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整个人从梦里弹起来,脑子还在嗡嗡,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看见她披着件小棉袄,拖鞋啪嗒啪嗒,表情复杂,像刚看完一出大戏。
我妈拍我被子那一下,跟拍地震警报似的,震得床板咯吱直响。
我整个人从梦里弹起来,脑子还在嗡嗡,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看见她披着件小棉袄,拖鞋啪嗒啪嗒,表情复杂,像刚看完一出大戏。
“快起来。”她压着声音,又忍不住扬高,“你老婆来咱家找你了。”
我第一反应是脑子短路,第二反应是心口像被谁捶了下,第三反应才是控诉我妈的语病。
“我哪来的老婆?”
“你管人家叫老婆叫的可甜了。”她一脸“你别跟我装”,抬手把窗帘拉开,阳光明晃晃照进来,落在我那件昨晚扔在椅子上的衬衫上,衬衫领口还挂着没来得及拆的标签。
我一瞬间被光刺得一激灵,脑子里那条不愿意碰的记忆被拎起来晾晒。
昨晚。
公司聚餐。
我叫了我们新来的女上司,“老婆”。
我嗓子那会儿没这么干,但也不润,热气腾腾的火锅味夹着辣椒油和花椒,呛得人眼睛发酸。我们那桌挤了八个,老板没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喝得不算疯但也不清醒。她坐在我对面,落座的时候顺手把发丝别到耳后,露出一截耳垂,小小的一颗黑痣,很淡,不仔细看看不到。
那颗痣后来就像一个标记,卡在我的视线里。
她姓梁,梁潇,是我们新组建的电商运营部的负责人。来公司第三天,开会时她一口气翻完我的策划案,手指点在其中一行,指甲涂了透粉,短而整齐,说:“这个逻辑是反的。”
我被噎了下,脸红,心口热辣辣,最后说了句不太聪明的话:“反的更吸引人嘛。”
她抬眼看我,没笑,眼神却像一阵风,吹乱一池水,又迅速收回来,“谁给你勇气?”
我本来不太怵谁,但那一瞬间竟然想笑,半点也没笑出来。
我们私下里叫她“女魔头”,又偷摸儿夸她“可真漂亮”。在群里发了贴纸,一边骂一边夸,互相表演着被压榨的苦。
聚餐是为了上线前的冲刺,项目卡得紧。梁潇本来不想来,是我们老大在群里点她名字,她回了句“明天还有会”,后来又发了个“嗯”,算是答应了。
她来得比我们晚,穿了件格子大衣,腰上绑了带子,人不胖,带子一系,更显得腰细。她往我们桌上一坐,周围的人都有点坐不住,杯子叮叮当当响,话多起来。
“梁总也喝一点呗。”小张推了个小杯过去,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看了他一眼,拿起杯子,闻了闻,放下,“我酒量不好。”
我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可能是下午出了一版广告词被她当众划掉,我窝了一口气;也可能是她眼尾那颗痣看着特别无辜,总让人想逗逗;或者就是火锅的热气,越涮越辣,脑子也跟着上了头。
反正,那个词,从我嘴里冒出来的时候,是顺的,是自然的,是带着氤氲的湿热的。
“老婆,再来点毛肚?”
桌子周围一下静了半秒,小张“噗嗤”笑出了声,汤底里冒出一个白色的泡儿,啪一声碎掉。
我说完就想把舌头咬断,但尴尬不是立刻,它像水泼到油上,先啪地一声,然后才滋滋作响。我看她,心里已经在忙着补救,嘴也跟着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咱这——”
她把筷子放下,认真看了我两秒。
那两秒不长,足以让我回想起我这一年到头的“聪明话”。我从小就爱在场合里上挑逗的劲儿,以为自己说话滑不溜秋就算会来事儿,挠人耳朵,却不管人家会不会痒。
然后她笑了一下,不是嘲讽,也不是不耐烦,是个很轻的笑,笑纹一出来,人就柔和了,连那颗小痣都像笑了下。
“好啊。”她说,“那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酒桌上的人又笑了,笑声里带着起哄。有人喊:“叫嫂子!嫂子!来,嫂子喝一个!”还有人悄悄拿手机对着我,像发现了个活奇观。
我脸上发烧,心里也发烧,忙起身给她夹菜,像真当了个殷勤的爱人。
那一夜,到底喝了多少,我已经有点记不清楚了。
我记得她没怎么喝,基本都是举杯沾一下嘴唇,眉眼不动;我记得她接了几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嗯”一声,间或说两句“明天再看”;我记得她临走时披上大衣,耳边的发丝靠在那颗痣附近,灯光晃了一下,她朝我点了下头,说:“回去路上小心。”
我记得我跟着小张他们又去了KTV,唱到嗓子哑,陈奕迅把我们脑子里的爱恨都挤出来,泡在啤酒里,最后我一个人打车回家,车窗迷糊,司机的车载电台里播着“明天要下雨”。
我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
谁知道,它才刚起头。
我妈又拍了我一下,被子被她整得皱成一团,我坐起来找拖鞋,脑子里那句“你老婆来咱家找你了”还在回响,回响到我心口发紧。
我爸在外面咳嗽两声,像是提醒谁注意说话。
我妈瞪我:“人家坐在客厅喝茶呢,你个死孩子穿个大裤衩子你说像话不?赶紧把衣服穿整齐了,别让我跟着丢人。”
“谁啊?”我小声问,像半夜偷糖的小孩,“真的?”
“不是真我能瞎编?”她翻了个白眼,“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不懂。但你在外面也别不懂规矩。”
我从枕头边摸到手机,屏幕上两点提示:王工说今天十点开会。另一个,梁潇,昨晚十一点四十五发的:明天八点半,有空吗?
我心一下漏掉两拍,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现在几点?我按电源键,七点五十七。
“她几点来的?”我声音发紧。
“七点四十。”我妈撇嘴,“人家准时。你呢?一觉睡死。”
我穿上T恤,抓起那件衬衫,手抖得扣了两次扣子才扣上,头发乱,拿手抹一把,越抹越炸,最后索性用水打湿,又被我妈抓了个梳子过来往下压,“别像个刺猬。”
我尽量让自己吸口气,再吸口气,深到肺里,心跳总算稍微慢了点。我妈递给我一条干净毛巾,我擦了把脸,进客厅前停在门口,手心出汗。
我家不大,两室一厅。客厅有股旧木头的味,是我爸年轻时候自己打的那张茶几,桌角磨损,少了一块漆。茶几上摆着盘瓜子,一个小白瓷茶壶,三只茶杯。窗台上搁着我妈昨晚剁好的葱,葱叶有点蔫,绿还是绿的。
她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直,人没靠靠垫,双手自然放在膝上。她不化浓妆,皮肤白得干净,眼尾那颗痣像点了下句号。
她看见我,站起来,笑了笑,“早啊。”
我嘴巴发干,“梁…梁总?”
