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有股子潮湿的土腥味,像是要下雨,但云层厚得跟棉被似的,把所有的动静都捂得死死的。
那天,天很阴。
是那种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阴天。
空气里有股子潮湿的土腥味,像是要下雨,但云层厚得跟棉被似的,把所有的动静都捂得死死的。
HR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很足,冷风吹在后脖颈上,有点凉。
桌上那盆绿萝蔫头耷脑的,叶子尖有点发黄,跟我当时的心情一模一样。
HR是个年轻姑娘,姓刘,我平时都叫她小刘。
她今天没叫我“哥”,也没笑,就那么公式化地把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那张A4纸很白,上面的黑字像一只只蚂蚁,爬得我眼睛发慌。
“公司业务调整,组织架构优化。”
这些词我听过无数遍,在各种会议上,在给新人做培训的时候。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些词会像一颗钉子,钉在我自己身上。
我看着小刘,她眼神躲闪,不敢跟我对视。
我懂。
这事跟她没关系,她也是奉命行事。
我拿起笔,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最后还是落了下去。
签完字,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十五年。
从一个毛头小子,到别人嘴里的“老师傅”。
我把最好的青春,都埋在了这个地方。
最后,就换来这么一张轻飘飘的纸。
小刘说,交接手续人事部会处理,我可以现在就收拾东西。
她说,“公司感谢你多年的付出。”
这话听起来,特别像罐头,打开就是那个味儿,没一点人情味。
我点点头,没说话。
说什么呢?
说我不服?说我为公司流过血流过汗?
没意义。
成年人的世界,体面很重要。
我站起来,椅子在光滑的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小刘被吓了一跳。
我冲她勉强笑了一下,转身走出那间小小的、冰冷的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工位,周围的同事都在忙,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没人看我。
或者说,他们看到了,但都装作没看到。
我理解他们。
这时候,谁跟我说话,谁就可能被贴上标签。
我的桌子很大,东西也多。
一个用了十年的保温杯,上面还有几处磕碰的痕迹。
一个颈枕,午休的时候靠着它能睡得安稳点。
还有一盆半死不活的仙人球,是刚来公司时一个离职的同事送的。
他说,这玩意儿好养活,跟我一样。
我把它抱起来,盆底的泥土有点干。
我好像,很久没给它浇水了。
我拿了一个公司最大号的纸箱子,开始往里装东西。
那些专业的书籍,我一本本码好。
那些客户送的小纪念品,我一个个擦干净。
还有抽屉最深处的一个旧笔记本,皮都磨破了。
里面记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的是项目代码的逻辑图,有的是客户的特殊要求,还有的是某个深夜加班时,突然冒出来的灵感。
这个本子,比公司任何一份电子档案都重要。
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装了满满一大箱,还有很多东西带不走。
那些奖杯,那些优秀员工的证书,我一张都没拿。
都过去了。
抱着箱子站起来的时候,我环顾了一下这个我待了十五年的地方。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在空气中切出一条条光路,灰尘在光路里跳舞。
我能闻到空气里熟悉的味道,是咖啡、打印机墨水和一点点外卖油腻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甚至能听到远处服务器机房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嗡嗡声。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也和十五年前的某一天一样。
只是,这里再也跟我没关系了。
我抱着箱子,一步步往外走。
路过小李的工位时,他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把头低了下去。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刚来的时候,连个像样的报告都写不出来。
现在,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项目组长了。
他会是下一个我吗?
我不知道。
走到公司大门口,保安大叔拦住了我。
他要检查我的箱子。
这是规定。
我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
他象征性地翻了翻,然后挥挥手,放行了。
走出大楼的那一刻,外面的一阵风吹过来,我打了个哆嗦。
天,还是那么阴沉。
我站在马路边上,车来车往,人来人往。
世界很热闹,但我感觉自己像个孤岛。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家?
怎么跟老婆孩子说?
说我失业了?
我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家里的顶梁柱,失业了。
我不敢想他们的眼神。
我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开始慢慢变暗。
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来,把天空都映成了橘红色。
很漂亮。
但我心里一片漆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看,是公司大群里发的消息。
老板发了一段话,大概意思就是感谢我多年的付出,祝我前程似锦。
下面,稀稀拉拉地跟了几个“祝好”的表情。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头像,那些曾经一起加班、一起喝酒、一起骂客户的兄弟们。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是难过吗?
