了一纸问责,问责的对象里有我们学校的名字,理由是违规收取择校费、赞助费,各种名目,水面上浪花一个接一个,直到有人被调走,有人被停职。

我站在书报亭,一页页翻报纸,不是为了看热闹,只是心里那口气被什么东西逗了一下,浮起来又沉下去。

那时候我去了一家网络公司帮人跑线,县里第一批装局域网的学校就有一个在城西新建的中学,工地还没收尾,教导处已经开始订电脑了,我跟着师傅刘强,扛着线缆,钻天花板,蹲墙角,像一只鼠,任劳任怨。

刘强是很稳的一个人,做事有章法,话不多,动手之前先画图,他说,“线就像血管,血一乱,整个身子就乱。”

学校里新漆未干,墙壁白得刺眼,走廊里挂着“文明礼仪”“好好学习”的条幅,我一抬头,瞧见一张黑框照片,是新任校长,人到中年,面相正气,我心里一动,想起了那个坐在红头文件后面的人,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位置,风往哪边吹,木头往哪边倒,谁都看得清。

“你以前在哪个学校读?”刘强随口问我。

“二中。”我说,声音很淡。

他“哦”了一声,“我侄子也在那里,不知道老师严不严。”

我笑了笑,“严不严都看自己。”

那天我在机房里布线,一个小男孩探头探脑,看我手上白色的扎带一圈一圈地扣住线组,像一个个规矩落地,他问我,“哥哥,这个是干什么的?”

我说,“让线走整齐,整齐了,未来才不会乱。”

他点点头,又问,“你以前也读过书吗?”

我说,“读过。”

他眨眨眼,“那你为什么不读了?”

我一个愣神,笑了笑,“我在用另一种方式读。”

他不懂,却认真地记下了我说的话,他的小本子里乱七八糟的字里,多了一个“整齐”字。

一个礼拜后,我们完工,学校组织验收,领导们双手背在身后走来走去,用脚尖轻轻踢地砖的边角,听声音是否空,我看那一双双光亮的皮鞋,想到我妈的布鞋,心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

回到店里,小裴递给我一个电话,“找你的。”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你是小何吗?我是教务处的吴主任,听说你在做网络布线,能不能帮我们二中做一部分维护,我们的机房常出问题。”

我的手心有点出汗,握着电话,指节白了,我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稳,“可以。”

“那明天来学校一趟。”他放轻了声音,“老同事那里,现在坐了别的人。”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又不想多问,第二天我穿了一件干净的外套,脚上还是那双工作鞋,鞋带是新的,系得紧紧的,像打了一个关于过去的结。

我走进校门的时候,保安看了我一眼,挥挥手,像看见一个迟来的熟人,操场上有人在练队形,口号的节奏让我想起那个午后,那个红印子的声音,盖章的声音,像一扇门关上的声音。

教务处的吴主任瘦,眼镜小,讲话快,带我到机房,指着一堆电脑说,老是死机,老师们找不到原因,“我们这些大老粗,不懂这个,你帮我们看看。”

我坐下来,慢慢按,慢慢查,发现是插座有几个接地不好,跳闸引起的,修理这种东西,就是在乱里找规矩,规矩抓住了,乱也就成了另一种秩序。

在机房我碰到了老孙,他拿着几份试卷,看见我,愣了一下,笑,眼里那层水像遇到了风,起了一个小小的波,他走过来,“来帮忙?”

“嗯。”我说。

他看了看四下,压低声音,“那天……算了,都过去了。”

我也说,“过去了。”

他看看我的手,手背被烙铁烫过的痕迹还在,他捏了捏,“你这手,成了活计。”

我点头。

那天下午我走出校门,有学生在门口卖零食,一个个吆喝,我忽然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另一种岁月的同时又站在现在,心里没有仇,也没什么怨,只剩下一点点疏离,就像一块玻璃擦了又擦,还是有一道擦不掉的痕。

有一个声音叫住我,“小何。”

我回头,是以前的副校长,他曾经在全校大会上点名批评过我,他走过来,脸上是那个时代官方的笑,端着,稳着,“听说你现在手艺好。”

我礼貌地笑,“混口饭吃。”

他点头,又问,“你妈还好?”