我妈扯了我一下衣角,眼神飞快瞟我一眼,“什么总啊,叫名字。”
梁潇也笑,笑意多了点生活气,“阿姨,您别客气,叫我小梁就行。”
我妈“哎”一声,乐开了花似的,“喝茶喝茶。”
我爸把他的泡茶动作放慢了点,像在装老派人。其实他一向喝白开水,茶叶还是去年过年亲戚送的,珍藏到现在。
我坐在她对面,屁股刚沾到沙发,就觉得沙发太浅,坐不住,又挪了挪,挪到靠背的地方,腿肚子碰到茶几边,叮一声,茶杯晃了一下。
“昨天……”我开口,嗓子沙了,咳了两声,“昨天我在酒桌上……说了不合适的话,您别往心里去,我给您道歉。”
我妈听到“您”就微微皱眉,没出声。
梁潇看着我,眼神里面有认真,也有一点点…玩味?她抬手把耳边一缕头发拨到后面,露出耳垂:“我没往心里去。就是觉得你说的那个话,挺有意思。”
我心里扑通一下。
“你说我是你老婆。”她说,“那我来找你,合理吧?”
我被她一句话堵在那里,脑子里啪地又是火星迸了一下,“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
“开玩笑。”她笑,露出一颗牙,“别这么紧张。”
我喉咙里的气儿松了半截,表面上也跟着笑,心里却成了一锅麻辣烫,辣椒浮一层,底下是看不见的土豆、藕片、鸭血,翻腾。
“不过呢。”她把话锋一转,把茶杯轻轻放回茶托,“确实有点事要找你。”
我妈耳朵竖得跟雷达一样,我爸放茶壶的手停了半秒又恢复均匀。
我背上有点汗,陈年旧房子的光线有时候把人的表情照得特别清楚,逃无可逃。
“你昨晚把项目相关的资料拿走了吧?”她看我。
我愣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里没有什么资料。其实昨晚我喝到半夜,脑子成浆糊,怎么会有心思拿资料?
我摇头,“没有。”
她盯着我的眼睛,用一种不习惯的方式打量:几乎没有攻击,但很严谨,“监控显示你从会议室出来时拿了一摞东西。”
我的大脑像拉电闸,瞬间黑了一秒钟,然后后知后觉:对了,昨晚上散会前,我顺手把一摞印刷稿抱出来,是我的PPT打印件,还有竞品报告,准备回家改。后来去KTV的时候,我把那摞东西塞进了自行车篮——我喝多了,竟然骑了共享单车回家。半路停在小区门口,和门卫大爷说了两句,东西…我不记得把它带回来了。
“我…我可能忘在小区门口的椅子上了。”我实话实说,连脸上的血色都少了半分。
“里面有签好了章的合同复印件。”她说。
我的心坠下去。
那份合同对我们新项目至关重要,虽然是复印件,可上面有一些不方便外传的数据指标,我们和甲方谈判谈了四个月,磕磕绊绊,才拿到手。按规矩,这种东西不该带出公司。昨晚我把它抱了出来——我想起自己抱着那摞纸穿过夜色的样子,像扛了个火把在街上乱晃。
我舌头打结,“我…我这就去找。”
“我已经让人看了小区的监控。”她说,“五点四十的时候,有个穿灰色羽绒服的大爷拿走了那摞纸。他应该以为是垃圾。”
我想到了我家门口卖旧书的那对老夫妻,他们戴着绒线帽,冬天也在门口坐着,收废纸的时候,手指跟铁钩似的利。
我站起来,“我现在就去。”
梁潇点点头,站也没有站。
我妈急了,“哎呀吃了早饭再去,人要紧!”
“妈。”我压低声音,“这可不是吃早饭的当儿。”我冲梁潇,“你等我十分钟,我去门口找一下。”
“我和你一起。”她说。
“不用不用!”我手乱摆,像打蚊子,“我跑得快,找到了就发你消息。”
她看了看表,“最多二十分钟。”
我提上外套就往外冲,鞋子提着跑了两步才穿上,我妈追到门口叮嘱:“别跑太快,小心摔着。”
我一边应她,一边飞奔下楼。楼道里有邻居晒的被子,阳光淡黄,尘埃在空气里漂。我一脚跨到二楼平台,几乎滑了一下,心里的火不让人稳,腿却精准发力,跨出去。
小区门口那对老夫妻已经摆好了摊,老太太穿了件紫色棉袄,帽子压得低,老头子拿着秤杆坐在小马扎上,一手拿饼一手翻报纸。周围散着几堆硬纸板、破旧书杂志,还有一摞白纸,被子弹一个角。
我冲过去,“大爷,昨天晚上有没有捡到一摞打印稿?白色的,厚厚的,里面有字,卡纸的,有红章。”
老头抬眼看我,把饼吞下去,慢吞吞,“捡着了。”
我心里一喜,“在哪儿?在您这吗?”
“卖了。”他说。
我的心又掉回去,像坐了趟过山车,在最高点往下扎,肚子里空了一瞬,“卖给谁?”
他吸了吸牙花子,“那边儿,收废纸的那小伙儿,早上五点半就来了,收了一车,给厂子送去了。”
“哪个厂子?”
“咱们城北那个造纸厂,什么‘再生’。”我站在他面前,太阳把我的影子打在地上,影子里看不出脸,但看得出慌。老头看了我一会儿,嘴角扯了扯,“急啊?谁不急呢。”
我“谢谢”两个字绕了半圈才出来,转身就跑。
到马路上截了辆出租,司机把收音机关了,侧了下头,“赶飞机吗?”
“赶纸。”我讷讷,“造纸厂。”
司机呵呵一笑,发动机轰起来,车飞了出去。冬天的风硬,我还没系好安全带,颠一下,脑袋撞在座椅背上。司机往后递了个袋子:“吐这儿。”
我摆手:“不用。”
我给梁潇发了消息:去造纸厂找,二十分钟后回复。
她回了个“好”。
还附了个定位共享。
车子绕过一个立交,我这座城被太阳刀切一样分成两半,东面亮,西面灰。造纸厂门口有两座灰白相间的烟囱,像两根插在地上的巨笔,天蓝得薄,一阵风过,灰尘被刮起来,钻进鼻孔里。
我冲到门口,门卫探出头来,我报了来意,他要我登记,我签字那手抖得像刚拿完笔的幼儿园小朋友。
“你们几点收的纸?”我问。
“七点。”门卫瞥我,“都进去搅了。”
“能不能先别搅?”我几乎把嗓子喊破,“里面有重要资料!”
