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正德九年（1514）建阳刘氏慎独斋本《史记》是明代新刻的第二部《史记》，与其底本游明本以及前代诸刻本相比，慎独斋本在版式上有诸多创新，在体例上则依据《通志》将篇名和篇次大肆改易。正德十二年（1517），建宁府知府张文麟不满慎独斋本“篇章错乱，字句差讹”，令建

关键词：《史记》 慎独斋 建宁府 版本

明正德九年（1514）建阳刘氏慎独斋刻本《史记》是明代新刻的第二部《史记》，在正德间 刊刻的三部《史记》中，此版是存世最多、版式最独特、刻印情况最复杂、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部。此书初刻后，在正德十二年（1517）至嘉靖间，又有过至少四次较大规模的修版，但目前各种书目及研究论著对其版本著录大多有误[1]，少数学者虽有较准确判断，但因所见本的局限，对其 揭示往往并不全面[2]，有鉴于此，笔者调研了现存的十三个藏本，全面考察慎独斋本的版本特征、正德十二年至嘉靖间四次修版概况，捋清各个印本之间关系，尽力勾勒出慎独斋刻本较为完整而清晰的面目。

甲本

（正德十二年修版之前的早印本）

（一）甲本概述

是书半叶十行，行二十字，小字双行同，细黑口，双顺黑鱼尾，四周双边，版框高十八厘米，宽十二厘米。卷前有董浦《史记序》《史记集解序》《小司马氏补史记序》《史记索隐序》《史记索隐序》（后序）、《史记正义论例谥法解》。董浦序后有“皇明正德仲夏吉日慎独斋新刊”木记[3]，卷十八第二叶有“正德九年夏五月慎独斋刊行”木记，卷五十四卷端镌“慎独斋刘弘毅刊行”，卷六十首叶第二行有“慎独斋刊行”木记。

甲1：清宫天禄琳琅旧藏，现分藏两地：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存一百二十七卷（1—30、34—130），三十九册，书号为故善010870—010908；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存三卷（31—33），一册，书号为01163。据刘蔷《天禄琳琅知见书录》，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董浦序末撕去半叶；《史记集解序》第三行被裁割；《史记正义论例谥法解》第三行、目录后最末一行有挖补；卷末有伪造的“嘉祐二年建邑王氏世翰堂镂版”木记一行，此木记不但蒙蔽了清代翰林学士的眼睛，也使现当代不少学者一时失察，将它视为北宋私家书坊刻书的实例[4]。

甲2：山东图书馆藏本，一百三十卷，三十六册，书号为海0325。《史记集解序》第三行“建宁府建阳路校刊”，“建”字前有割补，补纸上手写“元”字，《史记正义论例谥法解》第三行有木记“建阳尹刊”，“建”字前有字被割，卷十八第二叶木记被裁去。此本经海源阁、潘景郑递藏，佚名批校，《海源阁书目》《著砚楼书跋》著录，有“东郡杨绍和彦合珍藏”“宋存书室”“杨绍和审定”“彦合珍藏”“杨氏海源阁藏”“东郡海源阁杨氏鉴藏”“绍和筠岩”“瀛海仙班”“东郡杨二”“彦合珍玩”“秘阁校理”等藏印。此本入选《第二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编号为03475，版本著录为明正德刘弘毅慎独斋刻本。

甲3：天一阁博物院藏本，存二十七卷（1—27），十八册，书号为善0457。卷前存《小司马氏补史记序》《史记索隐序》（后序）两序。目录首叶总目第六至八行“世家三十卷……/列传七十卷百三十篇……”、第四叶末二行“第三十一卷/周同姓诸侯”被割去，另用颜色相近、质地相同的纸精心修补过，修补处几乎不露痕迹[5]。佚名批校，有“闻性道印”。

甲4：台湾“国家图书馆”藏本，存二卷（18—19），书号为01296。此本为该馆所藏元彭寅翁刻本之配本，卷十八第二叶木记已被割去。

（二）版本特征

慎独斋本《史记》是二家注本，属中统本系统，其底本是明天顺游明刻后印本[6]，但不管是从版式特征还是文本内容上看，慎独斋本都是非常不忠实的翻刻本，且跟此前所有《史记》版本相比，都有不少标新立异之处。

