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开面包车跑运输已经十五年了,车身两侧早就贴满了补丁一样的广告贴纸,车牌上的漆也掉了一大半。老实说,这车比我儿子还大两岁,但在我们这个县城,能有辆能跑的车就不错了。
我开面包车跑运输已经十五年了,车身两侧早就贴满了补丁一样的广告贴纸,车牌上的漆也掉了一大半。老实说,这车比我儿子还大两岁,但在我们这个县城,能有辆能跑的车就不错了。
那是去年十月底的事。我早上四点半就起了,拉了一车的土豆到县城批发市场,卖给蔬菜店的老板们。卸完货,我买了俩包子,一边啃一边往回走。包子皮发硬,馅料倒是挺实在,就是有点凉。我还记得当时天阴沉沉的,风吹得路边的塑料袋上下翻飞,像是一只只想要逃走的鬼。
正开到东湖路那段,远远地看见路中间站着个人影。那人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头发花白,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马路当中,一动不动。我赶紧减速,按了两下喇叭,那人才如梦初醒似的,慢慢转过身来,冲着我的车挥手。
我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问:“老人家,您站在马路中间干啥呢?危险!”
老人看起来七十多岁,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刀刻上去的,眼神却很亮,只是有些迷茫。他穿着一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蓝色中山装,袖口已经磨白了,衣服很干净,但扣子扣错了一格。
“我找不着家了。”老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乡音,“我是来赶集的,可是…”
“您是哪里人?”我下了车。
“松林村的。”
松林村?那可是县城边上的一个偏远山村,离这里得有二十多公里。
“您一个人来的?”
老人摇摇头,又点点头,“早上跟儿子一起来的,赶完集就走散了。”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中午了,这老人八成是走丢了。松林村我倒是知道在哪,前几年拉过几趟砖过去,村里盖小学。
“要不,我送您回去吧。”
老人看着我,眼里满是犹豫,手指不停地搓着衣角。衣襟上还别着一个已经褪色的五角星徽章,那种老支书才会戴的。
“您上车吧,我现在没活,正好往那边走。”我半是安慰半是劝说地说道。
老人终于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上了车。我发现他坐下后,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
“您买了啥好东西?”我随口问道,发动了车子。
“给闺女买的肉丸子,她最爱吃。”老人露出一丝微笑,那笑容让他的整张脸都柔和了不少。
车子沿着县道往松林村开去。路两边的玉米地里,收割后的秸秆东倒西歪,几个老人弯着腰在捡遗漏的玉米棒子。天越来越阴,风也大了起来,路边的小卖部门前,一只老黄狗睡在摩托车下面,压根不为过往车辆所动。
我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着一首老歌,是那种九十年代的通俗歌曲,男歌手的嗓音有些沙哑。收音机的旋钮已经松动了,声音时大时小,但那老人似乎很喜欢,跟着哼了几句。
“您儿子不担心您吗?”我问。
老人愣了一下,摇摇头,“他忙,我走丢了好几回了,他说我记性不好。”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工整地写着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纸条已经被折得起了毛边。
看到那张纸条,我的心里有些酸楚。这世道,谁都忙,连照顾自己父母的时间都没有了。
“您平时就自己在家?”
“不,跟闺女住。我闺女好啊,每天给我煮稀饭,放红糖…”老人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眉头紧锁,似乎在整理思绪,“不,闺女结婚了,在县城住。我跟儿子住…”
我没再多问。有些老人家年纪大了,记性确实不太好。
路边的指示牌上显示松林村还有五公里。这段路特别不好走,坑坑洼洼的,每次下雨后都会冲出新的沟壑。车子颠簸着,老人却似乎习惯了这样的路况,坐得很稳。
“您叫什么名字?我姓刘,刘福贵。”我想缓解一下气氛。
“张长林。”老人回答得很快,似乎对自己的名字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张长林,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我一边开车一边回想着。
就在这时,老人突然指着前方说:“那是罗家湾!我以前在这里教过书。”
罗家湾是松林村前的一个小自然村,现在已经并入松林村了。村口有一棵大榆树,树干粗得三个人都抱不过来,树上挂着几个废旧的轮胎,不知道是谁挂上去的,可能是村里孩子们玩的。
“您是老师啊?”我有些惊讶。
“教了三十年书。”老人的声音里带着自豪,“从罗家湾教到县里,再回到松林村。”
我们的车就这样慢慢地驶入了松林村。这是一个典型的山村,房子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山坡上,有些是新盖的砖房,有些还是老式的土坯房。村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松林村”三个大字,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石碑旁边的公告栏上贴着各种通知,最新的一张是关于村民医保缴费的。
“您家在哪里?”我放慢车速,问道。
老人指了指村子最里面的一排房子,“那边,有棵大槐树的地方。”
我按照他的指引,把车开到了一座砖房前。房子不算新,但很整洁,门前种着几棵菜,还晾着一些花生秧。门口的石阶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银杏叶,大概是从旁边那棵大树上飘下来的。院子里有一口石井,井台上放着半块肥皂和一把已经掉了漆的牙刷。
“到了,谢谢你啊,后生。”老人说着就要下车。
我赶紧拉住他,“等等,老人家,我还是跟您家人说一声吧。”
我敲了敲门,没人应。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钥匙上拴着一个已经褪色的红色塑料公鸡,那种八九十年代很流行的小挂件。