门卫把脖子伸长了一点,表情像看戏,“那你找领导说。”
出乎我意料,他喊了声“李工”,一个戴蓝帽子的人从里头出来,肩膀上沾了纸屑。他听完我的解释,眯着眼睛看我,我能看见他的怀疑也能看见他作为一个曾经在别的地方吃过亏的人对这个世界的防备。
“有红章?”他说。
“有。”
“你们公司名字?”他问。
我报了。
他走到门口电话,多说了两句,我心上那口气卡在那里,一会儿像要冲出来,一会儿又被自己吞回去。
“走吧。”他说,“去里面捞。”
我跟着他跑进厂房,机器轰鸣,像一个巨大的胃在咀嚼。这里的空气潮湿,纸浆的味道糊人。李工领我绕过两个池子,指着一个大槽:“刚进来的纸都丢这里了,你看你能不能找出点完整的。”
大槽里浮着大量白纸,边缘已经湿了一圈,字迹朦胧,被浸得像被泡成汤的挂面。我把外套一脱,卷起袖子,两只手伸进去,冰得我牙齿打颤。我捞起一摞,纸“哗啦”一声,散开,字在上面晕成一团团小黑花。
我心里开始发怵,手却没停,捞,翻,捞,翻。时间在滴水声里一滴一滴过去。李工在旁边看我,偶尔叮嘱:“别把手伸太深,小心吸进去。”
我说“好”,声音粘到嗓子上。
我捞出一张比较完整的,是合同的封面,有我们公司名称,下面那个红章的边缘还清楚着,我的心居然“噗”一下,会笑了。接着又捞出两张,凑不齐,但可以证明东西在这里。我想起梁潇的眼睛,想起她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的那一抹笑,想起她坐在我们家破旧沙发上的姿态,背挺着,不靠靠垫。
我继续捞,再捞,多捞出几张,至少到时候回去有据说:看,我尽力了。
捞到第四把的时候,我手指被纸边划了一下,血一下冒出来,被水一淋,凹进去的伤口白白的。李工递过来一个创可贴,我胡乱贴上,继续把手伸进冷水里。
“差不多了。”他最后说,“再不出来更碎。”
我捧着几张纸,像捧着刚出生的小鸡,哆哆嗦嗦。出来的时候我给梁潇发了照片,附上:“只找回一部分。”
她回:“你先回来。”
出租车还在门口,我给司机道了谢,司机看我两手湿透,摇头,“小伙子做大事儿。”
我笑了一下,笑得苦得像刚嚼了片草药,嘴里发涩。
回到家,梁潇还在。她握着茶杯,杯子里已经没有蒸汽,茶叶沉在底上,像一堆沉默。她看见我,就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接过我手里那几张湿纸,垂眼看了一眼,点头。
“行了。”她说,“我们先去公司。”
“还没吃早饭呢。”我妈从厨房探头出来,“我熬了粥,热乎的。”
“阿姨,下次吧。”梁潇笑,嘴角那点笑意这会儿跟昨晚不同,少了点锋利,多了点疲惫。
我妈“哎呀”了一声,既失望又懂事,“那在外面注意吃口热乎的。”
我跟她一起下楼,我妈追到门口,给我塞了一个热乎乎的鸡蛋,鸡蛋的热度烫着我的掌心。她又一把拉我的耳朵,压低道:“说归说,规矩归规矩。你嘴别欠。”
我“嗯”,逃似的进了电梯。
电梯里镜子映出我们俩,我三十出头,她看起来二十八九,但其实跟我同龄,因为她入职的时候HR会给大家发一个冰冷的资料表,生日,学历,工作经历。我第一次知道她比我大几个月的时候,心里古怪地轻了一下。
她收起手机,“我本来今天早上要去甲方开会,谈一个预热方案。”
我“对不起”三个字脱口而出,像一块儿石头掉下去,砸进水里,噗通一声,激起一圈圈小涟漪,又很快被吞没。
“没事。”她说,“有事就解决。”
我们在楼下叫了个车,路上我没再说话。她也没说话。城市从我们身边滑过去,阳光落在车窗上,车窗上有一层不干净的灰,像时间的手摸过。
到公司门口的时候,我手心的鸡蛋已经不烫了。进入大厅,保安跟我点头,我突然有点丢脸。昨晚的酒桌,今天的纸浆,我脑子里像把两个晚上缝在一起的衣服,针脚粗糙。
会议室的玻璃门反光,里面有人已经坐好了。王工正在翻白眼,喃喃“这什么事儿嘛”。我们一进门,声音就落下去,他招呼:“老板来啦,齐了齐了。”
梁潇走到主位,动作熟练,她的气势是那种不需要声调提高也能占住场子的气势。我坐她左手侧,像个犯错的小学生,背挺直。
“昨天的资料我已经找到一部分。”她开口,声音冷静,“不影响我们今天的讨论。合规流程我会再跟行政这边走一遍,包括资料出门的登记。”
我脸上发烫。
她看了我一眼,轻轻点下头,然后开始拆解项目。“预热要切用户痛点。”她说,“我们不是讲故事,我们是解决问题。故事是糖衣,问题是药丸。不吃药,只吃糖,血糖上去,别的没变。”
她说话喜欢用这种比喻,生活化,有点硬,但随手抬来,你就听懂了。第一次开会的时候,我们都被她说服得服服帖帖。
两个小时,笔记记得我手指酸,期间她抛给我两三个问题,都是关键点,她问我观点,我说出来,她“嗯”一声,接着推进。我在这种节奏里被拖着跑,汗涔涔,却有一种奇怪的亢奋,像学生时代下课铃响前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答对了,会有人在背后给你竖个大拇指,哪怕别人看不见。
会快结束的时候,她突然抬头:“还有一件事。”
目光落到我这边。
会议室安静下来,王工拿起水杯,假装喝了一口。
“昨天晚上在非工作社交场合,有人对我用了不恰当的称呼。”她的措辞很稳,音节清晰,“我理解大家年轻,有时候玩笑开得过了头。但是,我们公司从来不鼓励这种……把个人变成称呼的方式。它并不好笑,也不聪明。”
我呼吸在上半身停了一下,心脏缩成拳头,血从指间漏出来,落在我的脚背上。
她继续:“我不介意你们叫我‘梁总’或者‘小梁’,叫名字也行,不要叫任何对家庭关系的占有性称谓。”
最后那个四字词,她咬得很准。我脑子里“占有性”三个字撞了一下,心里有一点点羞愧,又有一点点…奇怪的庆幸——那天她在我家说“我没往心里去”,现在她在公司说“不要这样”。她并不是在很多人面前当众羞辱我,她是在为团队划线,为我收拾残局,只用最少的力气。
我下意识想起她坐在我家沙发的样子,又想起她在酒桌上看我的一瞬间,原来这两种“看”是同一个人。
会后大家散了,小张凑过来,压低声音,“你完了。”
我白他一眼,“滚一边去。”
他嘿嘿一笑,又歪回去,发个贴纸“狗头保命”。
我收拾笔记本,手指碰到那个创可贴,边缘已经翘起来了。我叹气,正要站起来,她在我面前停住。
“办公室来一下。”她把这句话说得很平:“顺便把手处理一下。”
我哦了一声,跟在她后面。路过工位区,小张冲我挤眉弄眼,像是在看热闹,我懒得理。
她办公室不大,玻璃隔出一块,里面摆着两盆绿萝,绿得活。桌子很干净,线缆都被整理得看不见。她拿出一个小药箱,里面清清楚楚摆着创可贴、碘伏、医用棉签。我有点意外。
“先坐。”她指了指椅子。
我坐,手伸过去,她戴了手套,动作麻利,棉签沾了碘伏,接触伤口时,我吸了口凉气。她抬眼看了我一下,没笑,手下动作轻了点。
“以后这种资料不能拿出公司了。”她没问我为什么带出去,既然她“知道”了,“知道”就够了。
“我知道。”我低声,“昨天是我不对。”
“不是不对,是不负责任。”她用词从不暧昧。
我又“嗯”了一声。
她把创可贴换了个新的,剪得整齐,贴上,指腹最后轻轻按了一下,像盖章。
“还有件事。”她抬眼,“你妈人挺好的。”
我愣一下,“啊?”
“你家茶还不错。”她说,“我爸喜欢喝,回头你帮我问问在哪买的。”
我“啊?我家茶是亲戚送的,品牌…我回去问我妈。”
“好。”她收拾好东西,把手套丢到垃圾桶,“你在这公司多久了?”
“三年多。”我想了想,“三年四个月。”
“嗯。”她点头,“你现在在工作上的能力接近‘熟练’,但是距离‘可靠’还有一段路。”
她的每个词都像是从工具箱里挑出来,用得恰到好处。
“可靠?”我重复,“怎么可靠?”
