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家餐厅的灯光,是精心设计过的琥珀色,能把所有人的脸都照得柔和,像一张张浸在蜜糖里的旧照片。
那家餐厅的灯光,是精心设计过的琥珀色,能把所有人的脸都照得柔和,像一张张浸在蜜糖里的旧照片。
酒过三巡,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混合的气味。是昂贵香水的花香,是海鲜姿造的咸腥,是酒精蒸腾后的微醺,还有每个人脸上,那种恰到好处的、名为「成功」的表情。
我坐在角落,像个局外人。
或者说,我一直都是。
林薇才是今天的主角。她穿着一条酒红色的丝质长裙,像一团流动的火焰,在人群中穿梭。每当有人举杯,她总是第一个迎上去,裙摆划出漂亮的弧度,手里的高脚杯折射着灯光,碎成一片片细小的星辰。
那是她的升职宴。市场部总监,一个她念叨了整整两年的位置。
「来,老赵,我敬您一杯。」她的声音比平时要高一度,带着一丝刻意的清亮,像新买的瓷器,用力敲一下,能听见回音。
被她称作「老赵」的男人,是她们公司新来的副总,赵鹏。一个年近五十,但保养得极好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密的纹路,但不显老,反而添了几分儒雅。
至少,在别人看来是儒雅。
我看着他,他正用一种欣赏艺术品的目光看着林薇。那种目光我见过。在画廊里,在拍卖会上,富有的买家打量一幅即将属于自己的油画时,就是这种眼神。混合着占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
他接过林薇的酒,手指有意无意地碰了一下她的指尖。
林薇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立刻就松弛下来,笑意更深了。
我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那块几乎没动过的东坡肉。肉炖得很烂,酱汁浓郁,泛着油光。可我闻到的,只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甜腻的腥气。
就像这整个宴会厅。
「怎么不吃?」林薇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她身上带着一股酒气,混着她常用的那款「无人区玫瑰」的香水味,像一朵在酒精里泡过的花。
「有点腻。」我轻声说。
她皱了皱眉,那种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表情,是我和她多年生活下来才能捕捉到的信号。那代表着「不耐烦」。
「这种场合,你就不能多笑笑?」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熟悉的规劝,「你看你,坐在这里像尊佛一样,谁敢过来跟你说话?」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妆容很精致,遮盖了最近因为加班熬夜留下的疲惫。眼影是大地色的,显得眼睛深邃。口红的颜色,和她的裙子一样,是熟透了的樱桃。
很美。但也很陌生。
我笑了笑,没说话。
她大概是觉得我的沉默是一种妥协,伸手替我理了理衬衫的领子,动作熟练,却没什么温度。像是在打理一件需要展示的物品。
「好了,我去那边了,赵总他们还在等我。」她说完,转身又融入了那片流动的、喧闹的蜜糖色里。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条酒红色的裙子,像一条鱼的尾巴,在深海里摇曳。
宴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很多人都喝多了,大着舌头说着一些明天醒来就会后悔的话。空气里的气味变得更加复杂,食物的残渣,倾倒的酒水,混杂着汗味和满足的叹息。
我提前走出来,站在酒店门口等她。
晚秋的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像一把冰冷的梳子,把脑子里那些被酒精搅浑的思绪,一点点梳理清楚。
街对面的霓虹灯招牌,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绿色的光,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醒。
我看见林薇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出来。她走在最中间,赵鹏在她身边,虚虚地扶着她的手臂。
她的确是喝多了,脚步有些虚浮,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林总监,今天真是尽兴!」
「是啊,以后还要靠林总监多多关照!」
恭维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林薇一一笑着应付。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就像一个戴着面具的潜水员,在深不可测的海底,小心翼翼地吐着气泡,维持着一种 precarious 的平衡。
人群渐渐散去,出租车一辆辆地离开。最后,门口只剩下林薇,赵鹏,还有他的司机。
我站在阴影里,没有动。
我看见赵鹏对司机说了几句什么,司机点点头,把车开走了。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夜风吹起林薇的裙摆,她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赵鹏很自然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那件昂贵的、剪裁得体的外套,笼罩住她,像一个无声的宣告。