1. 题名格式。《史记》宋元和明前期刻本的卷端仍保留着卷轴时代书册的形制特点，每卷都是“小题在上，大题在下”的，而慎独斋本将大题（书名）刻到了小题（篇名）前面，各卷卷端第一 行先刻“史记卷之几”（图1），改行再刻篇名，颠覆了传统格式。

图1 甲3卷一首叶，天一阁博物院藏本

2. 版心式样。《史记》宋元刻本多为白口或细黑口，明初新刻及补版多为黑口，书名卷次都在上鱼尾下方，慎独斋本则上书口分为两截，上半截刻书名卷次，下半截为细黑口，上鱼尾下刻篇名。弘治至正德间，慎独斋所刻诸书版心多如此，不过对《史记》来说，上书口刻书名，上鱼尾下刻篇名是前所未有的。

3. 句读和墨围。全书有句读，且书内凡国名和注中“某某曰”“某某云”等均加墨围。句读和墨围的传统由来已久，句读方便士子诵读，不少宋刻本即有句读；墨围（或墨盖子阴文）起醒目作用，游明本就有使用。而像慎独斋本这样既加句读又有墨围，在《史记》版本中也是史无前例的。

（三）文本特征

1. 大肆改易《史记》体例

一是将《三皇本纪》纳入正文。《三皇本纪》为司马贞所补，前代刻本或不载此篇（如宋代刊刻的单《集解》本），或将之附于正文前（如各二家注、三家注本），慎独斋本是第一个将《三皇本纪》与《五帝本纪》合为一卷，作为正文第一卷的。

二是改篇名，在各篇内又列子目。如卷六篇名原作“秦始皇本纪”，此本作“秦本纪”，下列子目“始皇帝”；卷七篇名原作“项羽本纪”，此本作“西楚本纪”，又列子目“项羽”；卷三一篇名原作“吴太伯世家”，此本作“周同姓世家”，下列子目“吴”；等等。

三是移篇次。自卷三一开始，将世家分为周同姓世家、周异姓世家、汉宗室传，将列传分为商列传、周列传、战国列传、秦列传、汉列传，将各篇次序作了大挪移，如原卷三二的《齐太公世家》，此本在卷四〇, 篇名作“周异姓世家”；原卷四二的《郑世家》，此本在卷三七，篇名作“周 同姓世家”，下列子目“郑世家”；原卷四七的《孔子世家》，此本在卷五六，篇名作“周列传”；原卷六一的《伯夷列传》，此本在卷五五，篇名作“商列传”；原卷一一三至一一六的南越、东越、朝鲜、西南夷诸传，此本在卷一二四至一二七；等等。

2. 随意增删、妄改、臆补文本

如游明本《史记索隐后序》因底本中统本漫漶而有数处文字留空，《史记正义论例谥法解》因底本彭寅翁本残缺而有数处墨钉[7]，慎独斋本均凭己意作了臆补。又如卷三“殷契《索隐》 曰……故言殷契。母曰简狄”，慎独斋本在“母曰简狄”前增“帝喾之子也”五字，卷四“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慎独斋本在“其母”前亦增“帝喾之子也”五字。又如卷七《项羽本纪》篇名下《索隐》“项羽崛起争雄，一朝假号西楚，竟未践天子之位，而身首别离，斯亦不可称本纪，宜降为世家云耳”，慎独斋本删节作“项羽假号西楚，未践帝位也，斯亦不可称本纪，宜降为世家云耳”；等等。

乙本

（正德十二年修版印本）

（一）乙本概述

卷前新增正德十二年（1517）十一月吉旦张文麟《重校史记序》[8]，《史记集解序》第三行木 记改为“皇明正德丁丑年建宁府重新校正”，《史记正义论例谥法解》第三行“明建阳尹刊”，剜去“建阳尹”三字，卷三五首叶新增木记“建宁府校正”。

