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 | 夏先生的榴梿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8-26 19:15 2

摘要:“夏先生相当得意于整修后自家院子里呈现的话剧舞台范儿,不管是陪他老娘在院子里散步,还是他独自在院里走动,甚至包括日常生活中进出院子时,他都会感觉到自己时刻穿行于正在演出的舞台上,并因而产生一种怪诞的情绪,激动与忐忑——就像自己花费毕生心血的一出好戏就要开演,他

夏先生的榴梿

《十月》2025年第1期

“夏先生相当得意于整修后自家院子里呈现的话剧舞台范儿,不管是陪他老娘在院子里散步,还是他独自在院里走动,甚至包括日常生活中进出院子时,他都会感觉到自己时刻穿行于正在演出的舞台上,并因而产生一种怪诞的情绪,激动与忐忑——就像自己花费毕生心血的一出好戏就要开演,他即将面临着满堂喝彩或者一片嘘声……这种怪异的感觉,使夏先生就像意外得到大笔巨款一样既兴奋又有点儿心神不宁,以至于每次在院子里走动时大脑好像自动沸腾起来,一帧帧画面次第展现在眼前——村法官亚当脑袋前后两处伤痕贴的橡皮膏一定要一大一小,大的在后边是方形,小的在前边是圆形,他最好就坐在这个石鼓上,一边用绷带包扎因爬墙勾搭马特太太的女儿夏娃而跌断的左腿,一边奸猾地自言自语: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绊脚石,人只要长着两只脚,那他就有跌倒的时候。”

夏先生·一个愿望

就像芍花巷社区所有居民一样,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的夏先生也曾有过很多愿望。他年轻时的愿望,虽然像珍贵的榴梿种子一样成活率很低,但毕竟还是有少数愿望实现了。比如他在大学读导演系时就想象着亲自在舞台上导演一台席勒名剧《阴谋与爱情》,大学毕业没多久他就把这个愿望实现了,而且在我们这个当时还没有多少艺术氛围的小城里取得了巨大成功,他也因此如愿以偿,把市晚报的美女记者金环追到手了。想当年,金环因有着傲人的S形身材而闻名全城,追求者长队宛如巨蟒卷成数不清的圈圈,最后小部分逃生、大部分毙命于夏先生热辣名声的烈焰之下……如今金环不仅是本市大名鼎鼎的话剧导演夏先生的太太,她还是市晚报备受欢迎的一个什么鸡汤栏目的主编。因为难以避免的自然规律所致,加上无情岁月和姓夏的百般蹂躏,她曾经的灼目身材现在也没有了年轻时的凸凹分明。

当然了,也就像我们这些命中注定一辈子都要随波逐流的庸碌街坊一样,夏先生也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绝大多数愿望就像彻底秕透了的榴梿种子,无限悲催地和弱酸性土壤化为一坨。论说起来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有很多人的理想和很多好愿望都在弱酸性环境里被毁掉了。夏先生曾经很想当文化局局长但没当成,他退而想当二夹弦剧团团长也没当上,他想调高职也没调成!不过,到如今他仍然是那个差不多奄奄一息的剧团里唯一有明确编制的导演,尽管只是个仅有副高职称的二级导演——真他妈的!有几个从未导过一出戏的纯粹外行在退休时都评上了正高一级导演进入壮年以后,夏先生的愿望越来越少,而且能够实现的更是近乎为零。就像男人一旦到了他这个年纪,有效的精虫就会变得寥若晨星。应该就是那天早上刷完牙,夏先生坐在马桶上细想了一圈才想起来,好像是刚刚开春,院子里那棵长相粗鄙的石榴树便疯狂地泛青抽芽,并穿过越来越黏稠的时间,提前散发着略带苦丁茶味道的暧昧气息。就是在这样的况味下,他那复杂的内心“砰”的一下诞生了一个相当固执的愿望:他要把准备了多年的那出戏献给老娘孟老师的八十九岁生日。