“你说话太快,做决定也快。”她说,“这不总是坏事,市场需要及时反应。但是你得知道什么时候慢下来,往后退一步。”她看着我,“比如昨晚。你是想逗我,还是想给自己找个面子?”
我被问住了,脑子里有两个自己在争吵,一个说“我就开玩笑”,另一个说“我怕她看不起我”。两边掐得难分难解。
“算了。”她看了看表,“中午之前把那版文案重写,按照我们刚刚定的逻辑。”
我站起来,“好。”
出去前她又叫了我一声,“另外,八点半那条消息,是想问你今天能不能帮我去仓库看一趟样品。”
“哦。”我反应了两拍,“那现在还用去吗?”
“不用了。”她说,“已经安排别的人去了。你先把文案做完。”
我“好”。
走出她办公室,我才意识到我背上的汗凉了。小张又来八卦,我一眼瞪回去,他识趣地滚。
午饭我没跟大家一起去,买了两个包子,塞了一个给前台小姑娘,她噗嗤笑,“今天出血?”
“救命。”我说,“帮我打个样单。”
她在电脑上转了转,“成。”
下午的时间像开了推进器,我埋头写,把“糖衣和药丸”的比喻写进一个可被执行的方案,把用户路径用一个菜市场的大妈能看懂的方式重画。写到第三版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昨晚那句“老婆”像一个石头被丢进我的池子,闹过一阵,现在沉下去,但它成了一个埋在泥里的暗结,可能在某个时间,会走上来,变成藻。
三点多的时候,HR发了一个“遵守资料管理”的公告,大家哗然——不是骂我,是骂流程:“又多了一层审批!”我却松了口气,至少把这件事从个人错误,变成了系统漏洞。这不是甩锅,是让我在系统里有了一张“护身符”。
五点半,我的方案交上去。她过了一会儿回了两个字:“不错。”
我抬起头,望了望天色,窗外云彩像面团,软软的。心里的石头,又轻了一点点。
下班时,我想去给她说声谢谢,但看到她和王工站在楼道里,还在讨论一个看板的数据,我脚步依然快,却绕远了一下,没打扰她们。我的“感谢”像嘴里那颗没吞下去的糖,含着,慢慢化。
晚上回家的路上,小区的路灯亮起来,光色偏暖。门卫大爷在门口坐着,手里摇着蒲扇,尽管冬天,手里没事干就摇。看到我,他挑了挑眉,“纸找着啦?”
“找了一部分。”我说,“谢谢您。”
“哎,这东西,丢了就丢了。”他说,“活人总得往前走。”
我被他一句话说愣了一秒,笑了。
到家我妈在厨房翻炒青椒土豆丝,锅铲与锅相撞的声音脆,油香冒起来。她看到我,拍拍我肩,“今天怎么?没加班?吃饭?”
“吃。”我把外套挂好,洗了手,坐到餐桌,“妈,早上的茶哪儿买的?”
“你今天怎么想起问这个?”她笑,“你上司喜欢啊?”
我“嗯”,“她爸喜欢喝茶。”
“哎哟哟,人家还孝顺呢。”我妈眉飞色舞,“这姑娘不错。你别多想,我就这么一说。茶呀,是你婶儿去年给的,说是她一个客户送的,叫什么‘白沙溪’,我找找看还有没。”
她翻了翻柜子,果然摸出一小砖,“瞧,正好剩一块,你拿去。”
我拿着那块茶砖,感觉像拿着一块儿沉甸甸的石头,既真实又带着点仪式的意味。
“妈。”我叫她。
“嗯?”
“早上那句‘你老婆来咱家找你了’。”我咽了口米饭,“下次别这么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我,“还害羞了?我就是打趣一下,谁让你嘴欠。”
我也笑,笑里有点苦,也有点甜,“我欠归欠,这种玩笑…以后不随便开了。”
“好啊。”她瞎应,“那我换个说法——你领导来啦,快起来!”
我朝她做个鬼脸,她拿锅铲假装打我,家里一下有了烟火气。
我拿出手机,给梁潇发了个消息:茶找到了,明天给你带一块儿。
她很快回:谢谢。
我想加一句“今天谢谢你”,又删了。
隔天我六点半就醒了。
不是闹钟,是自己体内那个小闹钟响了。我的脑子里冒出几个词组,像屏幕弹窗:资料流程、文案A/B测试、样品差异点。我翻身起来,把昨晚洗的衬衫晾在椅子靠背上,摸了一把,干了。穿上,领子有点硬,像在提醒我端正。
七点整,我坐在餐桌边把茶砖包好,装进一个牛皮纸袋。我妈端来一碗小米粥,粥面细细一层薄薄的膜,我抿了一口,暖到胃里。她坐在我对面,问:“你说你这上班啊,还比我上学时候勤快点。”
“认命了。”我说。
“认什么命?你是做事的人,做事就要有章法。”她对什么都能总结出一句,“人,不能拿玩笑当本事。”
我点头,“我知道。”
出了门,风还冷,哈气白。我走得快,脚下生风。走到地铁口,排队的人多,大家挤在一起,冬天的肉贴着冬天的肉,衣服拐角偶尔卡一下,彼此说句“对不起”,就又向前挪了一步。
我到公司的时候,前台还在换花瓶里的水。她看到我,开心摆摆手,“早。”
“早。”我把纸袋放在前台,“麻烦你等梁总来了给她。”
“行。”她眨了眨眼睛,“你要加鸡腿了?”
“加鸡翅。”我走进电梯,“鸡腿太油。”
上午九点半开了一个内部复盘会,梁潇把昨天的几个关键点再捋了一遍。她很少说自己“辛苦”,她看数据,看人,看流程,像把一张蓝图铺开,让每个人都看到自己位置在哪。某个瞬间我奇怪地想起我爸年轻时候在工地上用粉笔画线的样子,人群站一圈,看他在地上“唰唰画”,一抬头说“这里,要垫高两公分”。
会议结束的时候,她把纸袋拿在手里,“回头替我谢谢阿姨。”
“好。”我说,“她非常高兴。”
“下班别走。”她说,“晚上有个客户饭局。”
我脑子一紧,“要喝酒吗?”
“我喝奶茶。”她看了我一眼,“你也可以喝奶茶。”
我“噗嗤”笑了,“那客户怎么看?”
“谁规定客户一定要看我们喝酒才给钱?”她反问,“见钱说钱,见茶说茶。”
晚上果然是奶茶。
我们选了家清淡的菜馆,客户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话利落。她一开始也客气:“喝点?”梁潇笑:“我牛奶过敏。”
客户愣了一下,又笑了,“你们年轻人啊,也会摆谱了。”
“不是摆谱。”她把杯子往前推,“是我们决定要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
这句话不轻不重,像把话题放在桌子中央,让大家看见它。客户点头,眼睛里像是闪了一下,然后把杯子也撤了,“那就喝茶。”
谈起项目来,双方都干脆,流程、节点、人员对接,按进度排。我的笔一直在记,嘴巴偶尔插一句被允许的补充,像在球场上给人扔个水瓶。
回程她坐在车里,揉了一下太阳穴。我递给她一颗薄荷糖,她看了我一眼,“谢谢。”
车窗外霓虹闪,挡风玻璃上有几滴零星的雨。
她突然开口,“昨天你妈说你小时候偷拿她钱去买卡片?”
我一愣,“她跟您说了?”
