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买家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将军府,说是要给那位战死沙场的少将军配一门冥婚。
娘的尸骨未寒,第二天,我就被卖了。
买家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将军府,说是要给那位战死沙场的少将军配一门冥婚。
舅母为了多榨出三两银子,眼珠一转,顺带着把我也当添头卖了过去,给少将军守三个月的灵。
可谁都没想到,三个月期满,那位传说中已经战死的少将军,竟然活生生地回来了。
起初,舅母的算盘是把我卖进花楼。
那种地方买人,不问八字,只看脸蛋。我这张脸,他们直接开出了五两的高价。
这五两,加上卖我娘换来的十两,舅母再添上三两,正好够她买下心心念念的那套宝石头面。
"你可别说舅母心狠,"她捏着银子,脸上笑开了花,"这可是京都里最大的销金窟,凭你这副模样,往后的富贵日子长着呢。"
我不管不顾地跪在花楼门前,死死拽着门槛,任凭指甲断裂也不松手。进了这种地方,一个女子这辈子就算彻底毁了。
舅舅在一旁看着,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可舅母一个刀子眼甩过来,他就立刻缩了回去。
"只求您让我送娘最后一程,送她进了卫府,我……我就跟您走。"
我把头磕在青石板上,砰砰作响,很快,额头就见了血,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花楼的老鸨终于被惊动了,她皱着眉头走出来,满脸嫌恶地把我从地上拎起来,像丢破布一样丢回舅母怀里。
"你家的孩子?就这么让她磕?要是破了相,我这五两银子可就不作数了!"
舅母万般不舍地把那五两银子塞回给老鸨,极不情愿地把我拽上了卫府的马车。
"送完就给我乖乖滚回来,少耍花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嘴里骂骂咧咧地念叨着,"天生的丧门星,还装什么孝顺,你爹娘就是被你活活克死的……"
我蜷缩在娘冰冷的身体旁,死死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娘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温柔地替我擦眼泪了。
没人疼的孩子,没有哭的资格。只能自己咬紧牙关,拼命往前跑。
我必须坚强,因为我还要为爹娘报仇。
2
娘是在昨天黄昏,最后一缕夕阳沉下山头时咽气的。
可她的生辰八字和画像,早在昨天正午,就被舅母送进了卫府。
卫夫人显然对这门婚事很满意,今天虽哭肿了双眼,却还是亲自到后门来接。
她一边让人把银子递过来,一边用帕子按着眼角。
"配个有孩子的也好,我儿也算是有后了,到了下边,不至于太孤单。"
"我苦命的儿啊,老来得子,辛辛苦苦养了十八年,最后还是死在了那刀光剑影里……"
"儿啊,你但凡给娘留下个一儿半女,让娘能听见一声祖母,也算留个念想啊……"
卫夫人的眼泪越流越多,抱着一个牌位哭得几乎站不稳,最后竟瘫倒在门边。
周围的下人们也跟着抹泪,手忙脚乱地去搀扶。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卫夫人身上,舅舅猛地把我从车上抱下来,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飞快地往我怀里塞了一小块银子,然后用力把我往人群后一推。
"快跑!跑了才有活路!"
舅舅压低声音,焦急地对我摆着手,高大的身躯努力挡住舅母投来的视线。
我回头看了一眼,巷子尽头,两个小乞丐正为了半根骨头跟野狗撕咬。
再转回头,我看着眼前这群人身后那座气派的府邸,牌匾上那个龙飞凤舞的"卫"字,和爹寄回来的家书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弯下身子,毅然决然地朝着舅母的方向爬去。
我从她的裙摆下钻进人群,跪倒在泣不成声的卫夫人脚边,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颗糖。
"祖母,吃糖。"
哭声戛然而止。卫夫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惊愕,她低下头,仔細地打量着我。
我举着糖的手又往前递了递:"吃了糖,甜甜的,祖母就不哭了。"
卫夫人鼻子一酸,眼泪再次决堤。
"我的儿啊……他以前,最喜欢吃糖了。"
不知道是那声"祖母"打动了她,还是那颗糖触动了她。
总之,她伸出微颤的手,摸了摸我的脸:"这孩子长得真好,倒像是我们卫家会生的孩子。既然她娘已经配给了我儿,那这孩子就留下吧,给我儿守灵。"
看着卫夫人把我温柔地揽进怀里,满眼的慈爱,舅母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刻把我的命格之说咽回了肚子里。
为了让我留下守灵三个月,舅母又多要了三两银子。
"这贱丫头,倒还能给我多赚三两。"
她掂着钱袋,喜笑颜开,临走前拍了拍我的头,凑到我耳边低声警告:
"三个月后给我老实点,跟我去花楼。别以为能攀上高枝,就你那天煞孤星的命,卫家要是知道了,不把你皮扒了打出去才怪!"
