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一粒一粒,慢慢地飘。
门被轻轻带上。
咔哒一声。
那声音很轻,像一根针掉在地上,却扎得我心口一疼。
整个世界,好像瞬间就安静了。
不,是死寂。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沙发,电视,茶几,都摆在老地方。
墙上还挂着她小时候得的奖状,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好孩子”。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一粒一粒,慢慢地飘。
以前,她在家的时候,这些灰尘好像都是活的,是热闹的。
现在,它们只是灰尘。
我走到她的房间门口,没敢推开。
门缝里,好像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是她喜欢的,那种淡淡的栀子花味的洗衣液。
我怕一推开,那点味道就散了。
散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就站着,像一尊雕像。
站了多久?
不知道。
直到腿麻了,我才扶着墙,慢慢挪到沙发上。
沙发的一角,是她最喜欢坐的地方。
那个地方,好像陷下去了一点点,是她留下的印记。
我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
凉的。
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
没有声音,一滴一滴,砸在我的手背上。
女儿嫁人了。
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我只在地图上见过名字的城市,隔着千山万水。
送她去机场的时候,我一直忍着。
我说,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要按时吃饭。
我说,跟小陈好好过日子,别耍小孩子脾气。
我说,想家了就打电话,不,打视频,让妈看看你。
她一直点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
直到她过了安检,冲我挥手,我才绷不住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旁边的人都在看我。
我不在乎。
我的心,好像跟着那架飞机,一起飞走了。
飞走了一大半。
剩下的那一小半,空荡荡的,灌满了风。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就变了。
以前,我每天最盼望的,是下班回家,能看见她在灯下写作业的背影。
后来,是盼着她放学回家,叽叽喳喳地跟我讲学校里的趣事。
再后来,是盼着她周末回家,带回来一堆要我洗的衣服,和一脸的疲惫。
那时候我还总抱怨,说她懒,说她不爱干净。
现在我才明白。
那种被需要的日子,有多珍贵。
如今,我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
看看有没有她的消息。
哪怕只是一个表情包。
可手机屏幕,总是黑的。
我知道,她忙。
新工作,新家庭,新环境,一切都要适应。
我也知道,有时差。
我醒着的时候,她可能睡得正香。
道理我都懂。
可心里的那个窟窿,怎么都填不上。
我开始变得神经质。
一点点声响,都会让我以为是她回来了。
风吹动窗帘,我以为是她推门。
邻居家的狗叫,我以为是她带着行李箱,在楼下喊我。
我一次又一次地冲到门口。
一次又一次地,只看到空无一人的楼道。
失望,像潮水一样,一次比一次汹涌。
慢慢地,我把我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我开始害怕出门。
害怕碰到熟人。
他们总是带着同情的眼神,问我:“闺女走了,不习惯吧?”
“一个人在家,多冷清啊。”
“当初怎么就同意她嫁那么远呢?”
每一句,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慢慢地割。
是啊。
我为什么要同意呢?
我好像也忘了。
只记得,她带着那个叫小陈的男孩子回家时,一脸的幸福和坚定。
她说:“妈,我喜欢他。我想跟他在一起。”
那个男孩子,看着斯斯文文,戴着眼镜,说话很诚恳。
他说:“阿姨,我会对她一辈子。”
我看着女儿的眼睛。
那里面有光。
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叫做“未来”的光。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一辈子没读过多少书,在大半辈子的纺织厂里,听着机器的轰鸣,看着棉絮纷飞。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她能过得比我好。
能去看看我没看过的世界。
能拥有我没拥有过的幸福。
所以我点了头。
我亲手,把她推向了那个遥远的地方。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闭上眼睛,就是她从小到大的样子。
刚出生时,像个小肉团子,小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指。
学走路时,摇摇晃晃,摔倒了也不哭,爬起来继续走。
第一次背着书包上学,小小的身影,一步三回头。
还有她第一次来月经,慌张地跑来找我,脸红得像个苹果。
那些画面,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
越清晰,心就越痛。
我常常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话。
“囡囡,今天降温了,你那边冷不冷?要多穿点衣服。”
“囡囡,妈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你要是在家就好了。”
“囡 ,妈想你了。”
回答我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默。
我养的那只老猫,会跳到我腿上,用头蹭蹭我的手。
好像在安慰我。
我抱着它,眼泪打湿了它的毛。
“你也想她了,对不对?”
