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热风从破了洞的窗纱里挤进来,带着玉米叶子和泥土混合的腥甜气味,黏糊糊地糊在陆远洲的脸上。他猛地睁开眼,视线里是熟悉的蚊帐顶,泛黄的顶角上还挂着一只干瘪的蜘蛛。
蝉鸣聒噪,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正费力地切割着一整个夏天的沉闷。
热风从破了洞的窗纱里挤进来,带着玉米叶子和泥土混合的腥甜气味,黏糊糊地糊在陆远洲的脸上。他猛地睁开眼,视线里是熟悉的蚊帐顶,泛黄的顶角上还挂着一只干瘪的蜘蛛。
【这是……我家老屋?】
他挣扎着坐起来,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不对,不是呻吟,而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轻快感。他低头,看到的是一双少年人的手,骨节分明,掌心有薄薄的茧,而不是那双在ICU里插满管子、皮肤松弛如枯树皮的苍老之手。
墙上,挂着一张已经褪色的明星海报,女明星穿着喇叭裤,笑容灿烂。海报下方,是一本翻开的日历,红色的数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1988年,7月12日。**
陆远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砰!砰!砰!仿佛要撞碎他的胸骨。
他不是死了吗?在七十五岁的寿宴上,儿孙满堂,他却在喧嚣中闭上了眼,带着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回来了。
回到了十八岁,回到了那个让他悔恨终生的夏天。
【7月12日……还有三天,还有三天就是那场暴雨……青禾……】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尘封五十多年的记忆,痛楚和狂喜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要窒息。他踉跄着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冲出了土坯房。
院子里的阳光刺眼,将地面烤得滚烫。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灼痛,疯了一样地冲出院门,朝着村东头跑去。记忆中的土路坑坑洼洼,两旁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子密不透风,像一道道绿色的高墙。
他跑着,肺部火辣辣地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她!马上找到她!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她出事!】
前世,就是三天后那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冲垮了半个村子。他当时正在镇上高中准备高考前的最后冲刺,等他得到消息疯了一样跑回来时,只看到一片汪洋,和村民们从淤泥里挖出的、她那具早已冰冷的身体。
他们说,她是为了抢救家里那两只刚下的羊羔才没来得及跑。
这个遗憾,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底,折磨了他五十七年。他后来事业有成,富甲一方,却再也没有真正开心过。每个午夜梦回,都是她被洪水吞没的瞬间。
“夏青禾!”
他嘶哑地喊着她的名字,声音在玉米地里回荡,惊起一片飞鸟。
终于,在村口那条通往河边的小路上,他看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的确良衬衫,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正弯着腰,费力地推着一辆掉了链子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阳光透过稀疏的柳树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倔强。
就是她。
活生生的,温暖的,会呼吸的夏青禾。
陆远洲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眼眶在一刹那间就红了。他贪婪地看着她,像是要把这五十多年错过的时光,全都在这一眼之间补回来。
夏青禾似乎察觉到了视线,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疑惑,看向不远处那个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少年。
“陆远洲?你……你咋了?”她有些不自在地拨了拨额前的刘海,声音细细的,像羽毛一样搔过陆远洲的心尖。
陆远洲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一步步朝她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不真实到了极点。
“你……你眼睛怎么红了?”夏青禾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还紧紧抓着自行车车把。
村里人都知道,陆家的陆远洲是个闷葫芦,学习好,但性子冷,平时跟谁都说不上三句话。今天这是怎么了?跟丢了魂一样。
陆远洲在她面前站定,巨大的冲动让他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感受她的心跳和温度。但他知道不能。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和她不算太熟的同村同学。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逼着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没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车子坏了?”
“嗯,链子掉了。”夏青禾点点头,指了指油腻腻的链条,“我弄不上去。”
“我来。”
陆远洲几乎是抢一样地接过了自行车。他蹲下身,看着那熟悉的链条和飞轮,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前世,他就是在这条路上,第一次和她说了这么多话,也是因为帮她修车。
只是那一次,他笨手笨脚,弄了半天,两个人满手油污,最后还是她自己想办法弄好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熟练地将链条挂上齿轮,反向转动脚蹬。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链条稳稳地复位了。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十几秒。
夏青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你什么时候这么会修车了?”
