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心头一颤，恍惚间竟以为是昔日吹箫的故人归来，衣袂翩然，眉眼如旧。

—【01】—

天上春来，满前芳草迷归路。

楚山湘浦。朝暮谁云雨。

凤吹初听，认是吹箫侣。

刘郎去。碧桃千树。

世外无寻处。

——元·刘秉忠《点绛唇》

春日自天外而来，眼前漫山遍野的芳草萋萋，却淹没了归途的旧迹。

楚山苍茫，湘水潺潺，朝云暮雨间，谁人曾在此处共话缠绵？

独行于这无边春色中，忽闻远处一缕清音袅袅，似凤鸣，似箫吟。

心头一颤，恍惚间竟以为是昔日吹箫的故人归来，衣袂翩然，眉眼如旧。

可凝神望去，唯有碧桃千树，灼灼其华，落英纷飞如一场无声的叹息。

那曾携手同游的刘郎，早已隐入世外的云雾深处，空留此间花影摇曳，再也寻觅不到他的踪迹。

原来红尘万丈，最不可追的，恰是那些以为触手可及的旧梦。

此词如一卷褪色的山水画，墨痕间藏尽怅惘。刘秉忠以春草掩路、碧桃障目为喻，道尽人世离散之苦。

凤箫声断，非音绝，而是听者心已远；世外无寻，非路遥，而是故人早作烟霞散。词中未见一“愁”字，却处处是春深人寂的苍凉。

—【02】—

画堂春暖绣帏重，宝篆香微动。

此外虚名要何用？

醉乡中，东风唤醒梨花梦。

主人爱客，寻常迎送，鹦鹉在金笼。

——元·马致远《小桃红·春》

画堂深处，春意盎然，绣帏重重叠叠，暖香氤氲如雾。

宝篆烟袅袅升腾，似一缕未言尽的心事，散入朱檐碧瓦间。

半醉半醒，看窗外梨花簌簌，如雪落东风。

满室金玉、虚名浮利，又有何用？竟不如一壶浊酒，一场酣梦。

沉醉于酒乡之中，让东风唤醒那梨花般的梦境。

梦中梨花纷飞，化作故园篱下的素衣女子，眉目清浅，朝他盈盈一笑。

主人热情好客，无论何时都笑脸相迎，金笼中的鹦鹉，学舌声声“客来”“客去”。

原来这雕栏金笼中的富贵，终究困不住一颗向野的心。

马致远笔下春色，是金粉堆砌的牢笼。暖阁香浓，反衬出世情薄凉；鹦鹉巧舌，更添几分喧闹中的孤清。

以醉眼睥睨虚名，以梨花梦叩问本心，看似疏狂，实藏悲悯。结句“鹦鹉在金笼”，不着一字讥讽，却道尽人间多少身不由己。

—【03】—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

事事风风韵韵。

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元·乔吉《天净沙·即事》

莺声呖呖，燕语啾啾，春意盎然，春日的喧闹似一串玉铃坠地。

花影叠着柳色，柳色缠着云光，真真切切，天地间万物皆鲜活如新染的绸缎。

游春女子莲步轻移，罗裙曳风，一颦一笑皆蕴着十二分的风致。

她们娇美柔嫩，举止得体，或执团扇半遮面，或倚栏杆嗅青梅，娇若初绽的海棠，嫩似带露的杏蕊。

连步履声也轻轻巧巧，停停当当，生怕惊了这春日的安宁。

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春色妆点了佳人，还是佳人成就了春色。

此曲如工笔小景，叠词连缀，却无斧凿之痕。

以莺燕起兴，以花柳为衬，终落笔于“人人”二字。

春日本无形，因人之灵动而有了魂魄。

风韵娇嫩、停当合宜，非独赞女子姿容，更暗叹造化之精妙。

—【04】—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

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元·白朴《天净沙·春》

春山温暖，阳光和煦，微风轻拂。阑干楼阁，帘栊轻卷，杨柳依依，秋千在院中荡漾。黄莺啼鸣，燕子飞舞，小桥流水，落花飘零。

春山沐浴在暖日之下，和风轻轻吹拂，帘栊轻卷，似一缕温柔低语。

朱栏畔的楼阁静默如画，院中秋千在杨柳影中轻轻摇晃，荡碎一地斑驳光阴。

莺啼穿林、燕尾裁云，小桥下流水潺潺，卷着零落的飞红逶迤而去。

山不必险峻，只需一抹青黛含烟；风不必浩荡，但求几丝缠绵绕指，笔便勾勒出春日的魂魄。

院中秋千空悬，仿佛还留着昨日少女的盈盈笑语，而今唯有落花逐水，默默叙说着流年暗换。

白朴以“春山暖日”起笔，至“流水飞红”收束，其间无一字赘述，却将天地人烟尽纳尺素。

秋千院中，帘栊楼阁，皆是人间烟火；莺燕啼舞，落红逐水，俱为造化灵机。读罢恍见春色透纸而出，沾衣欲湿。

—【05】—

雨余梨雪开香玉，风和柳线摇新绿。

日融桃锦堆红树，烟迷苔色铺青褥。

王维旧画图，杜甫新诗句。

怎相逢不饮空归去。

——元·郑光祖《塞鸿秋》

雨过天晴，梨花如雪般绽放，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和风轻拂，柳枝如线般摇曳，展现出新绿的生机，春色如一场盛大的宴席。