猫“喵”了一声,软软的。
女儿每天都会算着时间,在我的饭点打来视频。
屏幕那头,她总是笑着的。
她会给我看她新布置的家,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
会给我看她做的菜,虽然卖相不怎么样,但她说味道还行。
会给我看她窗外的蓝天白云,说那边的空气特别好。
我努力地挤出笑容。
“好,好,都挺”
“瘦了,要多吃点。”
“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我们说着这些不痛不痒的话。
我知道,她在努力让我放心。
我也知道,我在努力让她安心。
我们都在演戏。
演给对方看。
演给自己看。
挂了电话,笑容瞬间从我脸上褪去。
我看着屏幕里映出的自己。
头发白了好多。
眼睛也总是肿的。
这个人是谁?
我不认识。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熬着。
我觉得自己像一棵正在枯萎的树。
树叶,在一天天掉落。
直到有一天,门铃响了。
是快递员。
他说有一个我的包裹。
我愣住了。
我从来不网购。
谁会给我寄东西?
我签了字,把那个半人高的箱子拖进屋里。
箱子很重。
上面贴着一张快递单。
寄件人那一栏,写着一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林琳。
我的女儿。
地址,是那个遥远的城市。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寄了什么东西回来?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绕着箱子走了好几圈,不敢打开。
我怕。
我怕里面是什么让我无法接受的东西。
比如,一封长长的信,告诉我她在那边过得不好。
比如,她把自己的东西都寄了回来,告诉我她不回这个家了。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乱窜。
每一个,都让我心惊肉跳。
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太阳从东边,慢慢移到了西边。
屋子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
我还是站了起来。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我找来剪刀,划开了胶带。
箱子打开了。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东西。
最上面,是一本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本子。
像个日记本。
我拿开本子。
下面,是一个个用白色棉布包裹着的东西。
大大小小,形状不一。
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我从未闻过的草木香气。
我犹豫了一下,拿起那个日记本。
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是女儿娟秀的字迹。
“妈,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猜你一定很生气,气我什么都不说,就寄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回家。”
“别生气,好吗?”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一份礼物。一份,迟到了很久的礼物。”
“从我离开家的那天开始,我给你寄出的每一件东西,都在这个箱子里。请你,按照我本子里的顺序,一天,只打开一个包裹。好吗?”
“就当,是陪我一起,走过我在新家的每一天。”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看向箱子里那些白色的包裹。
每一个上面,都用黑色的笔,写着一个日期。
从她离开家的第二天,一直到昨天。
一天,一个。
不多不少。
我深吸一口气,按照本子上的指示,找到了第一个包裹。
上面写着日期:9月3日。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棉布。
里面,是一幅小小的刺绣。
绣的,是一片连绵不绝的,青黛色的山。
山顶上,缠绕着云雾。
针法很稚嫩,甚至有些歪歪扭扭。
但颜色配得很好。
我翻开日记本,找到9月3日那一页。
“妈,这是我新家窗外的景色。我到的第一天,就在下雨,什么都看不清。这是第二天,天晴了,我推开窗,就看到了这片山。”
“我当时就想,要是你也能看到就好了。”
“你总说,你一辈子都待在城里,没见过真正的大山。现在,我替你见到了。”
“小陈告诉我,这叫苍山。是不是很好听?”