陆远洲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他轻声说:“以前不会,不代表现在不会。”
【是啊,我用了五十七年的时间,去学了所有你可能会需要的东西。修车、做饭、游泳、急救……可我学会了这一切,你却不在了。】
他的眼神太过深邃,带着一种夏青禾完全看不懂的悲伤和缱绻,让她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烫。
“谢……谢谢你。”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不客气。”陆远洲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这是要去哪?”
“去镇上邮局,给我哥寄信。”
“我送你吧。”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啊?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夏青禾连连摆手,这太奇怪了,陆远洲今天真的太奇怪了。
陆远洲却不容她拒绝,长腿一跨,直接坐上了自行车后座,拍了拍前面的车座:“上来,我载你。不然,待会儿链子再掉了怎么办?”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夏青“正好,我也有事要去镇上一趟。”
夏青禾犹豫了一下,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跨上了自行车。
在她坐稳的那一刻,陆远洲的心脏再次漏跳了一拍。这是他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气,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微不可查的颤抖。
【青禾,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自行车缓缓启动,碾过夏日的土路,朝着镇子的方向骑去。车轮卷起的微尘,在阳光下跳跃,像金色的精灵。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夏青禾是因为紧张和害羞,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轻轻抓着自己衣服的下摆,身体绷得笔直,尽量不与他有任何接触。
而陆远洲,则是在享受这份失而复得的宁静。他骑得很慢,很稳,仿佛这条路没有尽头。他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看着身前那个纤细的背影,怎么也看不够。
他记得,前世的自己,因为自卑和怯懦,始终没有对她表白过。他总觉得要等自己考上大学,有了出息,才能配得上她。可他等来的,却是天人永隔。
重活一世,他不要再等了。什么功成名就,什么荣华富贵,在他眼里都比不上她安然无恙地活在自己身边。
到了镇上,夏青禾寄了信,陆远洲则拉着她去了一趟供销社。
“你等我一下。”
他让她在门口等着,自己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他提着一个网兜出来,里面装着两瓶橘子味的汽水,玻璃瓶身上还挂着冰凉的水珠。
“给。”他将其中一瓶递给夏青禾。
夏青禾愣住了:“这……这太贵了。”
这个年代,一瓶汽水要一毛钱,够买两个大肉包子了。对于他们这些农村孩子来说,是绝对的奢侈品。
“不贵,”陆远洲已经用牙起开了瓶盖,递到她嘴边,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快喝,天热,解解暑。”
“砰”的一声,汽水的气泡涌上来,带着一股清甜的橘子香。夏青禾的脸更红了,在陆远洲的注视下,只好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夏日的燥热,也让她的心,像汽水里的气泡一样,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他正仰头喝着汽水,喉结上下滚动,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分明。她忽然觉得,今天的陆远洲,好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回村的路上,气氛比来时轻松了许多。
“陆远洲,你不是一直在学校复习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夏青禾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陆远洲目视前方,轻描淡写地回答:“想家了,就回来看看。”
【想你了,就回来了。哪怕穿越生死,跨越时空。】
“哦,”夏青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高考快到了,你可别耽误了学习。王老师都说,你肯定能考上京城的大学。”
“那你呢?”陆远洲反问,“你想考哪儿?”
夏青禾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我可能不考了。家里供我哥一个大学生就够吃力了,我读完高中,就去打工,帮家里分担点。”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陆远zoo的心上。
前世,她就是这样,懂事得让人心疼。她成绩明明也很好,却为了家庭,主动放弃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不行!”陆远洲的声音陡然拔高,语气斩钉截铁。
自行车猛地一晃,夏青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角。
陆远洲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放缓了车速,声音也变得柔和但坚定:“你必须参加高考。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你?”夏青禾惊讶地看着他的后背,“你能有什么办法?”
