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太热了,那年头的七八月,简直能把人晒蔫了。下午日头开始往西挪,外头才好歹透点凉气。江苏兴化县的那个村头,大枫杨还算兜得住阴凉,三五个村民趁机出门,想赶着这点舒服劲再干点活儿。这情形,其实从外面看着也就一幅普通农村的画面。但偏偏就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傍晚,村口的
左志超:一场38年离散后的哭泣
天太热了,那年头的七八月,简直能把人晒蔫了。下午日头开始往西挪,外头才好歹透点凉气。江苏兴化县的那个村头,大枫杨还算兜得住阴凉,三五个村民趁机出门,想赶着这点舒服劲再干点活儿。这情形,其实从外面看着也就一幅普通农村的画面。但偏偏就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傍晚,村口的小路上来了个男人。白色短袖,背着个包,东张西望,一路走到断墙边,停了,盯着残砖颓垣看个不停。样子不像村里人,也不像外人。老大爷远远瞧着,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这家伙怪怪的。往前走一步,想问问他找谁。刚靠近,对方一抬头,这一张脸怎么越看越熟?可死活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等那人自我介绍道:“我是左志超啊,您老还记得吗?”老大爷这一听,“左志超?”嘴都哆嗦了,连退好几步,手撑着塌墙,满脸都是惊慌和不敢信。“你是志超?那个……左志超?烈士?”这话出了口都带颤,就像压在心里太久的石头。可人还活着,面对面坐着。村里这些年,无数次念叨他、纪念他——亲人、碑、衣冠冢,可谁都没敢想这一天真能发生。志超听完,眼圈一下就红了。第一个问题,就是爹娘还在不在。老大爷只得摇头:你爸妈都走了,都埋在你那座衣冠冢旁边。
到这儿,故事就不能只讲颤颤巍巍与惊喜了。左志超蹲在墙根下,一句话“孩儿不孝”说了不知多少遍。哭声引来村里人,三五成群围过来,认出了这就是“那谁”,失散多年的左志超。有人赶紧去找他的哥哥妹妹,家里三人隔了三十八年,旧屋破败,泪水成河,说不出一句体面的话来。围着看热闹的村民不少,大家有的掉眼泪,有的只是发愣。谁能想得到呢?自己认定早就“走了”的同村人,竟然回来了,还在大伙眼前低头痛哭。那种感觉,仿佛过去几十年都白过了。
晚上,志超就睡在兄嫂家的木板床上。一连住了半个月,兄妹一起下地干活,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村里“今年的麦收咋样”,又插空聊点旧事。日子短,也平淡,像是补回这些年错过的一顿家常饭。他偶尔说到自己现在在台湾的生活,没夸张、没炫耀,只说有一儿一女,其他关于金门之后的事,都是一句带过,轻描淡写。哥哥妹妹都懂,也没人多问。那种小心翼翼,是家人间最难以开口的沉默。
回家那阵,志超给哥哥妹妹各留下了1000美元,也没什么别的嘱托。临走前他站在衣冠冢旁看了很久,没人知道他心里怎么打的算盘,只有自己明白。之后的日子,左志超在台湾又过了十几载,到2002年才再踏故土。
但你以为他的心结都解开了吗?偏偏有些事,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场合露出来。2002年,他又回村,带着女儿,见亲戚,做饭喝酒。饭桌上说着说着,他喝高了,两眼湿湿,竟提起那年金门一战,说自己原本也是解放军,只是被一仗困在台湾。女儿和外甥听傻了,半天没回神。老爸一直在台湾做苦工,怎么忽然成了解放军老兵?左志超自己也后悔,半天出不了声。
说起来,他一辈子的秘密,都是从小时候开始埋下的。
生在1930年,江苏兴化。他妈带着他卖菜,从小就知道钱难挣。1942年卖菜途中碰上一伙兵油子,汪伪22师看上了他,软硬兼施想拉他当兵。左志超脾气倔,杠上了:“我不是当兵的料!”可没一会还是被拖进兵营。好在他活络,这里溜出去,那里再溜回来,挺了过去。从那以后,左志超对伪军就没好气。
到了1943年,村里来了一队新四军,他一口气报名参军。那会儿谁都知道新四军是打日本鬼子的,左志超心里也憋着一股劲:以后看到伪军,非好好“治治”他们不可。接下来的几年,从抗战到解放,部队一个又一个地换,淮海、渡江,他都打过,金门也不想错过。腿上有枪伤,拇指少了一截,都是几十年以后喝酒聊天才能讲出来的事。他说和战友比,这点伤不算啥,哪个不是死里逃生?