“我试着用你教我的法子,把它绣下来。可是我太久没动针线了,手很生。绣了好久,才勉强有了个样子。你可别笑话我。”
我看着那幅刺绣。
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上面凹凸不平的针脚。
仿佛能透过这小小的布料,看到女儿坐在窗前,一针一线,努力想把她看到的风景,分享给我的样子。
我的眼睛,又湿了。
但这一次,心口那块堵着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点点。
第二天,我打开了第二个包裹。
日期,9月4日。
里面,还是一幅刺绣。
绣的,是一个男孩子的侧脸。
戴着眼镜,笑得很温和。
是小陈。
我翻开日记本。
“妈,这是小陈。我给你绣了一个。是不是比他本人要帅一点点?哈哈。”
“他今天带我去逛了古城。人很多,很热闹。他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怕我走丢了。”
“他不像我,他很会照顾人。他知道我不吃辣,会提前跟老板说。他知道我爱喝酸奶,会买给我。”
“妈,你放心,他真的对我很好。”
我看着那刺绣上,小陈温和的笑脸。
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有人替我照顾她了。
我应该高兴的。
第三天。
包裹里,是一朵蓝色的花。
花瓣层层叠叠,颜色很特别,像染过一样。
日记里写着:
“妈,这叫龙胆花。是这里高原上特有的一种花。小陈说,它的花语是‘喜欢看忧伤时的你’。我觉得好奇怪,怎么会有人喜欢看别人忧伤呢?”
“后来他解释说,是因为看到你忧伤,才会更心疼你,更想保护你。”
“妈,你会不会也因为想我而忧伤?别忧伤,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把那朵小小的蓝色绣花,放在手心。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
酸酸的,麻麻的。
就这样,一天,一个包裹。
一天,一页日记。
我好像,开始了一场奇妙的旅行。
我跟着女儿的针线,看到了她新家的模样。
看到了古城里古老的石板路。
看到了洱海边飞翔的海鸥。
看到了田野里金黄的稻谷。
我也“认识”了她的新朋友。
那个热情好客的房东白族阿姨。
那个总爱逗她笑的,隔壁咖啡店的老板。
我还“尝”到了她吃过的东西。
一碗热气腾腾的饵丝。
一个烤得焦香的乳扇。
一块甜甜的鲜花饼。
她把她的生活,她的所见所闻,她的喜怒哀乐,都用这种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一点一点地,绣给我看。
我的生活,不再是枯坐和等待。
每天早上醒来,我最期待的,就是打开那个箱子。
就像小时候,拆开一颗糖,永远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味道。
我开始跟她视频的时候,有了新的话题。
“囡囡,你昨天去看的那个三塔,是不是很高啊?”
“你绣的那只小狗,是房东阿姨家的吗?叫什么名字?”
女儿在屏幕那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妈,你怎么知道?”
我笑着,不说话。
这是我们之间,新的秘密。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不,比从前更丰富了。
我不仅拥有过去的回忆,还参与了她的现在。
我把那些小小的刺绣,一个个用相框裱起来。
挂在了客厅的墙上。
原本空荡荡的墙面,渐渐被填满了。
有山的青,有海的蓝,有花的红,有草的绿。
整个屋子,都跟着明亮了起来。
邻居再来串门,看到满墙的刺绣,都惊呆了。
“老姐姐,这是你绣的?也太好看了吧!”