“山人自有妙计。”陆远洲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他当然有办法。他脑子里装着未来几十年的经济走向,随便抓住一个机会,都足够改变他们两个人的命运。眼下最简单的,就是利用信息差,在即将到来的国库券市场上捞一笔。但这事不能明说。
他现在要做的,是先说服她,让她重新燃起对未来的希望。
“夏青禾,你相信我吗?”他忽然问。
夏青禾愣住了,抓着他衣角的手指紧了紧。这个问题,让她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陆远洲没有逼她,只是放慢了车速,缓缓地骑着。
当自行车再次经过那片无边无际的玉米地时,陆远洲停了下来。
他跳下车,扶着车把,转身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青禾,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今天很奇怪。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考上大学,走出这个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是你应该拥有的人生。别为了任何人放弃。”
【尤其是,别为了任何人,放弃你自己的生命。】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穿过玉米秆的缝隙,在他和她之间投下一道道长长的影子。他的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星光,亮得惊人。
夏青禾的心,被这束光照得无所遁形。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不是十八岁,而是一个历经沧桑的旅人,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只为对她说这一番话。
她的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这是一个闷热的午后,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陆远洲扛着锄头,从自家的田里回来,故意绕了个远,从夏青禾家门口经过。他看到夏家的院门开着,夏青禾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帮着她母亲择菜。
他心里盘算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提醒他们即将到来的危险。
直接说三天后有山洪?肯定会被当成疯子。这个年代的村民,淳朴但也固执,只相信自己的经验。
【必须找个合理的由头。】
他走上前,装作不经意地打了声招呼:“婶儿,青禾,忙着呢?”
夏母抬起头,看到是陆远洲,笑呵呵地说:“是远洲啊,刚从地里回来?快进来喝口水。”
“不了,婶儿,我就是路过。”陆远洲把锄头立在墙边,目光扫过院子,看到了角落里用石头和木板搭的简易羊圈,里面有两只半大的羊羔正在“咩咩”地叫。
他的心猛地一抽。就是这两只羊羔,前世要了青禾的命。
“婶儿,你家这羊圈,搭得也太低了吧?”他状似随意地说道,“我看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大暴雨,万一河水涨上来,水淹了怎么办?”
夏母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嗨,能有多大的雨?咱们这几十年都没淹过水。再说了,这羊圈就是临时搭的,过几天就赶到后山去了。”
陆远洲心里一沉,和他预想的一样,根本没人当回事。
他看向夏青禾,希望能从她这里找到突破口。夏青禾也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自从那天修车之后,她总觉得陆远洲变得不一样了,看她的眼神,也总是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远洲哥说得对,娘,”夏青禾放下手里的菜,轻声说,“咱们还是把羊圈往高处挪挪吧,有备无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下意识地选择相信陆远洲。
夏母瞪了她一眼:“你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远洲一个读书娃,懂什么庄稼活。行了行了,赶紧择菜。”
陆远洲见状,知道硬劝不行。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婶儿,其实我不是担心羊,”他换了个说法,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是担心你们的房子。你家这地势,是全村最低的。我听我爷爷说,解放前咱们村发过一次大水,就是从东边山坳里冲下来的,你家这个位置,首当其冲。”
他半真半假地编了个故事。他爷爷确实说过发大水的事,但那是很久以前了,没人记得具体情况。他故意把事情说得严重,就是为了引起他们的警惕。
果然,听到“发大水”三个字,夏母的脸色变了变。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说,这无疑是最可怕的字眼。
“真的假的?我怎么没听人说过?”夏母将信将疑。
“我爷还能骗人不成?”陆远洲趁热打铁,“他说那水来得又快又猛,半夜里就冲下来了,好多人家的东西都被卷走了。婶儿,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房子是咱们的根,可不能出事。我看,你们不如这两天先去村西头的亲戚家住几天,等雨过了再回来。”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还搬出了德高望重的长辈。夏母脸上的不以为然渐渐褪去,换上了一丝凝重。
“这……”她犹豫了。
“娘,我觉得远洲哥说得有道理。”夏青禾再次开口,语气比刚才坚定了不少,“咱们就把重要的东西收拾一下,去我姥姥家住两天吧。羊羔也一起带过去。”
看到女儿也这么说,夏母终于松了口:“行吧,那明天让你爸去借个板车,咱们收拾收拾。”
陆远洲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但他知道,这还不够。光是夏家一家人转移,还远远不够。他要救的,是整个村子。
接下来的两天,陆远洲成了村里最“不务正业”的准大学生。他不去复习功课,反而挨家挨户地去“串门”。他用同样的说辞,劝说那些住在低洼地带的村民暂时转移。
可想而知,他遭到了多少白眼和嘲笑。
“陆家小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好端端的咒咱们发大水?”