有一点。
是失望吗?
好像更多一些。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些所谓的同事关系,就像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
风一吹,就散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在别人看来,可能有点幼稚,有点冲动的决定。
我打开微信,点开通讯录。
从第一个A开头的同事开始,一个一个,点开,删除。
我删得很慢,很认真。
每删一个人,我脑子里就会闪过和他有关的片段。
删掉张工,我想起有一次项目上线前夜,服务器崩了,我俩在机房里待了一宿,出来的时候,胡子拉碴,眼睛通红,但心里是痛快的。
删掉王姐,我想起她儿子满月的时候,我去喝了满月酒,她抱着孩子,笑得特别温柔。
删掉刚来的实习生小赵,我想起他第一次做方案被客户骂哭,我带他去楼下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
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一段段或深或浅的交情。
就在我一下下的点击中,变成了手机屏幕上一个冰冷的红色按钮。
“删除联系人”。
我不知道自己删了多久。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通讯录里,关于公司的分组,已经空了。
干干净净。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
这不是报复,也不是赌气。
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彻底的告别。
跟过去告别。
跟那个在公司里任劳任怨、随叫随到、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自己告别。
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活。
我站起来,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纸箱,往家的方向走。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天晚上,我没跟老婆说实话。
我说公司有个大项目,最近要封闭开发,可能要住公司一阵子。
她信了。
她给我找了换洗的衣服,还一个劲儿地嘱咐我要注意身体,别太累。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我心里一阵发酸。
我撒了谎。
一个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的谎言。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像过去十五年的每一天一样,刮胡子,穿上熨烫平整的衬衫。
只是,我没有去公司。
我去了城市另一头的一个图书馆。
那里人很少,很安静。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把那个旧笔记本拿出来,翻开。
里面的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
记录着我职业生涯里,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我记得,三年前,公司接了一个大客户,王总。
这个王总,是出了名的难搞。
之前的团队,换了好几拨,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老板找到我,死马当活马医。
我去见王总之前,把他所有的公开资料都翻了个遍。
我知道他喜欢喝什么茶,知道他老家是哪里的,甚至知道他大学的专业。
但这些,都没用。
王总一上来,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他把我们做的方案,直接扔在了桌子上。
“这就是你们的诚意?浪费我时间!”
当时,我团队里的小年轻,脸都白了。
我没慌。
我注意到他办公室里,挂着一幅字。
写的是“宁静致远”。
但那幅字的右下角,有一个很小的印章,刻的是一个“渔”字。
我当时就想,一个追求“宁静致远”的人,为什么会用一个“渔”字做印章?
这背后,一定有故事。
我没跟他谈方案,我跟他聊起了钓鱼。
我说,我老家在水库边上,从小就喜欢跟着我爸去钓鱼。
我说,钓鱼最磨性子,能让人把心里的杂念都放下。
王总一开始还板着脸,听着听着,眼神就变了。
他问我,“你也喜欢钓鱼?”
我说,“谈不上喜欢,就是一种习惯。”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三个小时的鱼,从竿子聊到鱼饵,从手感到遛鱼的技巧。
方案的事,一个字没提。
走的时候,王总把我送到电梯口。
他说,“方案留下吧,我再看看。下周,找个时间,一起去钓一场。”
后来,那个项目我们拿下了。
而且,成了公司那几年最大的一个单子。
老板在庆功宴上,一个劲儿地夸我有本事。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拿下那个单子的,不是我的专业能力,而是那个小小的“渔”字印章。
是我在那个破旧的笔记本上,记下的一行小字:
“王总,办公室有渔印,可能爱钓鱼,可做突破口。”
还有一次,大概是五年前。
公司系统被黑客攻击,所有数据都被锁了。
勒索邮件发到了老板的邮箱,要价一百万。
公司上下,乱成一锅粥。
技术部所有的人,熬了两个通宵,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板的头发,都快愁白了。
那时候,我只是个普通的技术骨干。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公司刚成立不久,为了省钱,用过一个很老的、开源的备份系统。
那个系统,早就被淘汰了。
但当时负责搭建的那个老师傅,跟我关系不错。
他离职前,跟我喝了顿酒,说那个系统虽然老,但有个“后门”,是他留的。
以防万一。
他还把那个“后门”的地址和口令,写在了一张纸条上给我。
他说,“小伙子,以后说不定用得上。”
我当时没当回事,随手就把那张纸条,夹在了这个笔记本里。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回家翻箱倒柜,找到了这个本子。
