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怪兽斯芬克司长着狮子样的身躯,女人般的艳美头脸,还有一对翅膀。它坐在忒拜城边的悬崖上,向过路人出一个谜语:是谁,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路人答错了,就被杀死。俄狄浦斯来了,猜中了谜底,说:是人,幼小时用四肢爬,长大了两条腿走路,老
廉声
怪兽斯芬克司长着狮子样的身躯,女人般的艳美头脸,还有一对翅膀。它坐在忒拜城边的悬崖上,向过路人出一个谜语:是谁,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路人答错了,就被杀死。俄狄浦斯来了,猜中了谜底,说:是人,幼小时用四肢爬,长大了两条腿走路,老了不利索,拄根拐杖走。细想起来,人的一生很短暂,似乎只有一日的早晨、中午、晚上,光阴易逝,白驹过隙,一晃就老了,就到需用三条腿走路的年岁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来时风雨,去时微尘。人一老,就会怀旧,容易回忆过去,往事历历,清晰如故,旧景重现,挥之不去。
退休后这几年,我回故乡小镇的次数渐渐多了。有事无事就去一趟,好像一条野外流浪已久的小狗,总还惦念着旧时主人的茅屋,还有那根未必还在的肉骨头。
可惜故乡小镇已不是过去的样貌,虽还叫着过去叫了两千年的名字,却已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早先镇上只一条带鱼似的长长的窄街,如今扩展了好多,多出好些街路,宽畅的街道浇上黑亮的沥青,立了街牌和红绿灯,大车小车在街上游鱼般乱窜。置身于嘈杂繁闹的街市,在人丛中费力穿行,看不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像一滴油落进水里,与这个臃肿起来的城镇格格不入。镇西边有一条街,赫然标着杏花街三字,令我吃惊。记得小时候,出镇南门往西,走到天目溪边的杏花村,之间隔着偌大一个南门畈,要穿越大片稻田间许多条田塍小径,费小半天工夫。南门畈,还有北门畈,无数大小田块,足有两三千亩粮田,望去浩浩荡荡,春来红花绿叶,秋时稻浪滚滚。想当年,于潜县令楼璹走出县衙,踱步南门畈、北门畈稻田边,钻进天目溪边桑园里,访谈,摹写,描画,最终完成一部《耕织图》,吟诗配图,扬名中外,流传至今。可眼下,南门畈没了,北门畈也没了,一块块稻田全被水泥与沥青覆盖了,上面是一幢幢砖瓦楼和一条条街路。有人告诉我,菜市场大棚那位置就是当年国营造纸厂麦草场所在。那么,大樟树?那年麦草场大火烧过的千年老樟树呢?有人还记得它原来在哪儿吗?
走后马路,离东山坡不远,另一座小山丘,我年少时放牛经常去那儿。山丘上一片坦地,绿草丛生,隐约可见古旧的残垣断砖。最近听说要在上面复建一座“绿筠轩”,说是苏东坡昔时在杭州当通判,来此属县视察,在小山丘前写下一首名诗《于潜僧绿筠轩》,“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只是那上面早就没竹子了,只好移栽过去一些,装点一下门庭。