“就是,天好着呢,哪来的暴雨?”
“我看他是高考压力太大,脑子不清醒了。”
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围着他,但他毫不在意。他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预言”。有些人被他说得烦了,敷衍着答应,有些人则直接把他当疯子赶了出去。
只有村长,一个抽着旱烟的老头,多问了他几句。
“远洲,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陆远洲知道,对村长这种老江湖,不能用神神叨叨的理由。他早就想好了说辞。
“村长,我前几天去镇上,听气象站的同学说的。他说这次的台风很厉害,虽然预报是往南边去了,但外围云系可能会影响到咱们这,带来特大强降雨。他说山区的村子尤其要小心,预防山洪。”
他把“可能”说得极其严重,还搬出了“气象站”和“台风”这些村民们听不懂但觉得很厉害的词。
村长吧嗒吧嗒抽着烟,眉头紧锁,半晌才说:“行,我知道了。我下午用大喇叭广播一下,让大家伙儿注意点。”
虽然村长也只是半信半疑,但能用大喇叭广播,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做完这一切,陆远洲才稍微放下心来。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
7月14日,傍晚。
天色阴沉得可怕,乌云像铅块一样压在头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味,闷得人喘不过气。没有一丝风,连玉米叶子都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起来,是村长嘶哑的声音:“喂喂,各位村民注意了,各位村民注意了。接到上级通知,今晚可能有特大暴雨,请住在河边和低洼地带的村民,做好防范准备,把贵重物品和粮食转移到高处……”
广播重复了三遍。
村里响起一阵骚动,但大多数人还是不以为然。毕竟,这种“狼来了”的预警,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陆远洲站在自家院子里,抬头望着天,心却一直悬在嗓子眼。他知道,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他坐不住,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就摸黑朝着村东头夏青禾家跑去。他不放心,他必须亲眼看着他们一家安全转移。
当他跑到夏家时,发现他们家果然还在磨蹭。夏父正费力地把粮食袋子往板车上搬,夏母则在一旁絮絮叨叨地指挥着。
“青禾呢?”陆远洲冲进院子,急切地问。
“在屋里收拾东西呢。”夏母回了一句。
陆远洲二话不说,直接冲进了屋。夏青禾正蹲在地上,把一些书本和旧衣服往一个布包里塞。
“别收拾了!快走!马上就要下雨了!”陆远洲拉起她的手腕,就往外拖。
他的手心全是汗,力气大得惊人。夏青禾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了?这么着急?”
“来不及解释了!快走!”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夜空,紧接着,“轰隆——”一声巨雷在头顶炸响,仿佛要把整个天都给劈开。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啪!啪!啪!
瞬间,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下雨了!快走啊!”夏父也慌了,拉着板车就往外冲。
陆远洲紧紧拉着夏青禾的手,跟在后面。雨势大得惊人,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天而降,视线里白茫茫的一片,脚下的土路瞬间变成了泥潭。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西头的高地跑。一路上,能听到村里传来的各种惊呼声、叫骂声和孩子的哭声。显然,很多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了个措手不及。
陆远洲的心提到了顶点。他知道,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危险,是山洪。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东边的山坳里,漆黑一片,像一只张开巨口的怪兽。
突然,一阵“轰隆隆”的闷响,从山坳的方向传来,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
陆远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山洪!山洪来了!快跑!”**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这声呐喊,盖过了雷声和雨声,传遍了半个村子。
夏家人也听到了那可怕的声响,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板车上的东西,拼了命地往前跑。
陆远洲拉着夏青禾,几乎是用拖的。夏青禾的体力渐渐不支,好几次都差点滑倒。
“远洲哥……我……我跑不动了……”她喘着粗气,脸色苍白。
“坚持住!”陆远洲咬着牙,一把将她背了起来。
少年的脊背并不宽厚,却在此刻给了夏青禾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趴在他的背上,能清晰地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和沉重的喘息声。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冰冷刺骨,可他的后背,却滚烫得像一团火。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
“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仿佛什么东西被摧毁了。夏青禾回头一看,借着闪电的光,她看到一股黄色的泥石流,像一条巨龙,从山坳里咆哮而出,瞬间就吞没了她家的房子,然后朝着他们奔涌而来。
“啊——!”她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别怕!有我!”陆远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虽然嘶哑,却异常坚定。
他卯足了劲,脚下更快了。求生的本能,和绝不能再失去她的信念,支撑着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高地就在眼前,只有最后几十米了!