阳光和煦，桃锦灼灼，红艳艳的燃遍枝头；烟雾迷蒙，苔痕青翠，漫染石阶，成了铺陈新绿的软褥。

醉卧其间，忽见王维画中云山叠翠，杜甫诗里燕语呢喃，古今风物竟在眼前重叠。

“如此江山，这般良辰美景，若不相逢痛饮，岂非辜负了天公美意？”

诗中画、画中诗，终究不如一醉淋漓，将万里春愁尽付东风。

此曲以春景为引，以诗画为媒，却意在疏狂。

郑光祖笔下梨雪柳烟、桃锦苔色，皆似丹青皴染；而“王维旧画”“杜甫新诗”之叹，更显文心玲珑。

“不饮空归”如裂帛之声，将文人雅趣化作江湖快意，看似放浪形骸，实则是对天地大美的至深礼赞。

—【06】—

黄莺乱啼门外柳，雨细清明后。

能消几日春，又是相思瘦。

梨花小窗人病酒。

——元·张可久《清江引·春思》

门外柳树上黄莺乱啼，恰是清明过后，细雨织成愁绪千缕。

独掩柴扉，数着窗棂外飘落的梨花瓣，一瓣便是一日春光。

春意渐浓，然而，这春天何其吝啬，还能再持续几日？才染绿杨柳，又催白梨花，还未及细品，便已瘦尽相思。

相思之苦，又让人日渐消瘦。病酒空樽倒映着苍白容颜，小窗幽暗如枯井，唯有零落的花影偶尔投来一丝慰藉。

此令如暮春泣血，字字皆带梨花香冷。

“黄莺乱啼”起兴，至“梨花病酒”作结，其间春光愈盛，愁思愈浓。

“能消几日春”，非问春，实问己；非惜时，实悼情。

—【07】—

紫燕寻旧垒，翠鸳栖暖沙。

一处处绿杨堪系马。

他，问前村沽酒家。

秋千下，粉墙边红杏花。

——元·徐再思《南吕·阅金经·春》

紫燕衔泥，重寻旧时梁上巢；翠鸳栖息在温暖的沙滩上，慵理新晴羽上衣。

徐再思策马过春郊，见处处绿杨垂绦，柔条低拂，似多情女儿挽留客旅。

他忽而勒缰，笑问前村酒旗招展处，可有一瓮新醅能解鞍马劳顿？

转头却见秋千架下，粉墙头红杏斜出，正开得绚烂。

原来这春日最醉人处，不在杯中物，而在墙头那枝不肯安分的杏花。

—【08】—

几枝红雪墙头杏，数点青山屋上屏。

一春能得几晴明？

三月景，宜醉不宜醒。

——元·胡祗遹《阳春曲·春景》

墙头之上，几枝杏花如红雪般绽放；屋上屏风般矗立的青山，点缀着数点绿意，春色便在这一浓一淡间铺陈开来。

一整个春天，能有几回如此晴朗明媚？

三月风光最是浓烈，却偏似琉璃易碎，须得醉眼朦胧去赏，方觉时光缓行、花气长留。若醒时细数，只怕枝头残红未扫，春已悄然辞了朱门。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且任那杏花落尽，自有三分春意酿心头。