乙1：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一百三十卷，三十六册，书号为SB/910.911/1773.2。此本董浦序缺第二叶，缺张文麟序，卷一三〇第二十六叶后为抄补。卷五三末有佚名隆庆丁卯（1567）二十日墨笔题记，卷六三第三叶有嘉靖乙丑（1565）十月十三日朱笔题记。有“朱来亯印”。

（二）修版概况

正德十二年，建宁知府张文麟上任不久，便命建阳知县邵豳等重新校正慎独斋本《史记》。 校正缘起，张文麟序中有述。序云：

建宁称为书籍渊薮，近时刻者专事时文，假名公巨卿之名目，投新学小生之嗜好，以此媒利，至于古书，多弃视不省，间有刻《史记》者，君子伟之。近建阳尹邵豳宗周赍至一帙，不觉弃案牍而加检阅，则见其篇章错乱、字句差讹，甚者妄议古典，黜《孔子世家》为列传。昔子朱子注《鲁论》，首列《史记·孔子世家》，而东莱集《十七史》，亦不闻有所变更，岂议者之见固出于晦翁、成公之上耶？即此而复眩惑学者，甚矣哉，媒利者之用心也！迟久印行已多，学者不见古本，则此书遂失其真。噫！如此而刻，何如不刻之愈乎！君子病之。乃求善本，命三学教官曹泰等正其篇章，校其差错，一如太史公之旧，仍发建阳尹邵君宗周改正刊行。[9]

张文麟（1482—1548），字公瑞，号端岩，江苏常熟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正德十二年（1517）至嘉靖元年（1522）任建宁府知府[10]。邵豳（1481—1539），字宗周，浙江东阳人，正德九年（1514）进士，正德十一年（1516）至嘉靖元年任建阳知县[11]。曹泰，字孟寅，江苏太仓人，弘治二年 （1489）举人，六年（1493）会试中乙榜，正德中任建宁府儒学教授[12]。

正德九年慎独斋刊刻《史记》之时，《史记》已久无新刻本问世，而南京国子监虽然在明初至正德九年对其藏版的南宋前期刻十行单《集解》本（以下简称“覆景祐本”）作过多次修补重印，但此递修本的状况是“缺字种种，殊苦难看”[13]，且印量估计也不会太大，远远不能满足士人的需求，慎独斋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在风行刊刻时文的建阳书坊中率先刊刻《史记》这 类古书，并由此揭开明代刊刻《史记》风潮的序幕，可以说具备独到的眼光和见识，故张文麟云 “间有刻《史记》者，君子伟之”。但慎独斋本的“篇章错乱、字句差讹”，尤其是“黜《孔子世家》为列传”让张文麟大为不满，而张文麟虽然清楚书坊是出于牟利的考虑，在贬斥此种行为的 同时还是感到了一丝困惑，难道他们真的认为自己的见识比朱熹、吕祖谦还高吗？

那么慎独斋本如此大改体例的依据何在呢？早印本卷五六“周列传/孔子世家”有编者自陈云：“谨按：《史记》旧本以吾夫子天生素王、教化之主，故列于世家。今依先儒郑夹漈所编《通志略》，收入列传，愚以是从之，世之贤哲，幸恕其僭云。”可见将孔子从世家降为列传，是参考了郑樵《通志》的体例。除了此篇之外，早印本的篇次都能在《通志》中找到线索，如《通志》卷一为《三皇纪》，卷二为《五帝纪》，早印本目录中卷一篇名“三皇纪”“五帝纪”并列，正文首卷篇 名作“三皇纪”，第一至四叶版心作“三皇纪”，第五至十五叶版心作“五帝纪”；《通志》卷三为 《三王纪》（夏、商、周本纪），慎独斋本目录中卷二至四篇名亦作“三王纪”；《通志》卷七七上、下为周同姓世家，卷八六、八七为周异姓世家，慎独斋本卷三一至四六亦按周同姓世家、周异姓世家编排；《通志》卷七八为宗室传，慎独斋本卷四八至五四为汉宗室传等等，与《通志》皆有对应。