舅舅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等舅母转身后才长叹一口气,把他头上的皮帽子摘下来,戴在了我头上。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悄悄塞进我手里。
那银锭一面刻着"董",一面刻着"喜",是他当年入赘舅母家的喜金。
"舅舅对不住你和你娘……卫家是你最好的出路了,要是留不下,就跑,千万别再回舅舅家。"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在这乱世里,身上多一点钱,就多一条活路。
3
所谓守灵女,便是在祠堂里跪满百日,吃斋念佛,看顾香火。
百日香火不断,意在告慰逝者,家中子孙绵延,可以安心离去。
我抱着娘的牌位,静静地看着它旁边那副少年将军的画像。
烛火摇曳,光影斑驳,画上的少年将军笑得张扬又肆意。
他叫卫无患,这个名字,我认得。
他是传说中京城第一纨绔,却也是满朝文武都敬畏的第一将军。
传闻他风流不羁,男女通吃,因此迟迟不肯婚配。
可一旦上了战场,却又是战无不胜的神话。
爹从军后寄回的家书中,时常提起他。
爹说,卫小将军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对待所有兵士都一视同仁,甚至会亲自下场烤兔子给大家吃。
爹还说,他因为功夫好,已经被卫小将军提拔到了亲兵队。卫家军所向披靡,等平定了叛乱,卫小将军会为他们所有人请功封赏。
到那时候,爹就能给家里带回来很多很多的钱,盖一座大房子,房顶铺上厚厚的茅草,再也不会漏雨了。
可爹食言了,他再也没回来。
朝廷发下的抚恤金被祖母一把抢走,随后便将我和娘扫地出门。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我们娘俩真的快要没有活路了。
娘带着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从雁邙山的北坡走到了南坡。
当积雪终于没过膝盖时,我们走到了舅舅家门前。
可就在舅舅打开门的那一刻,娘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口中喷出一大片鲜血。
那天,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咬着牙,跪在舅舅脚边,用胸前最干净的那块衣襟,替他擦拭溅上鞋面的血迹。
我必须讨好舅舅,才能求他救救娘。
娘要是没了,我就真的是个孤儿了。
舅舅叹了口气,抱起娘就要进屋,却被舅母像一堵墙似的拦在了门口。
她说我丧气,是天煞孤星,进了门会克死他们全家。
她又说娘晦气,一个半死的人,会污了她家的地。
直到我拿出爹留给我唯一的银锁,舅母才松了口,打开柴房的门,准许我和娘进去,而她自己则出门去找大夫。
我抱着娘等啊等啊,娘的身体越来越冷,嘴里也不再流血,眼睛也渐渐睁不开了,可舅母始终没有回来。
我想出门求救,却发现柴房的门不知何时被从外面锁上了。
门缝里,隐约传来舅舅和舅母的争吵声。
"卫家正出十两银子找新死的清白人家配阴婚呢!这消息可是我花三两银子从车伯那买来的!反正她吐了那么多血,活着也是受罪,死了还能风光葬进将军府,你就偷着乐吧!"
"至于那个小贱种,可是天煞孤星,留下来我还怕被克死,正好一并卖了!"
"我告诉你董喜,你是我家入赘的,再敢多说一句,我就把你一起赶出去!"
寒风裹着雪花从门缝里灌进来,吹灭了娘眼中最后一点光亮。
"小善,替娘……好好活下去。"
娘,我会的。
4
祠堂的位置很偏僻。
也许是怕我年幼哭闹,一连好几天,卫夫人总是带着一位慈眉善目的马嬷嬷,隔着窗户和我说话。
见我始终不哭不闹,她既心疼又欣慰。
"满京城里守过灵的孩子,没见过比你更乖的,竟然一滴眼泪都不掉。"
我往香炉里添上一炷新香,恭顺地回答:"我不怕的。这里有娘,还有将军陪着小善,他们只是换了个样子而已。"
窗外,卫夫人的抽泣声又响了起来。
"好孩子,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卫夫人哽咽着离开后,马嬷嬷打开窗,给我送来了一些点心。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压低声音,"放心吧,把夫人哄开心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接过点心,没有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摆在了供台上,就像从前在家时那样,先供奉给娘。
我不是在哄夫人。
爹战死边关的消息传来时,娘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她说,死亡不是消失,他们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陪伴着我,虽然不能说话,也不能吃饭了。
但只要我还记得他们,他们就永远都在。
因为卫夫人开心,我的伙食确实好了不少。
一晃三个月过去,我身上的衣裳袖口都有些紧了。
也不知道舅母那条腿好了没有,但就算没好,今天她也一定会来。
毕竟,花楼那五两银子,她还惦记着呢。
我点燃最后一炷香,看着明明灭灭的火光,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该如何才能让卫夫人心甘情愿地再花五两银子,把我留下来。
就在这时,祠堂的后门被推开,马嬷嬷拿着一身新衣裳走了进来。
"小善,守完这最后一道香火,就出来吧,你舅母来接你了。"
我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死死拽住她的裙角,可怜地哀求:
"嬷嬷,我很有力气的,劈柴挑水什么都能干,再苦的活都能吃。夫人若是不喜欢我,我可以去后院倒马桶,绝不出现在人前。实在不行,我不要工钱,只求一口饭吃,求您留下我,别让我走,我不想被卖去花楼……"
只有留在卫家,我才有机会查清爹的死因,找到他的尸骨。
只有留在这里,我才能快点变强,为娘报仇。
马嬷嬷长叹一口气,扶起我。
"你这孩子乖巧懂事,夫人的确喜欢。若你是小公子的亲生女儿,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懂事,定是卫家的掌上明珠。"
"只是……你舅母说,不是去花楼,是给你定了门亲事,城东的屠户郑家。礼金都收了,庚帖也过了,夫人在官府那边实在没法子留下你的户籍。孩子,还是走吧。"
那个三十岁、胖得像座山、还打死过三任媳妇的郑屠户?
进京的路上,舅母就提起过。她说郑屠户想买个能干活的童养媳,我虽然年纪大点,但看着瘦小,也合适。要是郑家肯出十两银子,她就直接把我送去,都懒得来京城这一趟。
她还说,郑家很“仁义”,打死了媳妇还会赔给娘家几两银子,能赚两笔钱,划算得很。
听着马嬷嬷远去的脚步声,我把那身新衣裳塞进怀里。
既然卫家留不得,那郑家更是绝对不能去。
去了,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卫夫人保不住我,我就自己找生路。先跑出去,总能有办法的。
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凭着这三个月来对将军府的记忆,朝着大门的方向摸去。
就在我即将跑到门口时,一道银光闪过,一个浑身被铠甲包裹的少年翻身下马,如同一阵风般冲了进来,结结实实地把我撞翻在地。
我后脑一痛,只听见银甲哗啦啦作响,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了我。"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头脑一阵阵发晕,鼻尖传来一种有些熟悉的冷冽香气。
我努力睁开眼,只看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矜贵又精致的脸。
那张脸,和祠堂里那副笑得恣意张扬的画像,一模一样。
是卫小将军……他活着回来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喷在我脸上的鼻息是温热的。
那……爹爹呢?爹爹是不是也有可能,没有死?
可头实在太痛了,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他那张错愕的脸,张了张嘴:
"爹……"
话音未落,我就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5
等我恢复意识时,人已经躺在了柔软的床上。
我微微眯着眼,看见卫小将军正视卫夫人难看的脸色于无物。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一脸玩世不恭的神情:"我当初就是为了躲你逼婚,躲你催我给你抱孙子,才跑去边关的。怎么我这才‘死’了几个月,你就自己给我找了个孙女回来?"
