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汪曾祺的人生,从童年便浸染在戏曲的韵律中。幼年的他常随草台班子游走乡野,简陋戏台上翻飞的衣袂与高亢的唱腔,在他记忆里种下艺术的种子。家中大伯父的留声机整日流转着梅兰芳的珠玉之声,父亲更是手持胡琴,带着这位小戏迷在上演出生旦双全的折子戏。
汪曾祺的人生,从童年便浸染在戏曲的韵律中。幼年的他常随草台班子游走乡野,简陋戏台上翻飞的衣袂与高亢的唱腔,在他记忆里种下艺术的种子。家中大伯父的留声机整日流转着梅兰芳的珠玉之声,父亲更是手持胡琴,带着这位小戏迷在上演出生旦双全的折子戏。
戏曲滋养出的敏锐感知,同样浇灌着他的文学之花。作为沈从文最器重的弟子,他的文字承袭了老师清水出芙蓉的天然韵致,却又多了几分市井烟火气。那些浸润在唱腔里的节奏感,观戏时习得的人生百态,都化作纸上流动的风景,成就了独一无二的"文人戏韵"。
《沙家浜》的故事要从1939年说起。新四军将领叶飞带领部队转移后,在苏南芦苇荡里留下了36名伤病员。这些战士靠着乡亲们送粮送药,在缺医少药的困境中重新集结,像火种一样坚持开展游击战。他们的英勇事迹很快被传唱,1943年诞生的抗日歌曲《你是游击兵团》,就是最早记录这段历史的艺术作品。
随着时间推移,这段传奇被更多形式记录。1957年夏天,两份珍贵资料相继问世:战地记者崔左夫写下纪实文学《血染着的姓名》,当事人刘飞将军也口述了回忆录《火种》。这些真实记录为后来的艺术创作打下根基。两年后,上海沪剧团推出革命现代戏《碧水红旗》,经过文牧等创作者反复打磨,最终更名为更具画面感的《芦荡火种》。
1964年全国现代戏观摩大会上,北京剧团相中了这个好故事。考虑到剧中主角阿庆嫂需要成熟稳重的形象,剧团决定由经验丰富的赵燕侠担纲主演。为了把沪剧成功转化为京剧,改编重任落在了文笔老练的汪曾祺肩上,这才有了后来家喻户晓的京剧经典《沙家浜》。
那年深秋,汪曾祺和创作团队住进颐和园龙王庙,在红漆廊柱与雕花窗棂间开始了紧张的剧本改编。当提笔改编《芦荡火种》时,春来茶馆的屋檐仿佛就悬在汪曾祺眼前。这个在沪剧里轻巧带过的地下交通站,在他眼中却是整部戏的戏眼。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想起老舍先生泡在茶馆里写《茶馆》的模样——那方寸茶桌间,分明藏着半部中国近代史。
传统京剧的筋骨他太熟悉了,英雄人物总像脸谱般鲜明却扁平,唱词也多是铿锵有余而余韵不足。这次改编,他偏要在这两点上破局。春来茶馆老板娘阿庆嫂,既是八面玲珑的生意人,又是胆大心细的地下党员,这样复杂的角色非得用绣花针般的笔触来雕琢不可。
最让他辗转反侧的,是《智斗》里那段“垒起七星灶”。既要保留京剧的韵律,又要让唱词像青瓷茶碗般温润透亮。某天清晨,他盯着自己茶缸里浮沉的茶叶,忽然想起昆明茶馆里咕嘟冒气的铜壶,上海弄堂口的老虎灶,还有故乡高邮镇上茶客们用杯盖撇茶沫的闲适。这些浸透茶香的生活碎片,最终化作“铜壶煮三江”的绝妙意象——七星灶上沸腾的何止是茶水,分明是五湖四海的人间烟火。
在特殊的创作环境里,汪曾祺如同在钢丝上行走。他清楚记得修改《沙家浜》时的困局:既要遵循"三突出"原则,又舍不得删掉阿庆嫂招呼客人时的市井烟火气。当所有人盯着他重写《智斗》唱段时,他悄悄把江南茶馆里听来的行话揉进台词——"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既藏着江湖规矩,又暗合地下工作的机锋。
老舍那句“茶馆就是小社会”的叮咛,在他笔下开出了新花。当阿庆嫂笑吟吟地招呼着南来北往的茶客,观众看到的不仅是地下工作者的机敏,更是一个时代的风云在茶碗里荡漾。那段被广为传唱的“人一走,茶就凉”,就这样从市井茶寮升华为时代寓言,让革命烽火在茶香氤氲中愈燃愈亮。