“闺女上班去了,她在卫生所上班。”老人轻车熟路地打开了门。
屋里很简朴,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客厅里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摆着几本书和一副老花镜。墙上挂着几张照片,有一张是一个中年女人和老人的合影,女人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样子。
“这是您闺女吧?”我指着照片问。
老人点点头,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我闺女,卫生所的医生。”
我正想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中年女人焦急地冲了进来。看到老人,她愣住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爸!您去哪了啊?我找您找疯了!”女人扑过去抱住老人,声音哽咽。
老人有些茫然地看着女人,然后轻轻拍着她的背,“别哭,闺女,我给你买肉丸子了。”说着,他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袋子,眼泪掉得更凶了。我这才看清楚,袋子里装的根本不是肉丸子,而是几个红彤彤的苹果。
“您等一下。”女人对老人说完,转向我,“谢谢您送我爸回来,他有老年痴呆,常常记不清事情…”
“不用谢,举手之劳。”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女人擦了擦眼泪,又问:“您是?”
“我姓刘,刘福贵,是县城跑运输的。”
听到我的名字,女人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看,眼睛瞪得大大的,“刘…福贵?”
我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她有这么大的反应。
女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
“张老师,是您救了我爸爸!”我一下子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看到我困惑的表情,女人接着说:“三十年前,我爸在县中学教书,一次放学路上遇到车祸,是您爸爸不顾危险把他送到了医院,才救了他一命啊!”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记忆:那是个雨天,爸爸浑身是血地背着一个人冲进医院,我当时才七八岁,正在医院门口等妈妈下班…
“您爸爸叫刘大明吧?我从小就听爸爸提起这个名字,说要不是他,我就没爸爸了。后来我们想找你们家道谢,可你们全家搬走了…”
听到爸爸的名字,我心里一颤。爸爸十年前就过世了,是突发脑溢血,走得很急。
“是的,那是我爸爸。”我哑着嗓子说。
女人转向老人,大声说:“爸,您还记得刘大明吗?当年救您的那个人!这是他儿子啊!”
老人愣了一下,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清明,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喃喃道:“刘大明…他把我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啊…”
女人擦着眼泪起身,拉着我的手进屋,“您别站着,请进来坐。我叫张丽,是松林卫生院的医生。我爸爸就是您送回来的这位老人,张长林,以前是县中学的老师,后来在这边村小教书直到退休。”
我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张长林”这个名字熟悉了——爸爸生前经常提起一个姓张的老师,说那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救了一个老师,让多少孩子还能继续受到教育。
她给我倒了杯水,水杯上印着医院的logo,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了。老人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椅子扶手,节奏很有规律,像是在打拍子。
“我爸爸五年前开始有老年痴呆的症状,现在严重了,经常记不清现在的事,但对很久以前的事反而记得很清楚。”张丽解释道,“他总是念叨着要去找刘大明,要谢谢他。可是我们找了很久,一直没找到。”
“我爸爸十年前就走了。”我说,“他做运输队长的时候得罪了一些人,后来就带着我们搬到县城另一头去了。”
张丽点点头,神情复杂,“命运真是奇妙,三十年后,刘大明的儿子又救了张长林一次。”
我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哪能跟当年我爸爸救人性命相比呢。”
老人突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那天下雨,我骑自行车回家,被一辆卡车撞倒了,浑身是血躺在路边…大家都不敢靠近,怕担责任…是刘大明背着我,跑了两里多地到医院…”
我听得心头一震。爸爸从来没跟我细说过这件事,只是偶尔提起曾经救过一个老师。
“我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我在医院门口等妈妈下班,看见爸爸背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冲了进去…”我回忆道。
张丽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旧信封,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人,穿着八十年代典型的的确良衬衫,笑容憨厚。
“这是您爸爸,对吗?”张丽问。
我点点头,眼眶湿润了。照片上的爸爸那么年轻,那么有活力,和我记忆中那个总是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
“我爸爸把这张照片一直带在身边,哪怕现在记性不好了,也从不丢这张照片。”张丽说,“这是我们托人从学校年册上找到的照片。当时您爸爸是运输队的,经常给学校送物资。”
老人望着照片,眼睛湿润了,喃喃地说:“好人啊,好人…”
这时,我注意到墙角有一个木箱,上面落了一层薄灰。张丽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说:“那是我爸爸的宝贝,都是他教书时的东西。”