为了使各卷重归原位，本次修版将相关的目录和各卷卷端卷末作了改刻，如剜去卷一卷端篇名“三皇纪”和其下的双行小字注“司马贞/古今君”，改刻为“五帝本纪第一”；剜去衍文“所以记”，改刻为“古今君”；剜去第一至四叶版心的“三皇纪”，改刻为“五帝纪”（图2）。又如《孔子世家》，将原卷五六第一行“史记卷之五十六”，“五”改为“四”，“六”改为“七”，第二行“周列传”改刻为“孔子世家第十七”，“周列传”下编刻者自注小字改刻为《索隐》，等等。

图2 不同印本卷一首叶

丙本

（正德十三年修版印本）

（一）丙本概述

本次修版新增正德戊寅李坚《重校史记引》、景泰癸酉吴节《国子监刻补史记序》、正德十年田汝耔《刻史记序》[14]，董浦序末增牌记“正德戊寅年重校正刊行”。

丙1：上海图书馆藏本，一百三十卷，四十八册，书号为线普454427—74。此本卷前无李坚、张文麟、吴节、田汝耔序。董浦序末、《史记集解序》首叶第三行、《史记正义论例谥法解》 首叶第三行木记均被割补，或是以此伪充元刻本。有“徐光煜印”“蒋廉叔读书记”“蒋浩之印”“廉叔”“子孙保之”“子垕精玩”“尗裳”“咏藻”“篆香楼藏书印”“己卯八月得于烬余之广州”“双照楼藏”“汉阳徐氏南园珍藏之印”“艺林孑遗”等印。

丙2：江西省图书馆藏本，存一百二十七卷（3至10、12至130），五十一册，书号为220019。近代金石学家欧阳辅跋。此本入选《第四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编号为10160，版本著录为明正德十三年邵宗周刻本。

（二）修版概况

李坚序云：

建阳书坊新印行者，视旧本及南雍诸本颇更完好，第金根伏猎之误，为校雠者以率意累之。建郡守张公瑞奉巡按侍御程先生时言命，属坚会建阳县令邵宗周重校焉。乃为句数字，寻正以监本，而篇帙整次，悉还太史公之旧。句读紊乱浩繁，难尽改正，悉去之。[15]

李坚，字贞夫，号守讷，福建长汀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官至南京户部郎中[16]。“程 先生时言”指程昌（1475—1551），字时言，号和溪，祁门人，正德三年（1508）进士，正德十二年（1517）前后任福建巡按御史[17]。

“建阳书坊新印行者”，即慎独斋本。“南雍诸本”，按吴节序云“南雍旧梓《史记》凡三本，多蠹蚀，惟中本字稍完明，而缺亦不少”，田汝耔序云“南监《史记》凡三本，本多亡失，此中本稍存”[18]，当指南监藏版的大、中、小字三本《史记》[19]。“寻正以监本”之“监本”应是中字本，即覆景祐本，正德十二年用以改正篇次的当是覆景祐本之弘治或正德递修本。此次修版之所以收录吴节与田汝耔两序，是因为用了田汝耔（1478—1533）正德十年所刻的白鹿洞书院本作参校本，而白鹿洞书院本的底本为覆景祐本之弘治十五年（1502）递修本[20]。

本次修版主要任务为：

1. 剜句读和墨围。李坚序中说“句读紊乱浩繁，难尽校正，悉去之”，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句读和墨围易让人联想到书坊诵习本，现既以建宁府的名义重新校正，自然要改换面目，所以修版时将墨围和句读一并剜除了。

2. 改篇名、剜子目。如《伯夷列传》，上一次修版将“史记卷之五十五”中的两个“五”字改刻为“六”和“一”，本次修版则将第二行“商列传”改刻为“伯夷列传第一”，其下的《索隐》也剜去重刻，同时剜去了第三行子目“伯夷叔齐”。不过有些篇名仍未改到位，如卷六，本应将第二 行“秦本纪”改刻为“秦始皇本纪第六”，但此次修版只是在“秦本纪”后增刻“第六”二字，并剜去第三行子目“始皇帝”三字；卷八至十二，篇名仍作“汉本纪”，而仅在其后增刻“第八”“第 九”，并剜去“高祖皇帝”“吕太后”等子目了事。