林薇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冷不冷?」赵鹏的声音很温和,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林薇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她好像真的醉了。身体靠在赵鹏身上,整个人都显得很脆弱。
我看着他们,心里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嫉妒,就像在看一部提前知道了结局的电影。所有的情节,都在意料之中。
只是,当那一幕真的发生时,还是会有一种凉意,从脚底,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爬上心脏。
赵鹏弯下腰,将林薇整个抱了起来。
是那种标准的、电影里男主角抱女主角的姿势。
林薇没有挣扎,她的头靠在赵鹏的肩膀上,长发垂下来,像一道黑色的瀑布。
我看着他们,穿过旋转门,走向的不是大门外的马路,而是酒店的电梯厅。
酒店大堂的水晶灯,光芒璀璨,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我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后。
那扇门,像一张巨大的嘴,把他们吞了进去。
我没有冲进去。没有质问。没有像任何一部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冲上去打那个男人一拳,或者把我的妻子抢回来。
我只是静静地站着。
风吹过耳边,带着一种空洞的声响。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二十三分。
然后,我转身,走向了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绿色的招牌,像一个安全的出口。
我买了一瓶冰水,拧开,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让我的胸口不那么闷了。
我没有回家。
我们的家。
那个我亲手设计,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我们生活痕迹的地方。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高架桥上的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后退去,像一场盛大的告别。
收音机里,一个女主播用甜美的声音说着晚安。
她说:「愿每一个孤独的灵魂,都能找到安放的角落。」
我关掉了收音机。
车里只剩下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我在车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有些刺眼。我闻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宿醉后留下的,混杂着烟草和疲惫的味道。
我没有抽烟,但感觉自己像被烟熏了一整夜。
我找了一家打印店,上网下载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财产平分,无子女,无共同债务。」
我在上面签了字。我的名字,写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然后,我回家了。
推开门,房子里很安静。空气中还残留着林薇香水的味道,但已经很淡了。
玄关处,她的高跟鞋东倒西歪地放着,其中一只,就是昨晚那双搭配酒红色长裙的。上面沾了一点干涸的泥点。
我走进去,把那份协议书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茶几上,还放着我们俩的合影。那是我们去大理旅行时拍的,背景是苍山洱海,我们笑得很开心。那时候的林薇,还没有那么强烈的企盼,眼神里都是清澈的光。
我把相框倒扣过来。
然后,我走进卧室,拉开衣柜,拿出了一个行李箱。
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几件常穿的衣服,几本书,笔记本电脑。
我没有碰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她的衣服,她的化妆品,她那些瓶瓶罐罐,像一支沉默的军队,占据着这个家的绝大部分领土。
我收拾得很慢,很仔细。每拿起一件东西,都会想起它背后的故事。
这件衬衫,是她第一次发工资时给我买的。
这本书,是我们一起逛书店时,她推荐给我的。
这个剃须刀,是去年我生日,她送的礼物。
过去的回忆,像灰尘一样,在我收拾东西的动作里,被一一惊扰,在阳光中飞舞,然后又慢慢落下。
我没有感到难过。
只是觉得,这些东西,都该换了。
收拾好行李,我坐在沙发上,等她回来。
大概中午的时候,我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林薇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居家的睡衣,头发随意地挽着,素面朝天。看到我坐在沙发上,旁边还放着一个行李箱,她愣了一下。
「你……没去上班?」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宿醉后的疲倦。
「嗯。」我应了一声。
她换了鞋,走过来,习惯性地想坐在我身边。但她看到了茶几上的那份文件。
「这是什么?」她问。
她的目光,从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离婚协议书」上扫过,然后猛地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 сначала是困惑,然后是难以置信。
「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看到的意思。」我的声音很平静。
「为什么?」她追问,声音开始发紧,「就因为我昨晚喝多了,没回家?」