卫夫人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若真是孝顺,早点给我抱个孙子孙女回来,我何至于此!这偌大的卫家,娘可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了啊!"
舅母在一旁点头哈腰地赔笑。
"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少将军平安回来就好,这丫头我正准备带走呢,这就带她回去嫁人。"
说着,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就要拽我:"还不快起来,装什么死!从这儿回雁邙山要大半天,郑屠户可等急了,小心他发火先抽你一顿!"
一旁的大夫连忙拦住她:"哎,别拽别拽!病人头部受创,神志是否受损还未可知,不可随意晃动,否则容易加重病情,甚至失忆!"
舅母不耐烦地松开手,改为推搡我的肩膀:"还记不记得我是谁?没病就赶紧跟我走!"
我当然记得。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她为了那十两银子,害死了我的娘。
我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恨意。
她被我看得心里发毛,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真……真傻了?"
趁她松手的瞬间,我猛地从床上一跃而下,像抓救命稻草一样,飞扑到那位少年将军脚边,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爹爹救我,我不认识她……"
我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冰冷的铠甲硌得我手心生疼,却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
装傻。
只有装傻,抱紧眼前这条金大腿,我才有活路。
少年将军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弄得一愣,整个屋子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只有卫夫人还在自顾自地哭泣:"你若真懂事,就让我抱上孙子孙女,别再让娘伤心了。"
少将军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他弯下腰,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挑衅地看向卫夫人:"好啊,那我就给你抱个孙女回来。"
而后,他抱着我,睥睨着地上的舅母。
"做什么?我卫无患的女儿,能给一个屠户当童养媳?"
舅母眼珠一转,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上前一步,猛地扯开我后颈的衣衫。
"将军您有所不知,这贱丫头可是天煞孤星,命硬得很,见谁克谁!您把她留在身边,怕是不吉利啊……"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卫无患微微低头,当他的目光落在我后背那块胎记上时,好看的眉头瞬间蹙起。
我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肩甲,铠甲的边缘深深嵌入掌心,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我出生时,后背就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村里的人都说,这是煞星转世的标记。
天煞孤星、克父克母、丧门星……
自从爹从军后,这些恶毒的词语总是伴随着祖母的棍棒,一下下地落在我后背的胎记上。
娘为了护着我,也跟着挨了不少打。
皮开肉绽、伤口发炎高烧到抽搐的时候,我没有哭。
可当爹受伤的消息传回来时,我哭着拿起了砍柴刀,想要把那块肉活生生剜下来。
是娘死死抱住了我,含着泪,一字一句地教我读爹寄回来的家书。
"我们小善是爹娘的宝贝疙瘩呢,你看,爹爹说,一想到小善,受了再重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娘这么说,我便信了。
可爹的死讯传回那天,祖母依旧骂着“丧门星”,用扫帚把我和娘狠狠地抽打着,赶出了家门。
娘抹掉眼泪,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你是爹娘盼来的小星星啊,爹爹没有消失,他只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换了个样子陪着我们呢。"
"小善要乖,别人说什么都不算数,他们说的都是假的,只有你自己心里的才是真的。"
"我们小善又勇敢又聪明,怎么会害人呢?小善是天底下最好的宝宝。"
"小善答应娘,一定要相信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可现在,娘也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把我当成宝贝的人,也不在了。
舅舅也怕我真是个丧门星,所以才会默许舅母把我卖掉。
如果连卫无患也信了我是不祥之人……
"凶煞?那正好!"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以后跟我上战场,往两军阵前一站,直接把敌军主帅克死,那可是天大的功劳!"
我一瞬间有些恍惚,怔怔地抬起头看他。
那双好看的嘴唇一张一合,用着全天下最玩世不恭的语气,说着最维护我的话。
除了爹和娘,他是这世上,第三个护着我的人。
6
他抱着我掂了掂,宽大的手掌顺势扯起我的衣裳,遮住了我后背的胎记,也挡住了屋里的寒意。
而后,在所有人震惊到呆滞的目光中,他得意洋洋地抱着我,在卫夫人面前转了三圈。
"从今天起,这就是我养的闺女了。娘,您不是想要孙女吗?这下如愿了。以后,我可再也不娶什么劳什子媳妇了。"
卫夫人被他气得眼泪都收了回去,却也没有再阻拦,只是无奈道:"好,你犟,你继续犟!这么荒唐的事,我看你将来怎么跟安平郡主交代!"
舅母见风使舵不成,依旧搓着手,不肯死心。
"将军您看,这……这郑屠户那边还等着要人呢……"
"你不是人吗?"卫无患一本正经地问。
舅母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咬牙一跺脚:"这丫头好歹是我外甥女,这账总得算清楚吧?您这么大的将军府,总不能白抢人家的孩子吧……"
"你家的?"卫无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气渐渐冷了下来,"她娘不是已经配给我卫家了?难不成,你是她爹?"
"本朝律法,买卖非直系血亲,可是重罪。你,可要想清楚了。"
舅母满脸震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以置信地看看卫无患,又看看我。
她在雁邙山一带向来以胡搅蛮缠出名,这还是头一次,遇到比她更不讲道理的。
她想不通,只能小声地嘀咕:"这么护着,跟亲爹似的……"
我其实也想不通,但看着舅母那僵硬的笑容和吃瘪的表情,我心里真是出了一大口恶气。
"那……那您先养着玩儿,什么时候养够了,再送回来也成。小善啊,可要记得常回来看我们啊。"
舅母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威胁,还悄悄比划了一个小箱子的手势。
我知道,那个箱子里装着爹爹娶娘时穿过的衣冠。
娘说过,一定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为爹立一个衣冠冢,等她百年之后,也要一并葬进去。
我最听娘的话,娘的心愿,我一定要完成。
虽然现在卫小将军回来了,他一定知道爹爹的下落和真正的死因。或许……或许爹爹根本不需要衣冠冢,他和我一样,都在等着一个奇迹。
但舅母家,我是一定要回去的。那里不仅有娘的遗愿,还有娘的血仇。
那些债,我要一笔一笔地,亲自讨回来。
打发走了舅母,卫夫人抽噎着站起身,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看卫无患,又看看我。
泪水再次盈满眼眶,她既无奈又心疼地踮起脚,摸了摸我的头,又摸了摸卫无患的脸。
"罢了,罢了,只要你喜欢就好。以后可不许再这么吓唬娘了,看到那具‘尸首’的时候,娘的心都碎了。"
"既然你也回来了,那祖坟里的位置……看看找个日子,再腾出来吧。"
卫家祖坟里那具尸首既然不是卫无患的,总不好一直占着位置。更何况,旁边还葬着我的娘,更是要尽快挪走。
"不忙,我不急着用。"卫无患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卫夫人脸上刚刚弥漫开的悲伤瞬间消失,眼泪硬生生被气了回去。
"你就气死我吧!还不快收拾收拾,来前厅吃饭!"
