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通知说姑姑要回来了,消息传开时,我正在破旧的小卖部买半斤扣肉。店老板娘李婶眼角一挑,“三十五年啊,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个老家了。”
村里通知说姑姑要回来了,消息传开时,我正在破旧的小卖部买半斤扣肉。店老板娘李婶眼角一挑,“三十五年啊,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个老家了。”
我夹了块肉尝了尝,咸得嘴巴发麻。李婶的话比盐还咸。
“听说城里老公病了?”李婶又问。
“癌症。去年冬天的事。”我嘴上说着,心里琢磨周末该割什么菜招待姑姑。倒不是我多热情,而是爷爷临走前嘱咐过,说姑姑总有一天会回来。
“城里人,死了丈夫能有啥?不就是钱呗。”李婶手指掐着算盘,但眼睛盯着门外。今年雨水多,连小卖部的台阶都生了青苔。
我没接话。姑姑离开老家的那年,我刚出生。关于她,我只记得家里挂着一张泛黄的合影,姑姑穿着鲜红的连衣裙,站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旁边。爷爷说那是她出嫁那天照的。
也许那台自行车,就是她嫁妆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姑姑回来那天,天不偏不倚下起了雨。
她从县城来的中巴车上下来,一身素净的灰色衣裳,没什么首饰,背着个褪色的绿色帆布包,拖着一个看起来有点旧的行李箱,还用绳子绑着个麻袋。
那麻袋看起来满满当当,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是药罐子吧,城里人就喜欢听医生的,吃一堆药。”村口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我走上前,叫了声”姑姑”。
她愣了一下,眯起眼睛看我,然后笑了,“阿飞?你都这么大了啊。”
她的普通话带着一点我们这儿的口音,但已经不太明显了。
“来,我拿着。”我去接她手上的东西。
“等下,先去看看老房子。”姑姑摇摇头,“我自己来就行。”
老房子就是我爷爷的房子,在村子进深处。爷爷去世后,房子空着,每年清明我才去打扫一次。屋顶漏了几处,院子里的老槐树也长歪了,枝叶从墙头伸到邻居家去。
姑姑推开虚掩的木门,门轴发出尖锐的吱呀声。她站在院子里,看着长满杂草的地面,看着风吹日晒的老槐树,看着北墙角那个已经干涸的水缸。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里面…里面有点乱。”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爷爷走得急,很多东西都还那样放着。”
姑姑点点头,走进正屋。
屋里的东西确实原封未动。爷爷的烟袋挂在墙上,桌子上还放着他用过的老花镜,炕上的被褥整整齐齐叠着,旁边是一只用了多年的暖水袋,袋口的橡胶已经发硬开裂。
姑姑走到供桌前,看着上面爷爷和奶奶的黑白照片。照片旁边放着没烧完的半根蜡烛,我上次清明点的。
“每年都来看他们吗?”姑姑问。
“嗯。”我点点头,“爷爷临走时说,要等你回来。”
姑姑深吸一口气,眼圈红了。她转过身去擦了擦眼睛,然后从帆布包里拿出三支红蜡烛,点上,插在供桌上已经冷却的蜡油堆里。
“我想先在这待一晚。”姑姑低声说,“你先回去吧。”
我有些迟疑,“这里…这里没电了,水也停了。”
姑姑笑了笑,“没关系,以前不也这样过来的。”
看着她坚持的样子,我只好点点头,“那…我明天早上来接您。”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热腾腾的早餐去看姑姑。
推开门时,我看见姑姑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那个麻袋放在她脚边,已经解开了绳子。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姑姑,吃早饭了。”我喊道。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有光,“正好,我有事跟你说。”
我把早餐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看着她从麻袋里掏出一个个铁疙瘩。
“这是…?”
“蹄铁。”姑姑说,“你爷爷打的蹄铁。”
那是一个个马蹄铁,有的已经生锈,有的还泛着暗哑的光泽。
“我爷爷?”我惊讶地问,“他不是种地的吗?”
姑姑摇摇头,“你爷爷年轻时是这一带最好的铁匠。不光会打蹄铁,还会做农具,连县城的大户人家都来请他打东西。”
这是我从未听说过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就是个普通的农民,每天下地干活,偶尔喝点小酒,安静地过着日子。
“那后来怎么不做了?”
姑姑轻轻抚摸着一块蹄铁,“一场意外。车间起火,你爷爷救人时被烧伤了右手。”
她指了指那块生锈的蹄铁,“这是他最后打的一批。因为手伤得厉害,有些都变形了,卖不出去。”
我回想起爷爷的右手,确实有些变形,大拇指不能完全伸直。小时候我问过,他只说是干活时伤的。
“然后呢?”