我们这些心灵粗鄙的街坊都知道,对于夏先生而言,这个愿望过于简单,肯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实现的——这里,需要作一个注脚:夏先生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从京都那所著名的戏剧学院毕业的,他之所以又回到了我们这个烟火气息十分庸俗的小城,主要是当时的文化局还是个旱涝保收的好单位,而那个被不少人背后称之“秃子”的局长恰好是他的好爹爹……这么一说,凡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平心而论,作为文化局的一把手,夏局长方面大耳,只是近视得厉害,整天戴着宽边黑框的近视眼镜,镜片厚若瓶底,仿佛戴上这么厚近视眼镜的他不仅能看清人情世事,还能看清宇宙万物。当然,除了有点迷信,夏局长还是很有大局观和文化修养的,会上会下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高品质的文艺作品有助于我们的社会生活快速趋于高品质化。只是这位好局长谢顶过于严重,有几个刻薄的坏蛋下属总是背地里叫他“秃子”来泄愤和取乐。要知道,那时候我们这个小城里从来没有人看过话剧,更不会有话剧团之类的单位或社团,但市里有个历史悠久的二夹弦剧团隶属于文化局,这样,夏先生只好服从他好爹的分配,到这个剧团工作了。到如今我们这些好心眼儿的街坊都还记得,年轻的夏先生在芍花巷里走动时,屁股后边总是簇拥着一群唱戏的男女演员,那群戏曲演员卸了装之后,相貌平常到令人诧异,特别是他们勾肩搭背吊儿郎当的架势,酷肖一群流里流气的流氓。现在回想起来,也说不准是过了三年还是两年,因为在夏先生的人生故事里,时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那就算过了五年吧,夏先生竟然带着这群流氓似的戏曲演员给我们这个小城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市民们上演了一台非凡的话剧《阴谋与爱情》。夏先生不仅是该剧导演,他还在剧中饰演了宰相的秘书,就是那个阴险奸诈让观众憎恨极了的乌尔姆。夏先生塑造的这个角色极其成功,就像一颗绿豆大的痦子一样长在我们的胳肢窝里了,又像一颗水泥钉钉进了我们板结的记忆里,以至于往后的二三十年间,在很多场合都会有人模仿这个角色的腔调和言行举止来宣泄欢乐和滑稽的心情。虽然从那时到眼前,我们这个小城里都是一些好喝酒好吃肉的凡夫俗子,从来也没有人在意过什么世界名剧,但由此更见夏先生当年导演的这出话剧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影响之大、流传之久,就连他老娘孟老师都一直珍藏着当天的演出海报。孟老师眼下尽管八十九岁了,从前和现在都可以称为老年了,但她自己常说在遥远的未来也有可能称之为中青年。老人家人瘦若竹,所以脚步轻盈、精神矍铄,言谈间经常口吐神奇词语。她把那张珍贵的海报和发表了她文章的那期《考古》杂志分别装裱起来,之所以和她老伴夏局长的遗像并排摆放在客厅里的条几上,就是为了方便来客及时了解他们母子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家·老娘·影壁墙