我说,“好。”

他又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叹气,“这几年,大家都不容易。”

我顺口说,“是呢。”

他欲言又止,终究没提那个人的名字,风从他的西装袖口吹过,衣角微微动了一下,他的背影比几年前更薄,我想起一句话,肉薄,心薄,人到某个季节,棉袄也厚不起来。

回家路上我买了鱼,回家炖汤给我妈喝,口味清淡,她喜欢,一勺一勺地喝,吃饭的时候她看着我,突然问,“你还记不记得你问过校长那句话。”

我一愣。

她放下筷子,“我站在门口,听见了。”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就问出口了。”我说。

她笑了一下,笑里有点苍凉,更多的是某种看破后的温和,“他不认识我没关系,重要的是你认识你自己。”

那晚风里有一种淡淡的香,是别家院子里的桂花,月亮不满,却很亮,照在地上,照出我们每个人的影子,形状不同,都是自己。

第5章 家事与人情

二零零三年的春天,风里带着不安,人们戴上了口罩,街头的喇叭每天在重复一种陌生的词,人们开始站在彼此之间保持距离,可是我妈的摊位还在,挡不住,生活没办法戴口罩,口罩遮住的是脸,遮不住饥和暖。

我妈的咳嗽那年加重了,她夜里咳得厉害,白天还撑着给人换拉链缝裤脚,我说,“要不歇几天。”

她摇头,“老顾客等着呢,你让人白跑一趟,下次人家心里就冷一层。”

我说,“可你的身体也不能不要。”

她笑,“身体是咱自己的,心是和人牵着的,都要。”

六月的时候,小妹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拿起那张红色的纸,手都抖了,我妈眼眶微湿,扶了一下桌沿,像扶住了一个过去的梦,她说,“咱家也有出息了。”

喜事紧跟着难事,医生说我妈的咳嗽不是普通的,建议做手术,尽快,“费用不少。”

那四个字像四块砖砸在我心上,砸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把手伸进兜里,摸到的是空,我的手以前能拧开锈死的螺帽,能把银丝焊得平整,能把错乱的线捋直,有些时候,却握不住钱。

我去银行打听贷款,填了表,去找熟人凑钱,钱像躲猫猫,见你皱眉就跑,见你强颜欢笑也躲,谁都难,年年都难,难不是谁的过错。

阿昌又来了,他听说我周转不开,给我出主意,“来吧,最近有一批翻新机,外观都是新的,里头换的件也不太差,卖得快,你不做这个你拿什么撑。”

我停了一会儿,问他,“良心?”

他说,“良心又不当饭吃。”

我说,“对我妈来讲,当。”

他说话僵了一下,笑又回来了,“你这人啊。”

我看着桌上的螺丝刀,想起我爸的照片,想起小学的操场,想起初中的黑板,想起我在校长办公室问的那句,想起我妈的背,我的手慢慢握紧螺丝刀,指节发白。

“我不做。”我说。

“你不做,那你妈的手术呢?”他把话说到了最疼的地方。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也很可怜,他的眼里没有方向感,他只是盯着目标冲,走到一面墙眼里还直的,头撞上去才知道疼。

“总有别的路。”我说,其实我并不确定,但我愿意相信。

那天晚上,我回家看见我妈在灯下把一个红绒布包打开,里面是两只手镯,老式的,圆圆的,有划痕,但沉,她抚摸了一下,送到我手里,“卖了。”

我说,“那是你自己的。”

她笑,“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小妹的,不值钱,就当是铁换铁,换回来的是你的骨头。”

我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背过身,怕她看见。

第二天我们去当铺,当铺的柜台上摆着一个算盘,老板用手指拨来拨去,像拨别人家的命,他看了一眼手镯,说值这个价,我妈没讨价,还笑着说,“给孩子凑个紧。”

回来的路上,我握着那一叠钱,心里发烫,烫得我觉得沉,钱其实不过是纸,可是它重的时候,能压弯一个人的腰。

手术定了日期,我去医院办手续,医生说要家属签字,我在那一列名字里的空白处写下“何林”,写字那一刻,我觉得手不稳,像写在一张波纹不断的水界上,我一笔一画地写,写得像在给自己放正位置。