又从本子里,找到了那张已经泛黄的纸条。
我拿着纸条,冲进机房。
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我对着电脑,敲下了那串古怪的字符。
回车。
屏幕上,数据开始滚动。
被锁死的文件,一个一个,恢复了原样。
整个机房,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很多人把我举起来,往天上扔。
我看到老板站在门口,眼眶都红了。
那天,我成了公司的英雄。
老板当场宣布,给我升职加薪。
我在笔记本上,找到了那一页。
上面只有一行字:
“陈工的纸条,备份系统后门。”
字迹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这样的故事,这个本子里,还有很多很多。
有的是关于技术的,有的是关于客户的,有的是关于团队的。
它们是公司这十五年发展史的缩影。
也是我这十五年,一步一个脚印的证明。
我一直以为,这些东西,老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以为,我对于这个公司,是不可替代的。
现在看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在资本眼里,你所有的价值,都可以被量化成一个数字。
当你的成本,高于你的价值时,你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没有什么不可替代。
只有随时可以被替代。
我在图书馆待了一整天。
傍晚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小李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哥,你电话怎么打不通?微信也删了?出什么事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我昨天把手机号也换了。
我问他,“你怎么有我这个号码?”
他说,“我问了好多人,才从你家小区门口的快递小哥那里要到的。”
我心里一暖。
“我没事,就是换了个号。”我轻描淡写地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李松了口气的样子,“哥,你快看看公司群,炸锅了!”
我没说话。
我已经不是公司的人了,群里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李在那头急得不行。
“王总,就是那个大客户王总,今天早上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他那边有个紧急的技术问题,点名要你过去处理。”
“老板跟他说你离职了,王总当场就火了,说当时合同里有一条,核心技术支持必须是你,换人可以,但要赔三倍的违约金!”
“还有,今天下午,公司的服务器又出问题了,好像是数据库的一个底层逻辑错了,没人能搞定。技术部那帮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们说,这个模块是你当年一手搭建的,除了你,没人能看懂里面的代码。”
“老板让你赶紧回公司,说之前的事是个误会,待遇什么都好说。”
小李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还有点想笑。
误会?
待遇好说?
早干嘛去了?
我对着电话,淡淡地说:“小李,我已经不是公司的员工了。公司的事,我管不了。”
“可是,哥……”
“没什么可是的。”我打断他,“你听着,关于王总那边的问题,你去我原来办公桌的抽屉里,找一个蓝色的文件夹,里面有份《王氏集团技术对接手册》,第38页,有详细的解决方案。”
“关于服务器的问题,你去公司的档案室,找2017年的项目归档,有一个叫‘蜂巢计划’的备份盘。把里面的一个叫‘reset.dll’的文件,覆盖到服务器的根目录,重启就行了。”
电话那头,小李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很复杂的语气说:“哥,这些东西,你怎么不带走?”
我笑了笑。
“带不走。那些东西,属于公司。我带走的,是我的脑子。”
挂了电话,我把笔记本合上,放进包里。
走出图书馆,天已经全黑了。
城市的夜,比白天更绚烂。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迷茫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再去找工作。
我每天去图书馆,或者去公园。
我看书,跑步,陪孩子玩。
我给老婆做了很多顿饭。
她很惊讶,问我公司怎么突然这么闲了。
我说,项目结束了,在休假。
我能感觉到,我的谎言,像一个越吹越大的气球,随时都可能破掉。
但我还是想,再多享受几天这样平静的日子。
一周后,王总亲自给我打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了我的新号码。
他在电话里,没有提公司的事。
他只是问我,“老弟,这周末有空吗?钓鱼去。”
我答应了。
那个周末,我们去了一个很偏僻的水库。
山清水秀,人也很少。
我们一人一根竿,在水边坐了一天。
鱼,一条也没钓上来。
但我们聊了很多。
从钓鱼,聊到人生。
他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说,还没想好,先歇歇。
他看着远方的水面,悠悠地说:“人啊,不能总在一个地方待着。水是活的,人也得是活的。”
“挪挪窝,说不定,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临走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有个朋友,自己开了家公司,做人工智能方向的。我觉得,你很适合。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聊聊。”
我看着手里的名片。
上面只有一个名字,一个电话。
很简单。
但我知道,这张名片的份量。
回到家,我跟老婆坦白了。
我告诉她,我被裁了。
我以为她会很惊讶,会很担心。
但她没有。