她试图把这件事,定义为一个普通的、夫妻间的小矛盾。
「我昨晚在公司旁边酒店住的,跟几个女同事一起。太晚了,就没折腾回来。」她解释道,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一段准备好的台词。
我看着她,没有戳穿。
当一个人开始撒谎的时候,你只需要静静地看着她,就能看到她所有的防线,是如何在你的沉默里,一道一道地崩溃。
「你昨天,升职宴,很成功。」我说,换了一个话题。
她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说这个。
「还……还行吧。」她有些不自然地拨了一下头发。
「赵鹏,是个很有能力的上司。」我继续说。
听到这个名字,她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像一只被猎人盯上的鹿。
「你……你什么意思?你别胡说八道。」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我没有胡说。」我看着她的眼睛,「林薇,我们认识十年,结婚五年。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
我的平静,似乎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指责,都让她感到不安。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想说,我们离婚吧。」我重复了一遍,「我已经签字了。」
「我不签!」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凭什么?就因为我升职了,你心里不平衡了?还是你觉得我陪客户喝酒,给你丢脸了?」
她开始给我安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这是她一贯的伎俩。把水搅浑,然后占据道德的制高点。
过去,我或许会跟她争辩。
但今天,我不想了。
我站起来,拿起我的行李箱。
「房子,车子,存款,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尽快把字签了。」
她的表情,从愤怒,慢慢变成了恐慌。
她大概是第一次发现,当一个男人决定离开的时候,是可以如此干脆的。那些她以为可以用来牵绊我的东西,房子,车子,我们共同的过去,在这一刻,都失去了分量。
「你不能走!」她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臂,「你把话说清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的力气很大,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没有错。只是,我累了。」
说完,我轻轻地,但很坚定地,把她的手,一根一根地,从我的手臂上掰开。
然后,我拉着行李箱,走出了那扇门。
我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了她声嘶力竭的哭喊,还有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在切割着我们之间最后一点联系。
我离开了那座生活了十年的城市。
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去向。
我找了一个南方的小城。这里靠海,空气潮湿而温暖,带着一股咸咸的味道。
我租了一间小房子,带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
我开始过一种很简单的生活。
每天早上,去海边的市场买新鲜的海鲜。然后回家,自己做饭。
下午,我会搬一把椅子,坐在桂花树下看书。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海风吹过,桂花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我很久没有这样平静过了。
过去那些年,我和林薇的生活,像一架上满了发条的机器。我们都在拼命地往前跑。为了更好的房子,更好的车,更好的职位。
我们以为,那就是幸福。
现在想来,我们只是被欲望推着走,身不由己。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和林薇的婚姻。
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她在一个小公司做文员,我是一个刚入行的程序员。
我们租住在城中村,十几平米的小房间,夏天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吱呀作响的电风扇。
但那个时候,我们很快乐。
她会为我做一碗很辣的牛肉面,看我被辣得满头大汗,然后笑得前仰后合。
我会在她生日的时候,用我攒了很久的钱,给她买一条她看了很久却舍不得买的裙子。
那时候的她,很容易满足。
她最大的愿望,是开一家小小的花店。
她说:「等我们有钱了,我就开个花店。每天什么都不干,就修修剪剪,闻闻花香。」
什么时候,她的愿望,从开一家花店,变成了市场部总监?
我想,大概是从她跳槽到那家大公司开始的。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穿着光鲜的职业装,踩着高跟鞋,在写字楼里健步如飞。
林薇很快就适应了那种节奏。
她开始变得越来越忙。加班,出差,应酬。
我们一起吃饭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们之间的对话,也慢慢地,从今天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变成了她的工作,她的KPI,她那个难缠的客户,和她那个看不上她的上司。
我成了她情绪的垃圾桶。
我试图跟她沟通。我说,我们是不是可以慢一点?