“红雪”喻杏，以“青山”为屏，浓淡相映间，春之绚烂与易逝皆入笔端。

“宜醉不宜醒”五字，非独言酒趣，更暗藏对春光流转的无力挽留。

醉眼看花，花亦醉人，这般痴态，恰是对春天最深情的告白。

—【09】—

丝丝杨柳风，点点梨花雨。

雨随花瓣落，风趁柳条疏。

春事成虚，无奈春归去。

春归何太速，试问东君，谁肯与莺花做主？

——元·刘庭信《一枝花·春日送别》

杨柳在丝丝微风中飘荡，梨花在点点细雨中绽放，风雨交织成一张愁网，笼住整个暮春。

雨点追着残瓣飘落，柳条在风中显得格外稀疏。春日之事终成虚幻，无奈春已归去。

原以为春事盛大如宴，未料转眼杯盘狼藉，只剩满地虚妄。

“春归何太速？”他仰首问东君（春神），云翳沉沉，无人应答。

徒留莺啼花泣，谁能为春天景物作主。

忽觉自己也成了那被遗落的春色一隅，在风雨中褪尽鲜妍，唯余瘦骨嶙峋。

“丝丝”“点点”摹风雨，纤毫毕现处尽显春之将逝的仓皇。

“谁肯与莺花做主”，非问春神，实问命运；非怨东君，实悲众生。

风雨摧花，原是天地常道，可那零落成泥的，又岂止一季芳菲？

—【10】—

问东君何处天涯。

落日啼鹃，流水桃花。

淡淡遥山，萋萋芳草，隐隐残霞。

随柳絮吹归那答，趁游丝惹在谁家。

倦理琵琶，人倚秋千，月照窗纱。

——元·贯云石《蟾宫曲·送春》

试问东君（春神），你如今身在何方天涯？落日余晖中，杜鹃啼鸣声声哀切；流水潺潺处，桃花随风飘落，随流水而去。

遥山淡若眉黛，芳草萋萋漫至天边，隐约残霞如碎锦铺陈西天。

大好春光，随着柳絮纷扬似雪，追逐着淡淡的香气缱绻如愁，不知飘向谁家庭院，又沾惹何人衣襟。

在这暮春的时节，厌倦了弹奏琵琶。人倚在秋千架上，静静地看着月光透过窗纱。

回首但见秋千空荡，月华如霜，静静覆上茜纱窗棂，原来春天最是薄情，辞别时连背影也不肯稍驻，唯以满地月色权作临去秋波。

以“天涯”起问，至“月照窗纱”收愁，其间落日流水、远山残霞，皆染离殇。

柳絮游丝，本是无心之物，偏被词人赋予漂泊之叹；秋千明月，原是寻常之景，却因送春更添寂寥。

不言人惜春，反道春弃人，冷月幽窗间，多少未尽之言随夜风暗涌。

—【11】—

又是春来虚不空。

今朝斗撮和风。

使我得飘蓬。

前游云水，大路长通。

虽是心慵身莫懒，但予好药名芎。

服了身轻体健，积功积功。

须上穹窿。

——元代 ·王哲《菊花天》

又是一年春至，虚空中竟生出几分沉甸甸的欢喜。

晨光里，天公撮一捧和风为饵，诱得诗人弃舟登岸，作天地间一叶飘蓬般自在。

负药囊徐行，见前路云水苍茫，大道如练直贯远山，畅通无阻。

自嘲一笑：“虽倦游尘世，身骨岂敢怠惰？”言罢，取出良药川芎几钱，就山泉咽下。

药香漫过肺腑，顿觉步履生风，身轻体健，积累功德，欲随这春气直上九霄苍穹。

“积功积功”非劝修炼，实叹春光亦需勤勉采撷。诗人踏春如炼丹，采药如集春，寻常风物经此点化，俱成飞升阶梯。

—【12】—

子规啼，不如归，道是春归人未归。

几日添憔悴，虚飘飘柳絮飞。

一春鱼雁无消息，则见双燕斗衔泥。

——元·关汉卿《大德歌·春》

子规声声啼鸣，句句催人归去，可春已还家，人却犹在天涯。

数日间，衣带渐缓，容颜憔悴，似窗外飘摇的柳絮般虚渺，空有游丝万缕，系不住半分春痕。

一整个春天，鱼书不至，雁字无踪，唯有梁间双燕衔泥筑巢，交颈絮语，反刺得离人眼热心寒。

原来最痛不是相思入骨，而是满城春色皆成陌路，连燕子也笑人寂寞。

以子规起兴，至双燕作结，其间柳絮飘零、鱼雁沉杳，皆成离恨注脚。

“春归人未归”五字，如银针刺穴，挑破所有强作的从容。

最哀处，不在燕语讥嘲，而在春光明媚如许，竟无半分肯为离人稍驻。

—【13】—

春云净，芳树晓，花外燕声娇。

呼红袖，品玉箫，泛兰桡，十里春风画桥。

韶华过，春色休，红瘦绿阴稠。

花凝泪，柳带愁，泛兰舟，明日寻芳载酒。

——元·吴仁卿《梧叶儿·暮春》

春云散尽，拭净碧空，芳树苏醒饮饱晨露，燕语穿花而过，衔来一缕娇媚。

唤红袖佳人，共品玉箫之音，兰舟轻泛，看十里春风将画桥吹成流动的胭脂色。

可转瞬韶华易逝，春色已逝，枝头红瘦，柳荫浓稠如墨，连花瓣也凝泪欲坠，柳条更牵愁成网。

忽而弃舟登岸，任兰桨空横——明日载酒寻芳，不过自欺耳。

来源：花间一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