马嬷嬷跟在夫人身后,临走时恨铁不成钢地用手肘撞了一下卫无患。
"夫人为了公子,心都操碎了,您可别这么没心没肺的。"
卫小将军没心没肺?
我分明看到,在卫夫人眼泪被气回去的那一刻,卫无患紧绷的肩膀,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放松。
还有他开口说话时,下唇内侧那一道浅浅的发白的牙印。
那是刚才卫夫人哭着扑过来时,他为了隐忍情绪,死死咬住颤抖嘴唇留下的痕迹。
这位玩世不恭的卫小将军,他心里的难过,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呢。
第六章 京华风云
整个京都,都因为将军府的两件奇事而沸腾了。
其一,是那位被传阵亡的少将军卫无患,竟毫发无伤地回来了,还顺手单枪匹马地攻下了三座城池,战功赫赫。
其二,这位年仅十八的少将军甫一归来,身边就多了个眉清目秀的漂亮小姑娘。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议论声如潮水般涌动。
“你们说,那位金尊玉贵的郡主,会不会气冲冲地杀到将军府去讨个说法?”
“就算要去,恐怕也得排队。别忘了,当年卫小将军和太子殿下也是形影不离,如今太子可还未大婚呢。”
我悄悄抬眼,瞥向身前那个被议论的风暴中心——卫无患。他却仿佛置身事外,对周遭的喧嚣充耳不闻,依旧大步流星地走着。
他甚至还略带不满地皱了皱眉:“翻来覆去就是这些陈词滥调,真是半点新意也无。”
而跟在我们身后,从宫里来的那位内监,早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是趾高气昂地驾临卫府,说是要“请”卫无患即刻入宫。
“陛下已备好酒席,就等您入宫。关于三个月前边关那场大乱,您总得给个交代……”
可卫无患连个眼角都懒得施舍,只撂下一句冷邦邦的“小爷有要事在身,没工夫”,便把人晾在了一边。
所以,这就是他连母亲都暂且不见、连圣上都敢怠慢的“要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闲庭信步地听别人如何编排自己?
我摸了摸依旧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人的脑子,莫不是真被什么东西给磕坏了。
“哎,你们瞧那小姑娘,顶多也就十来岁的模样,该不会是卫小将军的私生女吧?”
“这怎么可能!照这么算,卫小将军八九岁就当爹了?我八九岁的时候,连男女之事都还懵懵懂懂呢。”
“卫小将军是何等人物,能与你我这等凡夫俗子相提并论?人家五岁通读兵法,十岁拳毙猛虎,样样都超乎常人,想必在那方面,也定然是天赋异禀!”
一个嗓门格外洪亮的声音穿透人群。
卫无患的脚步戛然而止,他喜上眉梢地转过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源头。他随手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远远地抛了过去:“说得好,有赏!”
街道上瞬间的死寂过后,是更为汹涌的人潮。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各式各样的溢美之词如开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
那内监的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
“卫小将军,这都绕着皇城走了一个时辰了,您究竟要去往何处?老奴备有轿辇,可以代步。”
“到了。”卫无患打断他,在一扇朱漆大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楣上悬着一块硕大的匾额,气派不输将军府,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江”字。此刻,我们身后几乎跟来了半座城的百姓。
人群静默了一瞬,随即,新的窃窃私语如毒蛇般钻了出来。
“你们不知道吧?江老将军回京时亲口说的,卫小将军麾下出了叛徒,导致一整队人马全军覆没。”
“听说边关那一仗惨烈无比,尸横遍野,唯独他卫无患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他可是天煞孤星转世,命硬得很,怎能与常人相比?十年前卫家那场惨案,不也同样是只活下来他一个……”
那些声音刻意压低了,却又字字清晰,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恶意。
我忧心地望向卫无患,恰好对上他投来的目光。那双眼眸依旧清亮,不见丝毫的畏惧与难堪。
他缓缓在我面前蹲下。
“你叫小善,是吧?是哪个‘善’字?”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伸出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划出了一个“善”字。
从前,每当有人问起我的名字,祖母总会说,是“不得善终”的善。这个词,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烙在我心上。
“惩恶扬善的善。”他看着地上的字,语气肯定,“是个好名字。”
惩恶扬善。
我猛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落在他玄色的铠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如同天神下凡。
下一秒,这位沐浴在光芒里的“天神”,用他那只被光芒包裹的脚,狠狠踹向了江府的大门。轰然一声巨响,坚固的门板四分五裂。
“今天,小爷就亲身教教你,什么叫作惩恶扬善。”
“江老贼,给小爷滚出来受死!”