她说:「慢下来?慢下来就会被淘汰!你懂不懂这个社会的残酷?」
我懂。
我只是觉得,我们追求的,不应该是这些。
我们的分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她觉得我不思进取,安于现状。
我觉得她被欲望蒙蔽了双眼,迷失了方向。
我们开始争吵。
每一次争吵,都像一把小刀,在我们的感情上,划开一道新的口子。
口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直到最后,千疮百孔。
那场升职宴,赵鹏的出现,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算没有赵鹏,也会有李鹏,王鹏。
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是她选择的那条路,必然会遇到的风景。
而我,只是不想再陪她走下去了。
我在小城待了三个月。
手机换了新的号码。旧的那个,我丢进了海里。
我以为,我和过去,已经彻底告别了。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也是我和林薇共同的朋友,张远。
「我总算找到你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你怎么有我号码?」我问。
「我找人查了你的身份信息,挨个试的。」他说,「你可真行,说消失就消失。」
我沉默了。
「林薇……她出事了。」张远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沉重。
我的心,咯噔一下。
虽然决定离开,但听到「出事」两个字,还是本能地揪紧了。
「她怎么了?」
「她……」张远叹了口气,「她崩溃了。」
张远告诉我,我走之后,林薇一开始以为我只是在闹脾气,过几天就会回去。
她照常上班,试图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但是,一周过去,一个月过去,我杳无音信。
她开始慌了。
她报了警,说我失踪了。但警察查了我的信息,说我是成年人,有自主行动能力,构不成失踪。
她开始疯狂地找我。去我父母家,去我所有可能去的地方。
但她找不到。
与此同时,她的工作,也出了问题。
那个她心心念念的总监位置,公司并没有正式任命她。只是让她暂时代理。
而那个赵鹏,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冷淡起来。
原来,赵鹏是有家室的。他的妻子,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直接闹到了公司。
公司为了平息事端,把赵鹏调去了分公司。
而林薇,成了整个事件的牺牲品。
她不仅没能升职,还在公司里被传得沸沸扬扬。那些曾经对她阿谀奉承的同事,现在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
她受不了这种指指点点,提出了辞职。
她以为,她付出了那么多,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婚姻和名誉,是为了一个光明的未来。
结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工作没了。
名声毁了。
我也走了。
她所有的支撑,一夜之间,全部崩塌了。
「她现在,状态很不好。」张远说,「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人,也不吃东西。前几天,她割腕了。幸好她妈妈发现得早,送去了医院。」
我握着电话,手心全是冷汗。
我能想象出她现在的样子。绝望,无助,像一只被暴风雨打湿了翅膀的鸟。
「她……一直念叨你的名字。」张远说,「她说,她错了。她想见你。」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看着窗外,那棵桂花树,开得正盛。风一吹,满院子都是甜香。
这香气,曾经是我向往的安宁。
但现在,这安宁,被打破了。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张远说,「但是,看在我们同学一场,看在你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能不能……回来看看她?」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的脑子里很乱。
一边,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平静生活。
另一边,是一个曾经与我最亲密,现在却在深渊里挣扎的女人。
我该怎么选?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拒绝。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应该自己承担后果。我没有义务,再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但是,情感上,我做不到那么决绝。
毕竟,是十年的感情。
那不是一张纸,说撕掉,就能了无痕迹的。
「把地址发给我。」最终,我说。
挂了电话,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海风吹来,带着凉意。
我知道,我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我买了第二天最早的机票,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城市。
飞机降落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按照张远给的地址,去了医院。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林薇的母亲。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苍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看到我,她先是一愣,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她没有骂我,也没有指责我。只是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你总算回来了……你快去看看她吧……她谁的话都不听……」
我点了点头,推开了病房的门。
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林薇躺在病床上,很瘦,瘦得脱了形。脸颊凹陷,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我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这就是那个曾经在职场上叱咤风云,光芒万丈的林薇吗?
这就是那个在升职宴上,穿着酒红色长裙,像一团火焰的林薇吗?