3. 校正文字。如卷六首叶“有郢置南郡矣，北收上郡以东”，脱“矣”字，修版时挖去“北”，将“矣”和“北”字挤刻为双行小字。如卷五九首叶正文“孝景皇帝子凡十三人”至“曰越、寄、乘、舜”，原刻成小字，且在“孝景”前妄增“按《汉书》”三字，本次修版已改刻为大字，但仍脱篇名下的《索隐》。因为参校本的关系，本次修版也有改正为误者，如卷六“相国吕不韦坐嫪毐免”，“嫪”字原本不误，修版时却据白鹿洞书院本改为“誉”字，等等。

丁本

（正德十六年修版之前期印本）

因为上几次校正结果仍不尽如人意，故正德十六年建宁府又做了一次修版，此次修版至少有前（丁本）、中（戊本）、后（己本）三个印本。

（一）丁本概述

本次修版卷一三〇末新增牌记“正德十六年十一月内蒙/建宁府知府张/邵武府同知邹同校 正过史记大全/计改正差讹二百四十五字/书户刘洪改刊”。

丁1：天一阁博物院藏本，存一百〇三卷（1、6—32、41—43、48—87、95—107、112—130）， 二十二册，书号为善0439。佚名批校。

丁2：台湾“国家图书馆”藏本，一百三十卷，二十四册，书号为01295。有“泽存书库”“乾香”等印。

（二）修版概况

卷末牌记中的建宁府知府张，指张文麟。邵武府同知邹，指邹武，字复之，一字靖之，江苏常熟人，弘治十七年（1504）举人，正德十五年（1520）至嘉靖七年（1528）任邵武府同知[21]。邹武与张文麟为同乡，同年中举。正德十六年（1521）至嘉靖元年（1522）二月，除《史记》外，两人又同校正过慎独斋本《礼记集说》《群书考索》《文献通考》等多部书，在这些书的重修本内，都有一块形制、内容相似的牌记。

此次修版作了大量的补脱，如卷五《秦本纪》首叶篇名下补《索隐》三十字，卷六《秦始皇 本纪》第三十八叶补脱十八字，卷四八《陈涉世家》首叶篇名下补《索隐》六十九字，卷五十九《五宗世家》首叶补《索隐》五十七字。本次修版也校了不少讹字，但也像上一次修版时一样，有据参校本改正为误者，如卷八第十叶“至成阳”，“成”字原本不误，修版时却据白鹿洞书院 本误改为“咸”字。

不过修版至今，《三皇本纪》和《五帝本纪》合为一卷的问题仍未解决。前文已述，正德十二年修版将篇名“三皇纪”改为“五帝本纪”，但篇名下的小字仍是司马贞《三皇本纪》的自注，本次修版则剜去小字中的衍文“政治得失”四字，并剜去“今以三皇为”五字，改刻“今阙三皇而以五帝为”九字，但其后正文内容仍是《三皇本纪》，第五叶开始才是《五帝本纪》。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如果将两篇拆分，《五帝本纪》正文前要加书名一行、著者二行、篇名一行、篇名后原本脱漏的《集解》《索隐》二行，总共需要六行，但原刻不可能留那么多空行，而如果将《五帝本纪》全部二十一叶内容重刻又太费周章，于是就在正德十三年修版时已经剜去子目“太皞庖牺氏”的 所在行又刻了“伏羲 神农”，在原“轩辕氏”所在行又刻了“黄帝 帝颛顼 帝喾 帝尧 帝舜”五个子目，以示区分《三皇本纪》和《五帝本纪》的内容。