可是,洪水比他们更快。冰冷浑浊的泥水已经漫上了脚踝,并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水的冲力极大,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快!抓住我的手!”夏父和夏母在前面不远处喊道。
就在陆远洲马上就要把夏青禾送到高地的时候,一股巨浪打来,脚下一滑,两个人同时摔倒在泥水里。
“青禾!”
陆远洲挣扎着爬起来,四处寻找。浑浊的水流中,他看到夏青禾正在不远处挣扎,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
他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
“别怕!我来了!”
他潜入水中,摸索着。原来,她的脚被一根被冲下来的木头卡住了。他用尽全力,才把木头推开。
他抱着她,奋力地往岸边游。
水流湍急,暗流涌动。有好几次,他们都差点被卷走。陆远洲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但他始终没有松开抱着她的手。
前世,他就是来得太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在这样的洪水中浮沉。这一世,他就在这里,他就在她身边。
【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终于,在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之前,他抓住了一根伸过来的竹竿。是村长和几个村民,他们拿着绳子和竹竿在救人。
在众人的帮助下,他们两个终于被拉上了高地。
一到安全地带,陆远舟就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去看夏青禾。
她呛了几口水,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但好在没有大碍。看到他看过来,她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劫后余生的笑容,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陆远洲也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了她脸颊上的一片烂泥。
他成功了。
他逆天改命,把她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暴雨下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太阳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整个村子,几乎被夷为平地。东边地势低洼的几十户人家,房子全被冲垮了,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淤泥和废墟。田里的庄稼也全完了。
所幸的是,因为陆远洲的提前预警和村长的及时广播,大部分村民都提前转移到了高地,虽然财产损失惨重,但全村只有几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受了轻伤,没有出现人员死亡。
这简直是奇迹。
当村民们从惊魂未定中反应过来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浑身泥泞、累得虚脱的少年——陆远洲。
那些曾经嘲笑过他、骂过他的人,此刻脸上都写满了羞愧和感激。
“远洲,这次……真是谢谢你了。”
“是啊,要不是你,我们一家老小恐怕就……”一个汉子说着,眼眶都红了,对着陆远舟就要跪下去。
陆远洲赶紧扶住他:“叔,使不得,这都是我该做的。”
夏父夏母更是拉着陆远洲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好孩子,好孩子,你就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夏青禾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被人群围住的陆远洲。她的心里,翻江倒海。
昨晚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他背着她在洪水中奔跑的脊背,他嘶哑却坚定的呐喊,他把自己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那双手……一幕一幕,都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忽然明白了,他之前那些奇怪的举动,那些她看不懂的眼神,原来都是在为了拯救她,拯救大家。
他不是读书读傻了,他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英雄。
洪水退去后,是漫长而艰苦的灾后重建。
陆远洲成了村里的大忙人。他凭借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和见识,主动帮助村长组织村民进行自救。清点损失,分配救灾物资,搭建临时住所……他做得井井有条,让村长和村民们都对他刮目相看。
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夏青禾。
他把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递给她。
“这是什么?”夏青禾疑惑地打开,发现里面是她的高中课本和复习资料,虽然纸张有些受潮发皱,但都还完好无损。
“昨晚……你背着我,还带着这些?”夏青禾的心猛地一颤。
陆远洲点点头:“我答应过你,要让你考大学。书,就是你的武器,怎么能丢?”