“她喜欢你说你小时候的事。”她笑,“阿姨说你有一次拿了五块钱,结果买了三张‘四驱兄弟’。”
我忍不住笑出来,“那时候我们学校门口小摊,五毛一张,三张一块五。我当时觉得自己算术好得要死。”
“后来呢?”
“后来被我妈发现,揪着耳朵让我回去退。”
“你退了吗?”
“没有。”我耸肩,“卖没了。”
她笑出来,笑声里有光,雨滴在车窗上被空气刮散。
“阿姨说得对。”她过了几秒,“人不能拿玩笑当本事。”
“我知道了。”我说,“我都刻在脑子里了。”
“刻脑子不够。”她侧过脸看我,“得刻在习惯里。”
这话把我戳了一下。我点头,“我试试。”
“不是试试。”她纠正,“是做。”
我“哦”。
回到家已经九点半,我妈抱着手机在客厅刷短视频,看到我回来了,问:“怎么样?客户饭局?喝了多少?”
“奶茶喝了两杯。”我扔鞋。
她哦了一声,又自己笑,“现在的人倒好了。”
睡前我翻了翻手机,梁潇在群里发了个简短的总结:今天客户沟通顺利,几点待确认,谁跟进。最后,她加了句:“谢谢大家的配合。”
晚安的时候,我想了想,还是打了几个字:晚安。谢谢今天早上。
她没回。
我把手机放下,灯关了,房间里安静。窗外有小风吹过,塑料窗户发出轻轻的颤抖声。我把手伸出来,摸到床边那件衬衫上的创可贴,边缘有点翘。我把它按了按,像确认一些东西是真的。
第三天的早上,我妈又拍我被子。
这次不是震天动地的一拍,是轻轻的一下,她的手掌在被面停了两秒,像摸我头发。我翻身,睁开眼,她站在床边,脸上有点光亮。
“你上司又来了。”她说,“给我送茶。”
我坐起来,“她怎么…这么客气?”
“人规矩。”我妈笑,笑得像个捡到糖的小孩,“她还跟我说你在公司挺能干,让我多夸夸你。”
我哆嗦了一下,“她…她说啥?”
“她说你昨天做的方案挺好。”我妈对这种话的理解方式是从家长群借来的,“我反正听着心里欢喜。”
我穿衣服,心里的某个角落也被照了一下。那种被认可,很久不见。而且她是绕道来夸我,先夸我妈,像给我妈也点了个“参与感”。
我出门的时候,她站在楼下,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披着大衣,手里提着一个小袋子。看见我,她把手抬了抬,“早。”
“你怎么…这么早?”我走过去。
“顺路。”她把袋子递给我,“给阿姨的。”
袋子里是两包点心,看着不贵,样子清爽,不是那种需要发朋友圈“显摆”的礼物。她说:“昨天的茶我爸说好喝。”
“那就好。”我摸了摸鼻子,“我妈今天估计要把这个故事讲给隔壁王阿姨听。”
她笑,“那你别拦她。”
我们一起走到地铁口,路上她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以后别再叫我‘老婆’。”
我三条线都出现在额头,“你还在记着呢。”
“我不会忘记事情。”她说,“我的脑子像个硬盘。”
“那我也像个硬盘。”我说,“我也不会忘。”
“行。”她点头,“那就看谁先满。”
我们并肩在地铁安检前停下,她掏出卡,刷,叮。我也刷,叮。人潮汇进去,像一个大水流把我们吞下去,分道扬镳,各自到达自己的岸。
日子往前走,像个齿轮,咔嗒咔嗒。
项目正式上线那天,我在办公室里站了整整六个小时,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屏幕。后台数据像心电图一样跳,曲线一会升一会降,聊天窗口里叮个不停。梁潇像个指挥,哪条线有问题,指一下,谁去补;什么转化率掉了多少,问一句,什么渠道优化。我们忙到晚上十一点,数据稳定,第一天破了预期,群里一片撒花的表情,王工“兄弟们牛逼!”小张发了个头像戴墨镜的狗,我靠在椅背上深吸气,胸口像刚跑完一千米。
她在群里的最后一句是:“大家辛苦,明天九点复盘。”
关掉群,我看了眼桌上那个被撕开的创可贴包装壳,它只剩一个角,卷起来。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最开始那个“老婆”。
那一刻不是羞,是一种奇怪的温柔。不是说我对她怎样,而是我对自己那句冒失的话有了一个清晰的界限:我可以开玩笑,但我必须知道边界。我可以把语言当作工具,但不能把人当作工具。
第二天复盘,梁潇设了一个“犯错卡”。谁这段时间犯了一个值得说的错,就把它写在卡片上,匿名也行,写清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错了,怎么避免。大家一开始畏手畏脚,她先拿起第一张:“昨天我对一个问题判断过快,导致中间环节反复。我在这里承认我的错误。”
她把自己的错误拿出来,切开,让我们看。她说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小张悄悄举手:“我前天在品控那里报错了一个SKU。”
王工笑骂:“你狗脑子。”
小张耸肩,“我写错了代码。”
“怎么避免?”梁潇问。
“以后上线前…再检一遍。”
“是‘三遍’。”她纠正,“你一次不行。”
我把我的错误卡压到最下面,是“昨晚群里我用感叹号太多”。小张知道,这是我在提醒我自己。
复盘结束,她叫住我:“下午陪我去一趟仓库。”
“哦。”
仓库在郊外,路很糟,坑坑洼洼。我们坐在车里,她把窗户开了一条缝,风裹了尘进来,我打了个喷嚏。
“你对仓库的流程不熟。”她说,“去看看对你有好处。”
“嗯。”
她很少跟我谈“好处”,她更多谈“责任”。现在她说“好处”,这让我放松一点。
仓库经理是个胖子,笑得像个福娃。我们跟着他绕来绕去,把货架、打包、出库、扫码看了一遍。中途有个小哥搬箱子差点崴了脚,箱子歪下来,梁潇伸手扶了一把,细胳膊没多大力气,但那个姿势让我记住了——她这个人,反应快,手也快。
回去的车上,她突然问我:“你会做饭吗?”
我被问愣了,“会炒个土豆丝,还会煎蛋。”
“那你妈有福气。”她说。
我说:“我妈更会做,她炒的青椒土豆丝,比我好吃。”
“有空带一份来公司,大家尝尝。”她像开玩笑,但我知道她是在优雅地拉近团队的人心。
我点头,“行。”
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想起“老婆”这两个字。它被放在一个抽屉里,抽屉推上,咔嚓一声,安安稳稳。我的精力被这拨项目和下一拨项目分割、统筹,晚上八九点回家,偶尔早一点,我妈会说“来,尝尝我今天的新菜”,我会说“好吃”。有时候太晚,家里已经静了,我泡个面,就着两勺辣椒酱,吃得满头汗。
有一天晚上,我正泡着面,手机震了下,是梁潇:明早八点半,有空吗?
我下意识回:有。
她发了个地址:市中心一家律师事务所。
我愣了两秒,泡面过了“三分钟黄金时间”,面有点坨。我把筷子插进去,沉了沉,问:怎么了?
她回:合同有点问题,去确认。
第二天一早,我跟她去了。律师楼冷,地砖发光,空气里有一种清洁消毒的味道。我们坐在会议室,律师翻着合同,指出几处对我们不利的条款,语言很专业。她听,点,问。我在旁边记,我发现我学得快——不怕生词,只怕不问。以前我一遇到不懂的就装懂,现在我敢说“这是什么意思?”
