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站在缝隙的光里,穿一件深灰的中年妇女衬衫,领口有些皱。额头的皱纹和晒黑的肤色,让我一时间没敢认。是那条熟悉的白色发卡,还别在她左边的头发上,才让我确定是她。
昨天回老家参加李家的喜事,让我没想到的是,会在堂屋里遇见王丽。
她站在缝隙的光里,穿一件深灰的中年妇女衬衫,领口有些皱。额头的皱纹和晒黑的肤色,让我一时间没敢认。是那条熟悉的白色发卡,还别在她左边的头发上,才让我确定是她。
人声嘈杂,我站在院子的柿子树下吹风。天气预报说今年是个凉夏,可我还是出了一脑门的汗,也不知道是天热还是别的什么。木板凳脚底的泥土里,有只蚂蚁在搬动比它身体大好几倍的米粒。
村里操办红白喜事,就这样,大家年岁渐长,随礼的时候点钱都有些哆嗦,但动作还像年轻时一样麻利。西边李大爷的玉米地里,收音机播着天气预报,声音时大时小,被风吹得有些零落。
“包子,好久不见。”
王丽的声音还是那样软,带着点南方口音,在我们的北方农村里一直显得格格不入。这把她从小带到大的声音,让我不知道看哪里好,只好盯着院子里刚刚翻新的水泥地,有几处铺得不太平整。
“丽…丽姐。”我抬头,阳光有些刺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她说,“听说李二叔的孙子结婚,怎么也要来看看。”
我点点头,掏出烟,才发现盒子被汗水浸湿了一角。
王丽的三个孩子在院子那头和其他小孩子玩,大女儿看起来有十七八岁了,小儿子大概八九岁,正蹲在地上扒拉着什么东西。
“都挺好的。”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像是回答我没问出口的问题。
我爸过来喊我帮忙搬桌子,我刚想说点什么,李家的猫从墙头跳下来,把围墙上的碎瓷片碰掉一块。声音让我们俩都愣了一下。
“你晚上住在哪?”她突然问。
“老屋。我爸前年把房子修了一下,住得下。”
她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信封,边角有些泛黄。“有空的话,看看吧。”
信封塞到我手里时,她的手指有些冰凉,一点也不像三伏天该有的温度。
晚上九点,喜宴散了。
我坐在老屋的板凳上,外婆以前说这个板凳是我爷爷亲手打的,能禁得住大水漫灌。其实就是块老木头,歪歪扭扭,坐久了会硌得慌。但现在我们家谁也不敢扔,一是怕爷爷在天有灵会生气,二是真的结实,一晃二十多年了还能坐。
月色下,我打开那封信。纸上的字迹有些褪色,但依稀能辨认出王丽特有的圆润笔迹,就像她小时候一样认真。
包子: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可能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我走的时候没敢告诉你,怕你拦我。爸妈说城里有更好的学校,我不能拖累你。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我们都才17岁,未来那么长,我不能让你为难。
留个信给你,是不想让你以为我不要你了。
王丽
1998.6.12
信纸背面有一行小字:
我放在你门口的砖头下了,你一直没发现。后来下暴雨,可能信早就泡烂了。
我把信放在桌上,走到院子里点了根烟。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又瞥了眼手表,没戴,放在枕头边上了。
电风扇的叶片上粘着一层灰,转起来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老房子的墙角堆着几个旧纸箱,装的都是些舍不得扔的东西。妈还留着我小学的奖状,边角都卷起来了,上面的印章红色已经变成了暗褐色。
1998年那个夏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村里大旱,河水干得能看见河床。我和王丽约好高中毕业就结婚,到县城去打工。她家是镇上医院院长的女儿,因为父亲下乡工作,她从小在我们村长大。
她走的第二天,我去她家找人,她妈只说去姑姑家了。我不信,在她家门口等了三天,饿得头晕眼花,最后被我爸拖回家。
我没告诉任何人,那把发卡是我送她的。是县城集市上花了半个月攒的钱买的,塑料的,但是她很喜欢。今天她还戴着,可能只是习惯了吧。
窗外传来几声狗叫,应该是村头老刘家那条老黄狗,都十二岁了,牙都掉光了,却还爱叫唤。
第二天,我去李家帮忙收拾残局。
几个长辈坐在树下乘凉,说着村里的闲事。李家娶了个城里媳妇,大家都挺满意,就是不知道媳妇能不能习惯这乡下的生活。
“当年王医生家那闺女就是受不了农村,跑了。”有人提起。
“谁说不是呢,这不前天又回来了。听说带了三个娃,男人没来。”
“城里人,谁知道怎么回事呢。”
我手里的扫把扫着院子里的瓜子皮和烟头,心里想着昨天的信。二十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像是把一个人生剪成了两段,前半段清晰得能数出每一个脚印,后半段模糊得连影子都捉不住。
收拾到下午,李家给大家伙发了喜糖和一包烟。我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点了根烟,看着远处田埂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丽站在田埂上,背对着我,看向远方的群山。她的三个孩子在一旁玩耍,大丫头在看手机,二丫头在扎蝴蝶结,小儿子满地跑着撵蚱蜢。地里的麦茬扎着我的脚踝,我拍了拍裤腿上的土,朝她走去。
“你爸的气不是白挨的。”我说,猝不及防地开口,说出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
她转过身,微微一笑:“你看到信了。”
我点点头,递给她一颗李家的喜糖。棉花糖味的,我记得她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对不起。”她说,剥开糖纸,但没有吃。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但还是那双我记得的眼睛。
“为什么现在回来?”我问。
她把糖递给小儿子,擦了擦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老家的房子要拆了,来看最后一眼。”
“就这样?”