在那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心里惦记的,竟然是她的前途。
夏青禾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抱着那些书,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陆远洲,”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声音哽咽,“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感谢他救了她的命,感谢他救了她的家,更感谢他,守护了她的梦想。
陆远洲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疼不已。他抬起手,想要帮她擦去眼泪,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时候停住了。他最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别哭。去学习吧,剩下的事,交给我。”
高考的日子,在一片忙碌和混乱中到来了。
因为洪水,县里为受灾地区的考生设立了特殊的考场。陆远洲和夏青禾,以及村里其他几个考生,一起坐着政府派来的解放牌卡车,去了县城。
走进考场前,陆远洲叫住了夏青禾。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大白兔奶糖,剥开一颗,塞进了她的嘴里。
“甜吗?”他问。
夏青禾含着糖,甜味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了心里。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别紧张,就当是平时的一次模拟考。”陆远洲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又亲昵,“把你该会的都写上去,就行了。我在外面等你。”
他的话,像一颗定心丸,瞬间抚平了夏青禾所有的紧张和不安。
她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为了你,我也要考上。】
考完试,生活还要继续。
村里的重建工作缓慢地进行着。陆远洲没有闲着,他开始筹划自己的第一桶金。
他知道,88年下半年,国家为了控制通货膨胀,会实行“价格闯关”,同时对国库券的转让交易进行试点开放。由于信息不流通,很多偏远地区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手里的国库券可以买卖,甚至可以溢价出售。巨大的信息差,就是巨大的商机。
他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和他父母偷偷塞给他的、准备上大学的钱,全都拿了出来,凑了三百多块。然后,他开始在村里和附近的村子,以略高于面值的价格,收购村民们手里的国库券。
村民们都觉得他疯了。
“远洲,你这是干啥?这东西跟废纸有啥区别?还得到期才能兑换。”
“就是,花钱买这玩意儿,还不如买几斤猪肉实在。”
陆远洲只是笑笑,不解释。他知道,现在跟他们说不通。
夏青禾是唯一支持他的人。她甚至把自己的母亲给她的、准备当嫁妆的五十块钱,也偷偷拿给了陆远洲。
“我相信你。”她说。
她的信任,比任何东西都珍贵。陆远洲握着那五十块钱,感觉沉甸甸的。
一个月后,高考成绩出来了。
陆远洲毫无意外,是县里的理科状元,被京城最好的大学录取。
而夏青禾,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
当录取通知书送到村里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沸腾了。一个村子,同时出了两个大学生,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夏父夏母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拉着陆远洲的手,一个劲儿地道谢。他们知道,没有陆远洲,女儿的这张录取通知书,可能早就被洪水冲走了。
在庆祝的喧嚣中,陆远洲悄悄拉着夏青禾,跑到了他们常去的那片玉米地。
此时的玉米已经长得很高了,青纱帐一般,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
“青禾,我有话对你说。”陆远洲看着她,眼神认真。
夏青禾的心“怦怦”直跳,她预感到了什么,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我要去京城了,你要去省城。我们……会分开四年。”陆远洲的声音有些低沉。
夏青禾的心往下一沉。
“但是,”他话锋一转,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四年后,我会回来。不,我每个假期都会回来看你。我会给你写信,每天都写。”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夏青禾,你愿意……等我吗?等我毕业,我就回来娶你。”**
这大概是陆远洲两辈子以来,说过的最勇敢的话。
夏青禾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但这一次,不是悲伤,而是喜悦。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然后她就红着脸,转身跑进了玉米地的深处,只留给陆远
洲一个害羞的背影。
陆远洲愣在原地,抚摸着自己被亲吻过的脸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嘴唇的柔软和香甜。他傻傻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夏日的玉米地里回荡,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开学前,陆远洲带着他收购来的、厚厚一沓国库券,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他在政策开放的第一个试点城市,待了半个月。当他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
他把夏青禾叫到没人的地方,打开了包。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沓沓的“大团结”。
“这……这是……”夏青禾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的学费,还有生活费。够我们读完大学了。”陆远洲笑着说,“还有一些,我给你爸妈,让他们把房子重新盖起来,盖个全村最漂亮的。”
他只用了三百多块的本金,在一个月内,翻了近百倍。这是他凭借未来记忆,掘到的第一桶金。
“远洲……”夏青禾看着他,眼里的情感复杂,有震惊,有崇拜,更有深深的爱意。
“傻丫头,”陆远洲刮了刮她的鼻子,“都说了,让你相信我。以后,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愁。”
九月,开学季。
陆远洲和夏青禾在长途汽车站告别。
他要去北上,她要留在省内。
“到了学校就给我写信,不许偷懒。”陆远洲帮她整理着衣领,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像个老妈子。
“知道了。”夏青禾红着眼圈,点点头。
“照顾好自己,别让人欺负了。要是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记住了吗?”