老人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箱子前,颤巍巍地打开它,从里面拿出一个卷轴似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一幅字,苍劲有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是我爸写的,他说一定要找到刘大明,亲手送给他。”张丽解释道。
老人把字卷好,郑重其事地递给我:“给你爸爸的,现在给你。”
我接过字卷,心头涌起一股暖流。爸爸生前最自豪的就是救了一个教书先生,说那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值得的事。
“我爸如果在天有灵,看到这幅字,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哽咽着说。
张丽握着我的手,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么多年,我们一家都记挂着您父亲的恩情。现在您又把我爸安全送回来了…”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举手之劳,本来就顺路。”
我看了看表,不知不觉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张丽非要留我吃饭,但我还有活儿要干,只好婉拒了。
临走时,老人突然拉住我的手,神情专注地看着我:“你长得很像你爸爸,都是好人。”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爸爸站在我身后,脸上带着他标志性的憨厚笑容。
告别了张家,我驾着面包车沿着颠簸的乡间小路返回县城。天空阴沉沉的,风吹过田野,卷起一阵阵尘土。路边,几个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欢笑着追逐打闹。
我把车窗摇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芬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这个季节,山里的野桂花开得正旺。
车载收音机里,还是那首老歌。我终于听清了歌词:“…岁月匆匆流去,留下故事给你,请你记住我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想起了爸爸粗糙的手掌,想起了他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人活一辈子,能帮就帮,吃亏是福。”
回到县城,天已经完全黑了。街上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市场里的小贩们开始收摊。我把车停在路边,买了两束菊花,驱车前往郊外的公墓。
爸爸的墓很简单,就一块普通的墓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我把菊花放在墓前,又小心地展开那幅字,挂在墓碑旁的树枝上。
“爸,您救的那个老师,今天我碰到了。他给您写了幅字,您看看…”我轻声说着,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风轻轻地吹过,吹动了挂在树枝上的字卷,发出沙沙的响声,就像是爸爸在回应我。
回家的路上,我绕道去了趟县医院。医院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几栋新楼。三十年前,爸爸就是从这个大门背着浑身是血的张老师冲进去的。
我在医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想象着三十年前那个雨天的场景。那时的爸爸,比现在的我还年轻啊。
几天后,我再次去了松林村,带着家里人一起。妈妈听说了这事,非要当面感谢张老师培养的学生们。
张丽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村里好多人都来了,有不少是张老师的学生。有人带来了自家种的水果,有人带来了自酿的米酒,就连村支书也来了,说张老师教过他初中语文。
老人坐在藤椅上,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每当提起爸爸的名字,他的眼神就会变得异常明亮。
席间,有人提议要给爸爸立个牌位,就放在村口的祠堂里。张丽说,村里每年清明都会给有功之人上香,今后会把爸爸的名字也加进去。
我听着,心里暖暖的。爸爸这辈子默默无闻,没想到在这个小山村里,他的名字却被人记了三十年。
回程的路上,妈妈一直在抹眼泪。她说:“你爸爸要是知道,一定会很开心。他生前总觉得自己没本事,一辈子没做什么大事,没想到救人这一件事,让一个老师又教了二十年的书,影响了那么多孩子…”
是啊,一个人的一生,也许平凡无奇,但一个善举,却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激起的涟漪可以传得很远很远。
现在,每个月我都会抽时间去松林村看看张老师。有时带些水果,有时就陪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他的病情时好时坏,但每次见到我,总会唤我”小刘”,然后笑着说:“你爸爸是个好人。”
我常想,也许这就是生活的奇妙之处吧。三十年前的一次善举,像是播下的一颗种子,在岁月的滋养下生根发芽,最终在三十年后的某一天,结出了果实。
而我,有幸见证了这个果实的成熟。
昨天,我开车经过县中学的时候,特意停下来看了看。学校门口的宣传栏上贴着一张照片,是张老师年轻时的样子,旁边写着”桃李满天下”几个大字。听张丽说,学校要给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们立纪念墙,张老师是第一批入选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也许再过三十年,会有人问起这位老教师的故事,而其中一定会提到一个叫刘大明的运输队长,还有他的儿子刘福贵。
这故事会一直传下去,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线,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我想,这就是生活最珍贵的馈赠吧。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