戊本

（正德十六年修版之中期印本）

戊1：台湾“国家图书馆”藏本，一百三十卷，三十三册，书号为01294。

戊本是正德十六年修版之中期印本，与丁本区别在于：因前几次修版改刻的木钉嵌得不够牢固，本次印刷时掉落，导致某些文字或笔画缺失了，如“史记卷之八十四”中的“八”字，“史 记卷之八十六/ 刺客列传第二十六”中的“八十六”“列传第”以及“二”字上面的一横，等等 （图3）。

图3 不同印本卷八十六首叶（局部）

己1：湖南省图书馆藏本，一百三十卷，二十册，书号为善2/212。卷前缺《重校史记引》《史记正义论例谥法解》及卷一三○末牌记。有“来仪后商”“福心元”“皇明本家”“杰祖”等藏印。此本入选《第二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编号为03474，版本著录为明正德十三年邵宗周刻本。

己2：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一百三十卷，三十册，书号为平图000967—000996，有《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影印本（第四六、四七册）。己本是正德十六年（1521）修版之后期印本，比戊本缺失了更多文字：如卷七第二十五叶 “君王能自陈以东传海，尽与韩信”，原脱一“尽”字，丁本剜去“与韩”，改刻为“尽与韩”三字，戊本木钉尚在，己本则已脱落。卷八第八叶“至成阳”，“成”字丁本改刻为“咸”字，而己本 “咸”字已缺。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善本书提要》曾著录一部北图藏慎独斋本，王重民先生提到此书卷 四八有一个倒“八”字，因此疑为活字本：

余于是书有一疑，百索不能解。即此本颇似活字印本，然不闻慎独斋曾用活字印书也。所可 解者：一则是书为建宁府所主办，再则是书版式与慎独斋所刻诸书均不同，盖是建宁府活字，托 刘洪经管付印者。观卷四十八《陈涉世家》，“八”字反倒，尤为活字排印之明证也。[22]

此例常被学者视作明代福建活字印刷的证据，如《中国印刷史》：“福建活字本有建宁府 《史记》，卷四十八《陈涉世家》，‘八’字倒排。”[23]《增订建阳刻书史》：“已知建阳最早的活 字印本，是正德十三年（1518）建宁府木活字本《史记》一百三十卷。原本不存，今有正德十六年（1521）建阳书坊刘洪慎独斋改刻本。王重民先生著录，云……”[24]；等等。

王重民先生所经眼的北图藏本为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书之一种，原书1941年曾寄存 美国国会图书馆，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即上文著录之己2，是正德十六年修版之后期印本。因 为剜版改刻的字与原刻字不整齐，墨色也浓淡不一，加上卷四八卷端的倒“八”字，乍一看颇符合活字印刷的某些特征。实际上卷四八卷端第一行的“四”“八”是正德十二年修版时改刻的，“陈涉世家第十八”及其下的《索隐》是正德十六年修版时改刻的，可能正德十六年修版时先前的“八”字木钉已缺损或掉落，本次补刻时又不慎刻倒了（图4），才引起后人误会。

图4 不同印本卷四十八首叶（局部）

庚本

（嘉靖间修版印本）

庚1：浙江图书馆藏本，一百三十卷，十六册，书号为善000934。卷一三〇末仅存半叶，故缺正德十六年改刊牌记。此本曾经莫友芝父子、刘氏嘉业堂、张叔平、民国时期浙江大学图书馆递藏，有“莫友芝图书印”“莫彝孙印”“莫绳孙印”“吴兴刘氏嘉业堂藏书印”“刘承干字贞一号翰怡”“张叔平”等印。《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嘉业堂藏书志》著录。

此次修版具体时间不详，据补版叶字体风格与原版叶相近推测，应该在嘉靖末以前，最晚不超过万历初。因为嘉靖后期，建阳部分书坊刻书字体已向苏式本的方体字转型[25]，慎独斋应该也在其中，如正德元年慎独斋刻的《资治通鉴纲目前编》，字体是建式本风格，而万历二年（1574）的补版叶已经是苏式的方体字了。