赵燕侠披上蓝布褂化身老板娘,谭元寿以挺拔身姿演绎指导员郭建光,马长礼也从电影片场被急召回京,他扮演的刁德一褪去丑角痕迹,成了阴险狡诈的经典反派。
演员们白天观摩沪剧表演,晚上到军营体验战士生活,连茶馆跑堂的铜壶都成了道具组重点研究的对象。当彭真长带着满场掌声离开剧场时,北京城的戏迷早已排成长龙。报纸头版刊登着阿庆嫂"铜壶煮三江"的唱词,胡同里连孩子都能哼唱两句。这出脱胎换骨的现代京剧,终成传统与创新完美融合的典范。
毛主席也对京剧改革倾注了极大热情,他像老戏迷般细抠每个细节。当《芦荡火种》彩排落幕,他特意转达三条意见:新四军战士的唱腔要有金戈铁马的气势,结尾突袭的戏码不如正面强攻来得壮烈,至于剧名——"沙家浜这三个字,抵得过千军万马"。
四十年后回望,那段特殊岁月里的艺术坚守愈发清晰。学者们从泛黄的剧本里发现,当其他样板戏充斥口号式对白时,《智斗》中刁德一试探阿庆嫂的每一句唱词,都藏着传统戏曲"千斤念白四两唱"的智慧。胡传魁拍着桌子喊"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活脱脱是旧戏里草莽英雄的做派。正是这些深植于民间审美基因的创作,让《沙家浜》穿越时代洪流,至今仍在戏台上传唱着超越政治的艺术生命力。
汪曾祺站在时代的废墟上回望,手中的笔像解剖刀般划开样板戏的肌理。他痛心疾首地指出这种畸形创作对中国文学土壤的侵蚀,却也不忘在断壁残垣中拾起几片闪光瓷片——那些深夜里反复推敲的唱腔设计,排练厅里为半句韵脚争得面红耳赤的匠人们,都在证明艺术生命力终究无法被彻底驯服。
他尤其记得于会泳抱着四十多本地方戏谱在琴房闭关的日子。这位音乐家像魔术师般将黄梅戏的婉转、评弹的清脆、梆子的激越熔进京剧皮黄,炼出了《海港》里如海浪拍岸的二簧宽板。当"家住安源"的西皮慢二六在剧场响起时,连最守旧的老票友都惊讶发现,百年老腔里竟能长出如此动人的新枝。
但汪曾祺更挂心的是京剧的文学魂灵。他对着月光下的戏台喃喃自语:"写刁德一就要带三分书卷气,写阿庆嫂须存七分市井味。"在他看来,那些笨拙的比喻就像戏服上的补丁,既要有"大瓢贮月"的奇绝,也要有"铜壶煮三江"的现成。
十年光阴在他笔下化作两股纠缠的线:政治高压勒出的血痕里,始终挣扎着艺术家的求索。当后人翻开泛黄的《沙家浜》剧本,仍能触摸到那些藏在"江湖口"里的巧思——胡传魁拍案时的溅墨大写意,阿庆嫂斟茶时的工笔细描,都在证明真正的创作火焰,从来不会被时代的暴雨彻底浇灭。也难怪汪曾祺放言:“对样板戏挑三拣四的人不少,可是超越它的,一个都没有!”
汪曾祺挎着竹篮穿行在晨雾缭绕的菜市场,指尖掠过带着露水的苋菜叶子,像在抚摸古籍的宣纸页。豆腐西施认得这位总穿灰布衫的老先生,特意给他留两块颤巍巍的嫩豆腐,他笑着摸出几枚硬币:"再饶两根小葱可好?"转角的烧饼摊前,他驻足看师傅揉面,面团在案板上摔打出韵律,竟让他想起昆曲里的云板声。
厨房是他的第二书房。系上蓝布围裙,两把菜刀在砧板上跳起踢踏舞。切干丝讲究"薄如蝉翼透日光",烧小萝卜要"三分糖色七分春意"。最绝的是塞肉回锅油条,炸得金黄的油条裹着肉糜,咬下去先是酥脆的咔嚓声,继而鲜汁在舌尖绽放。有次黄永玉来串门,对着这道菜连吃三个,抹着嘴说:"你这手艺在杏花楼当个主厨都使得。"
当改革的春风吹开文学冰河,六旬老人伏在八仙桌上写《受戒》。砚台边的青瓷碗里泡着高邮咸鸭蛋,筷子头轻轻一戳,红油便漫过月色般的蛋白。他想起四十年前在西南联大,沈从文教他们"贴着人物写",如今笔下的小和尚明海划船穿过芦苇荡,船头碰碎的水波里,分明晃动着翠翠与三三的影子。
来源:细看历史三棱镜