“然后啊…”姑姑目光变得遥远,“那时我刚考上城里的师范学校。家里本来就穷,你爷爷又不能再打铁了。我想辍学回来帮忙,但爷爷死活不同意。”
她从麻袋里拿出一个铁盒子,盒子上刻着复杂的花纹,尽管有些地方已经生锈,但依然能看出当初的精美。
“这是爷爷送我的成人礼物,他亲手打的。”姑姑说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发黄的信封。
“后来我认识了你姑父,毕业就结婚了。家里条件困难,爷爷把这些没卖出去的蹄铁都给了我作嫁妆,说留着总有用处。你姑父看不上这些破铁,当天晚上就把它们扔进了储物间。”
姑姑苦笑了一下,从那叠信封中抽出一封,“这些是爷爷写给我的信。因为怕你姑父笑话,我从来不敢拿出来看,就藏在这盒子里。”
我接过信,信纸已经发黄,墨迹有些模糊。爷爷的字很拙朴,但工整。
“三丫头,城里冷不冷?记得多穿衣服。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惦记。前些日子攒了点钱,你拿去买件厚点的外套…”
简单的家常话,但字里行间透着浓浓的牵挂。我看着姑姑,她眼中泛起泪光。
“爷爷…一直给你写信?”
“每个月一封,直到他走的那年。”姑姑哽咽道,“但我每次回信都很简短,生怕你姑父看到多问。后来工作忙了,孩子也出生了,回信越来越少…”
她摸了摸那堆蹄铁,“你知道这些蹄铁为什么会跟着我嫁到城里吗?”
我摇摇头。
“因为爷爷说,这是他唯一能给我的东西。”姑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他说,铁打的蹄铁能让马儿走得更远,也希望我能走得更远。”
此时,村里的几个老人走了进来,他们听说姑姑回来了,特意来看看。
“三丫头回来啦!”王大爷笑呵呵地说,“这么多年没回来,城里好吧?”
姑姑擦了擦眼泪,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
老人们看到地上散落的蹄铁,都愣住了。
“这…这不是老杨打的蹄铁吗?”李大爷蹲下身,拿起一块仔细看,“我记得这个,三十多年前,我家那匹老马就用的这个。走起路来特别稳当。”
“对对对,老杨的手艺,方圆百里找不出第二个。”王大爷也附和道,“那时候县城里的大户人家,非得用他打的东西不可。”
我看着这些老人,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怀念和敬意。
姑姑从麻袋最底下拿出一个包裹,打开后是一套铁匠工具:锤子、钳子、凿子…尽管已经很旧,但都保养得很好,没有一点锈迹。
“这是爷爷的工具。”姑姑轻声说,“他临走前托人带给我,说如果我回来,就把这些都带回来。”
老人们都沉默了。他们看着这些工具,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挥汗如雨的铁匠,在炉火映照下专注工作的身影。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来吗?”姑姑忽然问道。
没有人回答。
“因为我觉得羞愧。”姑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嫁到城里后,开始嫌弃家乡的贫穷,嫌弃爷爷的老土,甚至…嫌弃他是个残疾的铁匠。每次他来看我,我都怕被同事看见,怕他们笑话我。”
村民们低着头,没有人说话。
“你姑父去世后,我整理他的东西,发现了这个。”姑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这是你姑父的日记。”
她翻开一页,读道:“今天又收到老丈人的汇款,500元。妻子不知道,我也没告诉她。这是第36次了。自从我们结婚,每年两次,春节和她生日,老人都会寄钱来。明明自己生活那么艰难,却从不肯要我们的钱。我们结婚时,他送的那些破铁疙瘩,其实是他唯一值钱的东西了。我一直没告诉妻子,怕她难过…”
姑姑的声音哽咽了,无法继续读下去。
我惊呆了。爷爷竟然一直在资助姑姑和姑父,而姑姑却一无所知。
“爷爷…哪来的钱?”我问,“他不是只有那点退休金吗?”