庚本的补版叶版框或四周单边（如卷七第五至八叶），或四周双边（如卷七第九至十二叶），多俗字和简化字，如“榮”作“荣”，“齊”作“斉”，“數”作“数”，“歸”作“㱕”，重复字则用 “”或“”表示。庚本比己本脱落了更多木钉，如卷一第五叶“土色黄”，“土”字原讹作“正”，丁本改刻的“土”，庚本此字已缺。

余 论

慎独斋是意图通过商业化的处理，把《史记》打造成一部畅销书的。所以编校者一方面给书取名为《史记大全》，在《五帝本纪》前加《三皇纪》，按时风改题名格式和版心式样，加句读，增子目，把底本留空和其余他认为语义未尽之处都一一臆补上，甚至不厌其烦地改篇名和篇次，千方百计地吸引受众；而另一方面，又对书中的衍讹脱倒等文本讹误满不在乎，成为书坊刻书在形式上有所创新而在内容上粗制滥造的一个典型案例。

官府刻书向来注重正经正史，建宁府官员的介入自然要将在商业道路上一路狂奔的慎独斋本拉回正轨。但慎独斋本体例上的缺陷和文字舛讹等层出不穷的问题也让校正者疲于应对，调整篇次，到校正篇名，剜去句读和墨围，校正文本讹误，一次次的修版，结果却仍然不尽如人意，于此也可见他们既想作为而又力有不逮的情形。

与白鹿本和廖铠本“藏之官司，非权门要津，弗可辄得”[26]不同，慎独斋凭借其先发优势和成熟的图书销售网络，使得慎独斋本对其后《史记》的传播与刊刻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如它的早印本是廖铠本《封禅书》《平准书》《晋世家》《楚世家》的底本，它的修版后印本是汪谅本、 嘉靖南监本、《史记题评》的参校本[27]。慎独斋本的许多格式和文本内容被后世版本所继承：如“大题在上、小题在下”的格式，后被《史记评林》等各种评点本、万历北监本、崇祯毛氏汲古 阁十七史本、清武英殿本等辗转相承。如它的上书口刻书名，上鱼尾下刻篇名的格式，经《史记 题评》，被万历张守约本、《史记评林》及明末的诸多评点本采用。它的《史记索隐后序》中“千载古史，良难绎”“于是更撰《音义》”，“绎”“于是更”皆为其臆补，而这些臆补的文字，除了《史记题评》外，又被万历二至四年南监本（余有丁本）、吴勉学本、《史记评林》等评点本、万历张守约本、日本古活字本、殿本、四库本、《全唐文》等转转相因，成为有别于黄善夫本系统、 汲古阁单《索隐》本之外流传的第三种版本[28]。

至于其校勘价值方面，虽然慎独斋本远非文献学意义上的善本，但正如黄丕烈所言“一本有一本之佳处”[29], 其文本也并非一无是处，书内亦有不少底本讹误而慎独斋本校正者。毕生致力于校勘《史记》的钱泰吉云：“《正义·论音例》‘惟维遗唯并音以隹反’，各本‘隹’皆误‘住’， 独正德两本作‘以隹反’不误，此亦可谓一字千金矣。”[30]而潘景郑曾用慎独斋本（甲2）校勘武英殿本，凡补殿本夺文数十条，讹异数百事，因而感慨道：“殿本经馆臣详校，付梓比勘，犹有不逮，要知旧椠所出，渊源有自，未可以此本之窜乱面目而忽之也。”[31]

作者：程惠新，浙江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参考文献：

[1] 如《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将早期印本著录为“明正德刘弘毅慎独斋刻本”（编号为六三），各修版后印本著录为“明正德 十三年邵宗周刻本”（编号为六二），《国家珍贵古籍名录》也如是。

[2] 如张丽娟在《明代建阳书坊慎独斋刻书考述》一文中指出：“此本原刻在正德十三年以前，正德十三年经过建宁府官员重新 校正，正德十六年又经过刘洪改刊”“实际上所谓邵宗周刻本与慎独斋刻本是相同板片，只是加以改刻后印而已”。王锦贵主编，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编：《王重民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340—351页。

[3]［清］钱泰吉：《甘泉乡人稿》余稿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7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13页。