离小镇不远的山里,我寻着一幢农家旧宅,略事修整,便可居住。农宅依山傍水,后山有茂林竹园,可挖笋,可摘果;宅前有半亩园地,又有一方菜地。植下梅、桃、枣、李、橘、柚、樱桃、石榴诸多果树,还有玉兰、紫薇、丁香、月季、牡丹、芍药、百合、紫藤、夹竹桃、郁金香……春来花香,夏至果熟。菜地里播下菜籽,栽了茄子、辣椒,还有豇豆、土豆、南瓜、冬瓜。走出百十步,便是大片稻田,秋日里稻谷金黄,随风起浪,信步走进田垄,惊飞起数只蚱蜢……
但我仍忍不住要走回那个叫故乡的地方。踏在生硬的柏油路上,脚底似能触及温热的故土之气,虽然满街的陌生脸面,仍能从那一声声高喊低语中品味浓浓的乡音。亲人渐已少去,能见上面的大多是故交,曾经的同学、邻居,少时一起玩耍或一起劳作过的旧友,也都上了年岁,鬓毛渐衰,额添皱纹,彼此碰面,便是寒暄,喝茶,或喝酒,然后聊天,聊的大多是从前的人,从前的事。
早先住过的巷子还叫东山巷,巷子里大多还是原先那些人家。“搞集体”的形式还在延续,生产大队改叫村,第二生产队改叫二组。谁能想到,二组组长居然还是半个世纪前的二队队长。碰巧遇上巷里人家的红白喜事,娶亲嫁女,或老人过辈(去世)了,便邀我参与其中,喝喜酒,吃豆腐饭,喜乐同享,悲情与共。老队长的腰板已不再挺拔,喉咙还能叫得很响,招呼二组的人仍很管用,知客、买菜、烧水、敬茶、洗碗、端盘等一应杂活,分配合理,一呼百诺。老人一个个过辈,再忙再远,二队(二组)的晚辈们也会扔下手中活,赶拢来帮着办丧事,大大小小近百口,聚一起热闹几天,吃吃喝喝,吹吹打打,把老人送上最后的归宿地——东山坡。近年已送好几位上了山。
吃了豆腐饭,喝了酒,晚上歇在巷口新开的那家“汉庭”店,半夜做梦,梦见自己参加“双抢”拔秧,两脚踏进热辣辣太阳晒得滚烫的田水里,惊得跳起……醒来发觉是热空调开高了。年少时参加二队“双抢”拔秧,最喜欢在田坎边乌桕树的浓荫下歇力,趁那点时间听人聊闲天,讲故事。我父亲讲古书《薛仁贵征西》《七侠五义》,有个戴帽子的老缪,总被妇女们催促讲他在上海花花大世界的趣事。
只是近几年,吃豆腐饭的饭桌边,喝酒聊天,聊着聊着,有人会讲起某个过辈老人,讲起他年轻时跑去天目山当兵,如何如何,后来又如何如何,都是以前没听说的事。我不免诧异,这事,真的么?我问。嘿嘿,那还会假?那时候我们镇上好多年轻人去天目山,死的死了,活下来算命大呢。人都过辈了,还有啥不好讲的?
有天傍晚走在后马路,遇到我们“二队”一位老人,当年曾一起放过牛,教我认得多种草药,有九十多岁了吧?他挑一副空粪桶,从菜地慢悠悠走出来,脸上笑眯眯,嘴里哼着小曲,能听出来,是小歌班《箍桶记》的吟哦调,“天亮要箍天亮桶,晏昼要箍午时桶,日落西山黄昏桶,半夜三更要紧桶……”这唱词我耳熟得很。我叫一声××伯,跟他聊了几句,临走还拿了他一把刚摘的蔬菜。谁想没过多久,就接着电话说他过辈了。给这位高龄老人办丧事时,饭桌边听人说起他年轻时传奇般的经历,让我暗暗吃惊,内心为之颤动。
此前我读过大量史料,包括地方志和回忆录,走访过许多人,上天目山踏看朱陀岭东关一带旧时激战留下的遗迹,自以为对那段历史已烂熟于心。当年周恩来曾来天目山浙西行署,与省主席黄绍竑会面,给省立中学的学生们作讲演,而今天目山脚立有碑亭;镇郊鹤村复建了抗战时民族日报社旧址纪念馆,以实物与图文,讲述那段艰难岁月中的人与事。我写过不少有关天目山抗战的小说,短篇、中篇、长篇都写了,自以为写得还算真实、全面。然而,没想到对那段历史还会有疏漏,仍有些未能记载于史书的逸事在民间悄然流传,虽然,只是一些平民百姓的平凡故事,在历史长河中可视如瓦砾细沙般不值一提,但仍让我内心波澜起伏,经久难平。