我摇摇头,一脸骄傲。
“我闺女,给我绣的。”
“从她那个城市,一针一线,绣回来的。”
那种自豪感,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
我的心,被这些五颜六色的丝线,一点点地,缝补起来了。
虽然,还是会想她。
但那种想念,不再是空洞的疼痛。
而是一种,带着温度的牵挂。
箱子里的包裹,越来越少。
我甚至开始有些舍不得。
我怕拆完了,这场旅行就结束了。
直到我拿出最后一个包裹。
日期,是昨天。
这个包裹,比之前所有的都大,也更重一些。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慢慢解开棉布。
里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
不,是一件披肩。
米白色的,上面,用彩色的线,绣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图案。
有山,有海,有花,有鸟。
有她住的那个小院子。
有她牵着的小陈。
还有一只,蹲在她脚边的,胖乎乎的猫。
那是我家的老猫。
她把她新生活里的一切,和我生活里最重要的东西,都绣在了这件披肩上。
我展开披肩,把它披在身上。
很暖和。
带着阳光和草木的味道。
我拿起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
字,好像比以前的,都要工整一些。
“妈,这是最后一个包裹了。”
“这件披肩,我绣了很久很久。”
“从我决定要嫁给小陈的那天,我就开始准备了。”
“我害怕,怕我走了以后,你一个人会孤单。”
“我害怕,怕我不在你身边,你会冷。”
“所以,我想给你做一件披肩。用我在新家看到的一切,给你温暖。”
“但是,我有一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
“妈,你还记得吗?你以前在纺织厂上班,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有棉絮的味道。”
“你教我针线活的时候,你说,一根好线,要有韧性,还要有温度。”
“我一直记着。”
“来到这里之后,我发现了一种很特别的植物。当地的白族阿姨告诉我,它的纤维可以用来纺线,做成布料。”
“那种线,比棉线更坚韧,比丝线更温暖。”
“所以,我跟着她们学纺线。”
“就像你当年,在纺织厂里做的那样。”
“我把那些植物的纤维,一点一点,纺成线。”
“用院子里晒干的植物,给它们染色。”
“这件披肩,还有你收到的所有刺绣,用的线,都是我亲手纺的。”
“妈,我离开你,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离开过。”
“你教我的一切,都长在了我的骨子里。”
“就像你教我纺的第一根线,它牵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不会迷路。”
“我用你教我的手艺,在我新的世界里,为你纺出了一根新的线。”
“这根线,连接着我们。”
“它跨越了千山万水,带着苍山的风,洱海的光,还有,女儿对你全部的爱和思念。”
“妈,穿上它。就好像,我抱着你一样。”
“永远,永远,抱着你。”
我的视线,彻底模糊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牛皮纸的封面上,晕开了一圈一圈的水渍。
我紧紧地裹着身上的披肩。
仿佛真的,被女儿拥在怀里。
温暖,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住我冰冷了很久很久的身体。
我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飞走了。
她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
她把她的爱,纺成了线,织成了锦。
她用她的方式告诉我,家,不是一个地方。
而是一种,无法被距离割断的,牵绊。
我走到窗边。
窗外,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我仿佛能看到,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我的女儿,也正站在窗前。
我们看着不同的风景。
却感受着同样的,爱的温度。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箱子。
打开它,里面是我珍藏了几十年的宝贝。
各种颜色的棉线,丝线。
还有一个,小小的,已经泛黄的针线包。
那是我当年,进纺织厂时,我母亲给我的。
我拿出电话,拨通了女儿的视频。
她很快就接了。
“妈,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我笑了笑,把镜头对准了我面前的那些线。
“囡囡,你寄回来的那些线,还有吗?”
女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有!妈,有很多!”
“好。”我点点头,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见的雀跃。
“那你,也给我寄一些回来。”
“我想,给你肚子里未来的小外孙,做一套小衣服。”
“用你纺的线,和我存的线,一起。”
“把奶奶的爱,和妈妈的爱,都织进去。”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我听到了女儿,喜极而泣的声音。
“好……妈,好!”
我挂了电话,眼泪也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甜的。
我抱着我的老猫,坐在灯下。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从今以后,我的世界,再也不会有黑夜。
因为,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它会发光。
它从遥远的山海而来,穿过我的指尖,温暖我的余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有了新的重心。
我开始研究那些女儿寄来的,带着植物清香的线。
它们和我熟悉的棉线、丝线完全不同。
有的粗糙,带着原始的质感;有的光滑,泛着淡淡的光泽。
颜色也千奇百怪,不是工厂里染出的那种纯粹的红或绿,而是一种复合的,自然的色彩。
像是把一整片晚霞,或者一捧清晨的露珠,都揉进了线里。
我把它们分类,编号,像一个严谨的科学家。
我甚至开始做笔记,记录每一种线的特性,适合用什么样的针法。
我那落满灰尘的缝纫机,被我擦得锃亮。
久违的“嗒嗒嗒”声,又在屋子里响了起来。
我先是尝试着,用她寄来的线,和我的老棉线,合在一起,绣了一块小小的方巾。
一边,是她新家窗外的苍山。
另一边,是我家窗台上的那盆茉莉。
两幅景致,被一根蜿蜒的藤蔓连在一起。
我把照片发给她看。
她回了我一长串的感叹号。
她说:“妈,你太厉害了!这比我绣的好看一百倍!”