有次拿到党员证,他回家小住,对着父母一脸得意,就像小孩得了奖状。他妈一看拇指少了一截,哭了。新鞋连夜做好,第二天含着泪给他塞进包里。母子之间的思念,是隔着战火都传得过来的。
但那些年,谁能想到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金门一战,左志超以为自己就是“稳的”。可战争哪有稳的?三天三夜,打到弹尽粮绝,粮食没了、子弹没了,前后都是敌军。那会儿,志超摸出母亲做的新鞋,蜷在掩体里,缓缓地穿上。鞋子暖和,仿佛娘亲的手又扒拉回他的脚。党员证撕碎了,塞进嘴里嚼着咽下——身份到头了,什么都没法留,连魂魄都只能靠想象。结果一声巨响,他被炸醒,反而没死,当了俘虏,被送去新竹“改造”。
对岸亲人听说他失踪,等了几年,才盼来烈士证书。母亲握着那张纸哭晕过去。谁能想到呢,他其实在台湾苦熬,被问东问西:“你觉得国民党怎么样?”左志超就只觉得,国民党还不是一样的兵,能活着就行,活着也没那么荣光。
后来的日子,就真成了‘苦熬’。1966年退役进了钢铁厂,单身一人干到44岁才成家,媳妇是寡妇,带着俩娃。第二年有了自己的女儿。苦日子是一天连一天,孩子多钱少,但也就这样晃着到了八十年代。那会儿回家探亲,有了点头脸,才慢慢稳下来。儿女长大,眉头舒展,可左志超的心一直没放松。家里清贫,他喜欢喝点小酒,不是解乏,是解闷。半夜有时醒了,估计也得想家。直到政策变了,才敢带着女儿再回大陆。感慨十几载,破屋子已经更旧了,“那里就是你奶奶家啊”,左志超这么跟女儿讲,心里估计是五味杂陈。
但家,总有变化。这一走,又是十五年,回来大哥已去世。妹妹家成了他在村里的最后一站。外甥特地请假,做了满桌饭菜,一家人喝酒聊天,像是给失散的亲人补上了几十年没说完的话。那天,他喝着喝着,忽然把自己压了半辈子的秘密都吐了出来。女儿和外甥才知道,原来她爸是解放军老兵,金门之后才成了国军。左志超一度沉默,觉得丢人。妹妹看着他难受,只说“现在都和平了,这些事也无妨。”他望了一圈亲人,终于说出了全部的故事。
几十年血雨腥风,百转千回,亲手撕碎过党员证,亲口哽咽过新鞋,亲身受过囚禁和流放。到头来,他那些年最怕的“议论”,其实没有人怪他。女儿为他拍了纪录片,电视台播出来,观众给他的不是指责,是同情和关心。这才有了左志超晚年的释怀。很多时候,他自己都说,“本来是兄弟,这么一场仗,闹成了你死我活。”
2011年,他走了,临终嘱咐:“不要把我的骨灰撒到金门海里,那片海,隔了我半辈子。”一年后,女儿带着骨灰回兴化。那才叫叶落归根。
几十年过去,两岸通航通邮了。左志超没能等到“台湾回来”,但他见证了“小三通”“大三通”,也算给自己的一生画上了句号。不知道那天枫杨树下再纳凉时,村里人会不会还想起这个“烈士”,其实也是一个苦了一生的男人。
世事,总是留着遗憾。左志超说,“我回来了,台湾啥时候能回来?”这问题,谁又能回答得了呢?
——有时候,回家的路,是比你打仗还难的一件事。
来源:静水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