夏先生家在芍花巷路东最南头,大门朝南,开门即是我们这个小城最热闹、最宏伟的商鞅大街。我们这些街坊几乎都听说了,当得知全家因为喧嚣的市声和有害的汽车尾气严重影响了家庭生活而全部反对整天开着大门时,夏局长马上红头酱脸大声呵斥:要是谁敢给大门上闩挡了风水,我就是去了美国也会马上回来找他算账的!夏局长一直是个诙谐的文化领导,他此时口里的美国就是那边,那边只有挂了才能去。可是,霸道又独裁的夏局长刚刚去了美国,他那句活像咒语一样的昏头话连同几缕悲伤刚刚飘出大门,大门便“哗啦”一声上了闩。转眼间,临近芍花巷的西院墙装了一道单扇防盗门,凭良心说,这扇门的的确确方便了全家人的日常出入。街坊们也差不多都是通过这扇门进来后才发现夏先生家的院子都可以当足球场了。哦,这还是当年地皮不值钱的时候,夏局长全家工资积攒数年加上素时省吃俭用方才置下的地产,要是现在,即便有钱,但要想在商鞅大街这样的黄金地段买下这么大一块地皮修建住宅,恐怕杨贵妃也很难办下来的。从巷口或街边都可以看见夏先生家是一幢二层洋楼,心眼复杂的街坊们暗自从窗子数目推断出这幢二层小楼共有二十七个房间……这些鬼心眼儿的街坊真是穷酸白丁,这个数字一听就是恶意猜测,因为不管是平民的住房还是王侯的墓穴,无论从建筑学上还是从堪舆学上来说,这个数字都不是对称的吉祥数字。甚是迷信的夏局长绝不可能把自己家建造成一幢只有二十七个房间的小洋楼,而干了一辈子考古工作的孟老师也绝不会同意的,因为她有足够的实践经验证明,二十七个房间的面积既不适于十字四分法发掘,也不适于对角线法发掘……

夏先生自然知道他们家这幢二层小楼正因为是完全按照他爸妈的严苛要求建造的,所以整体风格才会迥异于全城所有建筑。晴天丽日从空中俯视这幢小楼就像童话里的城堡,要是阴天下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像汉唐时代的王侯陵墓。尤其是大门以里那道特意加长的影壁墙,特别像发掘古墓时按照夯土建筑法垒砌的坑道壁,特别是墙面上的图案,分明就是文化堆积层的横切面。这一段齐眉高的怪墙,要是讲究风水的夏局长还在这边肯定垒不起来,他去了那边以后,老太太孟老师才特意请几个尚在人世的老同事,加上高薪外请的两位享有盛名的古建筑修缮师,花了几近小半年时间才建好的。我们这些没啥文化的街坊在参观这段墙壁时个个神情迷茫,好像观看神秘的天宫图。街坊们虽然无法说清楚这道影壁墙的真实用途,但无不为其精致的做工连连咋舌。那个教中学历史的李森老师业余爱好考古,多年来一到寒暑两个假期,他就活像流浪狗一样混迹于远远近近的考古场所,好歹也懂得了一点有关考古的皮毛常识,因此只有他看懂了墙面上的图案鲜明地标示着不同时期堆积的文化层。他煞有介事地说,文化层是由建筑物骨架部分和反映居民物质生活基本方面的物质文化遗存构成的。大家肯定听不懂吧!我们都听不懂,但人家考古工作者一听就懂,一般人看来不过是灰土一堆,在他们看来则是文化遗产,是一部无字的书。

夏先生经常在巷子里看到高大健壮的李森老师虾着腰弯曲在竹竿一样瘦而挺拔的孟老师面前,竖着两只肥大的耳朵聆听老太太讲述无比遥远且相当残暴的迷幻故事,比如殷周奴隶社会时期活人殉葬和秦汉时期的陶俑殉葬之类。李森老师在弓腰聆听时,他那两只鸭屎色的大眼珠子疾速眨巴着,活像雨淋的蛤蟆。第一次见到李森老师这个样子,电光石火一般,夏先生在刹那间觉得他这副样子比专业演员塑造的任何舞台形象都要完美,演员化身角色自然需要扮演,因而难免有不少虚构成分,而李森老师无意间摆出的这副角色形象,则因其天然而更加真实,纵是严格按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之演员创造角色的高标准要求,他这个形象也是完全可以竖起大拇指高声赞扬的。后来有几次再看到李森老师这副样子时,夏先生甚至都想到在将来的某出喜剧里一定要塑造一个这样的形象……夏先生这种思维方式早已司空见惯,自从导演《阴谋与爱情》这部话剧获得成功之后,这些年来,夏先生在日常生活中总是下意识地用导演的视角和思维来打理所有事情,可见“有毒”的话剧在他脑细胞里生满了卵虫,就像高倍显微镜下的精虫那样欢快地游动着,而且不受时间温度环境等的限制,一直健康发育并茁壮成长为他的一个个亟待实现但始终也实现不了的愿望。