手术那天我守在外面,盯着手术室的红灯,等它灭,时间像被谁捏住了脖子,喘不过气,老孙老师来了,带了一瓶热水和几包饼干,他说,“你妈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我点头,眼睛却死盯着那扇门,我觉得只要我盯住,它就不会发生意外,这样可笑的迷信支撑了我那半天的理智。

灯灭了,医生出来,摘下口罩,汗浸在额头,他说,“手术还算顺利,后期要注意恢复。”

我那一刻才觉得腿软,差一点坐在地上,我抓住椅子的扶手,才稳住,世界从一个小小的小孔里,突然打开,空气一股一股地灌进来,我才知道什么叫活着。

我妈住院的日子里,我白天跑店,晚上守院,脚疼,心也疼,我在楼道里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抱着孩子的,扶着老人家的,眼睛里都有相似的东西,那是冉冉的火,同样温暖,同样灼人。

同楼的一个老太太的儿子做门业,在城里算有点规模,她每天都说,“孩子忙,孩子孝顺”,说的时候嘴角是往上的,眼神是往窗外的,有人在夜里悄悄地哭,哭完就继续笑,笑给别人看,哭给自己听。

出院那天,太阳很好,我推着轮椅,我妈坐着,手里拿着医生开的单子,抬头看了一眼天,说了一句,“好亮。”

我也抬头,看见天边一抹薄云被阳光摩得发亮,像一块布,被人用力地揉皱又抖开,还是光滑的。

回到家里,我把缝纫机擦得亮亮的,摊位也收拾好,别看她刚出院,她坐下来照样要摸那台机,像一个人惯了的习,而某些手习里藏着她对自我的确认,不摸心里就空。

“别急。”我把她手按住,“你歇。”

她笑着收回手,指尖上有点颤,那是经历的痕迹,不是病的,也是。

第6章 冰凉的录音带

秋天到了,市场里的地瓜香气和烤玉米混合在一起,空气里有一种让人不自觉放慢呼吸的甜,我的店也从一个角落的小格子,换到街角的一间小门面,写字牌换上了我用心写的字,“何林电器修理”,我在“修理”两个字下面添了四个字,“以诚为本”。

小裴说,“名字是门脸。”

我说,“活才是门脸。”

他笑,“你这理更直。”

那天傍晚,有个老人推门进来,门外的风带着一股子潮,他手里抱着一个老式的磁带录音机,银灰色外壳有些裂,用黑色胶布缠着,他见到我,把机子放在台上,轻轻地,就像放一个人的心。

“你帮我看看这个。”他声音低,“坏了。”

我拿到手里,按下播放键,“呲——”一声,卷带动了一瞬,就停了,里面的皮带松了,齿轮也发涩,我抬头看他,“修。”

他点头,眼睛里有一种让我难以直视的期待,那期待不是奔着钱,也不是奔着面子,它从更深的地方来,我不敢拒绝。

我拿起工具,慢慢拆开,里面的齿轮细小,像一口很久没开锅的小锅,油干了,生了锈,得一片一片重新润一下,磁头也要清理,我的手上有汗,我怕我的汗滴在上面,又怕手抖,抖坏了它。

我专心的时候,看不见别的,他开口问,“你叫何什么?”

“何林。”

他轻轻点头,像是对这个名字有些触动,又像只是顺嘴,“我是周敬之。”

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但我没有抬头,我把注意力按在那一枚螺丝上,按在那一根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线圈上,我知道,某些时候,沉默更能让人看见你到底是做事的人,还是做戏的人。

“我老人家现在记性不好,别告诉我这样那样,我只问,能不能修好?”他的声音低,有点发虚,但是觉悟清醒。

“能。”我说,“我尽力。”

修理的时候,门铃响了几次,进进出出的人被我招呼了又让走,人和事情总是这样,要在一件里头扎深了,另一件就要放轻,我今天选择扎这个。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把胶带换了,齿轮上油,磁头擦干净,电容测试过,接上电源,按下播放键,首先是一阵杂音,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透过磁带的纤维,干净地飘出来:“敬之,清晨的风又把窗帘吹起来了,你起床了吗?”