一段日子里,我连续去家乡小镇,通过亲友或熟人,寻找种种线索,打听在人们看来已十分遥远的往事。那些早已离世的同乡故人,连后辈都已模糊了他们的面容身形,对其身世多不知其详,对我不厌其烦的询问不免有点惊讶。万幸还有存于人世的老者,虽年至耄耋,依然头脑清晰,躺在床上不能起身,一说起年轻时的往事,竟然激动起来,双目炯炯,枯白的脸颊泛起些微红斑。
听到不少抗战时的故事,记在本子上,录在手机里。还有别的意外收获。更早些时候,民国初期,小镇的年轻人便已跃跃欲试,满腔热血地参与到民族振兴社会变革的大潮之中。有人考到省城第一师范读书,成为“一师风潮”的组织者之一,称得上风云人物,又提携和带动家乡的学弟们参与进步活动。而后,学弟们各奔前程,有的矢志革命,多次被捕入狱,最后在上饶集中营组织越狱,为掩护战友而牺牲,成为烈士;有的革命成功后,成为北京或省城的高官和专家,为家乡增光添彩;也有南渡去海峡那边的,许多年后回归故里,出资修凉亭建博物馆……我的家乡小镇,早先真的出过一些不简单的人物,是有过许多故事的呀!
此后,仿佛总有个声音时不时在我耳边说,写写他们吧,哪怕为内心稍得安宁。于是,我思绪万千,浮想联翩,而后,在电脑前静静地坐下。
几十年小说写下来,感觉越发地难写了。难在选题立意,难在构思谋篇,亦有语言上的障碍,甚或困顿。都说,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对南方作家来说,写作时或多或少会有语言上的不适感,想要让小说语言艺术起来,免不了踌躇一番,难以落笔。我们日常所用的语言文字是全国通用的普通话,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的,而南方人的语言习惯与表达方式诸多不同于北方,如何让小说语言更准确而生动地表现南方人的生活特色与人物个性,是值得作家们深究一番的。
晚清小说《海上花列传》,满篇的吴侬软语,“耐”“俚”“阿是耐去买拨俚”,用的昆腔苏白,念起来软糯柔美,味道蛮好,但总归会让许多读者难读明白,尤其北方人,会读得很拗口,甚至完全弄不清爽,云山雾罩的,以至于张爱玲要把《海上花列传》转译为国语,可让更多人能读懂、喜欢它。
鲁迅的小说散文,自然读过许多遍了。先生在百多年前便在语言上有所尝试,用过“伊”“簇新”“开消”“写包票”“骇死”“虾蟆”等南方方言的词语,其作品通篇读下来,明显地带有南方味道。近年上海人金宇澄写《繁花》,方言用得节制,不见“伊”“侬”等词,倒是把一个“不响”用了一千五百多回,全书南方味道浓淡适当,北方人能读懂,蛮好。
记得余华讲过一句,他写《许三观卖血记》,一些人物对话借助于越剧念白,不晓得是真是假。越剧我是很熟悉的,小时候看过许多戏文,还会哼几段呢。当年浙江嵊县人把小歌班唱到大上海,唱成女子越剧,风靡全国,越剧唱白为迎合国人欣赏有相应变化,用的是江浙人的“官话”。譬如,祥林嫂骂贺老六“强盗胚”,贺老六说“我会待你好的”,留有南方味,也能听懂。
我以为,南方作家写地方风情特色的小说,如何让人读得通,读得懂,又能保有南方味,不是很便当的事,需费点心,应做些尝试。我在这部小说中,在遣词用句方面,费了点心思,也不知效果如何,成与败,最后得由读者说了算。
2024年秋
注:本文选自《白木耳 红桃花》后记,廉声 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5年8月出版。
来源:河南文艺出版社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