很快夏先生就意识到,老娘不惜大大破费和昼夜辛苦垒砌这道怪异的墙壁绝不是简单地为了打发无聊的老年生活,而是为了纪念和怀恋自己为之奋斗过的考古工作,因为这道墙垒好之后,老娘的言行举止都说明了考古王国具有无限的奥妙和趣味。无论天气冷暖,只要不是刮风下雨,老太太就会穿着她特意珍藏的现今早已淘汰的考古工作服在那面墙壁前徘徊和凝望。她两手拿着考古器具,比如三角铲、平头铲、手电筒、放大镜、鬃刷、铅笔,还有盛放标本的布囊和纸盒以及调查记录表格本等。她手持器具在墙壁上轻轻敲打和挖掘一阵子,当然只是做出敲打和挖掘的动作,等在遐想中完成了对某处墓穴或者遗址的初步勘查之后,她老人家还会拿起铅笔在表格本上奋笔疾书做记录,最后又微皱眉头凝视着墙面上某一点,那样子全神贯注,明显就是进入了无边无际的沉思之中。

有好几次,夏先生看到老娘这副入神的样子竟然奇怪地打个激灵,隐隐约约觉得这道影壁墙有些鬼魅邪气……也许夏先生遗传了他老爹夏局长的迷信思想,听说还请了个高人根据易经八卦之类的迷信玩意儿推算了一番之后,他很快请来了剧团里舞台设计兼美工的小杜,还有社区的电工袁师傅,这两位掌握了特殊技艺的人完全按照夏先生的要求,对院落进行了另一番设计装修。小杜本是一个写生派画家,因为他特别能领会导演对舞台三度空间的独特理解与合理使用,所以他画的布景栩栩如生,他做的舞台设计也特别能体现导演的意图。他最爱给夏先生显摆俄国巡回派画展,净说些早死了的画家,除了列宾和列维坦夏先生还略知一二外,其他均闻所未闻。社区的电工袁师傅也是个老把式电工了,街坊们都叫他判官,因为搞电的人基本上都是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角色,啪的一下就会去那边看看,而且很可能回不来了。由于袁师傅有着出色的电工技术,很多商场和电影院包括本市几家演艺公司,但凡涉及灯光环节的都是请他布置。别看这个人龇牙一笑满嘴黑牙根,耳背严重到几乎是个聋子,要给他说点什么事最便捷的办法就用手机给他发短信或微信,但这个人天生心灵手巧,还会修理自行车和电瓶车。他的修车铺就在芍花巷里,还是夏局长去那边之前,利用自己因独特身份才有的声望,向社区头儿大力建议,为方便居民日常生活,社区方才在巷子街边建了两大间铁皮房作为自行车修理铺。修车铺就在巷子路西边,和夏先生家在西院墙开出的单扇防盗门斜角相对。袁师傅很乐意为夏先生家做点事情。夏先生每次到巷子里吃早点,路过修车铺门口时都要和袁师傅打趣几句,几乎每次都能看到巷子里的那个清洁工大嫂和袁师傅共进早餐。可能是身份有别之类的原因作祟,夏先生一直没打听那个大嫂的姓名,只是觉得她健壮得像头母牛。街坊们都知道她老公多年前因交通事故高位截肢,一直就像半截肉桩子一样在家躺着……这位大嫂就做了袁师傅的傍家儿。我们这个小城里的人都知道傍家儿是什么意思。街坊们都认为这两个人的故事也是我们芍花巷里日常生活中的一张不能少的小图片。这位大嫂好像很有生活情趣,每周都会买个榴梿给袁师傅剥着吃。夏先生一直记着第一次看到他们吃榴梿的情景:当时是阴雨天,没有个性的毛毛雨从浑浊的天空中飘落下来,那个大嫂穿着淡绿色的塑料雨衣,坐在一张矮桌前用一把修自行车的锉刀撬开榴梿壳,满面喜悦地看着袁师傅一边龇着黑牙根大快朵颐,一边大声吆气地说些什么。