她看了我一眼,点一下头。
出门的时候她笑:“你学得挺快。”
我耸肩,“学不会…就被骂。”
“谁骂你?”她笑。
“整个世界。”我说。
她没接我玩笑,只是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回去吧。”
我们走出律师楼,天上飘着小雪,像盐,落在人的肩上,溶了,留下一点湿。
车走到半路,她手机响,接起,是她爸。我听见她说:“嗯,茶很好。你把叔叔那边的庆生会晚点去,我晚上不一定回家吃饭。”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她不急不忙地应,一声“嗯”,一声“好”。挂掉后,她把手机放回口袋,手在腿上摩挲了一下,像想把一层看不见的情绪抹平。
“你爸身体怎么样?”我问,问出后我有点后悔,觉得自己问得太私人。
“还行。”她说,“老人家嘛,有点老毛病。”
“我妈也经常腰疼。”我说,“天一冷就更厉害。”
“让她贴点膏药,别受凉。”她说。
我看了一眼她侧脸,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好多事是一样的,不分我们和他们。比如父母的病,比如我们这代人嘴硬心软,比如我们工作里用的那些词,替换一下也能用在生活里。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妈问:“你们公司那姑娘…她是不是一个人住?”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瞧你这孩子,想啥呢。”我妈好笑,“她来我们家那天坐那儿,我看她鞋跟磨损,外侧磨得多,走路把重心偏右。一个人住的人,鞋磨得快一点,都是自己忙来忙去。她手上有点茧,不是这两天长的,是平常自己拎东西拎的。”
我头一次觉得我妈是个侦探。
“你就…没问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我想起什么,又觉得自己问得像八卦的邻居。
“人家姑娘事业心强,你别想歪。”我妈戳我,“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成。”
我点头,“嗯。”
时间又过几周,项目第二次大促开始前夜,我们加班加得天昏地暗。凌晨一点,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腰像被人打过,疼得一阵一阵。我去茶水间倒了一杯热水,水汽扑上脸,热得我眯了眼。梁潇也在,她刚冲了杯咖啡,黑,苦。
她看见我,“你妈做的那个青椒土豆丝,好吃。”
“她说你爱吃青椒。”我说,“下回她给你炒个素三样。”
“行。”她笑,“你妈手艺比我们楼下饭馆强。”
我拿起纸杯,“以后不用再来我家当‘老婆’了。”
她抬了抬眉。
我笑,“我妈现在学会了——‘你领导来了’。”
她“噗嗤”笑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里闪了一点光。我突然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个痣像一颗挂在树上的果子,熟透了,轻轻一碰,就要掉下来。
“谢谢你。”我说,
“谢谢什么?”
“谢谢你那天去我们家。”我说,“你当然可以不去,或者你可以在公司直接处理。我不总是明白你做的事,但…我明白你在做什么。”
她端起杯子,碰了下我的纸杯,“你不用谢。我想让你知道,你说的话,不是风吹过就完了。”
“嗯。”我点头。
第二天上线,我们忙得飞起。中午我妈打电话,“你吃饭没?”我说“忙,随便吃点。”她“啧”了一声,“你别饿着。”
晚上十点,数据最终定格,比目标高了15%。群里欢声雷动,有人开始发红包,她截了个图,留档。我看了她一眼,她看屏幕,侧脸在屏幕的光里,严肃。
“这是你们做出来的。”她冷静,“留着给自己看。”
我们散场,楼下风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她披了件大衣,我下意识把车门挡风那边给她,她没有感谢,只是自然地走过去。习惯在一点一点养成。
回到家,我妈没有睡,在沙发上打盹。我轻手轻脚给她盖上毛毯,她没有醒,但好像知觉到,有一点点笑。
我在阳台上站了会儿,楼下传来一对小情侣吵架的声音,女生哭,“你总是这样”,男生“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声音刺,冬天的空气让一切都变硬。我的脑子里忽然翻出很久以前的一句话,是我大学时候老师说的:“人是在关系里被磨成形的。”
我突然明白了“老婆”这个词为什么那么重。它背后不是玩笑,是关系,是责任,是生活里纱窗粘过的尘,是裤脚卷起来的水,是厨房温热的蒸汽,是父母的咳嗽,是夜里的灯。
第三次加班到两点的时候,我趴在桌上睡了十分钟,被手机震醒,是梁潇发的一个文档,让我看。打开,里面是一个流程表,逻辑清晰,节点分明,我看得莫名其妙地舒服。评论区她@我:这个流程你来维护,之后每周五提醒我一次。
我回:收到。
她又补一句:你俩耳朵怎么样?
我愣,伸手摸了摸耳朵:“好着呢。”
她发了个笑脸:阿姨上次夹你耳朵,我看着疼。
我笑,笑出声,茶水间的同事下面看我,我摆摆手,“没事。”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天坐在我家,看我妈拉我的耳朵,眼睛里真的闪了一下痛感。她可能想起什么,可能什么也没想起,这个动作触发了她什么,但她没有说。她只是笑,说“阿姨,人挺好”。
再后来,我们一起去了一趟外地,调研用户。有个小店的老板娘说话甜:“你老婆真漂亮。”她指着梁潇。我一开始想解释,后来想起什么,笑了笑,说:“是。”
梁潇一惊,斜眼看我,眼神里有一瞬间的不爽,随后又压下去。回酒店的路上,她忽然说:“以后别在外面瞎认。”
“那老板娘图个喜庆。”我说,“我就顺着她。”
“顺着别人,就容易丢了自己。”她说。
“那你说,我怎么做?”
“以后有人这么说,你就说她是我领导,是我尊敬的人。”她随口,“比‘老婆’好听。”
我点头,“比‘老婆’好听。”
她笑了,笑得像承认我这个学生终于答对了题。那瞬间我心里一阵软,又一阵硬,软的是她的笑,硬的是我给自己立的条杠,像路边的白线,告诉我走到哪一步就停。
还有一次,我们去看一个小仓库,老板抽烟,她在旁边轻声说:“对不起,我们这边不太抽烟。”对方愣了下,笑笑,把烟掐了。我第一次意识到,拒绝也可以是好看的——不是拧脖子,是转身,是一朵花收起花瓣,不扎人。
终于到年底,公司团建。大家去了郊区一个民宿,烤肉,唱歌,打牌。晚上篝火旁,有人起哄,“来来来,讲讲你们心中最感谢的人。”
轮到我,我站起来,篝火一阵“噼啪”,火星子蹦出来,飞到夜里。我的脑子里冒出来很多人名——父母,高中班主任,大学室友。最后我说:“我最感谢的人,是让我知道‘可靠’两个字怎么写的人。”
有人笑,“你这是内涵谁呢?”
我笑,“不内涵,就是…真的。”
我把杯子举起来,对着火光,火光像水母,浮在夜里。我不敢看她,我怕我一看,她会…笑。
第二天早晨,我妈又把我叫醒,这次她轻声,温温柔柔,“起床,去早市,帮我拎点菜。”
我说“好”。
我们去了早市,空气里有菜味,土味,豆腐的豆香。摊主吆喝,声音挤在一起,热闹。我们买了青菜、猪肝、豆腐干。我帮她拎着,手里的袋子把手背勒出红印。我妈给我讲市场里谁谁谁家媳妇去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另一个谁又把摊位转了。我边走边点头,心里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有一盏灯,灯下有人,坐得笔直,背不靠靠垫。
回到家,我帮我妈择菜,她看我呆着,敲一下我的脑门,“想啥呢?”
