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面那个妹娃子哟,红头绳儿岩上飘喂。岩坎高来你莫怕,哥打石梯接云霞!嗨——哟——”清晨,雾气还在山间缓慢挪动,后山乱石坳就响起高亢而洪亮的打石歌。那歌声仿若犁头划过冻土,粗粝中带着某种柔韧的力道。随着钎锤叮当,新的一天便从青石裂缝里苏醒过来。
符纯荣
“对面那个妹娃子哟,红头绳儿岩上飘喂。岩坎高来你莫怕,哥打石梯接云霞!嗨——哟——”清晨,雾气还在山间缓慢挪动,后山乱石坳就响起高亢而洪亮的打石歌。那歌声仿若犁头划过冻土,粗粝中带着某种柔韧的力道。随着钎锤叮当,新的一天便从青石裂缝里苏醒过来。
川东地区多为山地,石头资源丰富,人们就地取材制作的石质家什,与农家生活密不可分,最不可或缺的,就是石水缸。它们以整块大青石打凿而成,约莫半人高的样子,靠墙那面缸体平直,外露部分呈半圆,内外壁布满凿痕,方便水桶倾倒或水瓢取用的缸口则磨得溜光。由于常年蓄水,石缸内壁色泽青黑,像是幽暗环境长出来的古老物件,与人们相伴着走过风雨四季。
在小小的罐子坪,人与人之间不是沾亲就是带故,石工队几位石匠都是本村人,按照辈分,我得喊他们表叔或表爷。其中,尔昌表爷为人爽直、会拿主意,是大家信服的头儿。他视若珍宝的那套工具,既有大锤、二锤、钢钎、錾子、凿子、砧子,也有墨斗、风箱、水平仪、方尺、撬棍等,大多是他的师傅传下来的。这些铁器钢火过硬,经历几十年汗水浸润,早已被打磨得油滑锃亮。烈表爷嗜酒,每顿饭干上半斤老白干,做起活来才有精神,他右肩那道月牙疤,便是某次酒后凿石受伤的教训。劲成表叔总是离不开一壶浓浓的大叶子老荫茶,渴了累了时咕嘟咕嘟喝上几口,就能把铁锤抡出流星的轨迹。为帮助村里人修房起屋、美化家园,他们长年累月蹲在乱石堆里,将古铜色的脊背搭成一张张弯弓,似乎想要将群山的褶皱和穷苦的命运一寸寸拉直。
村里人的日子,与甘甜井水密不可分;一口石缸的命运,则是从一块毫不起眼的顽石开始的。尔昌表爷总是说,别看这些石料木头木脑的,其实各有鲜活生命,你得顺着纹路找到它的心,做出来的水缸、碓窝、磙子才有灵性且坚固耐用。
每到动工前,需选用哪块石材,通常都由尔昌表爷来决定。走进怪石嶙峋的乱石坳,尔昌表爷手持铁錾、方尺和墨斗,这里敲敲,那里量量。选中一块个头适中、质量上好的大青石,他会伸出粗茧密布的手掌,测量好安放铁楔的位置,然后顺着纹路弹一条墨线,以供匠人们凿出一排可嵌入粗短铁楔的石洞。随着铁锤大力敲打,铁楔子一点点深入其中,直到质地坚硬的石头被恰到好处地破开。
时隔多年,我仍陶醉于那充满阳刚与诗意的画面:一位赤膊汉子杵着铁锤而立,先要唱上一段声调悠扬、粗俗风趣的打石歌,以此化解疲乏、蓄积力量。待到汉子抡圆铁锤重重落下的一刹那,铁与铁的锵然碰撞是那么地干脆利落,细小石屑四下迸溅,犹如璀璨星火般生动。
随着钎锤挥动,山坳里荡开的叮叮当当声,撵走最后一抹晨雾,托出一轮浑圆的红日。石块分离间,尘烟袅袅,经久不息。量尺,切角,削边,剔除多余部分,几位石匠配合默契,像从大地腹腔中分娩脏器,亦如勤劳的蜜蜂忙碌其间。经过选材、开采、下料、粗分、细磨等工序,散落一地的碎石里,逐渐浮现出一口大缸高约半人、形为椭圆的轮廓。
有了初步的外形,还要求石缸的肚腑足够空旷,方能容纳山涧的清凉和生活的精彩。此时,原本粗粝的工序开始进入女子绣花般的细致。为我家做石缸那天,八岁的我看见劲成表叔弓着腰,用柄锤小心翼翼地敲打錾子,一点点掏空石头的内心。烈表爷则在前面的基础上,借助扁錾和凿子对内壁和缸底进行精细作业。随着他不急不躁地悉心打磨,微末石粉亦是漫不经心地落下,在底部积成一小片灰白的“雪”。我蹲在一旁,看得兴致盎然,总觉得他们不是在开凿石头,而是在一丝不苟地雕刻曼妙的时光。到了最后,石缸内外留下细细密密、错落有致的印痕,就像老树经历雷劈之后愈合的年轮,粗粝而又细腻,写满生命的箴言。
完工的翌日下午,那只大石缸被匠人以篾绳牢牢实实地捆缚起来,然后晃晃悠悠地从后山半坡抬进我家院坝。时值盛夏正午,蝉鸣声声入耳,往缸里注满井水,随即引来一对蜻蜓袅袅婷婷地点水而过。母亲和匠人围住石缸反复查看并指指点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趴在缸沿,久久地看着水面浮动的云影,忽而被飞掠而过的鸟儿惊动。从石壁沁出的那股子凉意,悄然渗进我的手掌和内心。
经过检测,这只石缸做工非常精细,没有任何质量问题。不消说,它由此成为我家的重要成员,陪伴了我们很多年。后来,我们全家搬到父亲工作的镇上居住,老屋里的家什用具便闲置下来。再后来,村里通了自来水,加之人们大量外出,对石质器具的生活需求大幅降低,曾经借以养家糊口、让石工引以为傲的这些手艺,便逐渐派不上用场了。
如今,石工队多名成员已早早离世,唯有尔昌表爷年过八旬,身体依然硬朗。他们二十年前打凿的最后一口石缸,至今还蹲守在他家屋旁空闲处,蓄满幽绿的青苔和雨水。偶尔有雀鸟前来饮水,翅翼或爪尖掠过水面,总会惊起一阵细微的水声,就像多年前的钎锤,仍在敲打余音不绝的歌谣。
日前回乡,打开斑驳木门,特意去伙房看了一眼石缸。只见点点斜阳从屋顶破瓦间漏下,石板灶台裂开多个小口,蜘蛛在空中织就新的经纬,而石缸依旧蹲于阴凉角落,沉默如初。凑近细看,坚实缸体居然长出一棵野草来,那细茎托着叶片,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没成想,裂缝间不知不觉积下的尘土,竟然成为草籽安眠的温床。我突然觉得,这是当年留下的锤印在岁月土壤里生了根、发了芽,那些被铁錾震落的星辰,终以另一种形态重归大地。
伸出手去,拂掉表面的尘埃,轻抚凹凸的凿痕,温存过往一幕幕涌上心头。这一刻,我终于明白,石缸从来不只是容器,它纳下山泉的冷冽、岁月的包浆,也盛满生活的质朴、亲情的温馨。缸底一汪积水倒映着屋顶,恍然浮现出当年抡锤的身影,正把漫天星斗敲打为细碎石粉,落满我摊开的掌心。来源: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