夏先生原本只是想增添一些木墩高凳、叠石盆景之类的设置来冲淡一下影壁墙的鬼魅邪气,修修补补花了差不多长达一年时间,呈现出来的结果竟然鬼差神使完全符合他自己对话剧舞台的整体认识,也就是说,除了不具备升降和旋转以及大风扬沙和火焰喷射的功能之外,夏先生家的院子几乎变成了一个差不多可以满足多种场景要求的话剧舞台。夏先生每次看到院子里的景象,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以颠覆性见长的美国剧作家桑顿·怀尔德说的那句话,这厮说,“舞台风格也是导演意志的呈现”。院子里改进装修所具有的舞台元素,基本上也呈现了夏先生的意志。尽管实际上他对桑顿·怀尔德的名剧《我们的小镇》并不以为然,而且在和同事萨宾娜闲聊世界名剧时,曾多次武断地认为该剧离皮兰德娄的《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太近了。奇怪的是皮兰德娄杰作的万丈光芒,竟然没能让怀尔德的这个小戏彻底黯然失色。

只要时间恰巧,夏先生特别喜欢陪着他老娘在满是戏剧元素的院子里漫步,但他最怕老太太在走走停停间唠叨一些宇宙万物。我们这些街坊就像全能的老天爷一样无所不知,自是晓得孟老师就是芍花巷里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她五十岁的时候便以学识博杂闻名,如今到了八十九岁,很多领教过她的人都认为老太太完全可以被称为百科全书,她肯定会成为我们这个小城三百年来最有学问的里程碑。尤为令人敬畏的是,在街边闲坐或者公园漫步,或者乘坐公交,甚至在饭店吃饭,反正在任何条件下老太太都是谈锋极健的,而且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像打开了就关不了的播放器一样。当然,她也不是只谈自己最拿手的考古学,还谈一些老年生物学和医学,而她最喜欢说的是天文学。她说地球是一个天体,日月星辰都是天体,一切天体之间既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就像一个单位里的同事一样。两口子男的围着女的转圈,一是怕老婆,二是想发骚,而天体没有公母,只分质量大小,质量小的天体永远围着质量大的天体旋转。她还说陨石所含的铁质和地球上铁的化学特性都是相同的。她说从月球上采集的矿物质也具有地球上矿物质一样的结晶体,所以天体之间也没有什么天壤悬殊,天和地都是一样的物质世界。恩格斯在《反杜林论》里说过,世界的真正统一性就在于它的物质性。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这样,总是喜欢引用伟人的话来佐证自己的话里饱含真理。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夏先生避免自己崩溃的办法就是善于把握时机见缝插针转移话题,给老娘讲讲《哈姆雷特》或者《大雷雨》,或者说说《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甚至《天使来到巴比伦》之类的戏剧。老太太不仅对威廉·莎士比亚和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这些佶屈聱牙的名字记得一清二楚,而且对他们的戏剧故事和俏皮台词也大感兴趣。她特别喜欢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只因为这个人的一部戏中有个人物伽利略坚认地球这个天体是围着太阳这个天体转动的。老太太由衷地竖起大拇指,面带崇敬,连连赞佩这个剧作家和他的“伽利略”都是坚持真理的伟大科学家。尽管发掘陵墓土冢以及天文学的术语行话和世界名剧没有多大关联,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母子相谈甚欢,那份投合的交谈架势十分热烈,因此,即便他们母子论证的是两条平行线完全可以频繁相交,我们这些粗鄙的街坊们也是不会有丝毫怀疑的。