周敬之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他把身子往前倾,像一棵树朝阳的方向稍稍弯腰,他闭上眼睛,眼角的纹路深了,却柔,像一条年久的河被风颤了一下,水面亮了。

我把音量调小一点,他说,“她走十年了,我舍不得把这个扔了。”

我点头,我理解,这东西里不是磁粉,是时间,是他的另一半,他的过去,他的伴随。

他睁开眼,看着我,“你是何林。”

“是。”

“你是那个在我办公室问过我一个问题的学生。”

我不躲不开了,我也不想躲,我看着他,“是,我问过。”

他手指又抖了一下,像突然握住什么,一松,他注视我,目光从他的岁数里走出来,走到我的现在里,“那天,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笑了一下,“过去了。”

他摇头,“你可以过去,我应该记着。”

门外又有风进来,吹过台面,吹动了修理单角落上的纸屑,他伸手压住,手背上的青筋像旧绳子,“那时候我正被上头的事牵着,心里有气,有恨,也有怕,有些话出口之前没过脑子。”

“我后来知道你妈妈的事,我去过你们那个市场,路过,没有进去。”他顿了一下,“我怕。”

我心里微微一酸,我想起我妈在雨里站着的背影,她一个人撑过了太多夜,太多冷风,太多被人看不起的眼神,也撑过了我的灰和深邃。

我说,“你不用进去,我妈没要你认识她。”

他长叹,“我想给你补一个学籍档案。”

我摇头,“不用了,裹个东西再送给过去,过去还会是过去。”

他点点头,沉默了很久,店里只是那一盘磁带在转,女人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说话、唱歌,生活被包在这个简单的机器里的,穿过这些年,到了我们面前,我们都只是一张座位的旁听生。

他忽然说,“你手里有本事,有良心,这两个东西,比任何证明都慢,但比任何证明都长。”

我笑了,说,“我妈这么讲,技术良心传承,这三样,一样不能缺。”

他问我,“传承给谁?”

我看了一眼门口那一块光,清冷,洁净,我说,“从明年起,我收徒。”

他愣了一下,笑意从眼角漫出来,他伸手推了推那个录音机,“这个多少钱?”

我报了一个成本加工时的价,他伸手拿钱,我摆摆手,“留点记忆,对活人有用。”

他顿了顿,“给我打个收据,让我心里放得稳。”

我开了收据,郑重写了,“修复:录音机,收费:××,技者:何林”,落款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字比以前稍稳,稳的不是手,是心。

他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你妈,她还好?”

“还好。”我说。

“转告她一句话。”他看着我,“谢谢她。”

我点头。

他的背影走在晚风里,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走在走廊上的人了,他只是一个老人,怀里抱着一个声音,往回走。

那晚我回家,跟我妈说起,他的名字,“他送你一句谢谢。”

我妈缝着一块布,手没停,她的针落下,线拉紧,说,“说给谁都一样,听得进去的人会各自知道。”

她抬眼看我,“以后,招徒,招一个能听进去的人。”

第7章 传承这门手艺

我真的开始收徒了,第一个是一个退学的孩子,他叫赵雨,瘦瘦的,眼睛里有焦虑,他来找我那天站在门口,半天不敢进来,我看见他像看见多年前的自己,我让他坐下,倒杯水,他立在那儿,不敢坐。

“叫师傅。”我妈从里屋出来,笑着看他。

他小声说,“师傅。”

我笑,“别怕,这里不打人,只打钉子。”

他听不懂玩笑,脸红,手却握紧了。

我教他从擦桌子开始,拿烙铁时先学会清洁,学会待人,学会回答别人问的每一个问题,他起初总是急,我常常按着他的手,给他一个节奏,像一首歌的拍子,一拍一拍,心里跟着就不会乱。

“别怕坏,坏了才知道哪儿能好。”我跟他说,“但不能故意弄坏。”

店里的制度我写在纸上贴墙上,“不偷件,不偷工,不背后议论客户,不出自己的坏脾气”,我知世间难,人与人难,脾气最不易驯,但先从规矩开始,规矩是挡住自己那只手去拿别人东西的一道门。