“没想啥。”我说。
“你这心思,老远我就看见。”她摇头,“你别乱想。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嗯。”我说。
下午我去了公司,年终总结,发了两个小红包。我发给我妈一个,她回我:“你领导给我送的点心我舍不得吃,藏起来过年拿出来。”
我笑着回:“别放坏了。”
晚上回家的地铁上,有人把我的鞋踩了一脚,我说“没事”。过了会儿,。我愣,低头一看,原来是小张——他也在这趟地铁上,原来我们刚才相撞了。
“你怎么知道我微信?”我问。
“群里找的。”他发了个偷笑,“你——那个,开玩笑的那天,我录了你一段视频,我删了。”
我愣,“谢谢。”
“我也不想你以后因为一个玩笑被别人拿出来说。”他说,“咱们都是要脸的人。”
我打了三个字:“谢谢你。”
他回了个“狗头保命”。
我把手机收进兜里,突然觉得心里暖。这个世界有时候不坏,它会给你揣一点点温情,藏在一个人都看得见的地铁车厢里。
回到家,我妈把饭菜摆好,问我:“你领导年前回老家吗?”
我说:“她爸妈在这。”
“那春节给人家发个祝福。”她挤眉,“有礼数。”
“发。”我笑,“必须发。”
除夕那天,鞭炮声少了,但心意多了。晚饭后给长辈挨个发消息,我给她发:“新年快乐,祝您和叔叔阿姨身体健康。”
她过了会儿回:“新年好。阿姨青椒土豆丝再安排一下。”
我发了个笑哭。
大年初二,我妈炒了盘青椒土豆丝,装在两个干净的饭盒里。我背上书包,像上学,出门。她在她家门口等我,开门的时候说:“来啦,阿姨要被宠坏了。”
“你被我们这家小馆子宠坏了。”我说。
她笑了,接过饭盒,“谢谢。”
她转身的时候,我眼睛落在她肩膀上,衣服上有一块浅浅的粉末,像面粉。
“你做饭了?”我问。
“蒸了些馒头。”她说,“我爸爱吃。”
“叔叔有口福。”
“阿姨也有口福。”她扬了扬饭盒,“这就是过年。”
那年的春天来得慢。我们在公司忙,忙得连“春天来没来”都不太清楚。直到有一天,午休时我站在窗边,看见外面的树冒了新芽,嫩黄,像米粒。我想到一个词:“不完美”。我们的生活也不完美,语言会滑脚,眼睛会看错人,手也会拿错东西,心更是,会跳漏几拍。但树还是会发芽,人在关系里,还是会被磨得圆一点。
夏天的时候,我们在项目里又闯了一个小祸。小张一个标题打错了字,评论区嘲笑声一片,我们急忙修正。梁潇发了一个:“错了就改,别解释。”我们照做,很快“嘲笑”变“笑笑”,事情成了一个过去式。
秋天的时候,她换了一个发型,把头发剪短了,耳垂上的痣更显,一瞬间,我眼睛里那颗果子从树上掉下来,落在地上,发了一个沉闷的小响。她看了我一眼,我把脸别过去,装作正在研究天花板上的污点。
冬天的时候,我妈终于不再拿“老婆”逗我了。她见到我说:“你领导打电话了,让你回。”我一边说“好”,一边笑。这个改变小,却像家里换了个灯泡,亮了那么一丁点。
再后来,有一天我下班,走出公司,天已经擦黑。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条围巾,浅灰色的。我说:“回家?”
她点头,“路上风大。”
我看她,觉得她眼睛里有一点不一样的东西。那样东西跟工作无关,跟合同无关,跟流程也无关。它像我小时候绕过街角看到的一家新开的糖水店,里面有红豆,绿豆,椰奶,甜。
“我妈说,”我开口,“这个世界上,规矩很重要。”
她扬了扬眉。
“我以前以为规矩是拿来束缚人的。”我说,“现在我知道,规矩也能保护人。”
她笑,“今天你像个哲学家。”
“像就行了。”我跟着笑,“做不做另说。”
“不是‘另说’。”她又来了,“是‘必须做’。”
我举手投降,“行。”
我们并肩往前走,脚下是这一年来走得烂熟的路。路边的小店换了招牌,原先那家卖烤冷面的换成了卖鸭血粉丝的。生活总是这样,换一个名字,但味道,未必变。你要尝了,才知道。
我们走到地铁口,人群涌进去,她遇到一个老人,老人慢,她停了停,侧身让。这样的细微动作,被放大了,就叫“教养”。我看着她,心里闲出来一小块地,摆了一盆小花。
春夏秋冬走了一圈,“老婆”两个字已经被放了回去,放在很里面的抽屉里,抽屉上贴了一个标签:“那一夜的荒唐”。但它并不讨厌。甚至,我偶尔会想,幸好那一夜有那句荒唐,让我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换了一个方向。
我要承认一件事。
我一直都在学她。
不是学她的外形,不是学她说话的风格,是学她怎样把人当人,怎样把事当事,怎样把关系当关系。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开会,她说:“谁给你勇气?”我现在知道,勇气不是谁给的,是你在一次次修正里长出来的。
她不再是我酒桌上的“老婆”。她是我的领导,是我尊敬的人,是我认识“可靠”这个词的入口。
偶尔,她也是我朋友,偶尔。
有一次她发烧,温度38.5。我送她去了医院,打了点滴。我坐在她旁边,看着挂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落。她闭着眼,睫毛轻轻颤。点滴接近尾声,我把夹子往上挪了一点。她睁眼,看了我一眼,“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笑,“我妈动不动就晕针,我陪她多了。”
她“嗯”了一声,把头靠在椅背上,“阿姨有你这个儿子,福气。”
我想说“你也有”,话到了嘴边,改成了:“你有我这个同事,也算福气。”
她笑着瞪我一眼,“真敢说。”
日子从此往后,像河水一样往前走。它不是直线,但有方向。我们不再提“老婆”,也不再在意那天我妈的那句戏剧性的“你老婆来咱家找你了”。那句话对我来说成了一个转折点,一个在半夜里一脚踩空后抓住的扶手。
我妈偶尔会问:“你领导,找着对象没?”