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好像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在房间里游移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一瞬间,她空洞的眼神,像是突然被注入了光。
「你……」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我回来了。」我说。
眼泪,瞬间从她的眼角滑落。大颗大颗的,浸湿了枕头。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眼泪里,有委屈,有悔恨,有绝望,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床边。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病房里很安静,只听得到她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救护车的鸣笛声。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对不起。」
她说。
「我错了。」
她说。
「你回来……是不是……是不是原谅我了?」
她用一种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我看着她手腕上的纱布。
那道伤口,像一个无声的质问。
我叹了口气。
「先养好身体吧。」我说。
我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
在医院的那几天,我留下来照顾她。
给她喂饭,擦身,陪她说话。
她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话也多了起来。
她跟我讲了那晚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讲赵鹏如何对她避而不见。
讲公司的流言蜚语如何像刀子一样割在她身上。
讲她一个人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看到我留下的离婚协议书时,是怎样的天崩地裂。
「我以为,我抓住了更好的东西。」她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我以为,那个位置,那份风光,才是我想要的。我甚至觉得,为了它,牺牲一些东西,是值得的。」
「我以为你不会走。我以为,不管我在外面怎么样,你都会在家里等我。」
「我把你看作是我的退路,我的底线。」
「可是,我没想到,你才是那个,我最不能失去的人。」
她哭了。
这一次,是嚎啕大哭。像个孩子一样。
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和压抑,都哭了出去。
我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
听着她的哭诉,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曾经以为,她是爱上了别人,或者说,是爱上了那种浮华的生活。
现在我才明白,她只是一个在欲望的都市里,迷路了的孩子。
她走得太快,太急,以至于忘了回头看看,那个一直在原地等她的人。
她以为,家永远是家。
她不知道,家,是需要两个人,共同经营的。
当其中一个人,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外面,这个家,其实,已经空了。
出院那天,我去办了手续。
林薇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是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牛仔裤。
没有了职业装的加持,她看起来,就像一个邻家的女孩。
我们一起走出了医院。
阳光很好。
「我们……回家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
「林薇。」我叫她的名字。
「嗯?」
「那份协议,你签了吗?」我问。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
「你……你还是要走,是不是?」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那不是我的家了。」我说,「从我决定离开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为什么?」她不理解,「我都已经知道错了。我都已经……」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我打断她,「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算把它粘起来,裂痕也永远都在。」
「我可以改!我什么都可以改!」她急切地说,「我可以不再去想什么升职,我可以把工作辞了,我们……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我们可以去开个花店……」
她提起了那个,已经被她遗忘了很多年的梦想。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回不去了,林薇。」
「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笔,和一张折叠好的纸。
是我重新打印的离婚协议书。
我把它递给她。
「签了吧。」我说,「这对我们两个,都好。」
她看着那份协议,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她不肯接。
「你真的……就这么不想要我了?」她哽咽着问。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只是说:「我订了下午的火车票。回那个小城。」
「那里很安静,很舒服。我想,你应该也会喜欢。」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然后过来找我。」
「不是作为我的妻子。」
「而是作为一个,全新的,你自己。」
「我们,重新开始认识。可以吗?」
她愣住了。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不解,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我把笔,塞进她的手里。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
说完,我转身,走向了路边。
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前,我回头看了一眼。
她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份协议和那支笔,像一尊雕塑。
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孤独。
我坐上车,对司机说:「去火车站。」
车子开动了。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景象,飞速倒退。
我不知道,林薇最终会不会签下那个字。
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来那个小城找我。
未来,充满了未知。
但是,我已经不再感到迷茫。
离开,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惩罚。
而是为了让我们两个,都能从那段已经变得沉重、窒息的关系里,解脱出来。
去重新寻找,真正的自己。
回到小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依然每天看书,做饭,去海边散步。
只是心里,多了一份牵挂。
我没有再联系她。
我想,我应该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思考,去做决定。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是我寄过去的那份离婚协议书。
她的签名,在下面。字迹很清秀,但能看出,写的时候,很用力。
随协议寄来的,还有一把钥匙。
是我们那个家的钥匙。
还有一张便签。
上面只有一句话。
「等我。」
我拿着那把钥匙,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坐了很久。
海风吹来,带着熟悉的咸味。
我知道,故事还没有结束。
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又过了半年。
小城的冬天,不冷。只是风很大。
我的小院子,显得有些萧瑟。桂花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我开始尝试着写点东西。把我这些年的经历,我的所思所想,都写下来。
这让我觉得,生活很充实。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写字。
院门,被敲响了。
笃,笃,笃。
很有礼貌。
我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拉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
长发剪短了,齐肩,看起来很清爽。
脸上没有化妆,但气色很好。
她看着我,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干净,很温暖。像冬日里的阳光。
「嗨。」她说,「我路过这里,看到你家院子很漂亮,可以进来讨杯水喝吗?」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林薇。
我也笑了。
「不可以。」我说。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但是,」我拉开了院门,侧过身,「可以请你喝杯茶。」
她看着我,愣了几秒钟,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清脆,爽朗。
是我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的。
她拉着行李箱,走进了我的院子。
阳光,正好。
来源:森林深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