我们也有好日子,店里生意好时候,门口都站人,坐着等,聊家长里短,有人说孩子学了本事不回家,有人说媳妇要回娘家,有人说厂又要招人,有人说外地赚了钱,我听着,笑,偶尔应一两句,人情这东西,不是为了掺合,是为了懂你站在哪里,背后是什么墙,前面是什么路。

我也有烂日子,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修了一半的人跑了,零件涨价,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铁,冻得手都直不起,我妈给我煮姜汤,拿在我手里,热的,通过手心,直到了心里。

周敬之后来又来过一两回,拿着不同的老物件,电话里总是说,“我占用了你一点时间”,他对时间的态度很真诚,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但对别人的也就格外珍惜。

有一天他带了一个孩子来,说是他外孙,男孩安静,眼里稳,他把录音机放下,让孩子看我拆开,让他看到什么叫“传承”,他后来给我介绍了一个学校,每周开放一次机房课,说请我去讲“生活里的手艺”,教孩子怎么拆一个旧风扇,怎么把一个坏了的台灯修好,他说,“不教他们赚多少钱,教他们怎么不骗钱。”

我去了,我站在黑板前,讲“螺丝刀有十字和一字,插口要对准”,讲“电路板上的每一条线都有一个归宿,别随意改它”,讲“手上要有本事,心里要有一把秤,轻轻一放,自然知道轻重”。

孩子们听得认真的时候,教室里会有一个很短的静,那是知识落地的声音,也是某种温柔的笃定落进一个个小小心田。

我在店里挂了一块牌子,“每月十五日,老厂工免费修理”,那天来的人不多,来的人也不讲究,戴着帽子,拿着旧器,眼神不亮,笑的时候亮,他们拍我的肩,问,“干这个赚不赚钱?”

我笑着说,“吃得饱,吃不了撑。”

他们笑,笑声里有一种“知道”的同意。

有一次,我在给一个外地来的工人修个洗衣机,零件没货,要等,他着急,要赶工地,我说,“你把衣服拿到家里,我帮你搓两件,今天先穿,明天来拿。”他瞪大眼睛,不敢信,我说,“我妈会搓。”我妈在里屋听见,笑了,“他嘴甜,到底还得我来。”

她把衣服拿到院子里洗,寒风把她的手冻得通红,她还用力搓,纹路里全是皱,皱里都是水,她一条一条拧干,搭在绳子上,风吹得衣服猎猎响,像旗子,她抬头,脸上是一个对生活完全屈服,却又始终不跪的人的坚毅。

后来,我在市里口碑渐渐起来,不是靠广告,靠的是一个个嘴,说“这家老实”,说“换件不偷”,说“钱少了还找你算过”,人们的信心像一枚一枚小钉子,打在我的招牌上,让它更稳,不再晃。

一天傍晚,有一个女人拉着一个女孩来,女孩的手机坏了,里面有她妈妈给她的留言,她爸爸不在,她妈妈常常在外面打工,不能常见,她说,“这个声音我不能丢”,我接过手机,心里有一股熟悉的难过,我用尽了我学到的所有,去把那几条资料从手机的硬盘里拉出来,电脑屏幕亮起来时,女孩的妈妈的声音在店里响了,“妞,天儿冷,多穿衣”,那一瞬,世界柔软得像一碗清粥。

她们走的时候,女人掏不出太多钱,我说,“够了”,她回头看我的眼睛,说,“谢谢”,那个“谢谢”比钱重要,它是对我的信任,是对这个行业的一个小小的抚慰。

冬天的时候,周敬之去世了,通知是他外孙打来的,他说,外公最后一次听的是那个录音机,坐在窗边,眼睛望着外头的光,像在听一个特别熟的人的脚步声,我们去了他的葬礼,人不多,安静,花白,像雪,他的照片是他自己挑的,笑,温,像一个普通老人的样子,不像一个曾经的校长,我在心里跟他说了一句,“走好。”