我看着手机,笑得合不拢嘴。
这种被女儿崇拜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我们的视频通话,内容也彻底变了。
不再是“吃了吗”“冷不冷”这种苍白的问候。
我们开始像两个手艺人一样,热烈地讨论着技术问题。
“妈,那种黄色的线,你用下来感觉怎么样?会不会容易断?”
“不会,韧性很好。但是你染色的时候,好像固色没做好,有点掉色。下次你可以试试加点盐。”
“真的吗?我下次试试!对了,我最近又发现一种新的植物,它的纤维是红色的,特别漂亮,我过两天就给你寄过去!”
“好啊!我正愁给小外孙做的小帽子上,缺点红色呢。”
小陈偶尔会出现在镜头里,笑着看我们母女俩热火朝天地讨论。
他会悄悄地对女儿说:“你看,我早就说了,阿姨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是啊。
我好像,也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我不再害怕出门,不再害怕邻居的问候。
我甚至会主动地,邀请她们来家里做客。
给她们看我满墙的“作品展”。
给她们讲,每一幅刺绣背后的故事。
讲我那个能干又孝顺的女儿。
讲她如何在一个全新的地方,用一种古老的方式,延续着我们母女之间的爱。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眼神里,不再是同情,而是满满的羡慕和赞叹。
“老姐姐,你真有福气。”
“是啊,女儿嫁得远怕什么,心在一起就行了。”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暖洋洋的。
原来,幸福是可以分享的。
分享出去,会得到更多的幸福。
不久后,我收到了女儿寄来的,第二批线。
就有她说的,那种天然的红色纤维纺成的线。
鲜艳得,像一滴血,落在了雪地上。
我用它,在给小外孙准备的襁褓一角,绣了一颗小小的红心。
那一刻,我好像能感觉到,一个新的生命,正在遥远的地方,与我血脉相连。
那种期待,冲淡了所有的离愁别绪。
我开始规划未来。
等小外孙出生了,我要去看看他们。
我要亲手,把这个用两代人的爱织成的襁褓,包裹在他身上。
我要去看看女儿生活的那片山,那片海。
去闻一闻,那种能纺出线的植物,到底是什么味道。
我甚至开始,在阳台上,捣鼓起了花花草草。
我试着,能不能也从我们这里的植物里,提取出可以染色的汁液。
虽然一次次地失败。
但这个过程,充满了乐趣和希望。
我的生活,从一潭死水,变成了一条奔流不息的小溪。
清澈,欢快,充满了生命力。
有一天,我在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女儿小时候的作文本。
其中有一篇,题目是《我的妈妈》。
她用稚嫩的笔迹写道:
“我的妈妈,有一双很巧的手。她会做很好吃的饭,会织很好看的毛衣。她还是一个纺织女工。她说,她能把一堆乱糟糟的棉花,变成一根根整齐的线,再把线,织成布。”
“我觉得,我的妈妈像一个魔术师。”
“我长大了,也想成为像妈妈一样,会变魔术的人。”
我看着那段文字,笑了。
傻孩子。
你早就是了。
你用你的爱和智慧,变了一个最了不起的魔术。
你把遥远的距离,变成了我们之间,最美丽的风景。
你把无尽的思念,纺成了我们生命里,最坚韧的线。
这根线,一头是我,一头是你。
它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它从我的指尖出发,穿过你的世界,又回到了我的心上。
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一个,名叫“爱”的闭环。
我把那件绣满了山川湖海的披肩,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进了我的衣柜里。
我知道,我不会经常穿它。
因为,我不再需要它来抵御寒冷了。
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永远不会熄灭的小太阳。
它,是我的女儿,亲手为我点亮的。
那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
我的手艺,在不断的练习中,飞速地进步。
我甚至开始尝试一些更复杂的技法,比如双面绣。
我想,等我去看他们的时候,要给小陈也带一份礼物。
就绣一幅,我们家这边的风景。
让他也看看,他的妻子,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长大的。
秋去冬来,天气渐渐冷了。
北方开始下雪。
我给女儿视频的时候,她正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院子里堆雪人。
她说,她那边很少下雪,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
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子,笑着说:“傻丫头,快进屋去,别冻感冒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悄悄地,拿起了针线。
我要把她堆的那个,歪歪扭扭的雪人,也绣下来。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雪人。
值得纪念。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在平静和温暖中,一直继续下去的时候。
一个电话,打乱了所有的节奏。
是小陈打来的。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张和颤抖。
“阿姨……林琳她……她出事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手里的针线,掉在了地上。
“她怎么了?你快说!她怎么了!”