她只是很平静地给我倒了杯水,然后说:“没事,裁了就裁了。你这十五年,太累了。正好歇歇。”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这些年,也攒了点。”
“大不了,咱们把房子卖了,回老家,开个小店。也挺好。”
我看着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外面,可以刀枪不入。
但在她面前,我所有的伪装,都卸下了。
我抱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很久。
第二天,我拨通了王总给我的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温和。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但看起来很精神,眼睛里有光。
我们聊了很久。
从技术,聊到市场,聊到未来。
我发现,我们的很多想法,不谋而合。
他没有问我之前公司的任何事,也没有让我展示什么过往的业绩。
他只是说:“我觉得,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我们公司,就需要有故事的人。”
他给我开出的薪水,比我原来公司,高出了一倍。
而且,还有期权。
他说:“我们是创业公司,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我们看重的,是人的价值,而不是人的价格。”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入职那天,我穿了一件新买的衬衫。
新公司在一个科技园里,环境很好。
没有格子间,没有严肃的上下级关系。
每个人都很放松,也很有激情。
我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
充满了干劲,也充满了希望。
我把我那个旧笔记本,也带了过来。
我给它换了一个新的封皮。
我准备,用新的故事,把它填满。
后来,我听说,我原来的那家公司,日子不太好过。
王总那个大单子,最后还是丢了。
公司的核心数据库,因为找不到人维护,也三天两头出问题。
很多老员工,都陆续离职了。
老板曾经托人找到我,想请我回去做技术顾问。
我拒绝了。
不是因为记恨。
而是因为,真的没必要了。
人生的路,只能往前走。
回头看,没有任何意义。
有一次,我和新公司的同事一起吃饭。
大家聊起各自的经历。
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子问我:“哥,你在这个行业这么多年,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给我们吗?”
我想了很久。
最后,我拿起桌上的一个空杯子。
我说:“你看这个杯子。当它装满水的时候,你觉得它很有用。但如果你想装进新的东西,比如茶,或者果汁,你就必须先把原来的水倒掉。”
“人生也一样。”
“有时候,清空自己,不是失去,而是为了更好地拥有。”
“不要害怕从头再来。因为每一次从头再来,都不是从零开始,而是从一个更高的起点开始。”
那天,阳光很好。
透过餐厅的玻璃窗,我看到外面有一棵很高大的树。
树上,长满了新的叶子。
绿得发亮。
我知道,我的新生活,也像那棵树一样。
开始了。
在新公司的日子,忙碌而充实。
我不再是那个什么都管的“老好人”,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自己真正擅长和热爱的事情上。
我带领团队,攻克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关。
我们的产品,很快就在市场上站稳了脚跟。
我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一种不依附于任何平台,只属于我自己的价值。
我开始明白,安全感,从来不是一份稳定的工作给的。
而是你自己,给自己的。
是你的能力,你的见识,你不断学习、不断成长的决心。
这天,我正在看代码,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是一个久违了的声音。
是小李。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也有些犹豫。
他先是问了问我的近况,然后,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来意。
原来,我们以前那个公司,真的不行了。
资金链断裂,业务全面萎缩,已经到了破产清算的边缘。
老板把所有能抵押的都抵押了,还是填不上那个窟窿。
小李说,很多同事,几个月没拿到工资了。
他问我,能不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帮帮老板。
他说,老板最近,老得特别快。
我沉默了。
说实话,我心里,五味杂陈。
恨吗?
好像早就没有了。
同情吗?
似乎也谈不上。
商场如战场,成王败寇,本就是常理。
我只是觉得有些唏嘘。
一个曾经那么辉煌的公司,一个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老板。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我没有立刻回答小李。
我说,我考虑一下。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边,看了很久。
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
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忙碌。
谁都不容易。
晚上,我把这件事,跟老婆说了。
老婆正在给我收拾书房,她把我的那个旧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架的最上层。
她听完,什么也没说。
只是走过来,帮我理了理衣领。
她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是满满的信任和温柔。
我突然就释然了。
我给王总打了个电话。
我把情况,跟他说了。
王总在电话那头,也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说:“我明白了。你想怎么做?”