第七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江重,是个看上去就道貌岸然的老头,那副故作深沉的模样,像极了我们村里那个总爱占小便宜的村长。
“哟,这不是卫贤侄吗?还活着呢,真是可喜可贺啊。”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卫无患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小爷我特地从阎王爷那儿借了三年阳寿,就是为了回来带你一道下去作伴。”
江重依旧维持着那副虚伪的嘴脸,不紧不慢地捻着胡须。
“两军交战之际,你带着一队亲兵无故消失三月,如今归来,不先面见圣上,反倒在此寻衅滋事,这可不是为臣之忠道啊。”
“现在又当众打砸朝廷命官的府邸,如此不懂规矩,你母亲若是知晓,该有多伤心。”
“好了,贤侄,看在你我两家沾亲带故的份上,有什么话,不如进来坐下慢慢说……”
他一字一句,都像淬了毒的软刀子,句句都在暗示卫无患有罪,将卫无患钉在不忠不孝不义的耻辱柱上。
我觉得他不像村长了,更像是村口那个最会搬弄是非的王寡妇。
当着几乎全城百姓的面,无论卫无患说什么,似乎都已落了下风。身后的人群里,已经响起了小声的议论。
“卫小将军从前在京城就是个混世魔王,行事向来我行我素,确实缺少为将者的沉稳。”
“虽说卫小将军确实是勇冠三军,可这行事也未免太过乖张跋扈了……”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满心忧虑地望向卫无患。
谁知他竟像是十分赞同般点了点头:“好啊,那就坐下来,好好说。”
话音未落,他一步跨过门槛,第二步便借力旋身,一记凌厉的飞踢直取江重面门。只几个回合,便将那看似硬朗的江重打翻在地。紧接着,他竟毫无顾忌地一屁股坐在了江重的头上。
“卫无患,你这竖子,欺人太甚!老夫乃朝廷二品大员,你敢当街殴打命官,此乃死罪!”江重气得声嘶力竭。
卫无患抬脚,在他屁股上又狠狠地踹了一下,笑得依旧是那般放荡不羁。
“你是朝廷命官,小爷我也是!朝廷命官打朝廷命官,天经地义!”
“少废话,赶紧交代!在边关,你是如何临阵脱逃、拒不增援的?又是如何泄露我的行军路线,害得我们十个兄弟险些命丧万天崖的,说!”
江重咬牙切斥,脸上浮现出狰狞的冷笑:“空口无凭,便是污蔑!要问他们是怎么死的,那便是被你这个煞星克死的!”
“就像十年前一样,你卫家上下,为何偏偏就只活了你一个?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煞星!”
“你这个煞星,小心点,别哪天连你娘也给克死了!”
卫无患坐在他身上,像是被瞬间冻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江老将军见状,越说越是得意,甚至反手扯住了卫无患铠甲上的璎珞:“不肖子孙,卫家的灾星,被我说中了吧?你就是个祸害,到哪里都是祸害……”
那桀桀的怪笑声,听得我心头发颤。
那笑声,像祖母抽在我身上的扫帚,像舅母挡在门口不让我进屋的腿。即便这一次,我只是个旁观者,也感觉后背仿佛爬满了荆棘,随着他们的一言一语,被扯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我无比担忧地看向卫无患。
却见他面无表情,缓缓从身旁破碎的门板中,捡起了一块巴掌大的木块。木块的边缘,满是断裂的尖刺。
卫无患修长的手指拂过木刺,竟慢条斯理地将木刺一根根掰开,让它们更加锋利。
等到江重笑得岔了气,开始剧烈咳嗽时,卫无患手中的木板,已经变得像个刺猬。
他掂了掂手中的“刺猬”,嘴角勾起一抹邪气的弧度。
“小爷我不是按照你说的,进来了,也坐下了吗?怎么轮到你,却不好好说话了?真是不懂事,你娘知道了,该有多生气。”
“哦,瞧我这记性,江老夫人三年前,不就已经被你新纳的小妾给活活气死了吗?”
“看在你我两家沾亲带故的份上,今日,我就勉为其难,代你娘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孝子。”
说完,他扬起手中的木板,对着江重的屁股,狠狠地拍了下去。
啪!啪!啪!
第八章 以暴制暴
这场景,诡异到了极点。周遭的喧嚣瞬间消失,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一个头发花白、身板硬朗的老将军,本是教训子孙的年纪,此刻却被一个俊美的少年郎摁在地上,像打孩子一样打着屁股。
每一记都结结实实,肉眼可见,江重臀部那块地方迅速高耸起来,肿得比我们村王二狗上次炸了粪坑时溅起的土堆还要高。
皮肉上还扎满了密密麻麻的木刺,远远看去,活像一只肥硕的刺猬。
江重起初还嘶吼挣扎:“你目无王法,怎敢殴打朝廷命官!怎敢滥用私刑!怎敢在天子脚下动武!”
卫无患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口中还发出了轻笑。
“依照大周律法,不得当街殴打朝廷命官。可此处,是你江府之内。”
“不可滥用私刑,可我用的,只是这块巴掌长的木板,按尺寸算,可称不上刑具。”
“不可擅自动武,可我既没动刀也没动枪,更没动用内力,律法里,可没写不许打屁股。”
他每说一句,便将江重的裤子往下又扒一寸。
直到半个屁股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江重终于不再动弹了。他死死地咬着牙关,紧闭双眼,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那宫里的内监面如土色,哆嗦着双腿,小心翼翼地挪上前来。
“卫小将军……手下留情吧!若真有冤情,咱们大可进宫去,在陛下面前说个清楚。即便……即便没有证据,陛下也定会为您查明真相的……”
卫无患终于停了手,他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几封信。
“谁说我没证据?江老贼通敌卖国的书信,在此,铁证如山。”
内监目瞪口呆:“那……那您刚才……”
“他欠揍。”卫无患的回答简单粗暴。
他将书信塞到内监手中。
“回宫的路上,你就在外面,把这信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给我大声念出来。”
内监捧着那几封信,像捧着滚烫的烙铁,满脸的为难。
“敢不念,你也欠揍。”卫无患活动了一下脖子,发出了咔咔的声响。
“此去……必叫卫无患……死无葬身之地……”内监颤抖着开了口。
“声音太小,看来还是欠揍。”卫无患开始活动手腕。
内监吓得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立刻拔高了音量,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
“卫家军三日后将奇袭漠北三城,绕道万天崖,兵力仅十人!我等绝不会让江将军派兵增援,请漠北务必集结重兵,一击必中……”
“卫家精锐皆擅兵法武艺,尔等务必备足弓弩手与火油,先以乱箭射杀,再放火烧山,定要将……将卫家军挫骨扬灰……”
“我等已收买内应,会在卫家军的饮食中下毒,即便他们侥幸逃脱,也活不过三日……”
那尖利而颤抖的声音响彻长街,所有百姓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十个为国捐躯的忠勇将士,竟是被人像围猎野兔一般,一步步算计至死。
我仰头望着卫无患,鼻尖抑制不住地泛酸。
他能活着回来,该是吃了多少的苦。
那爹爹呢?爹爹还活着吗?