“她为了去找一种新的植物样本,去了后山。雪天路滑,她从山坡上摔下去了。”
“现在……现在在医院,还没醒过来。”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所有的光,所有的颜色,在那一刻,瞬间褪去。
只剩下,一片刺骨的,冰冷的黑暗。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挂掉电话的。
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在一夜之间,买好机票,收拾好行李的。
我只知道,我必须去。
马上去。
我必须到她身边去。
我冲进她的房间,那个我许久不敢踏足的房间。
拉开衣柜,想给她带几件厚衣服。
一拉开,我愣住了。
衣柜里,挂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崭新的羽绒服。
是我最喜欢的,那种深紫色。
款式,也是最适合我这个年纪的。
上面挂着一张小小的卡片。
是女儿的字迹。
“妈,冬天到了,给你买了件新衣服。等我过年回去,亲手给你穿上。不许说我乱花钱,你女儿我现在,也能赚钱养你了!”
落款日期,是她出事的前一天。
我伸出手,抚摸着那件羽绒服。
冰冷的布料,却像是带着滚烫的温度。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下。
我抱着那件羽绒服,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女儿。
我那个,傻傻的女儿。
她自己穿着旧的羽绒服在雪地里打滚。
却悄悄地,给我买了最好的,最暖和的。
她心里,时时刻刻,都装着我。
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穿着那件紫色的羽绒服,踏上了去往那个遥远城市的飞机。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囡囡,你一定要等妈妈。
你一定要,醒过来。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和转车,我终于,来到了那家医院。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小陈。
他憔悴得不成样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看到我,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阿姨,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她……”
我没有力气去扶他。
我也没有力气去责怪他。
我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我的女儿,就躺在那张白色的病床上。
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各种各样的仪器,在她身边滴滴作响。
那声音,像一把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我一步一步,走到她床边。
握住她的手。
那么冷。
没有一点温度。
我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囡囡,妈妈来了。”
“妈妈来看你了。”
“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好不好?”
她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一个,沉睡的洋娃娃。
医生告诉我,她摔下去的时候,撞到了头部。
有严重的脑震荡,和颅内出血。
虽然手术很成功,但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都是未知数。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天,塌了。
我守在她的床边,寸步不离。
我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说话。
我给她讲她小时候的糗事。
讲她第一次尿床,第一次撒谎,第一次被老师批评。
我给她讲我们一起经历过的,所有开心的事。
我给她念,她写给我的那些日记。
“囡囡,你听,这是你写给妈妈的。你说,你要带我去看苍山,去看洱海。”
“你不能食言啊。”
我给她唱,她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摇篮曲。
我的嗓子,很快就哑了。
可她,还是静静地躺着。
小陈把那个装满刺绣的箱子,也搬到了病房里。
我对他说:“把它们都挂起来。”
于是,那间冰冷的,只有消毒水味道的病房,渐渐变了样。
墙上,挂满了那些五彩斑斓的刺绣。
有山,有海,有花,有鸟。
那是她眼里的世界。
那是她,用心,用爱,创造出来的世界。
我每天,都会拿着那些刺绣,在她耳边,一件一件地讲。
“囡囡,你看,这是你绣的第一座山。你说,你要带我来看的。”
“你看,这是那朵蓝色的龙胆花。你说,它的花语是,喜欢看忧伤时的你。可是妈妈现在,一点都不喜欢。”
“你快点醒过来,让妈妈笑一笑,好不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她还是没有醒。
我开始绝望。
我觉得,我那个会变魔术的女儿,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她被困在了那个,长长的梦里。
有一天晚上,我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纺织车间。
机器轰鸣,棉絮纷飞。
我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正熟练地操作着机器。
一团团棉花,在我的手中,变成了一根根洁白的线。
突然,女儿出现在我身边。
还是她小时候的样子,扎着两个小辫子。
她仰着头,问我:“妈妈,线断了,怎么办?”