夏先生准备献给老娘的一出戏

夏先生相当得意于整修后自家院子里呈现的话剧舞台范儿,不管是陪他老娘在院子里散步,还是他独自在院里走动,甚至包括日常生活中进出院子时,他都会感觉到自己时刻穿行于正在演出的舞台上,并因而产生一种怪诞的情绪,激动与忐忑——就像自己花费毕生心血的一出好戏就要开演,他即将面临着满堂喝彩或者一片嘘声……这种怪异的感觉,使夏先生就像意外得到大笔巨款一样既兴奋又有点儿心神不宁,以至于每次在院子里走动时大脑好像自动沸腾起来,一帧帧画面次第展现在眼前——村法官亚当脑袋前后两处伤痕贴的橡皮膏一定要一大一小,大的在后边是方形,小的在前边是圆形,他最好就坐在这个石鼓上,一边用绷带包扎因爬墙勾搭马特太太的女儿夏娃而跌断的左腿,一边奸猾地自言自语: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绊脚石,人只要长着两只脚,那他就有跌倒的时候。切记,一定要用舞台腔说这几句台词,舞台腔特别能映现出这个角色的虚荣与伪善,说戏时提醒演员要注意,尽量让自己腔调和表情都要和剧情紧密相连恰如其分。最后,夏先生决定还是由自己出演这个角色,他有把握使用自己装饰的腔调和声音表现出剧情里这个角色的无穷奥妙,自然也能表现出剧中人就像现实生活中的人一样有着道德障碍和永恒的悲哀。第六场才出现的马特太太最好从这棵粗鄙的石榴树后就像一阵风似的快速冲到舞台,带着哭腔对着观众歇斯底里地喊叫:你这个打破罐子的流氓!你,你得赔我的罐子!在她哭泣般的喊叫中,菲特父子紧跟着在前,马特太太的女儿夏娃与他们拉开两三步,随行在后边。请注意,演员之间这个间距和顺序千万不要搞错了,这三个角色尽量不要让观众清楚地看到自己来自何处,最好就像雾中的三片枯叶一样轻飘飘地落在舞台上了。在戏剧舞台上,有时候这种模糊出现的人物往往无意间会给戏剧增加真实感。父亲菲特出场后一定要侧对着观众,而面朝马特太太说话时表情和腔调都分明显现出他在装神弄鬼:马特太太,请你安静一点,一切都要在这里判决。

论说,夏先生最讨厌剧作里到处都是详细强调的舞台指示,而且,不管是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还是二十世纪的戏剧巨子布鲁克早就指出了,演员在舞台上的任何移动都属于导演掌握的舞台调度范围,而实践经验也让夏先生早就领悟到创造性的舞台调度不仅最能展现导演的思想个性,还能恰到好处地揭示剧中人物的精神世界和他们的相互关系。每次遐想中频繁出现的这类小细节都让夏先生十分满意,甚至得意,因为凭经验他知道这是即将诞生大作品的创作状态。当年导演在《阴谋与爱情》排练期间脑海里也是频繁出现各种画面,就像现在这样宛如走马灯一样转个不停。夏先生当然明白,作为一个艺术家在创作之际,就是烧香拜佛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灵感降临……所以,一旦某个角色在他大脑里往来奔突,他就及时把这个角色在舞台上的走位路线画下来,就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每导演一场戏之前都要画下大量的场景图案和角色走位路线,因为大脑活动中的这种灵光一现有如神助,特别能百分百恰当地体现导演的准确意图。