“记住了。”
“钱别省着花,没钱了就跟我说……”
“陆远洲,”夏青禾忽然打断他,踮起脚,主动抱住了他,“你也是。”
陆远洲的身体一僵,随即,用更大的力气回抱住她。
【真好。】
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是她的味道。
汽车的鸣笛声响起,催促着分别。
他们分开了。一个向北,一个留在原地。开始了他们长达四年的异地恋。
日子,就在一封封信件的往来中流淌。
陆远洲的信,写得很勤。他会告诉她京城的天气,学校的趣事,学习的进展,以及他对未来的规划。他的字里行间,永远充满了对她的思念。
夏青禾的信,则温柔细腻。她会告诉他,今天上了什么课,食堂的饭菜好不好吃,宿舍的姐妹们又聊了什么八卦。她还会把自己的照片夹在信里寄给他。
陆远洲把她的每一张照片,都小心翼翼地放在钱包的夹层里,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
大学四年,陆远洲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享受悠闲的校园生活。他除了完成学业,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创业上。凭借着对未来趋势的精准把握,他从倒卖国库券开始,到投资股市,再到创办自己的科技公司,事业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
他成了那个年代,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
但他很低调,在学校里,他依然是那个穿着朴素、勤奋好学的优等生。只有夏青禾知道,他每个月寄给她的生活费,从几十块,变成几百块,再到后来,他直接给了她一张存折。
每次放假,无论多忙,他都会第一时间飞回省城,或者直接回老家。
村里的房子,早就在他的资助下,盖起了漂亮的两层小楼。夏家,也成了村里最早用上电视机、电冰箱的人家。
村民们都说,夏家丫头有福气,找了个有本事的状元郎。
夏青禾却知道,她拥有的这一切,都是那个少年,用两辈子的深情换来的。
四年后,他们毕业了。
陆远洲的公司已经初具规模,但他毅然放弃了京城的大好前程,回到了省城。他在夏青禾的大学旁边,买了一套房子,作为他们的新家。
毕业典礼那天,他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停在了夏青禾的宿舍楼下。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捧着一大束玫瑰,在所有同学羡慕的目光中,单膝跪地,拿出了一枚闪亮的钻戒。
“夏青禾同学,你愿意嫁给我,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吗?”
夏青禾哭得稀里哗啦,在所有人的欢呼和祝福声中,戴上了那枚戒指。
他们的婚礼,在老家举办,办得风风光光。全村的人都来了,流水席摆了三天。
婚礼那天,陆远洲喝了很多酒。晚上,他抱着自己的新娘,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青禾,青禾……”
“嗯,我在。”
“我好爱你。”
“我知道。”
“你知道吗?我上辈子……不,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你。”他醉醺醺地说着胡话。
夏青禾抚摸着他的脸,温柔地笑了。她其实一直都觉得,陆远洲心里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深情和失而复得的庆幸。但她不问。
因为她知道,无论那个秘密是什么,他对她的爱,是真的。这就够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夏青禾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在省城最好的中学教书。陆远洲的公司,则在他的带领下,成为了全国知名的科技企业。
他们有了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
时光荏苒,一晃又是几十年过去。
陆远洲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夏青禾的眼角也爬上了细纹。但他们每次出门,依然会手牵着手。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末,陆远洲开着车,带着夏青禾,回到了那个他们出生和长大的小村庄。
村子已经大变样,泥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土坯房也大多变成了小洋楼。
但村口那片玉米地,还在。
正是收获的季节,金色的玉米棒子沉甸甸地挂在秆上。
陆远洲停下车,牵着夏青禾的手,走进了玉米地。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
他们走在田埂上,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
“还记得吗?当年,你就是在这里答应我的。”陆远洲笑着说。
“记得,那时候你傻乎乎的。”夏青禾也笑了,脸上洋溢着幸福。
“青禾,”陆远洲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认真地看着她,“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
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弥补上一世的遗憾。
谢谢你,让我这一生,如此圆满。
夏青禾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定格成了永恒。
风吹过玉米地,发出一片“沙沙”的声响,像一首温柔的歌,唱着岁月静好,唱着白首不离。
陆远洲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心中一片宁静。
他知道,自己重生的意义,不是为了创造多大的商业帝国,也不是为了获得多高的社会地位。
而是为了在那个夏天,回到她身边。
为了能像现在这样,牵着她的手,走过每一个平凡的日出和日落。
这就够了。
来源:云端上跳伞的冒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