他是和那些将士一样遇害了,还是……还是真的成了内应,成了乡亲们口中那个背信弃义的叛徒?
卫无患察觉到我的目光,低头看来:“怎么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方才看小爷揍人,吓着了?”
我摇了摇头:“不怕,只是觉得,你很了不起。”
“脑子清醒了?”卫无患似笑非笑地摸了摸我的后脑勺,他似乎早就看穿了我的伪装,却始终未曾点破。
“小爷我五岁就尽得我爹兵法真传,八岁便精通我父兄所教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岁那年,更是在朱雀大街上三拳打死过北疆进贡的吊睛白额虎。”
卫无患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
“在我离京出征前,这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吓唬不睡觉的孩童,都不说狼来了,而是改说‘卫小爷来了’。就没一个不觉得小爷我厉害的。”
他的语气里满是戏谑,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脸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凝滞,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而且,我觉得你厉害,不只是因为你的功夫。”
我避开他的视线,低下头,拿起他腰间那枚璎珞。上面的丝绦方才被江重扯得乱作一团,纠缠不清。
“爹爹说过,刀子割在身上是肉疼,可流言蜚语刺在心上,是心疼。刀伤易愈,可人言难消。”
就像这缠绕的璎珞,越是想解开,就缠得越紧。手指在其中挣扎,只会磨得又红又痛。
我的心里很痛,所以我想,卫无患的心里,也一定是很痛很痛的。
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伸了过来,轻轻挑起那团乱麻似的丝绦,刀光一闪,所有纠结的绳结应声而断。
“结打多了,直接砍断,手就不会疼了。”他收回匕首,宽厚的大手握住了我的手。
被丝绦磨得通红的手指,被他温暖的掌心包裹着,那火辣辣的疼意,竟奇迹般地消散了。
卫无患指了指自己肩膀上,一块被我捏得微微弯曲的甲片。
“刚才在江府门前,那老家伙说你是煞星的时候,你差点把小爷的铠甲都给掰弯了。”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爹娘都死了,村里人都说,是我……是我克死的……”
“是你杀的吗?”他问得直接而尖锐。
“不是的!”我猛地抬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娘是被祖母赶出家门,在雪地里冻坏了身子。舅母为了省几个钱,不肯给娘请大夫,娘是活活病死、冻死的!”
那股积压在心底的愤懑与剧痛再次翻涌上来,我咬紧牙关,迎上卫无患的目光。
是啊,真正害死娘的,是祖母,是舅母。
还有爹爹,爹爹或许没有死。即便他真的身死边关,那也是有凶手的,而不是我!
“所以,我不是天煞孤星,对不对?”
我小心翼翼地问,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是又如何?”卫无患轻挑眉梢,笑得肆意,“难不成你还要上天,跟月亮并排挂着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比天上的明月还要皎洁。
是啊,是又如何?
那块压在我心头,让我几乎无法呼吸的巨石,在这一刻轰然碎裂,化作一股酸涩,直冲鼻尖。
我猛地扭过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被祖母用扫帚打出家门的时候,我没有哭。被舅舅舅母指着鼻子骂是害死爹娘的凶手时,我也没有哭。
可现在,所有的委屈,却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以后记住了,谁让你不痛快,你就揍回去。揍不过,就喊我,小爷来替你揍。”
“不过下次,别再喊爹了,喊师父。”
话音刚落,我们乘坐的轿辇也停了。掀开帘子的内监,恰好听到了卫无患的最后半句话。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整个人吓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爷……到了。”
他伸长了胳膊,远远地撩着车帘,身子恨不得能缩到轿子后面去。
卫无患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内监便吓得浑身一抖。他手忙脚乱地招呼人把江重抬下来,跟在卫无患身后,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嘱咐周围的宫人。
“瞧见江老将军了吗?没他那身子骨抗揍的,都给我机灵点,千万别去招惹那位卫小霸王……”
第九章 圣心难测
屁股开花的江重,就这么露着半边屁股,被一路抬进了皇宫。
等到了上书房,他脸上那因羞愤而起的涨红,已经蔓延到了脖子根。殿内燃着的龙涎香,都仿佛带着一股庄严肃穆的威压。
我大气也不敢出,紧跟在卫无患身后行礼问安。抬头时,我看见那位九五之尊威严的脸上,在江重被抬进来的那一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扶额苦笑。
“几年不见,怎么行事还是这般冲动,跟个孩子似的,哪有半点将军的稳重。”
“朕早就告诉过你,受了委屈,只管进宫来,朕会为你撑腰的。”
皇帝从龙椅上走下来,像个寻常人家的长辈,在面对顽劣的晚辈时那样,带着几分怜爱地拍了拍卫无患的肩膀。
他顺手扯过御案上的一块盖布,扔到了江重的屁股上。
“那些书信,朕已经看过了。是江重的一个部下所写,那人已经被江重亲手斩首示众了。”
说着,他的手又在江重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我像只鹌鹑一样缩在卫无患身边,却看得分明。江重方才本已睁开眼睛,似乎想说什么,被皇帝这么一拍,顿时浑身一颤,又彻底“昏死”了过去。
皇帝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内监赶紧把人抬去太医院。
“好了,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江重毕竟是两朝元老,罪不至死。朕会下旨罚他一百杖刑,再监禁三年,总不能真要了他的性命。”
卫无患百无聊赖地咬着指甲:“那就要他家的家产吧,臣想着分给那些牺牲的弟兄们,也算是一份薄礼,聊作安抚。”
皇帝的嘴唇抽动了一下:“你要多少?”