“就这样。”她顿了顿,又说:“还有,让孩子们看看我从哪里来的。”
我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风吹过麦茬,发出沙沙的声音。不远处,一辆拖拉机轰隆隆地开过,扬起一路黄土。
“他们爸爸呢?”我听见自己问道。
“去年走了,肺癌。”她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他是个好人,对我很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我想起我前妻,她四年前嫌弃乡下生活艰苦,带着儿子回了娘家,现在孩子上初中了,寒暑假才来我这住几天。
“你有孩子吗?”她问。
“一个儿子,跟他妈在城里。”我简短地说。
她了然地点头。我们俩就这么站在田埂上,看着远处的山,像是回到了二十七年前的夏天,那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坐在这里,看着日落,计划着未来。
“张老师还在吗?”她突然问。
“去年走的,肺气肿。”
“他总说我们俩是他带过最有出息的学生。”她笑了。
“结果我们都没出息。”我也笑了。
她的大女儿叫她,说要回去了。她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下来。
“我在县城住到后天,我父母的老房子,你知道的。”
我点点头。那栋房子我去过无数次,青砖灰瓦,窗台上总是摆着王丽妈妈养的菊花。
夜里下起了雨,把院子里的灰尘冲刷得干干净净。我坐在堂屋里,听着雨声,忽然有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我骑着摩托车去了县城。路上水坑不少,溅起的泥水弄脏了我的裤腿。
王家老宅还是那个样子,只是门前多了辆城里牌照的轿车。我在院子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看着那扇熟悉的木门,不知道该不该敲。
门自己开了,王丽的二女儿探出头来:“你找谁?”
“我…找你妈。”
姑娘叫了一声”妈”,王丽走出来,看见我,明显愣了一下。
“进来坐吧。”她说。
院子里种的花比以前多了,显然有人精心打理。王丽的父母已经退休多年,现在应该在城里享清福。
“我爸妈去买菜了,中午回来。你吃了没?”她问。
我摇摇头,其实是吃过了,但还是想留下来。
她转身进了厨房,我跟着进去。厨房还是老样子,灶台上放着各种调料,墙上挂着锅铲。我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
“送你的。”
她擦了擦手,疑惑地看着我。
“打开看看。”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一模一样的白色发卡,只是新的。
“你…”
“我原本打算等高考完送你的,后来你走了。”我说,“前天看你还戴着旧的,想着也许可以换个新的。”
她拿起发卡,轻轻抚摸着,眼里闪着泪光。“那是我唯一带走的东西。”
我们站在厨房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窗外,她的小儿子在追一只蝴蝶,发出清脆的笑声。
“你恨我吗?”她终于开口。
我摇摇头:“以前恨,现在不了。”
“为什么?”
“时间嘛,磨平了棱角。”我耸耸肩,“再说,谁年轻时没干过糊涂事。你要上大学,我能拦着你吗?”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落下来。“我没上成大学,当年去了深圳打工,遇到他,就结婚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上大学了吗?”她问。
“没有。”我笑了笑,“我爸出了车祸,我得照顾家里。后来去了镇上的砖厂,一干就是八年。现在回村办了个小厂,做些农具零部件,够养活自己。”
她点点头,眼泪还在流。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过去擦了擦脸。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说。
“别这样。”我轻声说,“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她把新发卡别在头上,对我笑了笑:“好看吗?”
我们聊了很多,从学生时代的傻事,到各自的婚姻生活,再到现在的工作和孩子。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