夏先生在又大又厚的记录本上画的舞台设计相当确切;他随手记下的导演设想之类的文字虽然潦草至极,但仔细辨认也可以从中看到他确实具有敏锐过人的导演才华。通过观看一系列精美的手绘图案和潦草不堪的文字,我们这些街坊里几个无所不能的人精还是咂摸出夏先生想献给他老娘八十九岁生日的这出戏原来叫作《破瓮记》。尤其是在正式演出之前,夏先生还特意试印了一沓子精美的宣传手册,于是我们都知道了夏先生在剧中扮演的村法官亚当原来是个无耻好色又奸诈的角色。我们还从夏先生亲自撰写的宣传短文中了解到剧作家的一些情况:这个名叫克莱斯特的德国人虽然比歌德还有席勒年轻不少,但总算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我们这些街坊根本不知道歌德是谁,尽管孟老师当场解释了半天,大家还是没有弄明白一个长成啥样子的人,才能被这个思想深刻到有点神经病的老太太称之为“掩饰得最成功的阿谀专家”,更没有弄明白恩格斯为什么要说这个人“无力战胜德国的鄙俗气,反倒是德国的鄙俗气战胜了他”。对我们这些粗鄙的街坊来说,有学问的人说话本来就饱含真理,要是有学问的人重述伟人的话,那我们即使不懂也会坚决认为他说的话铁定是真理。

我们不知道歌德,但都知道席勒,因为三十多年前夏先生就已经让我们领略了《阴谋与爱情》的风趣与幽默,让我们见识了爱情的高贵足可以用生命去维护——夏先生在我们这个小城里种植的一棵榴梿树虽然尚未结出果实,但几十年来一直茁壮成长并开始摇曳生姿。

夏先生在宣传短文里介绍道,克莱斯特这个倒霉蛋是个性格分裂的戏剧天才,他相当狂妄地认定自己的才华足以按照一种新的艺术原则创作出超过歌德和席勒的戏剧。他横下心来要和歌德一比高下,还发誓要把歌德头上的花冠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因命途多舛一直坎坷而天天沉浸在梦幻中的克莱斯特,在三十四岁时结识了他最后一个情人,就是抑郁症资深患者福格尔女士。夏先生写道,他们过于热烈的爱情灼伤了双方的理智,在结伴到波茨坦附近的浴盆湖畔旅游时,在一家小啤酒馆里,福格尔女士郑重提出了一个令情人难以拒绝的请求,于是,克莱斯特先是开枪打死了她,然后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夏先生写到这儿,还用括号加了一个提示:详情参看茨威格的祭文《克莱斯特》下半部。茨威格是干什么的,估计就像我们小城里专门经营殡葬行业的书面策划师,我们这些没什么才学的街坊皱眉瞪眼相互咨询了半天。夏先生继续写道:长期以来,数不清的剧作家和导演们都一直遵从着亚里士多德的戏剧三一律之铁规,直到天才克莱斯特写出《破瓮记》,才算突破了三一律的戏剧法则。这个卓见是杰出的戏剧怪才迪伦马特发现的,迪伦马特这个剧作家写了一系列名剧《罗慕路斯大帝》和《贵妇还乡》等。而《破瓮记》基本上可以算是克莱斯特的代表作,因作品反映的社会现实极其客观和准确,所以自作者弃世的半年前这出戏剧杰作问世以来,一直被称之为“德国三大喜剧”之一。

夏先生在短文里没有介绍另外两部是什么。

经过在巷子里无数次拦住夏先生反复追逼责问,我们才记住另外两部,一个是莱辛的《明娜·冯·巴尔赫姆》,一个是霍普特曼的《海狸皮大衣》。我们都是没啥文化的小市民,当然不知道这两个名字怪怪的人都是哪个戏班子里的,其实就是知道了我们也毫无兴趣,因为遇到好奇的事情就要弄个水落石出本来就是我们这些没心没肺的街坊们天生的一个顽固习性罢了。当然,这些都是这出戏正式演出前后的花絮而已。

(未完)

作者简介

亚,安徽亳州谯城人。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万花球》《初冬》等四部、长篇小说《流芳记》《花好月圆》等四部,曾获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中篇小说奖、鲁彦周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全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等奖项。

来源:民勤融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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