“全部。”卫无患答得理直气壮。
皇帝无奈地再次扶额。经过一番来回拉扯,最终以江家八成家产成交。
十条险些冤死的忠魂,十位为国尽忠的将士,用一场死里逃生,换回了江家八成的家产。
圣旨拟好,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身上,他不动声色地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另外两成,朕会从国库中拨给你作为补偿。你如今也收养了这孩子,算是有了后,这孩子瞧着根骨不错,朕可以再下旨,封她一个县主……”
“陛下。”卫无患干脆地打断了他,“她胆小怕事,脑子又摔坏了,话也听不懂,事也办不好,就留在卫家,日后给我继承家业吧。”
说着,他还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我立刻心领神会,呲着牙,露出了一个最痴傻滑稽的笑容。
虽然我不明白,他明知我是装傻,为何还要在皇帝面前如此说。但跟着卫小将军的步调走,准没错。
皇帝的眉头果然皱了起来。
他打量我的那种眼神,虽然我不敢看得太真切,却让我想起了当初人牙子评估我值几个钱时的目光,冰冷而算计。
“罢了,都依你。去皇后那儿用膳吧,据儿今日也在,一早就念叨着你了。”
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我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皇帝的自言自语:“朕真是多虑了……一个受了气只会挥拳头、要赔偿只要钱的孩子,还养了个小傻子,能有什么城府?算了……”
我心想,这位皇帝陛下,似乎也并不怎么聪明。
第十章 故人相见
皇后是卫无患的表姨母,居住在皇帝亲手为她设计的紫宸殿。
殿门外的长街两侧,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栽满了皇后钟爱的龙游梅。此刻,皑皑白雪落在虬结的枝头,冷风拂过,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太子就站在那重重梅影后的殿门口,眉眼清冷,仿佛与这冰雪融为一体。
可当他看到我和卫无患时,那满身的冰雪仿佛在瞬间消融。他那张俊美的脸上,浮现出悲喜交加的神情,竟不顾仪态地提着衣摆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卫无患的怀里。
“哥,你终于回来了!一切都还好吗,哥?有没有哪里受伤,哥?”
他伸出手,在卫无患身上这里捏捏,那里摸摸,满眼的关切。腰间挂着的一串玉制小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裸露在袖子外的手腕,透着一股在寒风中久站才会有的冻红。
卫无患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腕,将那冰凉的手塞回了他的毛皮斗篷里。拱手行礼时,语气恭敬中又带着一丝戏谑。
“臣一切安好。太子殿下还不进去,是打算让臣在这风雪里用膳吗?”
太子闻言,微微垂下眼帘,转身时,似乎才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眼又恢复了方才的冷漠。他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随即又抱起胳膊,看向卫无患,语气沉稳中透着一股帝王家特有的威压:“这是从哪儿来的漂亮小妹妹?这么瘦弱,可有十岁?你又给谁当哥哥了?”
“没,”卫无患扬了扬眉,迈着他那标志性的、一步三摇的步伐跨入紫宸殿,“是当师父。我这一身惊世骇俗的本事,总得有个传人不是?”
殿内温暖如春,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殿中央摆着一张比石磨盘还大的圆桌,上面琳琅满目,摆满了各式佳肴。
皇后娘娘亲手为我搬来一个高高的小凳子,让我坐在她身边,一边命宫人将一小份炸酥圆放在我面前,一边嗔怪地对卫无患说:“胡闹也该有个限度,怎么真从外面抢了个孩子回来?你一个大男人,又不会照看,还当师父,你哪儿会教女孩子家的东西……”
那炸酥圆软糯香甜,就像皇后娘娘给人的感觉一样,只是里面的芝麻馅儿,有些烫嘴。
“我的本事可大着呢,”卫无患越说越得意,看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期许,仿佛下一秒就要带我上阵杀敌,“我要把她教得风流倜傥,足智多谋,文武双全,将来无人能敌,无人敢惹。”
“你听听,你说的这些,哪有一样是女儿家该有的样子。”皇后连连摇头,看向卫无患的眼神里满是嫌弃。
我嘴里塞满了汤圆,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急得舌头都被芝麻馅儿烫麻了。
“母后,哥想养就让他养嘛,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养几年长大了,也就嫁出去了。”太子笑呵呵地说,好像方才那个冷漠的他只是我的错觉。
说完,他还凑到卫无患身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邀功似的说:“只要哥开心,我都喜欢。”
皇后宠溺地瞥了他们俩一眼,不再多言,命人送上了新酿的梅花酒,为卫无患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皇后的眼眶微微泛红,她凝视着卫无患:“这次回来,本宫会劝说陛下,让你在京中多留一阵子。只是你切记,凡事不可再像今日这般胡来。天塌下来,自有陛下和国法律法为你撑着……”
“姨母,”卫无患叼着一只肥美的鸡腿,眯着眼睛,像只餍足的狐狸,“您真觉得,单靠礼法,就能护住我吗?还是说,能护住您和太子?”
太子听到自己的名字,亮晶晶的眼睛立刻望向卫无患,小声嘀咕了一句:“哥还叫我太子呢……”
皇后拿起丝帕,替卫无患擦去嘴角的油渍:“你皇舅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身为帝王,他总有他的苦衷……”
卫无患乖巧地伸过脸去,任由她擦拭,放下了啃了一半的鸡腿。
“不过,礼法确实也有用。今日若不是顾忌着礼法,我非得当街阉了那江老贼,再把东西塞回他自己嘴里……”
“住口!”