我说:“不知道,她不跟我说。”
我妈叹,“好姑娘。”
我说:“嗯,好姑娘。”
我们都知道“好姑娘”三个字的重量。
又是一年夏天。
暴雨天,路面积水,出租车打不到。我在公司门口等,雨线很重,像把整个世界拉成十万根线。她走出来,抬手遮了一下眼,雨打到她指节,溅起小花。
“你车呢?”我喊。
“没开。”她喊回。
我把伞往她那边倾,她说:“你别淋着。”
“我个高。”我说,“你靠我这边。”
她挪了一步,雨打在伞上,“噼啪”,我们都被这个声音笼罩。
我们站在原地等雨小一点,雨没有小,反而更大。她仰头,叹气,“行吧,冲一把。”
我们冲出去,鞋里灌进水,裤腿湿到膝盖。跑到地铁口,我们都笑得喘不过气来。她看着我,笑,“你像个小孩。”
“我就是。”我说。
她摇头,“阿姨要说你了。”
“她今天估计要说‘你领导让你跑成这副德性’。”我笑,“她会心疼你。”
“她心疼你。”她说。
我看着她,想反驳,又觉得…她说得对。我妈既心疼她,也心疼我。
进入地铁,凉气扑面。我打了个喷嚏。她把围巾扯出来递给我,“别感冒。”
“你呢?”我接过围巾。
“我体质好。”她说。
“你牛奶过敏。”我没忍住。
她“噗嗤”笑:“那是酒桌上的台词。”
“你骗客户的。”我指她。
“我不骗人。”她说,“我…选择说话。”
“诡辩。”我给她下定义。
她耸肩,“职业训练。”
末了,她看我一眼,“你也学会了不少。”
“我学了。”我说。
雨停了,我们各自回家。回到家,我妈递给我一条毛巾,“擦擦。”
“你怎么知道我淋雨了?”我问。
“天这么大雨。”她说,“不淋才怪。”
我把水擦掉,脑子里又浮现那个小小的痣,那个不经意的笑。它们像在我心里落了一层薄薄的糖,时间长了,吸潮,软。你看得见它存在,但它不再锋利了。
秋天里的一天,梁潇发来消息:“我明天不来公司,家里有事。”
我回:需要帮忙吗?
她回:不用。
我想了一会儿,又发:祝你们一切顺利。
她回了个谢谢。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来了,状态正常。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没问。那天我妈问我:“你领导怎么没来?”我说:“她家里有事。”我妈“哦”一声,又说:“你给她带点红枣去,红枣养人。”我拿了红枣去,她笑:“阿姨总有东西。”
“她的爱是…有形的。”我说。
“嗯。”她点头,“你就好好收着。”
冬天又来了,空调吹得人脸干。我涂了层唇膏,嘴唇不那么裂。项目繁华的阶段下来,进入一段平稳期。我们有了精力给自己补点课,安排了内部分享。我做了一场“如何用生活化语言做传播”,把很多抽象的东西换成菜市场的大妈也能听懂的比喻。我说:“你跟用户说话,先问他们吃了没,别一来就问他‘你愿意付费吗?’”
台下笑了一片。梁潇坐在后排,认真地听,偶尔点头。我结束的时候她说:“不错。”我笑,“谢谢老师。”
下课后,她留我,“你最近做得很好。”她说,“我看见了。”
那一瞬我胸口热起来,像有人在心口点了一盏小灯。我们两个站在那个玻璃房子里,阳光有点冷,她衣服是深色的,衬得她气质更挺。我忽然想起最初,那个火锅味的晚上,我叫她“老婆”,她说“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我记住了。
不是记住“老婆”,是记住“话”。
一年之后,有新人入职,二十二岁的小姑娘,眼睛大,做事粗。我去带她,教她怎么拿资料,怎么订会议室,怎么跟人说话。她有一次在群里发了个不合时宜的表情包,被梁潇点名。我没有笑,我给她发私信:“群里别发这个,等会儿被扣分。”她“哦哦哦”,发了十个“对不起”。
我告诉她:“你一开始要做的是‘可靠’,能交付。你别急着聪明。”
她问:“那聪明什么时候用?”
我想了想,“当你知道什么时候不说话的时候。”
过了会儿,她又问我:“你为什么这么懂?”
我笑,“我被教过。”
“谁教你的?”
“我们领导。”
她发了一个“膜拜”的表情。我打字“别膜拜,多做事”。
有一天下午,梁潇站在窗边,像是在等人。我走过去,“找谁?”
“我爸。”她说。
“叔叔来啊?你让他上来坐坐。”
“他不喜欢进公司。”她笑,“他说里面冷。”
我看着她,突然说了一句:“阿姨说,你是好姑娘。”
她愣了愣,笑起来,笑里有一点点湿,“谢谢阿姨。”
“我会替她转达。”我说。
“不用。”她摇头,“你跟她说,我也夸她。她把你教育得挺好。”
我笑,“是吗?”
“嗯。”她认真地说,“你这人——靠谱了。”
我的心“咚”了一下,很重。这话像是在我心里盖了个章,红色的,按下去,持久。
我想起我们开头那一幕。
冬天,火锅,酒桌,笑声,辣椒油。那句“老婆”像一个恶作剧,抛出去,所有人都“啊”了一声。现在,谁还在意那句?它变成了一个故事,被我们反复讲,讲给新人听,讲给自己听,讲给那些需要被提醒的人听:语言有边界,笑也有边界,人更有边界。
我妈后来又学会了一句话:“你们领导,人不赖。”
我说:“人不赖。”
她说:“那你别赖。”
我说:“不赖。”
于是有一天,她又拍我的被子,这次她笑得像太阳,“快起来,你们领导在楼下等你,一块儿去上班。”
我“唉”了一声,翻身起来,心里没有一开始那种“心口被捶”的慌了。我知道这个世界怎么转,我也知道我该怎么站。
我穿上衬衫,扣子扣得一个不差,领子贴平。拿上包,往门外走。我妈在后面说:“记得跟人家说‘早’”。我说:“记得。”
下楼,风吹过来,带着早餐店的油饼香和一丝弯弯绕绕的胡同味。我看见她,站在那儿,背挺着,手里拎着一个小袋子。她看见我,把袋子举了举,“阿姨的点心。”
“你怎么还惦记?”
“我这个人,”她笑,“记性好。”
我笑,“那你也记着,今天开始,我只会叫你‘梁总’。”
她眯起眼,一点表情像是松,又像是收。我想,她也许会说:不用那么生分。但她没有。她只是点头,“好。”
“早。”我说。
“早。”她说。
我们一起走进这个城市的清晨,走进蜂巢一样的地铁站,走进人群,走进一天里的纷繁复杂,走进我们各自的岗位,走进我们这群想把事儿做好的人的轨道里。
日子,继续咔嗒咔嗒向前。后来又有很多故事。有人结婚,有人生娃,有人辞职有人升职,有人换了城市,有人换了爱。我们就像一条河流上的石子,被水冲,被水磨,被水带着走,最后也许成为一块更圆一点的石。
偶尔,我会在某个饭局上,听到别人叫身边的女领导“嫂子”、“老板娘”,有人哄笑。我会笑一下,笑里不带评判。我知道我不会这么叫,不是装,是骨子里不愿意。那一刻,我在心里对一个曾经的自己说了声谢谢,也对现在的自己说了声:别忘了。
我也会在某个早上,被我妈叫醒。她会用她老方式说话:“你领导给你打电话了。”我会说“好”,起来,洗脸,穿衣,出门,带上那份要交的材料,带上一份青椒土豆丝,带上一句“早”。
就这样,我们把生活打理成了一张不完美但足够平整的桌布,上面有茶渍,有油点,有我们做过饭的痕迹,有我们在这个城市里走过的脚印。我们把错误折进去,把成长铺出来,把玩笑放回抽屉里,把尊重摆上桌面。
然后在某个意外的黄昏里,我听见我妈在厨房对我爸说:“咱儿子,把事儿学明白了。”
我爸嗯了一声,脾气不改,“迟早的事儿。”
我在客厅笑,笑得有点傻,像个终于明白自己该把鞋放哪的孩子。
而她在那头,可能正扣好她的衣领,抬头看了看镜子,确认自己发丝整齐,然后打开门,走进风,背挺直,不靠任何靠垫。她知道,这是一场漫长的生活,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某个称呼来证明她是谁。
我把这句话写在了心里,也写在了工作看板的角落:尊重,可靠,边界,和爱。
来源:单纯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