我说:“我想,拉他们一把。”
王总笑了。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个记仇的人。”
“这样吧,我那个朋友的公司,最近正好在考虑收购一家有技术基础的团队,来扩充业务线。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你去做这个中间人,去跟他们谈。至于能谈成什么样,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懂王总的意思。
他不是在做慈善。
他是在给我一个机会,去亲手了结一段过去。
也是在给我一个机会,去帮助那些曾经的同事。
更是看中了那个虽然空了壳,但依然有技术底蕴的团队。
我找到了我以前的老板。
我们在一家很小的面馆见面。
就是我当年,带着被骂哭的实习生小赵去过的那家。
老板真的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
他看到我,眼神很复杂。
有尴尬,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我们没说太多废话。
我直接把收购的意向书,放在了他面前。
他看着上面的条款,手,一直在抖。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跟他说:“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那些还在公司里,等着发工资养家糊口的兄弟们。”
“我也是在帮我自己。我想给我的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老板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我对不起你。”
我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收购进行得很顺利。
我原来的公司,被并入了我们现在的新公司。
很多老同事,又成了我的同事。
只是,这一次,我们的关系,变得更纯粹了。
没有了上下级,没有了利益纠葛。
我们只是,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的伙伴。
交接那天,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办公室。
一切好像都没变。
只是,物是人非。
我走到我原来的工位。
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球,竟然被人养得很好。
绿油油的,还开出了一朵小小的,黄色的花。
小李走过来,笑着说:“哥,你走了以后,我就把它搬过来养着了。我就想,万一哪天你回来了呢?”
我看着那朵小黄花,在阳光下,开得那么灿烂。
心里,突然就觉得,很暖。
是啊。
有些东西,你以为你扔掉了,但其实,它一直都在。
有些关系,你以为你切断了,但其实,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延续。
那天,新公司的老板,也就是王总的那个朋友,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我说:“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事。”
他笑了。
“不,你了不起的地方,不是你救了一家公司。而是,你在有能力的时候,选择了善良。”
“一个人,在低谷时不放弃,是骨气。在顶峰时,还能保持一颗平常心,还能选择去原谅和帮助,是格局。”
我看着他,也笑了。
是啊。
格局。
这个词,我以前从来没想过。
我只知道,埋头干活,做好自己的事。
但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真正的强大,不是你征服了什么。
而是你,释怀了什么。
后来,我的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
我在新公司,做得很开心。
我的家庭,也很和睦。
我偶尔,还是会去钓鱼。
只是,不再是为了谈生意,也不再是为了逃避什么。
我只是单纯地喜欢,坐在水边,看着浮漂,放空自己的感觉。
有时候,王总也会陪我一起。
我们会聊起很多年前的事。
聊起那个小小的“渔”字印章。
我们都会笑。
笑那时候的自己,年轻,执着,也有些傻气。
但我们都知道,正是那些傻气的执着,才成就了今天的我们。
我的那个旧笔记本,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
它已经很满了。
里面,有过去,也有现在。
有失败的教训,也有成功的喜悦。
有我帮助过的人,也有帮助过我的人。
我的儿子,有时候会好奇地翻开它。
他会问我,爸爸,你上面画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是什么啊?
我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
“这是爸爸的,藏宝图。”
是的。
藏宝图。
它记录的,不是金银财宝。
而是我这一路走来,所遇到的,所有的风景。
所经历的,所有的故事。
以及,在这些故事里,慢慢成长,慢慢变好的,那个自己。
三十八岁那年,我以为我的人生,走到了一个死胡同。
我被抛弃,被否定,看不到一点光。
但现在回头看,我才发现。
那不是结束。
那只是一个转弯。
生活,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真的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关键是,你有没有勇气,走到那扇窗前,推开它,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可能不会一直阳光明媚。
也可能会有风,有雨。
但只要你愿意走出去,你总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你会遇到,不一样的人。
你会发现,一个不一样的,更好的自己。
所以,如果你现在,也正处在人生的低谷。
请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放弃。
请你相信,所有的失去,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请你,给自己一点时间,也给生活,一点时间。
就像那盆仙人球。
只要你还在,只要你还愿意给自己浇水,晒太阳。
总有一天,你会开出,属于你自己的,那朵小小的,灿烂的花。
来源:瀑布下嬉戏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