[4] 刘蔷：《天禄琳琅知见书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115页。

[5] 天一阁李开升老师怀疑补纸是从原书空白叶裁切下来的，割补目的或是以残充全。

[6] 慎独斋本之底本，前辈学者多以为是中统本，而郭立暄先生说“明正德十二年丁丑（1517）建宁府刻本系据游明本重刻，凡中统本与游明本文字违异处，建宁府本多从游明本”，笔者认同此结论。郭立暄：《中国古籍原刻翻刻与初印后印研究：通论编实例编》，中西书局2015年版，第220页。按：建宁府刻本实际上是慎独斋刻修版后印本。

[7] 游明本底本是中统本，但中统本是二家注本，本无《史记正义论例谥法解》，游明本的《史记正义论例谥法解》是据元彭 寅翁本增入的。

[8] 因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乙1）缺此序，尚不明是当时未刻还是流传过程中缺佚，暂据正德十六年（1521）修版印本著录。

[9] 节录自天一阁博物院藏慎独斋刻正德十六年（1521）修版印本（丁1）卷前序。

[10]［明］夏玉麟等修，［明］汪佃等纂：《［嘉靖］建宁府志》，明嘉靖刻本，卷五，第37叶。

[11]［明］冯继科等纂修：《［嘉靖］建阳县志》，明嘉靖刻本，卷十三，第10叶。

[12]［清］钱宝琛等纂修：《［咸丰］壬癸志稿》，清光绪六年（1880）刻本，卷五，第8叶。

[13] 田汝耔撰《刻史记序》，见天一阁博物院藏慎独斋刻正德十六年（1521）修版印本（丁1）卷前序，亦见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正德十年（1515）白鹿洞书院刻本卷前序。

[14] 因现存丙本不全，新增诸序及改刻牌记据丁本和文中修版情况著录。

[15] 节录自天一阁博物院藏正德十六年（1521）修版印本（丁1）卷前序。

[16]［清］陈朝羲修，［清］许春晖纂：《［乾隆］长汀县志》，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刻本，卷十八，第10叶。

[17]［清］吴坤修等修，何绍基等纂：《［光绪］重修安徽通志》，清光绪四年（1878）刻本，卷一八四，第2叶。

[18] 见天一阁博物院藏正德十六年（1521）修版印本（丁1）卷前序，亦见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正德十年白鹿洞书院本卷前序。

[19] 王国维先生考证《南雍志》中著录的大字《史记》是淮南西路转运司本，中字《史记》是南宋十行本（覆景祐本）。王国维： 《两浙古刊本考》卷上，《王国维全集》（第7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73页。笔者推测小字本是中统本。淮南西 路本、中统本皆修至明初，而覆景祐本一直递修至正德九年（1514）。

[20] 白鹿本版刻情况，及与慎独斋本、汪谅本、《史记评林》、金陵书局本之关系，详见程惠新《明正德十年白鹿洞书院本〈史记〉考》，《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29辑，第139—156页。

[21]［明］冯汝弼修，［明］邓韨等纂：《［嘉靖］常熟县志》，明嘉靖十八年（1539）刻本，卷三，第39叶；［清］郝玉麟等修，［清］谢道承等纂：《［乾隆］福建通志》，清乾隆二年（1737）刻本，卷三二，第12叶。

[22] 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1页。

[23] 张秀民、韩琦：《中国印刷史（插图珍藏增订版）》，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54页。

[24] 方彦寿：《增订建阳刻书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428—429页。

[25] 李开升：《明嘉靖刻本研究》，中西书局2019年版，第132—138页。

[26]［明］费懋中：《题新刻史记》，《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影印清嘉靖四年（1525）金台汪谅本，第50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

[27] 详细考证笔者另著文述之。

[28] 关于《史记索隐后序》不同版本的文本流变，笔者将另撰文考述，此处不再赘述。

[29]［清］黄丕烈著，［清］潘祖荫辑，周少川点校：《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59页。

[30]［清］钱泰吉：《甘泉乡人稿》余稿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72册，第313页。

[31] 潘景郑：《著砚楼书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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