村里的王大爷长叹一声,“你爷爷啊,受伤后虽然不能打重活了,但手艺还在。他开始修自行车、修农具,有时候熬夜给人磨剪刀、菜刀。大家都知道,有什么金属器具坏了,找老杨准没错。”
“对啊,”李大爷接话,“有时候大冬天的,我路过他家,还能看见屋里的灯亮着,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姑姑泪如雨下,无声地抽泣着。
这时,村里的年轻人也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地上散落的蹄铁和工具。
“这…这是什么啊?”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问。
没有人回答。蹄铁在现代农村已经是稀罕物了,更别说手工打造的了。
姑姑擦干眼泪,慢慢站起来,“这是你们村里最好的铁匠留下的手艺。”
她环顾四周,“我想把这座老房子修好,把这些工具都留在这里,让大家记得,这里曾经有一位怎样的匠人。”
老人们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光芒。
“还有,”姑姑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这是我这些年拍的照片。城里的变化,我工作的学校,我的家人…爷爷一直想知道我在城里过得怎么样,但我很少告诉他详细情况。现在,我想把这些都留在这里,就放在他的照片旁边。”
她又从那个铁盒子里拿出一封信,“这是我写给爷爷的信,虽然他已经看不到了。”
村里人都沉默着,看着姑姑一样一样地把东西摆放好。没有人走开,即使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即使有人肚子开始咕咕叫。
最后,姑姑从那堆蹄铁中挑出几块保存最好的,“我想请村里的年轻人帮忙,把这些蹄铁钉在门框上。在我小时候,爷爷告诉我,马蹄铁是幸运的象征,能保佑家人平安。”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时,一个老木匠走上前来,“我来教他们怎么做。”
就这样,在老人的指导下,年轻人开始忙碌起来。有人去找工具,有人清理门框,有人帮忙搬运东西。整个村子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
我站在一旁,看着姑姑站在院子中央,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她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不再哭泣,眼中是一种释然和平静。
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他们看着那些生锈的蹄铁,看着那些简陋的工具,看着那个麻袋里装着的过去和记忆。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
或许是敬意,或许是怀念,或许是对逝去岁月的感慨。
当最后一块蹄铁被钉在门框上时,姑姑对着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她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把爷爷的故事讲给大家听。如果有年轻人想学打铁,我可以把爷爷的工具借给他们用。”
村里人互相看了看,有人点头,有人拍手。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上前来 — 县里的文物保护中心主任。他是听说村里有人从城里带回来一麻袋老物件,特意来看看的。
“这些蹄铁和工具,”他仔细检查后惊喜地说,“是很有价值的民间工艺品。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帮忙建一个小型展览室,把这些东西和背后的故事展示出来。”
姑姑愣住了,随即点点头,“那太好了。爷爷会很高兴的。”
一年后,在我爷爷的老宅旁边,一个小小的”铁匠记忆馆”建成了。里面展示着爷爷打造的各种铁器,墙上贴着他年轻时的照片,还有他和奶奶的结婚照。
姑姑退休后回到了村里,住在修缮一新的老宅里。她经常给来参观的人讲述爷爷的故事,讲那个勤劳、善良、坚韧的老铁匠如何用一双手支撑起一个家庭,如何默默地爱着远在城里的女儿。
那麻袋里的蹄铁,成了记忆馆里最重要的藏品。每一块蹄铁背后,都有一段故事,都承载着一份沉甸甸的爱。
村里人不再提起姑姑三十五年没回家的事。他们更愿意记住的,是那个带着一麻袋回忆回来的女人,和她为家乡带来的变化。
至于那些钉在门框上的马蹄铁,据说真的很灵验。自从它们被安上后,村里的日子越过越好。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铁匠的心,和他打的铁一样坚固。”姑姑常这样对前来参观的人说。
我有时会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看着晚霞中姑姑的背影,心想:爷爷如果知道,他打的那些蹄铁最终以这种方式回到了家乡,会是怎样的欣慰。
那个装满蹄铁的麻袋,不只是姑姑带回来的行李,更是一段被尘封已久的爱与记忆,是一个家的根,一个村的魂。
今年春天,村里的李大爷去世了。出殡那天,他的孙子特意来找姑姑,请求把爷爷用过的那块马蹄铁,挂在李家的门楣上。
“爷爷生前说过,”那个年轻人认真地说,“老杨打的蹄铁,能护佑一家人平安。”
姑姑同意了。就这样,爷爷的手艺,一块一块地,又回到了村里人的家中。
而我,每次经过那个小小的记忆馆,都会驻足片刻,想象那个从未谋面的爷爷年轻时的样子:炉火映照下,一个精壮的汉子,挥舞着铁锤,打造出坚固而精美的铁器。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但他的眼神坚定而专注。
那目光,一定和姑姑看着那些蹄铁时的目光一样,充满了爱与思念。
来源:山区阿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