我笑着,拿起两截断掉的线头。
我说:“傻孩子,线断了,再接上,不就好了吗?”
说着,我熟练地,把两个线头,捻在了一起。
断掉的线,又重新连接上了。
严丝合缝,看不出一点痕迹。
女儿拍着手,笑了。
“妈妈好厉害!”
我也笑了。
我从梦中惊醒。
窗外,天还没亮。
病房里,静悄悄的。
只有仪器,还在发出单调的“滴滴”声。
我看着床上沉睡的女儿,又看了看墙上那些刺绣。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线断了,再接上,就好了。
我立刻站起身,冲出了病房。
我找到小陈,对他说:“带我去她出事的地方。”
小陈很惊讶,但不明白我的用意,但还是照做了。
我们开车,去了那座后山。
雪已经化了。
山路,泥泞又湿滑。
我们在她摔下去的那个山坡下,找到了她掉落的那个,用来采集样本的小背包。
背包里,除了一些工具,还有几株,被压坏了的,不知名的红色植物。
这就是她,豁出性命,也想带回去的东西。
我拿起那株植物,放在手心。
它的茎,是那么的脆弱。
但我知道,它的纤维里,蕴含着多么强大的,生命的力量。
回到病房,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决定。
我让小陈,帮我买来了最简单的,纺线的工具。
就在女儿的病床边,我开始,纺线。
我把那些红色的植物,一点一点地,撕成细丝。
用最古老,最原始的方法,把它们,捻成一根,红色的线。
我的动作很慢,很笨拙。
几十年没碰过这活儿了,手生疏得很。
好几次,线都断了。
我就像梦里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重新接上。
护士和医生,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可能觉得,这个母亲,因为悲伤过度,精神失常了。
我不在乎。
我只知道,我要做点什么。
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把我的女儿,从那个遥远的梦里,拉回来。
我一边纺线,一边跟她说话。
“囡囡,你看着。这是妈妈的手艺,一辈子都忘不了。”
“你说,一根好线,要有韧性,还要有温度。”
“妈妈现在,就把我的韧性,我的温度,都纺进这根线里。”
“你闻闻,是不是很香?这是你最喜欢的,那种植物的味道。”
“这根线,是红色的。是生命的颜色。”
“妈妈要用它,给你织一件,全世界最漂亮的嫁衣。”
“等你醒了,就穿上它,让小陈,再娶你一次。”
我就这样,不知疲倦地,纺了三天三夜。
终于,我纺出了,一小团,鲜红色的线。
它那么美,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我拿出了我的针线包。
我没有绣复杂的图案。
我就用这根红色的线,在我自己的那件,紫色羽绒服的袖口上,绣下了女儿的名字。
林琳。
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当我绣完最后一针的时候。
我听到了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妈……”
我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我看到,病床上,我女儿的眼睫毛,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还有些涣散。
但她看着我,嘴角,努力地,向上弯了一下。
“妈……你的衣服……真好看……”
那一瞬间。
我感觉,全世界的花,都开了。
我扔掉手里的针线,扑到她的床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这一次,是温热的。
“囡囡……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但这一次,每一滴,都闪着光。
来源:小模型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