回来的路上,我妈没说话,手里握着我的手,握得很紧,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心里有的人越来越少,有的越来越重,我们这一辈人,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别人心里重的人,我们也不怕重,重就踏实,轻才不稳。

整座城一年一年地变,街尾的老澡堂拆了,旁边新开了一个自助烘干店,原来的烂泥路铺上了瓷砖,瓷砖的缝隙里还没封严实,孩子们的书包越来越重,抬起头看天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在改变里寻找不变,不变不在店名,不在招牌,不在工具,不变在心里那句,“拿手艺吃饭,拿良心撑腰,拿传承当路”,我对徒弟说,对自己的孩子说。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一个男孩,他两岁的时候,喜欢拿我的螺丝刀,螺丝刀比他的胳膊还长,他只爱的那种扭动手腕的动作,因为那让他觉得自己厉害,我让他摆弄,但告诉他,“不能把它插进插座里”,他看我,那双眼睛里面,浮着一种对世界还未被吓过的纯,我愿意他慢些被吓,这个世界不缺让人觉察的事,缺的是有人在被吓之后还坐得住的心。

有一次我在店里对一个新来的客户发脾气,我太累,他太急,他说话重了,我的火被他的火点着了,我妈在里屋轻咳一声,我就停住了,停住之后,我对那人鞠了一躬,“对不起”,那人愣住了,愣住之后,他也说,“我也不该这样讲。”我们各退一步,事情就解决了,生活很多时候都像一条绷紧的线,稍微松一点,不断。

我在墙上钉了一块新的木牌,刻了八个字:“规矩在心,温情在手”,我每天站在台前,看它一眼,像是给自己一天一个交代。

春天来的时候,杏花开在墙头,我在店门口摆了两把椅子,我妈坐一把,有时候给经过的小孩缝个衣扣,钉一颗扣子要几分钟,她那几分钟里会教一些像“孩子别太急”的话,小孩不见得听,家长会悄悄看她的手,打量她的耐心,耐心这种东西,是会传的,像笑,像手势,像灯火,给过一次,另一个人就记住了。

隔壁一个新开的手机城面又挨着我们,他们的牌子亮,灯光闪,我们的灯光黄,我们知道自己是另一个方向,它们卖的是流行,我们卖的是时间,时间慢,慢到你看见手指上的纹路,听见焊点被风吹冷的声音。

我偶尔也会走到市场的尽头,那里以前是厂门口,现在是一个小公园,老人在那里遛弯,围着一圈又一圈,像时光转着圈子回来,回到一个人的心底,那年风从厂门口吹来,如今从一片轻轻晃动的树叶上吹来,风还是那风,人的脸是不同的了,人心也各自有了不同的起伏。

有一次,在公园里,有个女人问我,“你是何林吗?”

我说,“是。”

她说,“我听说你的店不骗人。”

我笑,“做小本生意的,骗人做一回就没了两回。”

她说,“你认识我妈吗?”

我愣了一下,笑,想起那一年的那个问题,想起那个办公室里那句冷冷的回话,想到我妈今天下午还在我的店里给一个小孩绣着校服上的名字,认真得像在绣一个人的未来。

我说,“我不一定认识,但我知道,衣服上有她的针脚,饭菜里有她的盐,话里有她的忍耐。”

女人看着我,眼里有光,她点头。

我回到店里,徒弟赵雨正蹲在地上把一台风扇拆散,扇叶堆在一边,螺丝排得整齐,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你妈多好?”

他仰起头,傻笑,“好。”

我笑,笑里有一段长长的路,从学校门口的那道文明墙,走到我们这家小店的门帘边,不是个直路,但每一步都有意义,有的意义在当天看不见,过了很多年才看见,看见的时候,你会夸当初的自己那么笨,却又忍不住感谢他那么笨。

夜在款款地往下走,市场里收摊的声音开始稀疏,我把店门半拉下,灯还留着一盏给晚来的客人,像留一盏给那天从学校出来后的我,告诉他,“没关系,慢慢来,有一天,你会跑回去把那个问题改成答案。”

答案是:你不需要谁认识了你的妈妈,你只需要走出她教你走的那一步,剩下的路,你自己也会教别人。

来源:岭头静望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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