皇后蹙眉嗔怒,放下丝帕,伸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怎么能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浑话!算了算了,这孩子还是留在本宫这里吧,免得被你养个几年,彻底教坏了。”
卫无患一下子沉默了,他垂下眼帘,闷头喝干了一杯酒。
“我就养她三年。三年后,若是我养不了了,再送到姨母这里来。”
皇后依旧不赞同,这场争论一直持续到用膳结束。最终,以皇后派一位宫中资深的女官随行教导我为条件,双方才算达成了一致。
用完膳,众人正说笑间,殿外忽然走进来一位内监。
在他进来的那一刻,整个内殿,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12
他是来送药的。
那一大碗药黑漆漆,皇后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喝了干净。
宫中那抹压不住的药味更浓了。
"时辰不早了,回去吧。"喝完药的皇后声音有些沙哑。
"据儿也回吧,最近天凉,都好好照顾自己。"
走出紫宸殿时,我怀里抱着皇后特地打包的各种小点心,甜香得我心软软的。
可卫无患和太子却很沉默,两张好看的脸上都没了笑容。
"哥,回吧。"太子率先打破沉默。
卫无患拍拍他的肩膀:"这三年我留下,不会走。"
而后牵着我的手上了出宫的轿辇。
这一路卫无患都在闭目养神。
我也沉默着,一路都在想怎么开口问爹爹的事。
当初爹爹死讯传回时,并没有发放抚恤金。
村里的万事通说,爹爹他们是临阵叛国才死的。
祖母拿不到抚恤金,才更气得直接把我和娘打出门。
我不相信爹爹会做不忠不义的事,但也不敢直接问。
还没想好就已经到了卫府,卫府门口挂上了庆贺时才用的雀尾红灯笼,卫夫人喜气洋洋地在灯笼下等我们。
"可回来了,我带你们去看小丫头的住处。"
卫夫人给我准备的房间特别特别漂亮,在整个卫府最通透的位置。
似是原本就为小姐准备的厢房。
"这里本是给无患的妹妹准备的,只可惜……"
卫夫人哽咽了一下,没说下去。
"如今给你住也好,你看后院,那里有个厢房,我让人做成祠堂,里面供着你娘的牌位。"
后院那个厢房很小,却也比从前祖母给我和娘住的房子大一大圈。
房顶没有厚厚的茅草,却是漂亮的瓦片,娘要是看到了一定会觉得很好看的。
供台上摆的水果都是新鲜的,娘在世时都没有吃过。
我有点想哭,憋住眼泪上去给娘上了一炷香。
"你娘亲的坟等选个日子会命人好好安排,你放心我们卫家养得起一个活人,也养得起一个牌位的,不会把你们赶出去,也许是你们带来好运,我儿才……"
卫夫人声音有些哽咽,又落了泪。
"那我牌位呢?"卫无患打断卫夫人。
卫夫人抽噎声一停,语气带上恼火:"呸呸呸,什么你的牌位,砍了烧火了!"
说完气得一跺脚,扭头就走。
"唉,公子,你可长点心吧。"嬷嬷叹口气也跟着走了出去。
祠堂内只剩下了我和卫无患两人。
我给娘重重磕了三个头,下定决心站起身,走到卫无患身前跪下。
"卫小将军,其实我……"
卫无患一把拉住我胳膊,打断我下跪的动作,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裹。
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三个木头小人。
虽然小人只有指头那么大,但表情都是栩栩如生笑呵呵的。
一个小人像个魁梧书生,脸上有一块月牙胎记,跟爹一样。
一个小人温柔好看,盘着双云髻,是爹爹最喜欢给娘编的发型。
一个小人小小矮矮的,反过来能看到脖子上有一块胎记,跟我一样。
这是爹爹的雕工。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卫无患。
心里好多话,可嘴唇颤抖嗓子发紧,我努力张嘴只问出四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
13
意思是,爹爹已经不在了吗?
卫无患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军中有一个很像书生的将士,他很聪明功夫也好,杀进战场的时候功夫好看得跟写毛笔字似的,我们都叫他玉面书生。"
后来我们拜了把子,除了他,还有其他八个弟兄,都是功夫又好长得也好看的,十个人里我最小,他排老二,我们十个人一起突袭,一起进退,也会一起对着篝火聊天。
"二哥说,他有个深爱的妻子,还有个又乖又聪明的女儿,女儿颈后还有个红色胎记,总被人欺负,他要回来之后把功夫都交给女儿,不让女儿受欺负。"
我的手开始颤抖,不敢听下去,生怕他说出我无法接受的结果。
卫无患仰起头,长叹口气:"他的愿望实现不了了,可惜啊。"
我手中小人啪嗒掉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卫无患,呼吸都停滞了。
卫无患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低头看向我时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戏谑:"可惜啊,你现在归我养,你的功夫只能我来教了。"
嗯?我愣住,眼泪卡在眼眶里转。
卫无患捡起小人放在案台上,摆在娘牌位边上。
"你可得好好学,别丢我的脸。下次见面他得管我叫大哥!"
我看着那三个小人,爹爹的站在娘亲牌位边上,我和娘亲的小人围着他一前一后。
就像从前在家时,每次上山爹爹都是这样,一手牵着娘亲,一手牵着我。
眼睛酸酸的,泪水止不住流了满脸。
爹爹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我的胎记。
爹爹一定跟卫小将军那么很亲近很信任,才会告诉他。
卫无患也给娘亲牌位前的香炉上了一炷香,拜了三拜。
起身牵起我的手:"小人留在这儿陪你母亲好不好?我们回去了。"
他的手温温热热,我一下子想起当初舅母扯开我后颈衣衫,他温热的大手也是这样护住我。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你早就知道了,从舅母要带我走那时?"
那是故意逗我,看我装傻叫爹。
卫无患眼睛眨了眨有些尴尬的扭过头去:"一开始也确定,只是觉得这么好看又聪明的孩子怎么能被糟践,看到你娘亲的名字,才确认。"
他尴尬地挠挠耳朵。
"不过那爹可不是我要你叫的,以后可别叫了,就叫师父。"
"可是那毒?"
通敌书信里写的那种毒,不是无药可解吗?
"南疆小王爷跟我有故交,送了解药,你看我现在不也是好好儿的?"
卫无患张开手在我面前转了一圈:"好了,这回可安心留下了吗?"
我后退半步,认真对着卫无患跪下,用力磕了三个头。
我知道那场战争多么可怕,能活下来的每一个人都不容易。
我很认真地感激他,我感激他带着爹爹他们活下来,也感激他救下我。
但我不想继续留下白吃白喝占卫家的便宜。
而且爹爹在边关那么孤单,也一定会想我的。
我可以去随军,在军营做厨娘或洗衣妇。
我刚要开口,卫无患就猜中了我的心思一般。
"你想去边关?"
我坚定地点头。
卫无患没有直接阻拦我,而是摊摊手。
"那你知道怎么走?"
我愣住了,我只知道在南疆,要往南走。
卫无患轻笑:"就算知道路,路程遥远,步行肯定不行,得骑马,你会骑马?"
我咬住下唇,骑马我也不会。
"那要不要留下学骑马?"卫无患浅笑。
我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那我先留下来学骑马。
我争取努力快快学,不给卫无患添太久的麻烦,也不让爹爹等太久。
来源:嬛嬛故事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